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
「你是怎么了?连一只犬都搞不定,弄得自己身陷囹圄,这太不像你了。」从容双手背在腰后,看著被打入承天宫大牢的般若。
「他太强了,我打不过他。」般若淡淡一笑,她一身素白长衫,长发披垂,并没有因为身陷牢狱而慌乱,相反的,她还显得相当平静释然。
「如果照你的计画,你根本不用和他打,他就会乖乖被你带回,不是吗?」从容哼了哼。
她沉默不语,想起高锐毫不犹豫地想把心给她时的神情,内心又是一阵刺痛。
对一个为爱义无反顾、掏心掏肺的男人,她唯一能回报的,就是让他自由。
这点,从容是不会明白的。
「你就……真的这么爱他?」从容叹道。
「大概吧!」她坦承。
「身为神官,却爱上一只带罪的犬?」他扬了扬眉。
「你我都知道『他』原来是什么,从容。」她抬头看著他,意有所指。
「不管他是什么,在他不知悔改之前,他都只能是只犬。」从容冷冷地道。
「悔改?你叫他如何悔改?从他被咒成兽形的那天开始,他就不记得所有的事了,如今,事情都过了几千年了,不知悔改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他们?」她讽刺地笑了。
「你偏心了,般若。」从容定定地盯著她。
「我只是顿悟了,从容,有些事,记得愈清楚的人就愈受折磨,我们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有罪,但他们也许只想自在地过著日子,结果到头来,最累的还是我们。」她喟然地道。
「就因为如此,你干脆让他杀了你,继续放任他在人间游荡?」
「我不忍心看他继续以一只犬的模样被拴在牢笼里。」她下不了手。
「但你却愿意为他被关进大牢?你知道为此你很可能被王皇撤官免职。」
「那就撤官免职。」她也看得开。
「也许还会贬为凡人。」
「那就贬为凡人。」她清秀的脸上闪过一抹轻笑。
「你……」从容一凛,恍然摇头,「果然深谋远虑啊,难不成你早就想到这一点才决定行动?抱著一线希望,成为凡人,再与高锐续前缘?」
「也不一定,我只是赌赌看会有什么结果。」她耸个肩,不否认。
「是吗?但你确定每一种结果你都想到了吗?」他暗示。
「我不知道,有太多可能,我只能把我最不想见到的先排除。」在死前重重伤了高锐的心,她用卫相如的死来割舍她和他之间的情瘴,为的就是不希望他回来。只要他平安自由,其他的结果她都可以承担。
「人算不如天算,你最不想见到的,也许偏偏会发生呢!」从容狡笑道。
她一怔,细细盯著他,小脸倏地大变。
「他不会这么傻……」她的冷静松动了。
「他就是这么傻,否则,不会心甘情愿把心给了你……」从容揶揄著。
「不,他没有把心给我,而我也没有把他的心带回来,我失败了,不是吗?」她不安地道。
「呵……般若啊般若,你怎么还不懂呢?你已经把他的心带回来了啊!」从容语带玄机。
她惊愕无言地瞪著他,忽然懂了。
「你……该不会……」
「呵……不愧是辅佐大臣,心思转得也快。」从容赞许地点点头。
「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千算万算,倒反而被你给算计了。」她蹙眉轻斥。
从容竟从头到尾都在耍她,她没有多想,以为回来就一了百了,没想到正好成了他引高锐回笼的诱饵。
到最后,高锐还是掉进了从容的陷阱里。
「我没有算计,一切的变化都在于你,般若。他若没爱上你,他不会紧追随著你,而你若没爱上他,你也不会失职下狱。」从容无辜地道。
「哼!别以为什么事都掌握在你手中,从容,高锐再怎样也不会为了一个形体消散的卫相如冒险回来。」她瞪著他。
「卫相如的形体已散,但牵引著他的,是你般若的气息,犬儿嗅觉灵敏,我敢打包票,他很快就会找上门了。」
「不……在我那样对他之后,他应该恨我才对……怎么可能……」她忧心忐忑,只盼高锐别自投罗网。
「就因为恨,才非来不可,因为恨刻在心上的伤,通常比爱还要深。」
「但他应该不会……」
「什么是应该?什么又是不应该?别忘了,你失算过一次,爱情,是最让人算不准的东西了,他会怎么做,是由他自已在躁控,不是你,也不是我。」他的语气彷佛带著什么感慨。
她呆了呆,平静的心思又起波澜,用那样激烈的方式想切断她与他之间的纠葛,竟反而害了他吗?!
