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容 第四章 作者 : 楼雨晴

叶容华的爷爷,在她与寇君谦谈完话的三天后去世。

忙完爷爷的丧礼,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她变得更安静,缺乏存在感,在家中渐渐地不爱说话了,因为那个会拍着她的背,宠她、听她撒娇说话的人已经不在……

她知道父母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疏离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跨越那道鸿沟,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既定模式,连一个亲密的拥抱都显得刻意而生硬。

湛寒一直默默看着她,以她说无法察觉的方式注视着。

这天,她甫踏进餐厅,正寻着空桌,耳边突然响起一记冷冷低斥。“滚。”

她侧首,瞧见左后方的湛寒。

也罢,这附近也不是只有一家餐馆。

懒得争辩先来后到的问题,她转身往外走,孰料,他随后也跟了过来。

平日远远见了都会绕道而行的人,今天很反常,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她的左侧方。

一记冷冷的目光瞪向她——好,她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了。

她不吃了!少一餐也不会怎样。再次调转方向,往河堤的方向去。

“别跟来!”他随后低斥。“我再说一次,别再让我看见你!”

够了!她倏地煞住步伐,瞪向那道如影随形的身影。

“到底是谁在跟着谁!你以为我就很爱看到你吗?”

他错愕,愣愣地瞧着她,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飙。

是啊,一向最有气质、总是笑脸迎人的叶容华,怎么可能会有大吼大叫、失控骂人的月兑轨演出?她嘲讽一笑。

可她真的受够了!因为她脾气好,就能这么吃定她吗?她不欠他什么,没必要一再迁就他,忍受他的陰阳怪气。

“因为你,我连吃个饭都不自由!所有你在的店,我都不能进去,所有你走的路,我都得绕道而行!是,我碍你的眼,我认了!我不跟你争,可是今天是你一直陰魂不散地跟在我后面,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刁难我?!”长年以来被莫名厌恶排斥的委屈,一瞬间爆发开来,一骂就是一长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被她轰昏头了,呆了好半晌,才怔怔地回应。“你没有做错什么。”

“既然没有,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讨厌?!他愕然。

她是这样看待的?

也对,这是一般人的正常解读,可,他真的不是……

他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尴尬的沉默流窜在无言的互瞪中,半晌,她泄气地垂下肩。“算了,你当我没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EQ管理不当,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不是她的错……

见她沉默地从他身边走开,他赶紧跟了上去。

如他所料,她是要到河堤去。

每当她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吹吹风。

想起她晚餐还没吃,他买了关东煮,也买了咖啡,静静站在她身后。

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等了半天,他既不走开,也不说话,像个雕像一样杵在她旁边,迟迟等不到下文,她终于沉不住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气消了吗?”他天外飞来这一句。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在等她气消?叶容华似乎有些懂了。“如果消了,你要干么?”

他递出关东煮。“吃一点。”

这是要买给她的?

她无法说不意外,目光瞄向他另一手拿着的咖啡——那也是?

湛寒误会了她眼神的意思,摇摇头。“先吃完,才可以喝咖啡。”

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自己平时对小朋友说:“洗洗手,才可以吃饼干!”的口气,莫名地,有了些许想笑的冲动。

她嘴边浅浅的笑意,让他看得有些痴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难得露出的笑容,可是就算这样……

“还是不行。”

笑容不能收买他,他坚持空月复喝咖啡不好。

这人,一板一眼得有趣。叶容华睇他一眼,伸了手。

见他呆愣,她笑答:“不是要给我吃的吗?”

“嗯。”

冒着热烟的关东煮被放到她掌间,明明他买了好些时候了,居然完全没冷掉,好怪。

趁她低头吃东西时,他探手往她身后一揪,逮住那只又从她身边冒出来的鬼东西,以眼神警告。

我说的话,你敢不当一回事!

“大神饶命啊!这是天意,不是我们这些小鬼能作主的嘛!”何必为难它们呢?

我不管什么天意,谁都可以,就是别靠近她!

“可是……叶容华命中注定,这一个月内就是得遭逢生死大劫,你赶走我,还是会有下一个。”

有我在,你们没机会。

总之,他不会容许任何不好的东西缠着她,尤其是坏她运势、带来灾厄的煞鬼!

