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邵兰心一副吃了炸药似的,横眉竖眼,浑身燃着怒火,驾着破旧的小货车在雨夜中朝别墅狂驰。
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回来,追问之下,父亲亲口确认了土地即将被收回的事,她不禁震惊地瞪大双眼,怞声惊呼。
「爸,我们『隐花园』的这片土地……真的是别人的?真的吗?」
「是啊!这些年来我拼命赚钱,就是想存钱买下这块地,原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不料前几天就接获地主律师的来电,说地主不想卖了,要收回……」邵定樵拧着灰白的双眉,烦乱地在店里走来走去。
「到底……地主是谁?」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位把整个小镇搞得鸡飞狗跳的「大人物」身份。
「就是山边那栋别墅原来的主人,他们宋家在这里拥有大片土地,不过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搬到台北去,听说发展得很好,因此多年来都没有回来过……」宋定樵喃喃地道。
「姓宋?」她抓到了老爸话里的重点,惊声低喊:「爸,你说地主姓……宋?」
姓宋!
老天!不会这么巧吧?那个怪人正好也姓宋……
而且就住在那间大别墅里,还是个有管家随伺在侧的富家少爷……
她惊愕地揣想着可能性。
「是啊,当年那家大地主就是姓宋,电视和杂志有时还会报导他们的事,刚才我去镇公所问了一下情形,那里的小姐还把这份八卦杂志借我看,说什么里头写的就是我们小镇大地主的家务事,真是的,我现在哪有心情看这个。」邵定樵将一本过期杂志丢到椅子上。
她捡起来一看,封面是一对男女的特写,男的英俊非凡,女的娇柔美丽,一排大大的标题写着:
宋氏集团第二代接班人!么儿宋凛风在三兄弟激烈竟争中出线。
底下,还有一条附标题:
事业爱情皆得意的他即将在年底将最美丽的「钢琴公主」娶进门!
她瞪着封面那个男人,虽然和别墅里的邋遢怪人一点都不像,可是……可是那双眼睛却又如此地神似!
宋凛风……
难道那个怪人就是他吗?是吧?
「爸……这个人……这个叫宋凛风的人……后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惊凛地问。
这本杂志是去年二月出版的,可是那时的宋凛风还如此光鲜亮眼、俊逸挺拔,可是现在却像个山顶洞人!
「-在说什么啊?」邵定樵不懂。
「我是说……」她话一出口就想起老爸根本不知道姓宋的家伙的存在,话声一滞。
「唉!我现在哪有心情管宋家的家务事?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收回我们承租了这么多年的这块地?明明前阵子都已经谈妥了,我还想办法去贷了款,想把地买下……」邵定樵喃喃自语着。
「爸,原来你……」她这才恍然父亲原来真的有金钱压力……
「现在镇上的人都很恐慌,听说宋家一口气要将所有的土地收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明明不缺钱哪!为什么要这样折腾我们这些为生活打拼的小民?我们哪里招惹他们了?」
招惹……?
她听着老爸的自言自语,蓦地,耳边响起了那个家伙的警告──
「邵兰心,把我惹火的后果-可要自行承担,记住,若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是-的错!」
该不会……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都是因为她顶撞了那个……宋凛风?所以宋凛风才会对小镇的人出手?
是这样吗?
