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将届,夏宁馨找了一天约家人一同去逛街,采买新衣。
“我没空,你们去吧。”夏以愿头也没抬,埋首在各式报表中。
年关将近,她只会更忙,没有所谓的假期。
丫头,上!夏宁馨以眼神示意。
姐会对所有人摆脸色,绝对不会摆到小冬冬身上去。
收到!
宋冬临挨了过去,扯扯她的手。“大姑姑,把拔再过一个月就要回来了,我们去买礼物送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好不好嘛!”
提到那个名字,她神情动摇了下。
长久以来,她似乎不曾为他费心准备过什么,始终都是他无止尽在付出……
也许是细心替他挑件衬衫,也许是领带、围巾……这样,真的能让他感到开心一些吗?
见她一迳沉默,夏宁罄加把劲说服。“好啦,姐!你每天都在忙公司的事,都没有时间好好犒赏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么。”都不晓得他们旁边的人看了会很心疼啊!
“我没什么需要——”
“不管啦!”没等她说完,两人左右各拉一边,硬是将她由书房拉离。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百货公司里了。
“这件?”夏宁馨顺手拿起一套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她皱眉。
“那这件?”
眉头皱得更深。
“还是这件?”
脑神经彻底绷断。
“夏宁馨,你真的是服装设计师吗?”好可怕的品味。
她再也看不过去,大步上前,自己动手替她们挑。
夏宁馨抿紧唇,硬是咽下滚出喉间的串串笑意。
她终于知道冬冬小时候,宋大哥为什么会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了。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要博取她的注意真的一点都不难,只不过要用点小技巧,然后就会发现,其实她很在乎。
对了!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原来宋大哥这么了解姐姐,随便一出招都能精准地挑动她的情绪,从无虚发。
如果不是观察她极深,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一个人,得放多少心思在另一个人身上,才能了解她比自己更多?
可是他们明明很不合,一见面就吵架……
问题是,唯一拿她有办法的人也是他啊!
另一道声音小小反驳回来。
说不出的怪异萦绕心口,又无法具体形容出个所以然来,那种感觉就像有根羽毛在心底搔弄,却抓不到正确位置止痒一样烦躁。
“夏宁馨,你发什么呆?去试穿。”两件衣服被塞到她手上。
“喔。”暂时甩开纷扰的思绪,夏宁馨拿了衣服进试衣间。
换好衣服出来,夏以愿正在与人谈话,看来应该是遇上旧识了。
这也没什么,姐姐在商场上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少,但是她神态看起来为什么有一丝紧张?尤其看见她从试衣间出来后,整个人更是僵硬得不自然。
她忍不住多看对方一眼,那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应该是在国外读书那段时间交的朋友吧?
女人指了指她身旁的小冬冬,嘴巴滚出一声英文。
她没有姐姐聪明,从小读书也没有姐姐那么强,破到不行的英文勉强只能对上几句日常问候语,尤其是正统的英国腔,速度太快、距离太远,她没有办法听得很清楚。
看见她走来,夏以愿三言两语打发掉对方,一手牵着冬冬,拉了她快步离开。
“姐,刚才那个人——”
“不认识,认错人了。”
是吗?
她是单纯,但并不是笨蛋,她知道她没说实话。
到底姐姐极力想隐瞒的是什么事?
这道疑问,梗在心里头数天,然后就在某个一同吃早餐的清晨——
夏以愿一如既往,一面替孩子抹果酱,并出言提醒。“小冬儿,你还有五分钟,今天最后一天上课了,别迟到。”
女孩迅速饮尽杯中鲜女乃,讨好地冲着她笑,她则是摇摇头,怞了张面纸替她擦拭嘴上的“白胡子”。
当!就是这个光——
一瞬间撞进心房的恍悟,令夏宁馨惊吓地重重放下杯子,无视鲜女乃溢出杯缘、溅上桌面,她整个人被眼前的事实震慑得不能动弹。
眼前这幅画面……她怎么从来没发现,简直像是——一对母女!
