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泾渭之交的咸阳,属关中月复地,刑鹰的马车在又行驶了三日后,终于抵达。
不过,皇陵在群山之中,所以他们又行进了几日,才真正到了两人的目的地。
刑鹰跟左潆潆相继下了马车,两人之间似乎有些微妙变化,简单来说就是“相敬如宾”,对那一日相拥而眠一事,都有默契的不提。
环视四周,刑鹰发觉此处山峦连绵起伏,蓊郁的绿荫山脊挺拔,山谷间有河流穿越,山环水抱,的确具有王者态势,难怪大唐皇室选在此处建造皇陵。
但左潆潆的目光却无法克制的停在他身上,他英俊挺拔的身影在这群山间,更显出一股尊贵的王者之气。
“主子,他们来了。”
吕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凝睇,刑鹰转过身,正巧对她的眼,她尴尬的避开,却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骑兵策马前来,更夸张的是,还有不少人下了马,列队站在两旁。
她不懂,她很清楚刑鹰不是以真正的身份来到这里,但若不是以突厥二皇子的身份,来人又为何会以此阵仗迎接?
“竟然有骑兵前来相迎,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她试探的问。
他答得极顺口,“我义父是长期供应陵园石材、砖块及琉璃瓦的商人,如此而已。”
她也很直接的摇头冷哼,撇开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一点,她也还没有无知到真的相信一个普通商人会受到这么大的礼遇。
刑鹰看出她的不以为然,难得好心的说出部分事实。“好吧,所谓的官商勾结,共谋其利,这便是我跟这出陵园最大的关系。”
原来!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只要有钱可赚,卸去皇子的尊贵外衣,便能介入这等非法图利的交易里。
所以,他这次入大唐的新身份更加不可能是一个“如此而已”的商人,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商贾。
这该是天意——因为他忘了她,正好借此让她看清楚他的人格原来是充满铜臭味!
一个时辰后,刑鹰所受到的高度礼遇更证实了这一点。
看来,有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义父,让他在这个地方相当嚣张,不仅在这群山间有私人宅邸可住,还有奴仆及厨娘可使唤。
自此处的楼阁望出去,及看到近万名工匠们所住的篙朴存舍,那些临时搭建的屋宇,与这栋厅堂富丽、院落精致的宅第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使人看了不胜欷吁。
不过,被安置在这间雅致的客房后,她好像就被遗忘了?刑鹰跟吕杰都去了哪里?
此时,刑鹰跟几名久违的黑衣侍卫重逢。
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吕杰站在他身后,而杜金的小儿子杜明及总掌柜黎德成身后也有两名黑衣侍卫站立。
杜明及黎德成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因为他们很清楚,待会儿李恩一到后,他们若没有应付得当,别说在老家的家人会个个人头落地,他们也活不成啊!
刑鹰朝他们微微一笑,“需不需要找人把你们倒挂一下,脸色才会红润?”
两人还算聪明,连忙拍怕、捏捏自己的脸,直到眼泛泪光,才总算看到刑鹰再次微笑点头。
“呵呵呵……抱歉抱歉,这时候才过来。”一名绸缎锦袍的圆润男子边笑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侍从。
“李侍郎能者多劳,事情多,忙,我义兄才来一会儿。”杜明机伶接话。他年约三十,虎背熊腰,做事还算俐落。
“是,李侍郎,初次见面,就劳你如此奔波,真是过意不去。”刑鹰起身拱手,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身为工部监守陵园之侍郎,李恩亦是皇亲国戚,有个姐姐在宫中当贵妃,认真说来还是位国舅爷,所以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贿宫贿民,据闻他已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