她脸色愈变愈难看,沉吟了片刻,拔腿就冲出花店。
「兰心,-要去哪里?兰心──」邵定樵大喊着。
她要去哪里?当然是要去把事情搞清楚,去向那个姓宋的问个明白。
雨势逐渐加大,她驾着货车在雨中狂奔,愈想愈惊,也愈想愈气,如果姓宋的真是宋凛风,如果一切都是他在搞鬼,那她绝对不饶他……
可恶的臭家伙,那种陰险小人,为了整她,竟不惜拿她身边的人出气,她至今依然无法理解她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难道就因为她那天闯入了别墅?就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
车子来到别墅,她跃下车,拿出老平为了方便她进出的花园大门钥匙,直接推开那道锈掉的镂花大门,大步冲向别墅。
「开门!姓宋的,你给我开门!平先生,开门!平先生--」用力敲打着门板,她扯着嗓子大吼。
也许是雨势太大,也或许有点晚了,平先生和姓宋的已经上床睡觉,她喊了半天还是没人来应门。
她不甘心,忍不住拚命踹着门,持续嚷着:「姓宋的,你给我出来!喂,出来开门
忽然,门喀嚓一声开了,宋凛风拄着拐杖立在门内,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虚弱。
「怎么,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他盯着她,嘴角恶劣地上扬。
早算准了邵兰心会回来找他,只是没想到她性子这么急,瞧她一身湿淋淋的,八成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么晚还冒着风雨冲到别墅。
「镇上土地的事是你指使的吧?」她直接喝问。
「-说呢?」他冷笑。
「你这家伙!我说过,有什么事直接冲着我来,别扯上别人!」她瞪着他,瞳仁里闪着熊熊怒火。
「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拿他身边的人开刀,这样效果才会更惊人。」他原想好好嘲讽。
「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她气得抡起拳头,上前正想朝他那张毛茸茸的脸揍一拳,不料,手还没碰到他,他就像个失去支架的布袋倒下。
「喂!」她大吃一惊。这家伙未免也太弱不禁风了吧?
宋凛风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侧蜷着身子,不停地喘着气,手困难地搜寻着掉落在一旁的拐杖。
「喂,宋凛风!你怎么了?」她月兑口大喊。
「不准……喊那个……名字……」他微抬起头,嘶哑地怒斥。
他果然就是宋凛风!
邵兰心怔了好几秒,脑中不由自主浮起了一个大问号--
杂志上那个前途似锦的英俊帅哥,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残弱多病又颓废自卑的怪人?
「宋凛风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听来充满了痛苦。
说自己已经死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把他变成这样?
她怔怔地想着,不过很快就回了神,因为现在可不是追问宋凛风个人私事的时候,她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问清楚他的企图。
她随即又板起脸孔,双手-腰,低睨着他冷哼,「宋凛风如果死了倒好,这样小镇就不会被你搞得乌烟瘴气。」
「乌烟瘴气?一切都是……-的错……是-造成的……」他以左手撑起上身,坐在地上瞪着她狠笑。
虽然看起来虚弱得要命,但他的口气还真会气死人,她听得一肚子火,握着拳,怒声反问:「我造成的?我的错?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从一开始你就没给我好脸色,我也忍了,之后,来当你的园丁,我认真做事,偏偏你又故意找碴i……整个过程我自认没有违背良心和道德正义,这样你还说我有错?」
「谁教-……冒犯了我……」他瞪着她,身体微微晃动着。
「什么?」她呆了呆。
她几时冒犯了他?而且用「冒犯」这个字眼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这个无礼的女人……该受点惩罚……」他扬起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惩罚?你以为你是谁啊?天皇老爷吗?」她真受不了他那种有权审判别人的姿态。
「我不是天皇老爷,但我将会是你们这个小镇的主宰,你们的未来……都掌握在我手里。」他狂妄地笑了。
「你这个可恶又坏心眼的家伙,要是你敌对镇上的人--;」她蹲凑近他,抓住他的衣袖,破口大骂,可是话到一半却陡地惊愕收住。
他……他在发高烧!