想起他当时的惊骇失魂,她的心又是一阵痉挛。
这时,外头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声,似乎出了什么大乱子,所有的人马都已出动。
「他来了。」从容笑道。
她变了脸色,霍地站起,不安地看著大牢的窗外。
那个呆子!为什么就是不懂她的苦心?
「好了,你也该出场了,玉皇下令,收伏高锐的事,还是交由你来收拾残局,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从容看她一眼,将大牢打开。
「我?」她惊愣地瞪著他。
「这次可别再失手了,般若。」他微微一笑。
「你出手就绰绰有余了,为什你们就非得硬逼著我和他决斗不可吗?」她沉下小脸。
「反正你也躲不掉,要让他心死,不如就做得更彻底一点,这对你和他都好。」他劝道。
她直盯著他,冷讥道:「知道吗?我觉得四兽比你还有人性……」
「也许吧!」他不受影响。
「真希望哪天也能看到你为情所困,从容,你无心无情得太久了,久得都忘了你也是个人了。」她冷笑地瞥他一眼。
他扬起眉,笑而不语。
般若吸口气,脚步沉重地走出大牢,对于这场从一开始就逃不了,也躲不开的任务,她已有了两败俱伤的心理准备。
不管结局如何,她都只能去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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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锐瞪著远方那个坐镇在高处调兵遣将的女子,胸口一阵激震。
虽然相貌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气息,以及只有他听得见的心跳声,他就可以确定,她正是他要找的卫相如!
那个夺走他的爱,他的心,他的所有的女人,她以为她在人间消失就能撇清一切吗?
不,他不会就此罢休的,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所以,他不顾危险地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他最痛恨的地方,为的就是再她一面。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拚了命找寻的人,此刻竟然带著大批人马要围捕他,对付他……
「卫相如,我是来找你的,你下来。」他朝她朗声大吼。
「放肆!你这只犬竟敢对般若大人无礼。」几名侍卫冲上前,高举长枪吆喝。
他一个高跃,前腿扫出,将那些侍卫全部击倒。
「下来!我们之间的事,别牵扯其他人,我要找的只有你,下来!」他又喊了一次。
般若低头望著他,回到仙界,他只能现出原形,那黑沉沉得有如深夜的皮毛,正因怒火而烧得炯亮,坚挺的四肢和昂扬的颈背,仿佛在向每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仙人做无言的挑衅。
想起他和她在人间的种种,她心中顿时情潮翻涌。
因为有七情六欲,才算是真正的人,高锐的爱恨嗔痴,在这里的有几个明白?
她若不走一遭人世,也不会懂这种心情,也不会了解,爱的真正模样……
只是,这里终究是一群自命清高的人所掌管的世界,高锐一回来,等于再与自由无缘,除非……
他领悟他自己的本质,想起一切。
她心中一动,紧蹙著细眉,应他的叫阵而轻移脚步,朝他走去。
「大人……」侍卫们担忧地护著她。
她举起手,遣开他们,只身来到高锐面前,看著他。
「这里没有卫相如这个人,高锐。」
「别再故弄玄虚了,卫相如,你就算变成般若,变成任何人,我也认得出你。」他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清秀冷调的女子,即使她的外貌变了,但在他眼中,她还是那个老是惹他生气,却又占领他整颗心的卫相如。
