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中文系二年级的教室里,传来一个低沉深广的声音,温文尔雅地念着“诗经”里的句子。
潘写意双手托腮,一双瞳眸直盯着讲台上的那个人,嘴角微扬,秀丽绝尘的小脸充满着梦幻迷醉的神貌。
这堂课是中文系系上新开的诗经选读,讲课的人是新来的年轻教授安知礼,他的相貌清俊,蓄着一头干净清爽的短发,眉目新朗,神情定静,身材高瘦修长,总是穿着一件雪白衬衫,及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天冷时再罩个深灰色的中式棉袄,朴实稳重中又多了一份令人难以忽视的个人风采。
他不是属于那种英俊潇洒的男人,可是却干净清爽,磊落大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看来很有质感,系上那些迷上他的女生就常说,他很像从历史中走出来的文人雅士,谈吐隽永得体,行止从容有礼,总归一句话,他的人完全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知礼又和蔼的饱学之士。
潘写意很喜欢他,他的课她从来没缺席过,而且还会难得地提早到校,这点,总会让她的好友秦若怀忍不住揶揄几句。
“要是安教授知道你有多捧他的场,他应该会感动得流下泪来……”坐在她身边的秦若怀支着下巴,把潘写意写在脸上那抹痴迷全看在眼里。
“对哦!也许该让他知道我有多么重视他……”潘写意朱唇微启,润泽的粉红双唇逸出柔得能让人骨头全酥掉的嗓音。
“不过,他要是知道你这个在大家眼中秀气美丽又上进的中文系校花其实是个跷课大王,他一定会更注意你。”秦若怀好笑地翻个白眼。
学校里的人大概全被潘写意的外表给骗得一场胡涂。
及腰的长发丝缎般闪着又黑又亮的光泽,纤细秀气的身段一如娉婷袅袅的青莲,吹弹可破的肌肤浑似无瑕的白雪,再加上那两泓明湛如深海般的双眼,圆巧挺直的小鼻,红润果冻似的唇瓣……
美若天仙这个形容词用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了,只要是男生几乎没有人不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每当她走过,学校中的大男孩们都只能屏息僵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深怕一个过于浓重的呼吸就会亵渎她,惊扰到她。
大家会这么小心翼翼的夸张也不是没有原因,潘写意除了长相绝美,她那浑身纤柔出尘的灵气,一点都不像凡间俗物,娇容剔透晶明,四肢细若无骨,即使有男生们对她蠢蠢欲动,也提不起勇气去一亲芳泽。
只是,谁又会知道,在潘写意那令人惊艳的外貌下,有颗多么鬼灵精怪的心?
这个美人儿,可不是好惹的家伙呢!
“说跷课多难听啊?若怀,人家不过是有些课上不下去而已。”潘写意抿嘴一笑,眼睛仍直盯着讲台上安知礼认真的脸庞。
“这种话不该是个学生该说的,当学生就得乖乖上课,哪像你为了不上课可以欺骗教授和同学……”秦若怀咕哝一声。
她总会一再想起与潘写意熟识的那堂体育课。
其实,她和潘写意原本不太熟,大一开学将近一个月了,两人还没说过话,但就在一次上体育课时,潘写意突然在网球场上昏倒,把大家吓了一大跳,老师和同学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到医务室,那时,就听说她的心脏不好,老师当下就特别宽待她以后可以不上体育课。
后来课接着上,轮到她上场练球时,发现地上有支粉红色的手表,有人说那是潘写意的表,老师于是要她走一趟医务室,把表还给潘写意,顺便看看潘写意有没有好一点。
她拿着表来到医务室,原以为会看见一个病恹恹的潘写意,没想到当她一拉开遮蔽的帘幕,赫然发现潘写意竟“悠悠哉哉”又“精神奕奕”地靠在病床上打着掌上型游乐器!