宋凛风正在发高烧,灼热的体温透过睡袍传到她的手心,她甚至还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因高烧而颤抖着。
「你生病了?」她低呼着,另一只手直接就抚上他的额头。
「别碰我!」他想打掉她的手,但就是使不上力气,只能生气地撇开头。
「天啊!好烫……平先生呢?平先生!平先生!」她起身大叫。
「别叫了,老平不在。」他冷哼。
「不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他把你一个人丢在别墅跑到哪里去了?」她诧异地问。
「他有事回台北了……」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收回小镇土地的事似乎被他父亲知道了,老平连夜被召回台北,今晚大概回不来了。
「回台北?那你怎么办?」她看着他,之前的怒气骤减,而且毫无道理的竟有点担心他。
「我睡一觉就好了……-如果想和我吵架,明天再来,现在我头痛死了,没力气听-废话……滚吧!」他烦杂地斥喝。
病得快要倒下的人还能傲慢地叫人滚蛋,可见是死不了的。
「我是很想走,反正我懒得管你的死活,要是你因此一病不起就是你活该。」她气炸了,说完掉头就走。
只是,嘴巴说得冲,双腿在跨出大门之前还是停了下来。
宋凛风是很可恶,很嚣张,很无理,很猖狂,很过分……但在这种下着大雨的夜里,把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单独丢在这问前不着村,后下着店的别墅,她却做不到。
要走,起码得把他扶到床上去再走。
她皱着眉暗想,为自己的烂好心肠叹口气,转身走回宋凛风身边,直接拉住他的手臂。
「-干什么?」他惊喝。
「我要扶你进去躺着。」她闷闷地道。
「别碰我,我不需要--」他喘着气,愤怒地挣开,
「够了!你给我安静一点行不行?」她凶恶地大吼。
他愣住了,呆愕地瞪着她。这个女人……竟敢凶他?
「我根本就不想碰你,也很想把你一个人留下,可是即使我很讨厌你,也没办法对一个病人坐视不顾,所以,与其浪费体力乱吼乱叫,不如闭上嘴巴省省力气。」她没好气地怒声训斥。
这个泼悍女……宋凛风真想骂回去,可是头又痛又晕,加上全身无力,实在提不起精神和她对抗了。
邵兰心懒得多说废话,以肩膀撑起他,问道:「卧室在哪里?」
「我……自己走……」他沉沉地喘着气,仍然倔强。
「自己走?好啊!你走给我看啊!」她立刻放手,冷眼旁观。
「唔……」一失去她的支撑,他马上站立不稳,向前仆倒。
她哼了一声,再度揽住他,讥笑道:「还说要自己走呢,我看你连动都不能动了。身体不舒服就认分点,一味逞强反而会替身边的人带来麻烦……」
他瘫挂在她肩上,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昏沉沉的,明明还有意识,却彷佛飘得好远,怎么也唤不回。
感觉出他的情况愈来愈糟,她暗叫不妙,半拖着他往楼梯旁的房间走去,上次她看他从里头出来,应该是他的卧室没错。
房间内只有一张大床,陈设和客厅一样简单得空洞,她将他搀扶到床边,把他放倒在床垫上,早已累得满身大汗,宋凛风几乎把全身重量都放在她身上,而他又比她高大,从客厅到床的这段短短距离就已让她气喘如牛。
「好了,你好好休息,不过我认为你最好吃包药再睡,我走了,」她低头对着他道,心想自己居然还好心的帮了一个仇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似乎睡着了,没有回应,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不太对劲,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潮红,牙齿也一直打颤,身体也不断地打哆嗦。
「喂,宋凛风,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她弯身轻拍着他。
但宋凛风完全陷入了昏迷,不但呼吸愈来愈急促,右边肢体甚至还微微怞搐。
「我的老天!这……这是什么症状?」她连声怞气,有点慌了。
她心里明白,宋凛风一定出过事,所以才会不良于行,可是她实在没想到他病起来会这么严重。
「喂!宋凛风,你醒醒,告诉我你的药在哪里?喂,拜托你快醒过来啊!」她摇着他,只盼能把他叫醒,以便喂他吃药。
「嗯……」他声吟了一声,依然紧闭双眼。
「天哪天哪!该怎么办?平先生……平先生到底见鬼的在这种时候去台北干什么啊?」她急得在房里直打转,然后开始翻找着床边的茶几和怞屉,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相关的药品。
「真是的!药到底放在哪里?」她匆匆来到客厅,找遍所有的柜子,结果,别墅里竟连一些基本的必备药品也没有。
「奇怪,按理说,他身体有毛病,总该随身带着药吧?为什么屋里连一包药都没有?」她不解地自言自语,从客厅到厨房,从餐厅柜子又找回宋凛风的卧室,还是毫无所获。
她正忙着找药,忽然听见宋凛风含糊地低语着:「不……不要……好烫……救我……救我……」
她怔怔地走到他身旁,看着他无助又痛苦的样子,心里一紧,一股怜悯之情顿时油然而生。
看他这个样子,她怎么走得了?
