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音这一想,足足想了三天。
这三天,她的生活作息全然没变,仍是在午后时分会怞空到“蓝色巴布思”去,待个两、三个小时,所不同的是,她帮表姊忙完咖啡屋的事后,不会再往那片沙滩上去散步,也不再拎着试做出来、或是特地为某人而做的点心,去那栋白色小屋拜访。
尽管如此,并不表示她对白色小屋主人的动向丝毫不在意。
孩子们告诉她,已经连续三天没见到“夏天叔叔”了。
白天的小屋静谧谧的,窗子不开,也听不到冷气运转声。晚上的小屋更是安静,乌漆抹黑,连屋前自设的复古式路灯也不亮。就连大白也凭空消失了,借不到狗,孩子们伤心得暑假作业都写不下去,而暑假即将要结束了。
难道……是因为夏天己到尾声,所以他又走了吗?
那天在“山樱”,确实是她亲口要他离开的。
当时情况紊乱,加上爸妈和不少客人都在场,她不想谈,也不愿听他多说什么,要求他离开似乎是最正确的方法。
但……都三天了,他就没想找她吗?他不会真的一句话也不留,突然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心脏整个揪在一块儿,怞痛着、刺疼着,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不告而别。
余文音,你只是喜欢他,只是喜欢而已!他倘若真的走掉,你仅仅像是不见了一件喜欢的东西罢了……
意会到内心正费力地试着说服自己,她微微晕眩,悲哀地弄清一件事——
不仅仅是喜欢了,她对他的感觉更深、更强。
她明明想谈一场只有快乐的恋爱,缘如潮水来去,不强求的,怎么会心乱至此?
果足踩着细沙,脚底心触碰到阳光留在沙里的温暖,她两指勾着凉鞋,一步步、徐缓地向前走,斜阳拖长她的纤细身影,淡淡在她脚下。
还是来了。
走过沙地,爬上几块石阶,她抬头望向那栋白色小屋,果真像孩子们描述的那样,门窗紧闭,静得让人心慌。
“可恶……”之前还信誓且旦地说绝对不惹她生气的!不生气才怪!下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连名带姓地叫他,要一直叫、一直叫!
在围墙外站了片刻,咬咬唇,她叹气,然后转身,然后……
男人就站在石阶下。
他一手插在裤子的口袋中,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仰首凝望着她,高大的身躯在黄昏下有些不真实,脚下的影子一样被斜阳拉得老长。
余文音没说话,两人都没说话,仅是隔着几阶石阶的距离,深沉而静谧地凝望彼此。
不知对看了多久,男人终于有所动作,他拾阶而上,来到她面前。
“你——啊!”她才出声,人已被傅尚恩有力的双臂捆抱,脚几乎离地。
她的脸压在他衬衫微敞的胸前,瞬间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不用这样的力气,她会像离开孩子小手掌握的气球般,飘向天际。
“你已经能听我解释了吗?”傅尚恩声音沙嘎,峻颊抵着她的发,贪婪地嗅着她的气味,想藉以平复这几天所受的精神折磨。
“你、你你……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余文音没想到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会问得这么委屈兼之丧失个人风格。
她不是要用力地、连名带姓地叫他吗?
可恶~~为什么恋人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闻言,傅尚恩终于放松双臂,将她微微推开。
他的表情古怪,像被人莫名扫了一巴掌。
“我有打呀,我被你赶走的那天晚上就打了,可是你手机关机,后来我忍不住打电话到‘山樱’,是你父亲接的,我想请他帮我把电话转给你,但他要我别急,他说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一遇到不开心的事,会把自己退到自觉得安全的地方,慢慢想、慢慢找答案,他要我别打扰你。”
余文音脸微红。
好吧,是她误解他。
抿着红唇,她仍是不说话,也许是乍见到他,扭紧的心终于松开好多,她喉头怪怪的,鼻腔竟呛起要哄人流泪的酸意,特别是当男人厚实掌心捧住她的脸,额抵着她的,用一种渴望又忧郁的语气对她说——
“文音,听我解释,好吗?”