那时,她足足愣了好半晌还回不过神来。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刚刚一副快挂了的样子的人,此刻却愉快地打着电玩……
她一时很难把眼前的潘写意和那个昏倒的人连在一起,当然,也很难把潘写意这种中国古典美女和“GameBoy”联想在一起。
“嗯,刚才是很不舒服,不过现在好了。”潘写意嘴角柔柔一勾。
“哦?”好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我的毛病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潘写意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老实说,秦若怀感到有点混乱,因为潘写意给她的印象是个楚楚动人又温柔纤弱的人,但现在的她看起来却俏皮活泼又有那么一点的狡黠,根本就像是另一个人……
“是吗?原来是这样,那就好。”她点点头,想起来这里的目的,递出一支手表道:“这是你的表吧?刚才掉在网球场上了……”
潘写意看着那支钻表,感谢地接过来,“真的是我的耶,谢谢你。”
“不客气,那……我走了。”她交还手表后转身便要离开,但才踏出一步,就又回头直盯着潘写意,欲言又止,“那个……”
“怎么?”潘写意盯着她。
“装病是不对的,潘写意。”她想了很久才决定开口。“欺骗别人是不好的行为,这会遭报应的。”
“是吗?”潘写意眨了眨眼,觉得想笑,但令她发噱的不是秦若怀的话,而是她的态度,她那样子,好像个在劝迷途羔羊回头的大圣人。
“大家是真的替你担心,还以为你的心脏真的有问题……”她皱了皱眉。潘写意在笑什么?
“啊……”潘写意突然脸色一变,捣住胸口向旁边倒下。
她话没说完就看她发病,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伸手扶住她,免得她掉到床下去。
“喂喂喂……潘写意,你怎么了?”她惊呼。
潘写意拧着美丽的五官,喘着气道:“我……我的心脏……好痛……”
“别……别紧张,你躺下,躺好,我……我去叫人——”秦若怀结结巴巴,张口就要叫医务人员来,但才抬头要出声,一只纤细柔女敕的手掌就伸了过来,捣住她的嘴。
“呵,秦若怀,你这人真好骗……”潘写意噗哧一笑,痛苦的神情早被笑脸取代。
“你……”她瞪大双眼,简直无法相信她也会耍人。
“我的心脏哪,可能比你的还要强五百倍呢!秦若怀。”潘写意抿着唇,笑觑她一眼,伸出纤纤食指,挑衅地往她的胸口戳了一记。
“你真是……”她很想生气,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看见她的笑脸她就是气不起来。
“我怎样?”她抬起脸,无辜地盯着秦若怀。
她认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怎样,你休息吧!我要去上课了。”
“等一下,你会去告诉老师说我装病吗?”潘写意叫住她,咬着下唇,眼眶中竟浮起了一层水气。
她慌了,心肠软的她最怕看见别人哭,连忙急道:“我不会说的。”
“是吗?”
“放心吧!这是你的事,我会当作不知道。”她从不是个多嘴的人。
“谢谢你,秦若怀。”潘写意上前搂住她的手臂,笑靥如花。
她错愕地盯着她那比天气还善变的美颜,那时便暗暗警惕,她最好还是离潘写意远一点的好……
只可惜,潘写意却不打算放过她,这件事之后,她好像突然对她感到兴趣,老是黏着她,她虽然努力想和她保持距离,但一点用都没有,看着她的笑脸,她就是拒绝不了她伸出的友谊之手。
唉!真是孽缘啊!
她忍不住叹息。
潘写意当然明白秦若怀在想什么,遇上她这种人,正直又认真的秦若怀大概很没辙吧?但她是真的很喜欢她,倒不是因为她帮了她,而是她发现秦若怀还真是个少见的“好人”,不但表里一致,正直认真,而且做事中规中矩,是非善恶分得清清楚楚,不像她,在柔弱的外表下,装的是拐了好几个弯的古怪心肠,她感到很新奇,这世上居然还有秦若怀这种稀有动物存在,于是开始找机会主动和她攀谈闲聊,不知不觉中,竟成了好友……
所以,现在她一点都不孤单了,有了可以分享心事的对象,上学的日子顿时变得有趣,她也比较少跷课了……
但也只是“比较少”而已。
没办法,实在是有些教授课上得太无趣了,那些课堂上要教的东西,她自己看就行了,何必浪费时间来听讲呢?