这就是孙旖旎要他自己来看的原因。

一旦身边出现煞鬼,近期之内,必逢大劫,谁也算不准何时会发生,所以他不能离开她身边一步,即使她再厌恶,他都不能走。

叶容华冷不防抬头,正好对上伸向她身后、来不及收回的拳头。

滚远一点。

他才刚说完,便对上她若有所思的凝注目光。

“我……不是在说你。”湛寒僵硬地收回手。

他并不想惹她生气,却好像总在这么做——因为一些他无法解释,而她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事。

如果那些斥离、冰冷的眼神不是针对她,那还会是谁?这里并没有别人。

她朝身后看了看。“我后面有什么吗?”

“不,没有。”

那只有两种可能了,他如果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便是神经病!

她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后者。

她想起,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常常对着空气说话。

“是……爷爷吗?”她小小声,问出口。

“不是。”

“你不要骗我,拜托。”泪雾漫上眼眶,她语调微颤,低低恳求。“如果是爷爷,不要赶他走。”爷爷只是不放心她,她知道的。这世上爷爷待她最好,他不会伤害她的。

“真的不是,他走了。”在他答应会永远守护她之后,老人便很放心地走了。

“是、是吗?”她不说话了。

她望着河面,落寞失魂、沉默不语的模样,令他不忍,月兑口道:“你想见的话,我带他来。”头七才过,尚在黄泉路,向鬼差套个交情,应该还不算困难。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会嗤为神经病吧?

她侧首,瞧他表情认真,不似在说笑。

“要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摇摇头。“不了。”如果爷爷已经离开,那就让他一路好走,别让他再有所挂念。

她没再多说一句话,他倒也好耐性,一声不响地坐在她身边,陪她吹了大半天的夜风。她拍拍裙摆上的沙尘,步行返家,他也安静跟着。

她家到了。

到了这里,他就不担心了。

此处有土地神驻守,从她搬来的第一天他就打过招呼了,这十年下来,土地神也很卖他面子,对她关照有加,当然,大半也是因为她心地善良、敬神礼佛,有累世福泽。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

“我……没有讨厌你。”他艰涩地低声吐出,永远都不会。

她讶异地张大眼,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的举动。

他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刻意向她解释。

“那为什么老是避着我?”

他张口、闭口,思忖了半晌,勉强挤出回答。“你不会想看到我。”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那他又是哪来的认定?

“……”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如果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是不是以后,我们谁都不用再刻意避开了?”

他微讶。

“是不是?”坚决讨个回答。

“……应该吧。”

“路上看到会打招呼?”

“……”也好。现在她和寇君谦分手了,他再也不能以另一个人的身分来见她,她爷爷又刚过世,她心情很不好,这样他就能待在她身边,不必再施隐身术。

何况,她还有二十九岁的命定大劫……

于是,他点了头。

“那,晚安。”她说。

他点头充当回应,转身回绮情街。

这个人,还真的很不爱说话呢。

叶容华目送他渐行远去的身影,敛眸,凝视与他短暂相触的指掌。

他的手,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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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里,忽然满满的都是湛寒。

似乎只要她一出门,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他。

从原来的避不相见,到现在的无所不在,一开始她不太能适应这样的转变,但几回下来,也渐渐适应了。

她常到河堤边吹风,而他也总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以不困扰她的方式,静谧地存在着,贴心地关照她。

在她人生最悲伤低潮的时候,他注入了一股暖流,关东煮的滋味,成了她记忆里的一页温馨。

她并不麻木,他对她的好与关怀,她点滴都记在心里。她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耳边传来他特有的冷沉嗓音,她才发现自己问出口了。

“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啊……”她低哝。

“什么?”他刚刚有说了什么吗?

不必说什么,他会应声就是最令人无法理解之处了。

根据她的观察,无论任何人,他大多是相应不理,能够不吭声就不吭声,所以他年年蝉联绮情街的年度孤僻王,是公认的难相处——更正确地说,他也不想和谁相处。

可是,只要她开了口,无论说什么,他必然会应声,如此独特的对待,要说她没感受到,未免太矫情。

她不懂,他为什么对她特别不一样?他们明明就很不熟。

不熟吗?心底另一股声音冒出来,反问她。

和他相处时,明明就有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好像……

任凭她想破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究竟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他?