「那又如何?就算你认得我,我也不再是卫相如,在这里,我是『左辅』般若,是奉命要捉拿你的人。」她沉声道。
「真的转变得好快,难道你回复成般若,就连人间的事也全忘了吗?」他咬咬牙,死命瞪著她。
「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面无表情地道。
「你……」他为之气结,压根不相信她会真的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你真蠢,明知回来就再也逃不了,居然还自动送上门来。」她嘲讽道。
「对,我是蠢,因为我不相信你当时说的谎言,我不相信你从来没爱过我,我要你亲口再说一次……」他执拗地大喊。
「要我说几百次几千次都行,我不爱你,从来也没爱过你,听清楚了吗?」她一字一句清楚地道。
「不可能!」他好恨她此时的无情模样。
「真是太可笑了,你居然以为我堂堂一个『左辅』,会爱上你这只蠢兽?」她讥笑地睥睨著他的兽形。
他微震,琥珀色的眼瞳因愤怒而收缩,随即森然地反驳,「我不是蠢兽,」
「不是吗?瞧瞧你这副模样,像在向谁臣服地四脚著地,就算你颈子举得再高,气势再嚣张,你终究只是一只犬。」她的语气里尽是轻蔑。
「你……」这样冰冷如箭的口气,让他心寒。
「哼,真愚昧,不过是给点甜头,就以为得宠,还一相情愿地自己跑来,果然是畜生,连狗性都保留得不折不扣哪!」她冷笑。
高锐脸色变了,他冒险来此,不是要听这些的,不是来……让她羞辱的。
「本来还想放你一条生路,既然你急著回牢笼,那我就成全你吧!」她说得毫不留情,转而朝侍卫们大喊:「来人,用金钢索。」
数十名侍卫立刻张起金钢索,层层向他包围。
他惊怒地瞪著那以锐利小刀编织成的网索,脑中又想起了以前被困的种种,愤恨的火苗倏地燃遍全身,也将心底那份小小的期待烧融殆尽。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会用这种专门用来缚困野兽的恶毒网索对付他,就足以表示,这个女人根本就不爱他……
就为了缉捕他,她可以这样玩弄他的感情和自尊,这些自以为修成道的仙者,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是非善恶?
「卫相如,我要杀了你」
他气得狂性大作,凶性大发,不顾死活地冲向拿著网索的侍卫们,张口便撕咬。
「哇」侍卫们个个被咬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吓得惊叫连连。
他的身体也因鲁莽的冲撞而被利刃割得处处受伤,看得般若心疼得屏息无言。
众侍卫在他的攻击下东倒西歪,围捕的金网索顿时露出一个空隙,他乘机从那空隙越过,恶狠地直扑向般若。
「般若大人,小心!」侍卫们赶忙上前保护。
但伤痕累累的高锐却依然骁勇,他咬住一支支朝他刺杀的长枪,强猛有力地将其甩开,一个个将那些阻挠他的人撂倒,然后一个箭步朝般若跃去。
眼见他就要扑倒她,五条如火的红绳突然从四面八方窜来,捆住了他的四肢和颈项,硬生生地将他勒往后,他痛嚎一声,整个身体被拉扯坠地。
「啊」那五条火绳拴住的地方冒起了白烟,彷佛正在烫炙著他的四肢。
般若心中隐隐作痛,但神色还是冷硬无情,她来到他面前,蹲,对著他道:「很痛吧?你以为你这只畜生动得了我分毫?」
「住口!我不是畜生!不准那样叫我!」他对著她龇牙咧嘴,眼瞳中充满了恨意。
「哎呀,明明就是只蠢狗,还不认分?」她冷笑。
「你给我闭嘴!」他霍地冲起大吼。
她毫不畏惧地定在原地,似乎算定他怎样也碰不到她。
「哼,蠢狗,我看你还是乖乖地回从容的兽笼里,再重新修行吧工」她一再地冷嘲热讽。
「我死也不会再回笼里,因为我根本不是野兽,我原本就是个人!」他厉喊著,却话到一半陡地一愣。
是啊,他是个人,本来就是个人,为什么会沦为野兽?为什么自甘以这种姿态苟活?为什么?