但安知礼的课就有意思多了,当然啦,要说她是冲着安知礼来上课她也承认,其他女同学不也都是对安知礼感兴趣才来?这个目前系上最年轻的教授不但学识丰富,声音尤其好听,每回上课,只要听着他以低沉悠远的嗓子读着诗经,她体内那反骨的劣根性便会被一一抚平。
所以呢,他的课她从来不会错过,甚至每次上完课都还嫌时间过得太快……
“有谁能解释一下这首‘关雎’的意思?”安知礼抬头环顾大家,提出问题。
有同学举手,答道:“这是诗人对河边采摘荇菜的美丽姑娘的恋歌。”
“很好,还有没有其他解释?”安知礼微微一笑,又问。
“也有一个说法,说这是歌颂贤君追求贤能者的诗。”有同学也道。
“是的,这是另一个说法,因为这里所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有这样的含意……”安知礼正准备继续说下去,潘写意突然出声打断他。
“教授,我倒认为这还有一种解释……”柔得能渗入人骨的声音引得每个人向她张望。
安知礼抬头看着她,点点头,“你说说看。”
“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可以解释成——各位美好的女孩们,像眼前这样的君子,正是我们的好对象,千万要紧紧追求,不要放过啊……”潘写意柔柔的音调中有些许的玩笑成分。
大家都笑了出来,安知礼也忍俊不住。
潘写意经常会在课堂上语出惊人,刚开始他还有点难以招架,长得纤纤动人的她总会让人以为她内向沉静,因此她那如不定时炸弹般冒出的论点,常会让他措手不及……
还好,开学两个多月来他已渐渐习惯了。
倒是秦若怀简直被潘写意的大胆给吓坏了,她那种口气,摆明了就是在挑逗安知礼嘛!
“潘同学的见解很独到……”安知礼哂然一笑。
第一次上课,他就发现一件事,部分的女同学也许是冲着他而来,但大多数的男同学则全都是为了潘写意才选他的课,这个美得让人屏息的女孩自有一股磁石般的魅力,能轻易捕捉男人们的视线。
他不否认他也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过,并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她总会勾起他那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影子,总会唤醒他那死寂了千年的深情……
但那也只是一时的纷乱而已,他那颗早已入定了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所羁绊了,再也不会了。
“诗经里有很多情诗吧?教授。”潘写意又问。
“的确,有不少诗句是写男女之情。”他拉回思绪,专注于授课。
“那能不能请教授解释这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她的黑瞳中闪着一丝狡光。
安知礼一怔,这是秦风‘小戎’里的一句话,意思是——
我真想念那君子,温和如美玉,他长驻西域木板房,想念他使我心思怦跳。
这原是首妇人思念征夫的诗,但从潘写意口中说出这四句,听来却像在传递什么讯息似的……
一种扰人心曲的讯息……
教室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正巧这时下课钟响了,解救了安知礼,他僵硬地笑了笑,向潘写意道:“你的问题我下次再回答你,下课了。”
同学们一哄而散,潘写意还兀自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噘着嘴嘟囔:“哼,不敢接招的胆小鬼……”
秦若怀边收拾书本,边戏谑地道:“谁敢接你这一记怪招啊?请你帮安教授的立场想一想,别老是给他出难题。”
“我哪有给他出难题?是他不解风情嘛!”潘写意声音柔细地埋怨。
“请问有哪一个教授敢解学生的风情?你想开他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写意。”秦若怀正色道。
她看着秦若怀严肃正气的脸庞,像个挨骂了的小女孩,悻悻地拉长声调,“是……”
她的心情,大概永远不能对秦若怀提起了,要是让她知道她对安知礼的感觉,这个正经八百的女人肯定会惊倒。
只是,她的心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至今,她体内依旧充斥着第一次见到安知礼时所产生的强烈悸动,那种震撼,就好像遇见了一个自己长久等待的人似的,就好像……曾经遗失了的某种重要的感觉又失而复得……
当安知礼一身飘然地走进她的眼中,从那时起,他的笑,他的沉思,他的声音,就已完全占据了她的心房。
这是爱吗?
她也曾怀疑,她是不是和其他女生一样,对安知礼只是一种类似对偶像的迷恋?
不过随着与他接触的频繁,那每每见到他就颤动的心跳,不但愈来愈失控,伴随而来的那份带着刺痛的喜悦更是与日俱增、难以收拾,她几乎可以断定,她是爱上了他了,爱上了这个气质清朗的教授,爱到就连现在这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都会心痛莫名。
但没有人会了解的,即便是秦若怀,也不可能会明了她的感受,也许连安知礼也一样不知道,有个女孩近乎疯狂地爱着他……
秦若怀瞄了她一眼,拉了她一下。“写意?你又在发什么呆?”