“我明天要销假回去上班了。”园长知道她和爷爷感情好,给了她两个礼拜的丧假调整心情,然后回来好好面对工作。

“嗯。”那从明天起,要施隐身术了。她工作时,不能光明正大守在她身边。

“这几天,谢谢你。”也许,是同情吧?因为她刚失去亲人的关系,才会对她多了点关注?

其实她真的没有那么脆弱,偏偏他老跟着,一副怕她会想不开的样子,怎么说都依然故我。

虽然她不会寻短,她还是很感谢他这几日的陪伴,当她深陷在悲伤漩涡时,有个人在身边陪着,让她不孤单。

本以为,这样应该说得够清楚了,但是隔天,她出门时,还是看见等候在门口的他。

“我送你过去。”淡淡一句,似乎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大清早出现在这里。

“你……不用这样,我真的很好。”她说要开始上班,就是调适好自己的心情了,爷爷也不会希望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

“我知道。”她很坚强,没什么过不去的。“走吧。”

他真的听不懂人话。

她气闷地埋头往前走,不再搭理他。

湛寒不会不晓得她在生气,但是无妨,等她过了这一劫,他就不会再让她看见他,惹她不开心了。

哔哔!一声刺耳的喇叭鸣按声响起,她只觉得整个人被往后拉,惊魂未定地发现自己正倚在他臂膀中。

稍早那一瞬间,她似乎——刚跟死神擦身而过?

这个路口有视线死角,转弯车辆看不见另一头的情况,常常出事。

待她站定,他松开手,淡然道:“可以了,走吧。”

叶容华研究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他一直坚持跟着她,不是怕她想不开,而是——想保护她,怕她发生意外吗?

“欸——”

他停步,侧首等待。

“谢谢。”

她不生气了?湛寒凝思了下,犹豫道:“那个……”

“什么?”居然会吞吞吐吐的,太不像他了,整个撩起她的好奇心。

“……有早餐吗?”她答应过要做早餐给他吃的,可是最后,她把早餐给了寇君谦。

他一直记着这个。

“啊?”他一脸委屈、被亏待的表情,只是为了讨一份微不足道的早餐?

“早餐。”他很坚定地又说一遍。

多像个闹脾气的小男孩啊!她发现,她居然想笑。

“好好好,救命大恩,容我以早餐回报。”她双手奉上自己的早餐。反正幼稚园里也有得吃,园长每次都会多买,她只是比较习惯吃自己做的而已。

他还真不客气地收下了。

步行到幼稚园门口,他再次叮咛。“下班等我。这段时日,自己万事留意。”

叶容华由他的叮嘱中瞧出端倪。

果然——真的有事会发生?

一整天,在平平顺顺中度过。

送走小朋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一走出幼稚园门口,就看见他沉静等待的身影。

她扬笑迎向他。“等很久了吗?”

“不会。”等她,永远不算久。

“喏,幼稚园烤的小饼干。”分给小朋友后,有剩下的第一个就想到他了。一想起他今早不满地讨早餐吃的神情,她就有了想笑的好心情。

他看了她一眼,默默收下。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她主动说。

“我知道。”

从幼稚园步行返家,仅仅十分钟。

她停在门口问他:“明天早上也来吗?”

“会。”

“那,我会做好早餐。”

“嗯。”

简短几句交谈,结束一天的行程。

接连一个礼拜下来,两人维持着相同的模式,小朋友从一开始好奇问她:“容华老师,那个每天等你的人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到后来,他们会直接顽皮地喊:“老师、老师!师长来接你了。”

叶容华数度纠正不得成效,到最后哭笑不得地由他们去了。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却会牵她的手。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吃她做的早餐,那样理所当然。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她与他在一起,却感到安适与莫名的归属感。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一直有着对别人没有的耐性于独特。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真的不是吗?连小妹都说,这个还比较像她会心动的类型,她一向对沉静淡然型的男人莫名偏执,尤其是那双像藏着无尽心事的幽邃黑眸,完全就是她的致命伤。

这天,他一如往常,陪她到幼稚园门口,分开前,她笑说:“昨天幼稚园的厨子告诉我,今天的点心是蛋塔,我用特权暗杠几个给你。”

她发现了喔!他很爱这些小点心呢,虽然一副大男人模样,表情酷酷的,很多时候其实跟她幼稚园那群小男生没两样,没吃到点心还会闷闷不乐。

他点头,动作自然地替她捻下发间枯叶。

她微微脸红,低下头匆匆说:“那傍晚见。”

忙了一上午,被那群活泼好动又顽皮的小鬼头折腾得腰都快直不起来,熬到发点心的时刻,终于能够号令他们乖乖在位子上坐着了。

“手手洗干净了没有?”

