处理完沛沛的後事,已经半个月了,而痛失爱女的欣侬,却仍无法由伤恸中平复——更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肯接受沛沛离世的事实,成天将自己关在女儿的房中,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也不准任何人擅动沛沛用过的东西。
现在的她,就像只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情绪便歇斯底里的反弹。
范行书和关丞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深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她现在的情绪,太不稳定了。
她不哭,从沛沛断气到现在,甚至是下葬,她都没掉过一滴泪,如果她肯痛哭一场,发泄情绪倒还好,问题就在於,她将自己、以及所有的情绪,都锁进方盒子里,随著沛沛一同下葬,这样的她,反而更令人忧心。
他们都好不安,她把自己禁锢太久,到最後,会不会忘了怎么释放?甚至——逼疯自己。
范行书不放心,暂时住进来,分秒不离的陪伴,而关丞颖日日前来,他不会将他拒於门外,也没那权利。
开了门,侧身让他进屋後,范行书走回厨房。「我正要做点东西给欣侬吃,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关丞颖看他动作不甚熟练,索性接手。「我来。」
「你会吗?」他意外投去一眼。
「不然你以为我在国外那些年,怎么照顾自己的?侬侬爱吃的食物,我到现在都还做得出来。」
范行书闻言,垂下眼睑,退步让贤。这方面,他是失败多了,每次煮的东西不是焦掉就是尸首不全,再不然就是味道不对,他煮不出她爱吃的食物。
关丞颖俐落地切著葱花。「帮我打颗蛋。」
范行书打开冰箱,依言取出一颗蛋打散。「还需要什么?」
「肉丝。」
「好。」范行书从冷冻层取出鸡肉,放进微波炉解冻,等著他下一步指示。「再来呢?」
「我想娶侬侬。」关丞颖冷不防冒出这一句。
正要开冰箱门的手霎时顿住,错愕地瞪著他的背。
「欣侬——答应了吗?」喉咙梗住,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困难问出。
「我还没开口,但是我想,她会答应的,毕竟,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她还为我生了个孩子。时间,并没有带走我的爱,我相信她也是,只是心里还有怨,无法面对我。我曾经和她约定过,等经济状况更稳定,就要结婚,共组甜蜜小家庭。而今,我是一家知名公司的管理者,年收入超过千万,我有足够的能力给她幸福了,所以我回来。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我不会再轻易离开她,而你——」
「我懂你的意思。」宣告他的存在有多么多余,不是吗?「也许她最爱的人还是你,因为她从没说过她爱我;也许她最後的选择还是你,因为我求过无数次婚,她从没答应过。但是,就算要走,也不会是现在,在她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我不会主动离开她。」
「你何必?」他真的不懂,既然认为无望,究竟还等什么?
范行书苦笑。「这是我答应过她的,除非欣侬亲口告诉我,她不再需要我了,否则,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关丞颖皱眉。「你以为,你会有一丝胜算吗?论时机,我比你早认识她,有过你绝对比不上的深厚感情;论外在条件——不用我说,你心里有数。你到底还拘泥什么?」
够羞辱了,一旦把话说白,他的存在顿时难堪至极。
范行书沈沈地吐了口气,抬眼坦然迎视。「是,我没有出色的外表、没有傲人的条件,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或许在各方面,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但是有一点是你怎么也比不上的——那就是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弃她於不顾,除非我没了呼吸,因为名利、理想,比不上她一记微笑重要。」
关丞颖一愕。
没去研究他是何表情,范行书转过身,结束谈话。「煮好了吗?我端去给她。欣侬今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太久了。」
端著刚煮好的鸡肉粥来到房门口,敲了几下,没有回应,他推门而入,见她站在窗边,手中抱著沛沛最爱的小熊维尼布偶,神情飘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欣侬?」他来到身後,柔声轻唤。
她置若罔闻,范行书无声沈叹,拿开她怀中的布偶。「吃点东西好不好?你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还我。」无视他一脸的忧心与关怀,她语调死寂地道。
「先吃完,好不好?吃完我就还你。」
「还我。」她无动於衷,冷冷重复。
他满腔无力感。「欣侬,你——」
「我说还我,你听不懂吗?!」她倏地怒吼,扬手一挥,打翻了还冒著热气的鸡肉粥,溅洒开来的热粥烫伤了两人。
「欣侬!」他惊呼,拉来她的手擦拭,细致肌肤瞬间一片红肿,他看了心疼,想做急救处理,她却像没神经似地,眼也不眨地怞回手,夺过布偶退回角落。
「欣侬,你不要这样!」范行书心好痛。
他身上烫伤的部分比她更多,但是他并不觉得疼,因为真正的疼,是看到她自我折磨,行尸走肉的模样。
她麻麻木木,抱著布偶,空洞的眼神失去焦距,落在不知名的空间。