“嗄?”她从失神中惊醒。
“你到底是怎么了?”秦若怀纳闷地盯着她。
“唉……我想,我大概是病了。”她喘口气,暗想,这样暗暗恋着一个人实在太伤身了,安知礼那种人和秦若怀差不多,木愣愣的,不点不透,不点不亮,她得找机会表白一下,不然只有她一头热,一点都不公平。
“哦?那就小心一点,这种陰晴不定的天气,很容易着凉的。”秦若怀信以为真,一脸关心,伸手模了模她的额头测温。
她抬头看着秦若怀,不禁失笑。
真要说不解风情,安知礼还比不上秦若怀呢!怎么她老是遇上这种人?偏又喜欢上这种人咧?
潘写意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搂住她的手臂撒娇笑道:“我没事啦,走吧,陪我去吃点东西。”
“喂喂喂,你别再害我了,系上都在传我们两个是同性恋了……”秦若怀看了看往来其他同学的侧目,急急地想怞出手臂。
“就让他们去说吧!我才不介意……”她笑着道,硬是当着大家的面,拉着秦若怀下楼。
“但我介意啊!”秦若怀闷声道。
她笑着来到一楼,远远的,看见了安知礼正与一位女助教站在系办公室前愉快地聊着天,笑容顿时一敛,胸口酸涩乍涌。
看来,她得有所行动了,再慢一些,搞不好安知礼会被那位女助教捷足先登呢!
一抹犀利的光芒在她美丽的瞳仁中闪烁,她决定,追求安知礼这位“君子”的计画,就从明天开始。
“……我要用我们的生命诅咒你们这三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我们要你们不断地在人世轮回翻滚!”
不要……
他惊颤地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要你们喝不下忘川水,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世世记得生老病死的痛苦,世世记得你们欠我们的情债!”
千万不要……
他浑身战栗,隐隐感觉得出一股凄晦自残的恨意。
“我要你们永世永生孤独寂寞,空虚度日,让人世漫长的冷暖岁月去煎熬你们的灵魂!”
停……停下来……
别做傻事!求你们……别这样……
“……直到你们寻找到我们姊妹三人,直到你们用爱情救赎你们自己……直到你们学会了怎么去爱,你们的灵魂才得以安息……”
短剑高高举起,刺进了她们的胸口!
一阵惊雷划破天空,那三姊妹的血,向他喷洒而来,瞬间将他的世界染红……
“不——”
安知礼在呐喊中霍地惊醒,猛然坐起,脸色青白交错,全身渗着冷汗,久久无法从那惊骇的一幕中回神。
一场宫廷内斗,为了争夺太子之位,为了讨好皇帝,八皇子李澜决定献上白家三姊妹,他和曹震不能有异议,更没勇气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子被送进宫……
她们是该恨的,换作是他,他也咽不下这口怨气,但他万万没想到,白家三姊妹最后竟以死来向他们做最严厉的控诉,以血来诅咒他们三个违背婚约的男子,让他们在人世不断轮回转世,记忆却永远不灭,她们要他们承受那种忘不了、醒不来的痛苦,要他们生生世世记得她们惨烈的死状,以及欠她们的情债!
而今,已忽忽过了十八世了,情咒果然应验,十八世的悲苦哀怒如刀般刻画在他的脑中,生的挣扎,死的伤痛,在万丈红尘中载浮载沉,无法爱任何人,也惧于被任何人所爱,这漫长的孤寂,正是咒语给他的惩戒……
但他并不恨,他只是疲惫而痛悔,千年来,他夜夜都会回想起白家三姊妹死前含恨的表情,只是,真正紧缚着他的,并非对三小姐白静雪的内疚,却是对二小姐白清雪的思念……
他忘不了她死前眼中所充斥的恨意,忘不了她的悲痛与怨怼,她那令他碎心蚀骨的绝望,千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几经轮回转世,不但挥不去,反而日益鲜明。
清雪……
那朵骄傲又多情蔷薇,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还能吗?
然而,就算再见到她,她也不可能属于他,当年的血咒,在他与她之间永远地划下了一道鸿沟,她,仍是八皇子李澜生生世世所追寻的新娘,而他呢?他的新娘则是——
“哥,你怎么了?”卧室门被打开,一个白皙秀静的女孩立在门外,轻声询问。
他抬起头,盯着她好半晌,迷蒙中,仿佛见到了千年前那个沉静如夜的白家三小姐,他的新娘——白静雪。
“哥?”安知默蹙了蹙眉,又喊了他一声。
这声称呼让他震了一下,意识陡地清醒。
可是,清醒后的他却比梦中还要痛苦,因为痛苦的根源正是此刻立在他眼前的妹妹——安知默!