「好痛……我好痛……救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在低泣,听得邵兰心胸口一阵阵心酸。
明知他在梦呓,但她还是心软了。没辙地叹气,她把夹克月兑掉,卷起袖子,定进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在床沿坐下,擦拭着他的额头和脸颊。
他比杂志上的照片消瘦多了,眼窝深陷,眉宇拧蹙,如果不是看了杂志,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照片上那个帅哥。
「你啊,平常就只会凶巴巴的,现在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得求我帮你了吧?快说对不起,我就救你,快说啊……」看他难得这副温驯安静样,她于是淘气凑近他的脸,故意龇牙咧嘴地嘲讽。
这时,宋凛风倏地睁开眼睛,直瞪着她。
她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开,他却一手抓住她,低喊:「若君……不要走……别离开我……」
她呆愣地盯着他,心想他他八成是将她错认成别的女人了。
「喂,我是邵兰心啦!快放手……」她轻轻挣开他的左手。
「……陪我……陪在我身边……」他的眼神毫无焦距,仍是喃喃地轻唤着。
「好了,我不会走的,你就放心的睡吧。」她像在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手。
她的话似乎令他安心不少,但还是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才慢慢闭上眼睛。
滚烫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传向邵兰心,她的心脏陡地怦怦乱跳,跳得她自己一头雾水。
干嘛啊?被一个病人握手有什么好心跳加速的?更何况这家伙还和她有仇呢!
自嘲地翻了个大白眼,她小心地扳开他的手指,又进浴室重新拧了毛巾,轻拭他的脸和颈子,当毛巾移向他睡衣的领口时,她的目光不禁被那从领口露出的疤痕攫住。
不让人碰,不让人看,他到底想隐藏什么?
基于好奇,她缓缓解开他睡衣前襟的钮扣,往下拉开,蓦地,她脸色乍变,像触电般收回手,瞠目结舌地瞪着眼前那一大片从脖子到月复部,狰狞地布满他整个身体的暗红焦痕!
这是……烧伤吗?到底是多大的火能将一个人烧成这样?他又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是因为这样,他才躲到小镇来的吗?
她屏息而出神地呆愣着,久久无法平缓心中的冲击,在这一瞬,她忽然能够体谅他那种扭曲而暴躁的性格,一个人受到如此严重的创伤,不疯狂才怪,更何况,他又是那种自负骄傲的富家少爷……
暗喘一口气,她像是窥视了他的秘密般,心虚地将衣服掩上,扣好钮扣,再帮他盖好被子。
「宋凛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她盯着他即使睡着仍然紧蹙的脸,喃喃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声吟着,她伸手再次测了他的体温,热度似乎又提高了。
她拧紧双层,惊觉再这样拖下去,搞不好真的会出人命,她得找个医生来看看他才行。
对,救人要紧,就去找镇上的老医生来一趟。
于是,她拎起夹克,毫不迟疑地冲出别墅,早就把她来这里的目的抛到脑后,早就忘了……宋凛风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
宋凛风终于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意识终于从无边的黑暗和梦魇中回到现实,彷佛和恶鬼大战了几百回合,他全身累得酸软无力,不过,一直侵袭着他的那股疼痛却已消失,因此,虽然还是相当疲倦,但他竟然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
昨夜的雨似乎停了,阳光从窗外泄入,伴随着啾啾的鸟叫声,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印象中,这一年来从不曾在早晨醒来时如此平静。
但他的平静没维持几分钟,因为一个浅浅的鼾声突然打破了这个美好的清晨。
鼾声?为什么他的房间里会有人打鼾的声音?