“有——”异口同声回答,晃了晃短短的小手。

“好,那老师要去拿点心喽!”

呼……终于!他们再不安静坐下来,她骨头就快散了。

叶容华吐了长长一口气,踏进厨房就闻到好浓的香味。

一面数着数量,一面思考哪几个小朋友今天表现特别好,可以用红苹果贴纸多换一份点心……啊,对了,还有湛寒,她答应要留几个给他。

她已经和厨子套好交情了,虽然园长说幼稚园常会有多出来的小点心,但她还是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刻意替她留一份的话,还是该多少补贴些材料费。

她正专注清点数量,耳边忽然隐约传来不明显的噼啪声响,她来不及思索,更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火势极迅速地窜烧起来,堵住了厨房出入口。

对了,后门!

后门直接通往幼稚园外,是让厨子们搬运食材、方便卸货用的,平日大家不会从那里进出。

她呛咳着,尽可能弯低身子寻找出路,浓烟熏得眼泪直流,看不清方向,她凭着本能前进,找到后门的出入口。

好烫!

她当下痛得收手,铁门的高温根本不是人体肌肤能碰触的。

怎么办?难道她注定要死在这里吗?

她一咬牙,鼓足勇气再一次伸手试图扳开铁门大锁,手被烫焦总好过没命。

这锁生锈很久了,因为平日不太使用,也没想过要换,没想到今天会让她吃足苦头。

好痛!分不清是浓烟还是双手的疼痛使然,她泪水掉得停不下来。

铁门在高温之下扭曲变形,紧紧卡住,怎么也拉不开,她快使不上力了……

火势好像愈烧愈大了,空气愈来愈稀薄,她按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

在这一刻,她脑海无预期的,竟然浮现湛寒的身影。

生死交关的瞬间,只想到他。

这——就是他一直坚持跟着她的原因吗?早知绮情街的人都不简单,有不少身怀异能,他或许是早料到她活不过二十九岁了吧。

她蹲,抹着不停掉落的泪。

好遗憾……如果有机会继续,她真的想知道,他们之间会演变成怎样?他对她,应该不是纯粹同情而已吧?否则她的死活又与他何干,他何必如此在意?

她难得那么在乎一个人——即使他沉默时候比较多,她还是可以从他的眼中理解他的想法、他的感受……

带着淡淡的眷恋与遗憾,她闭上眼,在心底默喊。湛寒……

“湛寒——”

“我在。”

咦?她睁开几乎看不清楚的双眼。

不是幻觉,他在,活生生的他蹲在她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你早点喊我,我不会现在才找到你。”

“找、我?”他一直在找他?

“嗯。闭上眼睛,别怕,有我在。”湛寒将她揽入怀中,拂拭她泪湿的颊。

“好。”她相信他,没来由地,就是相信。

放松紧绷的身躯偎向他,将生命全然交到他手上。

湛寒抱紧她,虽然可施展瞬移术将她送往安全之处,但——这会让她受到惊吓,之后也无法向其他人解释。

被视为异类,对她不好。

思忖了片刻,他还是决定从这道门走出去,这点火伤不了他。

将她的脸压往胸口,他徒手扳动铁门。

他也是血肉之躯,不会不痛,但手掌这点灼痛,换来全盘考量后最能护她周全的结果,他认为值得。

冷空气迎面袭来,她昏昏沉沉仰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阳光底下,周围人群的哄闹,似远似近,听不真切,眩花的眼只看见雾茫一片。吸入过多的一氧化碳,令她脑袋一阵晕眩,站不住脚。

似乎有人扶住了她……是谁?她无法分辨。

“湛……寒……”她本能地喊出这个名字,伸手急切模索。

“我在。”湛寒一手扶住她腰际,一手迎向她的探寻。“没事了,别怕。”

她听见了没有,他不晓得,只见她唇畔浮现浅浅笑花,没握牢的纤掌由他指间滑落,留下原本紧抓在掌心的一个蛋塔。

“抱歉,只剩一个……”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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