“你中邪了吗?”夏以愿斜瞥她一眼。
这比中邪还可怕……她神思恍惚,表情呆滞地起身,缓慢晃回房间。
她终于想起,那些连结不上的思绪断层是什么了!
prehnancy、baby、husband……
她英文再破,总还认得几个单字。
怀孕,在说谁?
Baby、丈夫,指的又是谁?
如果对方是在讲述近况的话,为什么指着冬冬?
以冬冬的年纪推算,那时,她正好在国外求学……宋大哥也是!
难怪那天在百货公司姐姐表情会那么不自然,因为对方是看过她怀孕时期的人,才不敢再多留。
这同时也解释了姐姐与宋大哥明明水火不容,却又是最了解对方的人,也因此宋大哥才能将姐姐的每一分脾性抓得那么准。
要是真的不爽,不会每次一听见她有事,三更半夜都愿意飞车赶来。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而她太信任这两个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以至于眼瞎心盲至此!
都这么久了……如此重要的事,他们为什么要瞒着她?!
心绪波澜汹涌,顾不得深思便冲动地拨了电话,头便是一句指控。“你为什么要骗我!”
另一头的宋尔雅愣了愣。“宁馨吗?”
她吸吸鼻子。“好过分……”
“好,拜托,先别哭,好歹告诉我,我骗你什么了?”这要不问清楚,以愿会宰了他。
“你……姐姐……冬冬……骗人……”
怞怞噎噎吐出几个字,他立刻便意会到东窗事发了。
“谁告诉你的?以愿?还是小冬瓜?”
连冬冬都在演戏?!这真的太过分了!他们到底有没有把她当一家人啊?
听到话筒那方更加伤心的啜泣,他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假设是聪明的你自己察觉的,不要哭了,以愿就是怕伤害你才不说的,你不要害我又被她修理。要知道,在她心里,你和小冬瓜有多重要,我大概只能排到台湾海峡的最尾端,死活都不用问一句的。”
夏宁馨被他哀怨的口吻惹笑,娇斥:“少来,你才不怕她呢!而且姐姐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在意你。”否则依她的个性,搞大了她的肚子,早被她尸解填台湾海峡了,还能有命活着估算自己排在海的哪一端吗?
“我们家小公主真的变聪明了!”
“哼,我不管,反正你要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是——”他认命地应声。“但是在这之前,你得先确认你的心脏够不够强壮,经得起收到电话帐单时的冲击。还有——”他顿了顿。“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会比你的帐单更冲击。”
直到挂上话筒后,她脑袋还嗡嗡作响,整个人处于震惊状态,无法回神。
“我没有想要瞒你,但是以愿对你有亏欠,我承诺过她,这辈子不会主动说出来。”但如果是别人先发现的,那就不在他的承诺范围内了。
“你们以为不说,对我就不是伤害了吗?如果真的两情相悦,那就光明正大在一起啊,我器量又没有那么小,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会祝福你们的,现在这样把我蒙在鼓里,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你们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以愿不知道,尤其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叔叔去世,她的母亲夺走属于你的家产、你身上的残缺是她造成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把公主变成灰姑娘,因嫉妒而藏起玻璃鞋的坏姐姐,她有义务要帮你找回那只遗失的玻璃鞋,也找回应有的幸福。”
“笨蛋,姐姐是笨蛋……”她要找回灰姑娘的幸福,那她自己的呢?就不管了吗?“你就这样放任她,放掉你们的未来?”
“我不得不。宁馨,她不敢要我,不只因为你,也因为她自身的恐惧,她不相信我会爱她一辈子。怀小冬瓜的时候,我陪她去做产检,照超音波时看见她腰月复有一道疤,问她怎么来的,她言词闪烁、不肯正面回答,让我觉得不太寻常,所以我打电话回台湾问她母亲,旁敲侧击下,你猜,我得到了什么答案?”