此次筑陵他更是徵集民工数万,夜以继日的赶工,却无人上报,应是仗着天高皇帝远,一些上位者又都有好处的情况下进行的。
刑鹰心思百转,李恩则是一脸赞赏的看着眼前有着慑人气势、俊美非凡的他,“难怪你义父把这次的重责大任交到你手上,看来就非池中物。”
“李侍郎太客气了,明弟及黎掌柜才是此次真正负责押运之人,我只是来学习的。”
“好好好,有钱大家赚,但我相信你绝对是杜老倚重的要角,要不,这门生意哪是外人能掺一脚的?若不是杜明跟黎掌柜先跟我知会,刑兄可会被我的侍卫挡在陵园工地五里外,肯定打起来了。”
“那是义父思虑周到。”
场面话边说,几名小厮也在此时送了一桌佳肴美酒进来。
“听侍卫说刑兄还带了女眷,是否该请她一起前来用餐?”李恩对进来这庞大工地的人员可是一清二楚。
“当然。”刑鹰给了吕杰一个眼神,他立即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粉面朱唇的左潆潆即一脸莫名的被带了进来,而她美如天仙、纤细娇弱的外貌立即引起李恩、杜明的惊艳眼神。
刑鹰并没有就她多做介绍,只让她在他身边坐下,两人的关系看似不言而喻。
但即便如此,左潆潆仍是如坐针毡,尤其是半醺的李恩一句“这里都只有自己人,话题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谈”,然后就说出一些官商勾结之事。
她愈听愈心惊。
原来,刑鹰的义父乃一名商业巨擘,而无奸不成商,有些生意只能在台面下进行,而正在这里进行的见不得光交易,就是那些可能被永埋在地下宫殿的殉葬品——
杜家负责将那些价值连城的真品画像带出咸阳后,再找人做出以假乱真的赝品,载运大量瓦片、砖头进皇陵时,便利用马车里的夹层将赝品偷渡进来,再与那些原本已镶嵌在地宫的真品换过,载运出城,最后由杜家古玩店负责销赃,再与李恩分享获利。
原来,刑鹰就是在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难怪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做的是亏心事嘛,但突厥很穷吗?还是为了战争才向外挣银子?左潆潆尽管对他做的事不以为然,却仍是无法不想他可能遭遇到的困难。
饭后,已完全醉倒的李恩被他的家仆扶回另一栋豪华别院,不敢多喝的杜明跟黎掌柜则在两名黑衣侍卫的陪同下,也到另一个院落去歇息。
刑鹰则要吕杰回房,这些日子他长途驾驭马车,晚上又要戒备,这会儿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
至于他,则陪着闷声不响的左潆潆回到房间。
“说吧。”他知道她有话想跟他说,因为她的眼中带着轻蔑。
她也的确是不吐不快,“虽然我知道人的及贪念无穷无尽,但真的没想到你也是如此贪婪之人!”
他挑眉看着脸色极冷的她,“贪婪?”
“你怎么可以盗窃皇家的殉葬品贩卖?万一被发现——”这才是让她最不快的事。犯得着为了钱丢命吗?
但他的想法显然跟她南辕北辙,“不就是命一条而已?”
“你!”
刑鹰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你把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牢牢记在脑海里,刚刚大家在筵席间的谈话,还有现在你跟我说的话,就只能说这么一次。”他起身,一手托起她的下颚,确定那双美眸的主人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一来,隔墙有耳,二来,你要做的事就是你此趟前来的目的,其他的闲事,最好视而不见、听若未闻,明白吗?”
他教她自保之道,更要她远离祸事。
左潆潆不屑的打掉他的手,“知道了,你把我带来这里,我就该感激涕零了,怎么还能挡你财路,是不?”
“明白就好。”
瞪着那张笑开的俊颜,她无法回以一笑,只是板着俏脸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我爹?”
“李恩是个很小心的人,虽然他今晚喝得烂醉,但他身后的四名随侍可是虎视眈眈的看着每一个人。不过我可以想办法替你安排,你爹是?”
“我爹是大唐第一工匠左谦。”
刑鹰顿时一愕。她爹竟然是左谦?
虽然她也姓左,可是天下同姓者何其多,所以他并没有将他们联想在一起。但就他胸口这块珍贵奇木,还有一开始左潆潆对他的莫名敌意,甚至是梦中人与她的身影合一,这一连串巧合代表的莫非是……她就是解开他遗失记忆的钥匙?