「我知道沛沛的死,带给你的打击很大,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在乎你的人怎么办?」他强势地扳过她的身子,强迫她眸心映上他的形影。「你看看我,好好想一想,你有多久没做饭给我吃了?有多久没抱著我睡了?我也很需要你啊,你不打算管我了吗?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她仿佛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他的心痛,用力挥开他,像保护雏鸟的惊吓母鸟,紧紧护住怀中的布偶。「你走开!我要陪我女儿,她还那么小,一个人被丢在黑黑暗暗的地方,我找不到她,她会害怕,会哭泣的!每晚每晚,我都梦到她,我想抱抱她,可是却怎么都抱不到,她说她好冷,找不到回来的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的小手、小脚,都是我给她的,我好小心、好小心的护著她从小女圭女圭到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会喊妈妈,可是现在,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的小手、小脚被黑暗给吞噬,她一直在喊妈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好恨、好痛——」
她捂著胸口,强忍了许久的泪,终於潸然滑落。
范行书听得心都拧了,他哽咽著,强忍鼻酸说道:「我知道!我也很痛、很无奈,但是就因为这样,你才要更坚强,为爱你的人活下去啊!你不能让我也去承受那样的恨与痛。」
「坚强?」她轻轻地笑著,愈笑,泪水落得愈急。「当初,丞颖离开我,为了月复中的小生命,我告诉自己,要坚强;生下沛沛後,脆弱的小生命几度在垂死边缘挣扎,看著襁褓中小女圭女圭微弱的呼吸,我也告诉自己,要为她坚强:生活拮据,尝尽人情冷暖,有了这餐愁下一餐时,我还是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被现实的环境给打倒;沛沛每回被送进加护病房,我在外头,依然是强忍著悲伤恐惧,告诉自己要坚强,沛沛都没认输了,我怎么可以投降……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会告诉自己,只要坚强,一切都会过去,因为我还有沛沛,我不是一无所有,但是现在呢?我还能靠什么去坚强?连我唯一仅有的,老天都狠心夺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不公平?而你却还告诉我,要坚强?!我坚强了一辈子,但是我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
「不会的!你怎么会一无所有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有我啊!沛沛不在了,没有关系,我还是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死的又不是你女儿,你当然会这么说!你根本不懂我的痛,那像是心头的一块肉,狠狠的割离,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范行书仿佛挨了一记巴掌,惊痛而狼狈。
这就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吗?死的不是他的女儿?
好痛!他难受地蹲去,自沛沛死後,强抑的悲伤,在这一刻决了堤的释放,就像带血的伤被人狠狠撕开,热辣辣的痛进了骨髓……
不是他的女儿吗?沛沛那声爸爸,难道是喊假的?
他是真的——为失去这个女儿而痛彻心肺啊!就因为缺了血缘,他的痛,就没人看得见了吗?
关丞颖不晓得在门边站了多久,他轻轻来到她身边,拙住她的肩。「不要这样,侬侬。沛沛死了,我们都和你一样难过,不要拿你的痛苦来伤害别人,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你也一样!不负责任,自私自利!你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吗?当她嗷嗷待哺,哭红了脸要人抱时,你在哪里?当她学走、学爬,跌倒受伤哭著要人疼时,你又在哪里?!你从来没有疼过她、付出过你的父爱,你当然不会痛!」如今的她,就像只刺猬,竖起全身的芒刺,一旦有人靠近,便狠狠刺伤对方。
「我不会痛?那你以为我现在在这里做什么?我承认是我一念之差,愧负你们母女太多年,但那并不代表我是无血无泪的,造成的错误,我也尽全力在弥补了,你还想要怎样?是要我血淋淋的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才会知道,我伤得和你一样重吗?」关丞颖不理会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扫在怀中,企图吼醒她。
杨欣侬怔了怔,而後,泪像断线珍珠般的扑落,崩溃地哭倒在他怀中。「没了、没了……我们的女儿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还在!侬侬,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关丞颖眸中亦有泪,搂紧了她不断安抚。「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会用我的下半辈子补偿你的……」
她不语,只是无助地,哭尽所有的委屈伤楚——
范行书在一旁看著,黯然无言。
这些话、这些事,本来该是他做的,然而,欣侬却选择了投向另一个男人怀中寻求慰藉。也许,她还是比较眷恋这个男人的拥抱吧……
范行书落寞神伤,无声地,悄然退开。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比我更好的女人,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那你要是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会离开我吗?」
「会。白痴才会选择那个差的男人。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很好,把我疼进骨子里,让我觉得你是最好的。」
这段对话,言犹在耳,她真的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会怎么做呢?