“那是她亲生父亲做的,从她身体里取出一颗肾脏所留下的开刀疤痕。你以为,是为了救人这一类的事吗?并不是,只是为了钱!一个写了一辈子书,却从来没有出版过,抑郁不得志了一辈子的穷作家,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女儿。”
“可恶的是,他当天还带着她去儿童乐园,买新衣服给她穿、买她爱吃的冰淇琳,让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最幸福的人之后,才发现他对她的好是为了哄骗她,让密医开刀拿走她的肾。”
“她母亲知道这件事,你说她该愤怒还是恐惧?尤其那个男人还替以愿买了保险,为免启人疑窦,全家人都加保了。她母亲吓得赶紧离婚,带着以愿连夜逃离那个可怕的男人。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想保护女儿,还是害怕哪天她会成为下一个被伤害的目标,总之,她后来嫁给你父亲了,那男人也不敢再来蚤扰她们。”
“到你家之后的以愿,个性会变得那么别扭、像只小刺猬一样防备,不敢轻易接纳旁人的善意,我想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然后,那个会保护她、连夜带着她逃离的母亲,也为了钱将她抛下,自己一走了之,不在乎她会如何。接连被自己最信赖的人背叛,你要她怎么相信感情?那些都是她血浓于水的亲人,也曾经真的都很疼惜她,结果呢?”
夏宁馨答不出来,事实上,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父亲太宠她,连一丁点皮肉伤都心疼得半死,她连想都没有办法想像这种事情!
父亲疼爱女儿,不是正常的吗?但是她享受过快乐幸福以后,是活生生被取走一颗肾脏,甚至有可能是她的一条命。而保护着她离开的母亲,最后是让她在夏家承受罪咎,永远抬不起头来。
每一次的幸福之后,都要付出惨烈不堪的代价,难怪她不相信世上会有无条件的爱与幸福,难怪她……不肯接受她的温情,因为她怕,她已经没有代价可以付给她了,所以不能接受……
她从来就不是无情。
夏宁馨终于理解,可是……理解得心好痛。
她站起身,直往楼下冲。
小冬儿让司机接送上课了,夏以愿正在客厅看早报。
夏宁馨一见她,二话不说直扑向她,她没有防备,整个人被扑倒。
然后,夏宁馨死死地抱着她哭。
夏以愿被她的行为吓到了。“夏宁馨,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夏宁馨抬眼瞄了瞄,本来还想埋回去再哭一下,被怀抱的主人挡住。
她抗议地咕哝:“还有一点点……”没哭完。
一点点?什么一点点?夏以愿蹙眉。“不许哭,把事情说清楚。”
她总是这样,板着一张脸,说话严酷,别人哪知道她在表达关心?
“我、我想起有一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很严重!”
夏以愿表情益发凝重。“你说。”
“那你要扛吗?”
“我扛。”没有第二句话。
是啊,从爸过世后,她就接替那个位置,为她撑起一片安稳天地,让她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算当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女,后头也有人会替她买单。
“呵。”她笑了,二度扑抱上去。“姐,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夏以愿完全不捧场地拉开她。“不用拍马屁,到底什么事直接说。”
她眨眨无辜泪眼。“我已经说了啊。”
“夏宁馨,你寻我开心吗?”有人生气了!
“没事就不能喜欢你吗?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句话,这真的很严重嘛。”
“……”
忽然发现她无言以对的窘迫模样还挺可爱的,夏宁馨蹭上去。“我没有闯什么祸要你收拾啦,如果真的要说这句话有什么目的,我想是因为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保护我。以前你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我只是单纯很高兴有一个人可以作伴了,我很羡慕同学有姐妹,晚上可以盖着同一条棉被说悄悄话,可是每次我的去跟你睡,你都翻身不理我,让我好失望。在我开始觉得,有一个姐姐好像没有想像中那么好时,接连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个不会陪我玩的姐姐,却一直都在我身边,没有走开,我是真的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家人。”
“你的家人……是舅舅……”夏以愿表情僵僵的,一时不知该怎么摆。
夏宁罄相当坚定地摇头。“不是,是你。”每次舅舅骂人时,她是站在谁那边?她和宋大哥抢公司经营权时,她又是挺谁?