既然他们父女都在这里,他得先去套套左谦的话,若是没有答案,再回来问她,只是她的嘴巴很紧,这一点,这一路他已领受到了。
“你在想什么?”他的沉默莫名的令左潆潆不安起来。
他摇头,“你也累了,呆会儿会有丫鬟伺候你沐浴,早点歇息吧。”
“那我爹的事——”
“总得给我时间去找吧?不过,你也看到杜明跟李恩看你的眼神,所以,在我找到人之前,你最好别四处乱跑,连你跟你爹的身份也暂时别向外人提。”
“为什么?”她不明白。
“你能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完全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是我的女人,一旦李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到底是你还是你爹会倒大楣,我也不确定。”
她脸色唰地一白,“……我知道了。”
左潆潆现在深刻体会到,难怪人人都想攀附权贵,因为一旦成功,便能鸡犬升天,也有了叱咤风云的能耐。
不过两天,刑鹰就将她爹带至她面前。
一看到六年不见的爹,左潆潆却怔住了。眼前这名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的男子竟是她的爹?
左谦泪眼朦胧的看着女儿,虽然多年未见,可是她多像他的妻啊!
刑鹰来回看着两人,体贴的把空间留给他们。“你们父女俩好好谈谈吧,吕杰已将附近的人都打点好了,不必有忌讳。”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他,“谢谢你。”
“总算听到你一声心甘情愿的谢谢,希望日后还有无数个。”
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人,吕杰朝她点个头后,便跟上主子,顺手将房门给带上。
“爹!”她哽咽上前,紧紧抱住父亲。
“潆潆,潆潆……真的是你,我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左谦放开了女儿,伸手要模女儿脸庞时,手却碰上了她的耳朵。
她一愣,“爹?”
左谦连忙闭上眼睛想集中视线,但一张开眼,眼前却陡地一暗,一阵晕眩紧接着袭来,身子一晃,好在左潆潆及时扶住他。
“爹,你怎么了?”
她急忙将父亲扶到床上坐着,伸手轻轻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左谦却伸手拉住她的手,哽咽着摇头,“爹患了眼疾,视线日渐模糊,不时泛泪,也愈来愈看不清楚了。”
“怎么会这样?那爹回家好不好?找个大夫好好治疗你的眼睛?”
他苦笑,“傻孩子,李侍郎怎么会放我走?雕工可尚未完成。”
“我可以代替你来完成——”说着,左潆潆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爹,我这次来,是要向你报丧的!”她眼眶一红。
左谦一听,身子立即开始打颤,声音也哽咽了,“你是说你娘她……她……”
“娘她这几年来撑过好几次生死关头,就为了能再见爹一面,期间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却像石沉大海,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最后,娘便带着这个遗憾离开人世了……”
左谦无声的哭泣,心痛的跪跌下来抱住她。
信?所有的信都被李恩那个混蛋给烧了!这里所有奴役、工匠,几年来写出去的家书不知凡几,却从来没有被送出去的一天,因为这里是地狱啊……
“爹,你回去娘的坟上上一炷香吧,她天天盼、天天望,就是要你回去……她要你回去……爹!”
左潆潆愈哭愈伤心,不明白上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跟娘?这是什么样的宿命?她跟娘都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在殷殷盼望一个男人回来,也全都失望了……
左谦何尝不想回家?家里有他深爱的妻女,尤其是妻子,她是那么的纤细,那么依赖他,但他真正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却那么少……
他眼泛泪光的看着终于来到他身边的女儿,“记得爹跟你说过‘天赋杀人’吗?”
她点点头。
他一脸悲伤的说:“天赋会害死人的,一旦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你能做到最好时,你就只能一直做、拼命的做,连喘口气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所以,答应爹,要隐蔽光芒,别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天份,别像爹一样……”
不远处的亭台里,刑鹰状似悠闲的品茗,身后仍然站着吕杰。
目前,杜明、黎掌柜跟他都在等待皇陵中那些真品珠宝完成取下的阶段,好载运出城,不过这是一件极耗时的工作,毕竟要将真品从原本镶嵌的地方挖走,再将赝品置入,也要一段时间,更甭提还得在晚上休工时抢做,以免被闲杂人等发现。
听杜明跟黎掌柜说,等待时间大约一、两个月不等,而这段时间,他们通常都会到不远的长安城去逍遥快活,所以为了不引起李恩的疑心,他要黑衣侍卫陪着两人下山,至于他则向李恩道:“如果可以,我想参观地宫,当然,也想看看移花接木的功夫。”
“这没问题,反正最后什么都被掩埋了,什么都没了,哈哈哈……”
思及此,刑鹰不禁蹙眉,总觉得他话中意不似字面上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吕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不明白王为了什么目的而来?为何在找到左谦之后——”
喝了杯茶,刑鹰站起身看着他,“你要问的,无非是我为什么没有先问完我的事,反而先让他们父女见面吧?”