「你是人?那么,是什么人?是谁?」她进一步催逼。
「我是……」他睁大双眼,体内有种被埋藏了许久而始终不愿去面对的东西正在复苏。
「告诉我,你是谁?」她倾向他,又道。
「我……我是……」他的记忆被解开了,过去的种种正在迅速浮现。
「说啊!说出你的身分,」她急切地大喝。
他瞪著她,脑中灵光乍闪。
「我是玉皇座前一品带刀护卫!」他月兑口而出,但话一说完,他就愕然呆愣。
她吁口气,笑了。
「对,没错,你正是堂堂玉皇座前一品带刀护卫,是天庭的禁卫军总管,是这群侍卫的头子啊!」她伸手抚著他的脸。
他是……禁卫军总管……
她的话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层层谜瘴,一切都被开启了。
他的身体开始发颤抖动,那身有如永恒束缚的黑色毛皮在瞬间剥落,整个犬形变了,被惩罚似的像在向任何人拜倒的前腿,不再著地,他挺直腰杆,站了起来,头形恢复了俊貌,那被禁锢了千年的昂藏之躯,终能重见天日,还他一身威凛傲然。
般若目睹著这令人动容的一刻,心里溢满了喜悦,高锐被犬形咒锁住的身体和记忆,终于自由了。
「恭喜你,高锐。」她强忍住悸动,轻声道。
高锐怔怔地看著她,豁然明白,她之前恶言全都是为了激他,全是……为了他
四周一片静寂,当众人都还陷在诧异之中,一支利箭无声无息地飞窜而来,精准地射中了般若的背心。
「呃……」她浑身一震,晃了晃。
「般若!」高锐脸色大变,惊喊地抱住她。
「大胆叛徒,般若,你触犯天条,玉皇下令,杀无赦!」一个低沉如鼓的喝斥由远而近,如雷呜般贯穿每个人的耳膜。
所有人骇然抬头,只见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乘风而至,手里拿著长弓,一脸严厉。
「『右弼』。大人!」侍卫们齐呼。
高锐瞪著右弼平常,气怒咬牙,「她是你的同僚,你竟然下如此重手……」
「有罪,就得处刑,她居然违反命令,让你清醒,简直目无法纪。」平常冷著方正的脸孔,毫无表情。
「你这个八股又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他气得额暴青筋,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也逃不了,高锐,你们两个都得受死。」平常毫不容情,举起手朝他身后的一排弓箭手下令:「箭雨穿心!」
「是。」
顿时,那十来名弓箭手搭起箭,集中朝高锐和般若射出。
般若见状,急忙推开高锐,大喊:「快走」
但高锐不但没走,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并以整个身体替她挡下那如雨的利箭。
数十根箭就这样扎进了高锐的背,将他射成了刺猬……
「不——」般若在他怀里,瞪大双眼,抖著声大喊。
高锐动也不动,只是紧盯著她,以不稳而微颤的声音道:「我不会……再让你在我面前……死一次……」
「你……这个傻瓜!好不容易回复人形,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傻事……」泪水不知不觉流满了她的脸颊。
「如果又要失去你……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变回人形……宁可死……」他的气力丧尽,睑色死白。
但平常却还不放过他们,再发一次号令:「发射。」
又是一排箭雨飞来,般若含泪一笑,深情款款地道:「要死,就一起死吧!」
说著,她突然翻转个身,用她纤细的身子护著高锐。
「般若……」高锐惊喊,但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些箭刺穿她的背脊。
难以言喻的痛楚布满全身,但她却不难过,因为,还有什么比死在心爱的人的怀里更加无憾的呢?
她,无怨无悔。
软软地倒进高锐的怀中,她面带微笑地闭上眼睛。
高锐也将生死置之度外,紧紧地拥住这个他钟爱的女人,在她残余的体温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每个人又是惊悚,又是感动,就连那些弓箭手也手软了,静静地立在一旁。
「把他们分开,各自处置。」平常森然道。
但他话刚出,一只全身是火的凤凰蓦地从天而降,飞向高锐和般若的身边,大翅一煽,他们的身体瞬间起火,陷入一片火海。
「你!你这只凤凰竟敢来此?」平常震怒,扬声喝道。
凤凰挑衅地飞向他,然后一个旋身,又冲下云层。
「别逃。」平常带著长弓追去。
被这么一闹分心,等大家一回神,却已不见高锐和般若,就连那团火焰也不知去向。
就在此时,洞天别府内,从容坐在观霞亭上,盯著手掌心上那两颗闪著微弱光芒,且紧紧相连的珠子,感叹地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们哪,就投胎转世去当个凡人,好好谈一场恋爱吧!」
说罢,他将那两颗珠子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别抛下,任由它们坠入红尘。
情缘末了,那就再续前缘,如果真的有情,他们会再相遇的。
一定会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