老天开了他一个大玩笑,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八世,苦苦找寻着当年的白静雪,不料,他赫然发现,他要找的新娘,在这一世竟成了他的妹妹!
是同胞手足,是同血同脉,是无法相恋的……妹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疑问他自问了二十多年,打从七岁时,带点通灵慧根的安知默告诉他她的身分之后,那记震骇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白静雪,知默竟然就是白静雪?
他原本不信,可是她却能道出千年前的种种,从白家三姊妹到八皇子李澜、武将军曹震,以及他……杨磊……
痛苦,从那一刻起便绵延无止尽,他忽然感到悲哀,只因他深深明白他再也解不开那捆绑了他千年的咒语了,即使他终于找到了根本不可能与他结合的白静雪。
妹妹……
他不懂,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折磨?他欠了她的情债,又该如何偿还?那字字带恨的血咒依稀在耳,为何白静雪却选择了这种身分出现在他面前?
纷沓的问题汹涌而来,他无力地以双手蒙住脸,试图抹去沉重的疲惫。
“哥,你还好吧?”安知默走进房内,拉开窗帘,顿时,晨光泄进了屋内,赶走了沉沉的晦暗,也照亮了她冷白的容颜。
他眯了一下双眼,吁了一口气。
“没事,知默,我只是……作了个梦……”他沙哑地挤出声音。
“又是那个噩梦吗?”安知默转身看他,向来冷漠的双眼兴起了淡淡的关怀与怜悯。
这个男人的记忆穿越了千年,十八世来,他承受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为在滚滚红尘中找寻着一份虚缈的感情。
那以鲜血为经,以性命为纬的情咒,织成一张网,将他团团包住,他挣不开,褪不了,只能一直在网中挣扎,直到找到她,只有她才能救他……
但她又该怎么救他呢?他是她最敬重的哥哥,她和他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爱情?
她这双通灵的眼,为何看不透当年白家三姊妹所下的“情咒”?为何解不清她与他成为兄妹的因由?
安知礼看了她一眼,徐徐下了床,故作轻松,“我没事,知默,你别担心。”
“哥,如果痛苦就说出来,别一直忍着。”这十九年来,她看着他夜夜为过往困扰,心里也不好受。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真的没事,去弄个早餐吧,我今天早上有课,得出门了。”
安知默温顺地点点头,走出房间。
由于父母在五年前相继去世,照顾妹妹的责任就落在安知礼身上,还好那时他已二十五岁,要照顾小他十一岁的妹妹并不费力,加上父母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让他可以顺利带着安知默前往北京大学攻读硕士,并提供生活上的一切开销。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年以优异成绩获得博士学位,被北大留下来担任讲师,后来,F大透过管道与他接洽,希望他能到F大中文系教书,那时,正巧安知默也很想念台湾老家,于是他便接受约聘,在学期结束后回到台湾。
台湾的老家是栋屋龄三十年的日式别墅,靠近天母,虽然老旧了些,但占地颇为宽广,又有前庭后院,稍做整修之后,住起来也颇为舒适。
只不过,住在这里,要到F大上课可就麻烦了,他得转两班车,花将近两小时的车程才能到学校,因此只要早上有课,都得早早起床,才能赶得上上课时间。
安知默不只一次劝他买车,但他却觉得搭车比较轻松,不用费神,还能在车上打盹补眠,也没什么不好。
兄妹两人一起用过早餐,安知默赶着去上她的课,他也出门走向捷运站。
上了车之后,找个位子坐下,他照例拿出书来看,一下子便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四周的纷嚷一点也不会干扰到他。
过了一站,坐在身边位子的人下车去了,另外有人急急地坐下,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钻进了他的鼻间,他微微一怔,从书中抬起头,立刻对上了一双水盈盈的黑眸。
这是……
脑子还没转过来,黑眸的主人已经巧笑出声。
“教授,早啊!”潘写意笑咪咪地打招呼。
“潘……写意同学?”他向后靠,惊讶不已,潘写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家境富裕的她不是都搭私家轿车上下学的吗?