回眸再望一眼被深拥在别人怀中、悲伤哭泣的她,范行书眸底添上一缕伤怀。
这,就是她的决定了?
夜,很深了。
范行书愁绪满怀,躺在沛沛生前住的房间里,辗转无法成眠。
他坐起身,探手取过床头的相框,轻抚镜面上,沛沛清恬灿亮的笑颜。这张合照,是上上个月,他们一同去擎天岗野餐时拍的,那时因为起雾,温度低,他怕沛沛著凉,回去又要生病,所以小心翼翼地将她圈抱在怀里,欣侬吃味地抗议,於是他腾出另一手搂她,沛沛便要旁边的游客帮他们拍下这一幕,让她老妈看看自己吃醋时面目可憎的嘴脸。
他还记得,帮他们拍照的游客说,他们一家三口感情真好——
那时,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欣侬和沛沛应该也是,因为她们都笑得好开心。
她们对他来说,都是生命中占有极重分量的女性,他真的试过用尽全力守住她们的,但是——
对不起,沛沛,我已经很努力在争取了,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但是,这种事不是我努力就有用的,如果,我辜负了我们的约定,你会怪我吗?
轻细的脚步声朝这里而来,在悄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放下相框,下床察看。才刚旋开房门,纤细身影赫然亭立眼前。
他小小吓了一跳才回神。「这么晚还不睡,需要什么吗?我来就好。」
杨欣侬轻摇了下头,视线往下移,执起他的手,轻抚上头那片烫红痕迹,轻细地问:「还疼吗?」
她,还懂得要关心他?
范行书又惊又喜,他压抑心湖波涛,哑著声道:「不疼了,一点都不疼。」怕吓著她似地,将手贴上她胸口,轻问:「那你呢?这里还疼吗?」
浅浅眨了一下眼,泪雾漫上眼瞳,她喃声道:「还是……好疼。」
「没关系,我会小心护著,直到它好起来,就像小时候,沛沛受伤、哭泣,你都会好心疼的将她放在怀中怜惜一样,我会代替沛沛陪你、宝贝你,我们谁都不要离开谁,好不好?」
一声啜泣逸出唇畔,她投入他怀中,低低轻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只是……好难过、好怨恨,觉得老天爷对我好不公平、仿佛全世界都亏欠我……」
「我明白、我明白。我没有怪你,欣侬,不要哭——」他好心疼,不断为她拭泪。
欣侬握住他拭泪的手,仰起泪眸。「我只剩下你了,行书,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不然、不然我——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不会的!欣侬,你不要乱想!」他心惊地搂紧她,微慌地印上她的唇,藉以坚定彼此的信心,驱逐心底那块空冷的角落。
柔柔地,她笑了,含著泪,酸酸楚楚地微笑,迎上他,全心全意地回应,闭上了眼,感受他真心的守护与怜惜。
是啊,她还有他,也只剩下他了——
她紧圈住他不放,同时也紧圈住最後的幸福。
范行书动容,迎视她眸底的无悔,不再多说,张手揽抱起她放入床铺,寸寸抚吻娇躯,倾出满腔爱怜。
拂开衣物阻隔,温暖肤触真实交融,一如两颗渴望合而不分的真心。
「我现在,明白季耘说那些话的心情了,那种——一心只想对一个人好,生生死死只为她的心情……」他喃喃低哝,细细的吻落在纤肩。
她神思恍惚,飘浮不安的心,在他怀抱中找到停歇处,她伸手攀牢,全心依靠。
「我没告诉过你对不对?」缠绵加温,身与心同时与她合而为一,他微微喘息地道出。「欣侬,我真的好爱你——」
她——听到了。
两颗清泪跌出眼角,她目光飘向一旁相框内,笑容甜美的女儿。
沛沛,你看到了吗?妈妈有听你的话,紧紧握住了属於我的幸福,你在天上,应该也会为我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