吕杰默认。他就是无法认可王将左潆潆的事放在自己的事之前,何况,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不就是要追查出那块木雕来源,拼凑王消失的记忆,然后快回突厥去吗?
王虽然代替王掌理政事,但权势是毒,一旦尝到它的滋味,就怕会上瘾,会出乱子的!
刑鹰当然知道这个忠心的好友在替他的王位担心,但他对赫昕很有信心。
不过,吕杰的疑问,也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他向李恩说出很想看看大唐第一工匠的庐山真面目,也想请教雕刻方面的事,因为他对这方面颇有兴趣后,李恩便马上差人把他送过来。
结果一见到左谦,很莫名其妙的,左潆潆那双泪眼便突然浮现他脑海,即便她多等一个时辰就能见到她爹,他也觉不舍,所以念头一转,就让他们父女先见面了,反正他不过多等一个多时辰而已。
只是算算,时间好像超过太多了。
他转身往左潆潆的房间走去,吕杰立即想跟上。
“你留在这里。”
他头也不回的丢下这句话,就走到左潆潆的房前举手敲门。
门开了,不意外的,他们父女俩都哭得双眸红肿,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似乎……
怪怪的?他不由得蹙眉。
左潆潆深吸一口气,看向父亲。
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她已经简略的向他说完了,包括“阿史那鹰”及“刑鹰”出现,还有他们的孩子,甚至到他与她结伴前来咸阳他也没认出她的事,所以,爹此时看着他的眼光几乎是带着怒火的。
“爹。”
她皱着柳眉朝父亲摇摇头,她已经向他说了,一个靠官商勾结致富的男人是不值得她托付终身的,既然他能忘了她,她也一定能学着遗忘他。
左谦抿紧唇,脸色面前和缓下来,但对这名俊美如天只的男人仍有一肚子的怒火,更气自己在宫中时眼里只有金丝楠木,不知每个夜晚,女儿都跟这个男人在一起!
刑鹰来回看着这对表情怪异的父女,决定漠视他们的责怪,切都正题。“如果你们父女谈完了,我也有事要请教。”迳自落坐后,他看着初次见面时明明很慈祥,可此时再见,神情却透着疏离的中年男人,“我听说唐朝皇帝曾将珍贵的金丝楠木赏赐给左伯父打造,而且,此木材也只允许皇室所用,因此,我想请左伯父替我看一样东西。”
左谦沉默的点头。
待刑鹰从衣领内拉出一条皮绳后,左潆潆的脸色顿时一变。
是她替他刻的项链!他还留着它?为什么?她的心不由得激动起来。
几乎是第一眼,左谦就确定了这是皇帝送给他的金丝楠木,就算女儿没有把她偷拿楠木雕成坠子送给刑鹰的事告诉他,从雕工上他也能看出是自己女儿所雕刻的,只是,他为什么要他看这样东西?
刑鹰略微倾身,将坠子更靠近左谦,神情严肃,“左伯父可以看出这是皇上送你的楠木?或是从这雕工可以看出是哪一位师傅的作品吗?”
左潆潆暗吸一口气,担心的看着父亲,就怕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这并不是皇上送我的,至于是谁的作品……”左谦意思意思的想了想,接着便佯装困惑的摇头,“我实在看不出来,真抱歉。”
那么这一趟是白跑了?刑鹰抿紧薄唇,难掩心中的失望,将项链放回衣服内,点头就要走时——
“你为什么要查那条项链?”左潆潆忍不住开口问。
停下脚步,刑鹰回头看她,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这么好奇?”她脸色微微一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找一个让我更感兴趣的理由,我再给你答案。”他不置可否的说,但走了一步,突地又停下,“明天,李侍郎要请我们去参观地宫,你也一起走,希望那时候你可以诚实一点。”
左潆潆心一惊。
见他出去,左谦连忙将门给关上,着急的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左潆潆心慌的摇头。她也不知道,但也许就出在她那句不该问出口的话吧?她太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