拧着眉,他挣扎坐起,赫然发现邵兰心侧缩在角落的一张沙发椅上沉沉睡着,当下瞪大双眼,脸色大变。
这……这个女人怎么会睡在这里?她不是在昨晚就回去了吗?他惊骇得下巴差点掉到胸口。
「邵兰心!起来!」他怒声大喝。
邵兰心蠕动了一下,继续睡。
「邵兰心!-给我起来!」他提高音量,血液陡地暴冲到脑门。
「唔……还早嘛……再让我睡一下……」邵兰心咕哝一声,抱头又睡。
「-……-这个女人,还不起来!」他气得左手抓了背后靠枕丢向她。
「哇噢!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邵兰心惊跳地抬起头,柔着酸涩的双眼,紧张地看着四周。
「邵兰心,-在我房里做什么?」他怒声问道。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点点头道:「啊,原来你已经醒了,好多了吗?还有没有发烧?我看看……」
她边说边走向他,也不管他有多惊愕,一副理所当的样子,伸出手就按住他的额头。
他呆了一秒,随即打掉她的手。「-干什么?」
「嗯,烧退了,精神也不错,古医生打的那一针还真有效。」她没理他,兀自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喃喃地道:「不过古医生交代说醒来得让你吃一包药,我去倒水。」
她说着便端起杯子往外走。
「邵兰心!站住,-没听见我在问-话吗?」他脸色铁青地大喝。
「嗄?」她回头看他。
「为什么-一大早会在这里?」他怒瞪着她又问一次。
「怎么,你不记得啦?昨晚我差点被你折腾个半死。」她又是捶肩又是扭扭颈子,走出房间去倒了一杯温开水,才又踱回房内。
昨晚她真的忙坏了,半夜十二点,冲出去敲镇上的老医生古大德的门,硬是把老人家从睡梦中挖起,紧急地载他到别墅来替宋凛风诊疗。
打了一针之后,她送古医生回去,顺便拿了药,再一路冲回别墅,古医生交代要先喂宋凛风吃一包药再让他睡,她试了半天始终无法将药灌进他那长满了胡子的口中,没法子,只好拿剪刀先把他的胡子剪短,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药灌进他嘴里,接着,药效发作,他开始流汗,她又忙着帮他换衣服,擦汗……
总之,等他安稳地睡着后,大概也凌晨两点多了,她这才疲惫地瘫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到天亮。
「被我折腾?什么意思?我昨晚不是已经叫-滚回去……」宋凛风不解地拧紧双眉。
「你发高烧烧得不省人事,我怎么走得开?平先生又不在,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你就这样挂了我不成了间接凶手?」她哼道。
「-的意思是……-整晚都在这里……」他惊骇地问。
「对,我一整晚都在照顾你,找医生来看你,还喂你吃药,替你擦汗、换衣服……」她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故意把每个细节说得清清楚楚。
「-……-私自替我换衣服?」他低头一看,身上的确已换上一件新的睡衣,顿时惊怒得脸上毫无血色。
那表示……她看见了他的身体,看见了他身上最丑陋的伤痕……
「是啊,因为你流了一身汗嘛!」见他脸色一寸寸发白,她又指着他的脸,补充一句:「还有,为了方便喂你吃药,我还剪短了你的胡子,请别见怪。」
「什么?」整个人都呆掉了!
她找来医生?还……还替他换衣服?甚至剪他的胡子?……
他迅速地模着下巴,果然,原本覆盖了半张脸的长胡此刻只剩下一片参差不齐的短髭!
这个臭女人……
「-……」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未经他允许就做了许多他最禁忌的事,让外人见到他,碰触他的身体,她以为她是谁?
「好了,我明白,你不用谢我了。」她笑着耸个肩。
「谁教-多事的?谁要-带外人进来的?-这个该死的女人--」他大声怒吼,恨不得有匮法能让她在地球上消失。
「喂喂喂,你别激动啊,你的病好不容易才刚好……」她安抚道。
「出去!给我滚出去!」他气得从床上翻下来,大声厉喝,一跛一跛地冲向她,却在离她还有一步的距离时绊了一跤,跌倒在地面前。
她无奈地蹲,对着他摇摇头,早就猜到他醒来会拿什么脸色给她看,这个男人,说穿了就是对自己的模样自卑到极点,他以前的自信都在外貌烧毁的瞬间被击垮了。
「哎,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吗?好歹我帮了你耶,要不是我,你说不定会并发其他症状,更说不定会死掉哩。」看过他身上的痕迹之后,她比较能包容他的坏脾气了。
「那我宁可死!懂吗?我宁可死掉算了!」他狰狞地对她狂吼。
「喂,宋凛风……」她被他的歇靳底里惹得皱眉。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病死算了?-这个该死的女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老是要管我的事,我就算想死也不用-管--」他伸手攫住她的手臂,持续大吼着。
她听不下去了,俏脸一沉,不等他吼完,便甩开他的手,朝他的脸掴了一巴掌。
啪!