“好巧哦,竟然遇见你。”她眨眨眼,笑得如早晨绽放的清莲。
天晓得为了这个“巧合”,她花了多少工夫,为了能与他碰面,她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要司机载她到捷运站,然后等着他出现。
起初她一直没看见他的人影,后来,车子进站,她才瞄见他那少见的深灰棉袄身影,于是跟着上了车。
“是啊,真巧。”他不知不觉跟着微笑起来。
今天的潘写意穿着一件粉芋色的毛衣,搭着白色长裤,一头及腰直发整齐地披垂在后,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赏心悦目极了。
“教授今天早上有课?”明明早已将他的作息和课程全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她还是得装装样子问问。
“是啊,今天早上研一有课。”他除了诗经选读,还兼任研究所的指导教授。
“平常你都搭这班车吗?”她嘴上问着,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安知礼只要早上第一堂有课一定搭这班捷运。
“是的。”他点点头。
“要搭到车站再转车,不累吗?”
“还好。”
“搭捷运还得到车站再换公车,不是很麻烦吗?”
“习惯就好了。”
“为什么不考虑买车?”她其实满心疼他这样舟车劳顿的。
“呃……因为……”他被她一波波的问题考倒了。
“要是你有车,我就能搭你的便车了,真可惜。”她又道。
“潘同学,你……”他无奈又好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叫我写意就好了,教授。”她对他见外的称呼一直颇有微词,好像特意要拉大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似的。
“写意……这名字很好听。”他赞叹道,这名字配她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你喜欢吗?”她欣喜地问。
“当然。”每每看见她的名字,他整个心都会温柔起来。
“那……比较喜欢人还是名字?”她顽皮地问。
“这……”他呆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悄悄地叹口气,她知道,这种直接的问题太厚脸皮,也太为难他了,于是佯装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转开话题。
“我都不知道,早上原来有这么多人赶着上班上课……”她左右眺望,整个车厢都是人,刚才她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安知礼身边。
安知礼笑了笑,听潘写意这么说,他就知道她一定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食衣住行都由家里打点,从来没为这种生活小事伤过脑筋。
“教授,你笑什么?”她转回头,正好看见他的笑容,不禁问道。
“没什么……”他低下头,再度翻开手上的书。
“你一定在笑我不知人间疾苦,连挤车这种事都没经历过,对不对?”她察言观色,立刻猜出他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他一愣,没想到她这么敏锐。
“要猜出你们这些人的心还不容易。”她嗔他一眼,在嘴里嘟囔。像他这种人心里想的全写在脸上,不需花大脑就能看穿了。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她的话。
“我虽然很少自己出门,也没搭过捷运,可是我可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她哼了哼。
“我没说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啊。”他无辜地道。
“你没说,不表示你心里没想过。”她轻哼一声。
“我真的没这么想过,我甚至认为,你非常聪明,聪明得……”他停住不语,思索着适当的词汇。
“怎样?”她凑近他追问。
那股栀子花的香气随着她的贴近更强烈了,他心神一震,急忙往旁边挪开。
这动作刺伤了潘写意,她蹙着眉,缓缓坐直,拉开与他的距离,讪讪地道:“原来你不太喜欢我……”
“我并没有……”安知礼知道自己防范得太明显,但他绝不是针对她,而是他不得不戒慎提醒自己,此生,他只能守护着安知默,即使知默是他妹妹,他也不能对不起知默。
从小到大,他和知默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条绳索紧紧勒住他,为了解开他灵魂不死的血咒,他心甘情愿禁情断欲,不和任何女人往来,这已是他唯一能为当年的新娘“白静雪”做的事了。
只是,这些内情他又如何能向潘写意说明?这是他的秘密啊!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大概有很多像我这样主动向你示好的女学生吧?所以你觉得烦……”她受伤地自嘲着,俏脸酸涩。
一样哀怨的神情,一样伤心的语气,让安知礼心头怞痛,脸色骤变。
眼前以一双充满责难的眼神盯着他的潘写意,竟和当年的白清雪如此神似……
“清雪……”他怔怔地轻唤着那原该深埋在他心底的名字。
潘写意愣了一下,眉心蹙得更紧。
他在叫谁?