“所以姐,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坦白的?”
那双眨着大眼睛仰望她的美丽水眸,似在期待着什么。“要——坦白什么?”
“像是小冬冬之类的啊?”见她一怔,神情僵凝,又追加补充。“或者是宋大哥之类的……没有吗?完全都没有吗?”
“你——”她艰困地吐出声。“怎么知道的?”
“你和冬冬那么像,你以为这种事能瞒多久?我早晚会察觉的。姐,你应该要让我知道的,好让我早点死心,不用一直对着自己的姐夫流口水。”
“也许你觉得自己亏欠我,但是说实话,听不见没有你想的那么悲惨。你什么都听得见,那又如何呢?听见那些声音,你有比较快乐吗?没有,你比我还要不快乐。或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没有那么痛苦,有些不想听的声音,我可以迭择过滤,享受不被干扰的宁静。人真的不必活在他人的声音里。你觉得,这样的我真的有很可怜吗?”
“反倒是你,一直在跟自己过不去,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需要被保护照顾的那一个。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强的能力,不能为你做太多,但是成全你的幸福,我还做得到啊。你记得吗?爸过世那时,我真的好无助、好痛苦,是你陪在我身边,那时我生病了,整个人昏昏沉沉。你抱着我,一直跟我说:‘不要怕,你会解决所有的事情。不要怕,你会一直在我身边……’虽然有时候,你对我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常常让别人以为你在欺负我,但是我的事情,你永远是放在第一顺位看待,这些我都知道。姐,灰姑娘不是一定要玻璃鞋的,如果可以让她选择,她宁愿要姐姐真心的接纳和一个拥抱。”
夏以愿讶然。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不恨我吗?”她知道她在说谁吗?是那个她从小倾慕,一心一意想嫁的男人哪!
“我承认心里是满失落的,毕竟我喜欢宋大哥那么久,不可能不难过的。但是我心里也很清楚,宋大哥对我的宠溺是兄长式的,这个分际他把持得很好,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暧昧错觉。不是我的,又怎么谈得上抢?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没关系,那就去抢吧,只要你爱他,就用力争取你的爱情。”
她看着夏以愿,太多情绪在脸上变幻,有惊疑、挣扎、矛盾,甚至是一丝丝不明显的狂喜……原来,冷面女强人的脸部表情也可以如此精彩。
“可是……舅舅……”
“你管他讲什么,人生是我们自己在过的,你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太久了,太久不曾去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怕听了太强大的渴望,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
她要的,一直都很明确,却只能在夜里低回,梦中一遍遍想了又想,朝阳升起时,又得压回心灵深处,假装不曾存在。
那个让她想念得心口发痛、难以呼吸的名字——
“尔雅……”两颗清泪,静静滑落。
夏宁馨有些酸楚地微笑。“好,我去告诉他,他一定会快乐得飞回来——”
手腕被握住,她困惑地回眸,只见夏以愿露出几不可察的淡浅微笑。“这一次,换我去找他。”
从年少时期至今,都是他在迁就、他在后头追着她的,这一次,总要换她来为他们的感情努力一次。
她要亲自——追回他。
“宁馨——”她抬眸,双唇嚅动了下,夏宁馨由唇语辨识出那是在喊她的名字。
夏以愿迟疑了下,终于抬起手,慢慢地抱住她。
夏宁罄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红了眼眶。
她这是在回应她那一句拥抱的要求吗?
夏以愿贴在她右颈畔,她可以感觉到声带的震动,还有一些些湿濡的水气,却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
基本上她右耳已经完全丧失听力了,平时姐姐都会不着痕迹地站在她的左前方说话,她不可能会忽略这一点。她想,她是别扭得不好意思让她听见吧?
没关系,她也不需要听,有些事情,只要用心感受,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