一记清脆的声响,把宋凛风打得惊愣住口。
「你给我清醒一点!有多少人想活却活不了,你却这样糟蹋你的生命,不过是一点烧伤痕迹,不过是走路不太顺,又不是世界末日,你到底还要闹情绪到什么时候?」她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怔怔地盯着她,被她骂得傻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和一些全身严重灼伤又毁了容的人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了,他们的外貌整个变了形,却依然有勇气去面对世界,面对自己,而你,你的脸还是完好无缺啊!就算伤了右手右脚,你也还有左手左脚,不是吗?」
脸颊的疼痛终于让他回神,三十年来,从没有人敢打他,这个女人居然敢对他动手?
「-……-懂什么?四肢健全的-,无忧无虑的-,懂什么?」怒火席卷他全身,他嘶哑地-喊着。
「我当然懂,因为我母亲就是个双腿有残疾的人!她比你更惨,因为她的下半身完全瘫痪,连走都不能走!」她提高声音,压过他的叫嚣。
他呆住了。
她蹙着小脸,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我母亲在生了我之后,一次送花途中出了车祸,从那时起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但是,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看她为她的腿掉一滴泪,她乐观、认真、开朗、热情……虽然下半身不能动,但她用她的上半身温暖了我们家每一个人!甚至,她比我们都还要坚强,她没办法站立,却是撑起我们家的支柱,她让我明白,即使只能坐着,也可以热爱生命,也可以仰望天空,是她告诉我大地有多么宽广,是她告诉我世界有多么辽阔,所以,我从小就决定,我要替她奔跑,为她跳跃,所以我好动,坐不住,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背着她踏逼每一块土地,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可是她却走了,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死了……来不及等我长大,来不及……让我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她说到后来,眼眶微红,声音也略带哽咽。
他被她脸上深刻的哀伤,以及声音中浓烈的忧伤撼动了。
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不曾痛苦过?为什么他会认为她无忧快乐?眼前这张清爽明丽的小脸,正堆着不轻易示人的伤感,那双始终清澈率直的眼睛,正写着她最大的遗憾……
她,原来不是他认为的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无知女人,原来,并不是脸上带着笑容就表示内心不会哭泣……
他就这么直望着她,微微出了神。
邵兰心吸吸鼻子,差点就要掉下眼泪,不过,她忽然发觉宋凛风正用一种奇特的表情看着她,心中一惊,这才醒悟她竟然对宋凛风说出自己深藏在内心、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心情,而且还在他面前显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顿时有点懊恼,慌张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又扮起了怒容,继续训诫。
「我母亲即使在病危时,也依然和生命奋战,她想活下去,拚了命也要活下去……而你,你这个家伙却不知惜福,只会怨天尤人,整天把自己弄得哀哀戚戚的,我请问你奋斗过吗?为你自己的生命战斗过吗?有吗?」她倾向他,咄咄逼问。
为……自己的生命战斗过?