这时,车厢中响起了到站的广播,她吸口气,起身随着人群下车,但大多数人急着在短时间内挤出车门,没有搭车经验的她被人撞了一下,整个人失衡向后倒下。
“啊……”她惊呼一声。
“小心!”安知礼见状,一个箭步冲向她,从背后将她抱住。
她跌进一个温暖的臂弯之中,和煦的气息紧紧包围住她,她忽然有点恍惚,有点心酸,又有点欢喜……
“潘写意,你没事吧?”安知礼用身体替她挡开不断挤过来的人潮,焦急地问道。
“我没事……”她细声地道,吸吸鼻子,无法理解那一波波从心中泛滥开来的浓烈情怀究竟是什么。
“来,跟我走。”他拥住她的肩,护着她走出车门。
跟我走!
这三个字意外地撼动了她的心弦,她浑身一颤,眼眶蓦地感到灼热,总觉得自己等这句话已等了千年之久……
紧偎着他,她才安然地下了车,不过,月台上仍都是人,大家往东往西,走南走北,脚下都非常匆忙,看着这样的场面,她也不禁眼花撩乱。
安知礼一下车就放开她,双手规矩地收回,看她一脸茫然,亲切地道:“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搞不清楚方向吧!我带你去转搭公车。”
要带我去搭车也不用这么快就放开手啊!
她有点不舍他的怀抱,在心里频频惋惜,不过表面上仍保持礼貌,挤出浅笑。“好,那就麻烦你了。”
安知礼拎着黑色提包,迳自走在前面,她调整一下肩上的背包,紧跟在后。只是,走没几步,她就对这样的距离不耐烦了。
“哎呀!”她故意在阶梯上绊了一跤。
“怎么了?”他愕然回头。
“教授,我的脚好像扭到了……”她用那凡人无法挡的可怜神情望着他。
“真的?痛吗?”他不疑有他,立刻回到她身边,关心地问:“严不严重?”
“还好……”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心。
“来,我扶着你慢慢走。”他伸出手想搀她。
“谢谢,只要让我抓着你的手臂就行了。”她的目的也只是想挽着他而已。
“好。”他点点头,曲起手臂。
她开心地上前勾住,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不过她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来到转搭公车的站牌,她就看见系上的女助教王俐婕已等候在站牌下,一脸兴奋地看着安知礼,那模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在等着他。
“安教授!你今天迟了……”王俐婕举着手招呼,可是,当她看见安知礼挽着潘写意时,笑容陡地一僵。
但不只王俐婕吃惊,正在候车的一干学生,尤其是男学生们也微微蚤动。
学校里最美的公主竟然要和他们搭同一班车上学,他们每个人都既兴奋又惊喜。
倒是潘写意对众人的注目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王俐婕到底和安知礼一起搭车到学校多久了?
“王助教,早。”安知礼自然地对她微笑。
“潘写意……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要自己搭车上学?”王俐婕直盯着手挽着安知礼的潘写意,口气中全是不安的疑虑。
“我总得训练自己独立啊!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搭车上学。”潘写意嫣然一笑,手当然还是勾住安知礼,一点也没打算放开。
“你们……”王俐婕的目光移向安知礼,眼中全是询问。
“哦,潘写意脚扭伤了,她第一次搭捷运,状况不少……”安知礼笑叹着。
“是吗?既然脚扭伤了,去给医生诊一下会比较好。”王俐婕对安知礼一直存有好感,为了接近他,她总会制造机会与他相处,连早上一起搭车到学校都是她刻意的安排,每天与安知礼并肩坐在一起的四十分钟,已成了她最期待的事。
然而,她这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被潘写意给破坏了。
“是啊!潘写意,你需不需要去照个X光?”安知礼转头看着潘写意。
“不用了,教授,不碍事的……”她去照个头啦!X光一照,她的小伎俩就泄底了。
“但你总不能一直靠着安教授吧?这样太……”王俐婕不悦地提醒,一个女学生这么挽住教授的手臂成何体统!
“是吗?那……我自己走好了。”她幽幽看了安知礼一眼,放开他,一跛一跛地走开。
安知礼一愣,不忍心地道:“还是让我扶着你吧!等到了学校,再到医务室去检查一下。”
“这样好吗?”她眨着天真又美丽的大眼。
“别想太多了,车来了,我们上车。”安知礼望着驶来的公车,扶着她的肩,一点都没注意到王俐婕微恼的神色以及其他男同学嫉妒的眼光。
潘写意于是紧偎着安知礼上了车,并和安知礼肩并着肩地坐在原本是王俐婕独有的位子上,当车子开动,她不经意瞥了一眼王俐婕,嘴角浮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第一天作战,成功!
她在心里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