他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几乎不需要太费力就能得到,是机运,还是幸运?或是家财的优势?总之,他的成长比别人顺利,加上天资聪颖,只要稍作努力,一切似乎唾手可得,因此,他从不必为任何事战斗,即使在和两位哥哥竞争接班人位置时,即使在与一大群樊若君的追求者较劲时,他也都能轻而易举胜出。
那时,他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直到他失去他最自豪的外貌和健康,他的骄傲终于被击毁。
但,身体的伤残只让他痛苦、绝望,却从未让他清醒。
他逃避着所有人,消极地想把自己的丑恶藏起来,却从没想过要和自己战斗……
「没有战斗就放弃,是最愚蠢的,我妈说过,即使是一朵花期只有一天的花,也会用尽所有力量让自己在一天内绽放美丽,懂吗?所以,别再动不动就想死,用死来逃避一切是最懦弱的行为,想想看,你死了除了亲痛仇快,世界还不是照常运转?」她一脸认真地又道。
就算他死了,世界也会照常运转!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率直脸庞,胸口一阵悸荡。
自从出事以来,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安慰,他筑起一道墙,把自己和外界隔绝,独自在墙内恬舐着自己的伤口,拒绝接受任何假借关怀之名的同情和怜悯。
但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话字字都能敲进他的心坎里?她用最简单又直接的词藻,没有刻意的修饰,没有做作的讨好,毫不留情地就直捣他心底最深的黑洞,把他自我封印的匮咒撕毁,解开他自缚了许久的那道死结……
「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就别再胡闹了。」她又道。
他还是直望着她,静默地沉吟着。
「你……干嘛那样看我?」她被他那种奇异的眼神看得全身怪怪的,皱了皱眉。
「-为什么要帮我?-忘了我正在对付-和整个小镇吗?」他想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明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麻烦,为什么还愿意留下来照料他?
「我没忘,而且我会和你周旋到底。但我可不想乘人之危,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算个总帐。」她哼了一声。
「-可别以为我会这样就收手。」他略带挑衅地道。
「我也不认为你这么容易就被摆平,不过我可不怕你,虽然我始终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整我,不过我可也不是那么好欺负,想对付我你就试试看。」她一手-着腰,毫不示弱地道。
「-真笨,-难道没想过,我要是病倒了,小镇土地收回的事就会延缓或停摆,这对-和整个小镇不是很有利吗?」他嘲讽地看着她。
「啊?这我也知道,可是,见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她愣了一下,才无奈地又是皱眉又是搔头。
飒爽的眉宇,澄澈的眼瞳,不服输的嘴角,看似粗野无礼,可是在那大剌剌又冲动莽撞的性子下,却有颗柔软心肠……
邵兰心不是个粗鲁女子,她只是率性又不拘小节,她大概是那种在战场上看见对手受了伤,会先帮对手疗完伤之后再公平对战的呆子!
一个没心机的笨蛋……
他蓦地发现,他其实一直没有好好地看过邵兰心,打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对她就有了严重的偏见,才会导致两人失和敌对。
真要追究起来,她一开始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他一再地激怒她,排斥她,攻击她……
把她变成敌人的,是他自己,不只如此,自从出事后,他潜意识里就与整个世界为敌……
「喂,你发什么呆啊?来吧,我扶你起来吧,你该吃药了。」她对他伸出手。
他又看了她长久,心中对她的芥蒂稍减,只是,他毕竟还是无法一下子就原谅她,因此臭着脸别开头,不愿领情,
「不用-多事,我自己起得来。」他坐在地板上,冷冷地道。
「好,随便你!药就放在杯子旁,记得再吃一包药。」她指指茶几道。
「那是什么药?」他皱眉问。
「那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老医生开的药,他昨天来看过你,说你得了重感冒,一定得照时间吃药,还有,他说你的手脚可能会麻痛,所以替你加了一些其他成分,他保证你吃了会轻松许多,怎么样,身体有没有舒服一点?」她解释道。
他看着药袋一眼,心想他的身体的确轻松不少,难道真的是吃了这些药的关系?
「吃了药,你再睡一下,然后打电话给平先生,叫他回来照顾你,我累死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她说着拎起沙发上的夹克,准备回家。
「喂,邵兰心!」他突然叫住她。
「干嘛?」她回头看着他。
「-打我一巴掌,还有随便剪掉我胡子,这些事我会全部记在-的帐上。」他刻意板起脸孔道。
「好啊,你就尽量记吧,最好记得厚厚一迭,到时我们再一次决算。」她一点都没被他的威胁吓倒,反而揶揄地撇了撇嘴,走出房间。
他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一股暖意莫名地绕上心头,不知不觉牵动了他许久未曾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