眼睛湿润了,不想让那灾情扩大,她赶忙合起眼睫。
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珍惜地吻着,温息烘暖她的脸肤,然后他的唇游移轻吮,最后覆上了她轻启的小嘴。
双脚有些站不稳,她倒进他臂弯里。她勾进指间的凉鞋早已掉落,而他拎在手中的外套也已落在脚边,他拥抱她柔若无骨的身躯,许久过去,深吻渐渐转浅,他哑声叹息。
“你瘦了。”才三天,短短的三天。原来让他难受的,同时也能折磨她。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轻哼,脸容红得像初绽的玫瑰,气息微喘。
心中怜惜剧增,傅尚恩模模她的发,吻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
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他浓缩成一句话。“让你难过,是我不好。”
余文音双眸眨也未眨地啾着他,慢吞吞地轻语:“你难道……就只想说这些吗?
“不是。”想说的太多,非三言两语能道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傅尚恩微笑,弯身捞起外套和她的凉鞋,跟着握住她的小手。“你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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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天濑”?!
没错,余文音是一直嚷着要进来这栋五星级豪华度假中心开开眼界,但她从没想过第一次走进这里,搭的竟是专用电梯,而且还直通到最高楼层,随即被安置在据说是总统等级的海景全览超大套房。
而当她还处在迷惑状态下,服务生已推着小餐车进来,把几样热食、中西式小点心、饮料和水果摆上,然后又退出去。
房中两人独处,余文音怔怔看着摆满桌上的食物,眸光缓移,又怔怔看着身旁的男人好几秒。
“你叫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是那位被重金礼聘过来的大厨做的,你不是一直想尝尝看吗?我替你点了几道他的拿手料理。还有,我肚子也饿了,陪你一起吃。”傅尚恩沈静道,挟起一个小笼汤包放在她的盘子里。“趁热吃。”
“谢谢……”她听话地动箸,在他的催促和注视下把食物送进口中,汤包皮薄汁丰,内馅香鲜,里头还包着整只虾仁。
“好吃吗?”
“……好吃。”
见她吃相秀秀气气的,不自觉间露出满足的模样,傅尚恩不禁扬唇,胸中的窒闷一扫而空,彷佛这几天受的罪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静静地为她布菜,自己也吃了些。
两人安静地用餐,半晌,余文音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后,捧起柠檬水啜着。她这一餐吃的东西,加一加说不定比过去三天的进食量还多。
“再多吃一点。”傅尚恩劝诱着,见她摇头,他眉心淡淡蹙起。“你吃得太少了。”
“好饱了,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
“所以说,‘北海天濑’是你家开的?”她环顾周遭一眼,眸光最后停驻在他脸上,语气就如同她此时唇角上的浅弧,淡然安静,又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俏皮。
她坐上他的吉普车,两公里的路程几乎眼一眨就到了,而且自她跟着他走进这栋度假中心之后,可说是处处备受礼遇,她自然如此猜测。
傅尚恩点点头,咀嚼的动作变慢,一会儿才说:“它是‘布鲁斯’所经营的度假中心之一,我父亲约翰.布鲁斯……就是那天去‘山樱’喝茶、找你说话的老人,他是‘布鲁斯’集团的总裁。”
“你和他长得很不像。”一个东方人、一个西洋人,外貌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嗯。”他又颔首。“父亲和我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他和母亲透过教会,在北越那里所领养的孩子。”
“北越?”这答覆足够动摇余文音一贯宁谧的神态。
她看过几篇报导和照片,是有关越南北部难民营的深入采访,其中详细提过,许多想领养小孩的欧美人士会透过教会的联系,从难民营中领养孩子。
她曾为这样的报导忍不住眼泪直淌,不单只是为那些活在难民营中的人感到难受,也因为那种不受地域、种族、血缘所区隔的观念,只因为爱、因为想疼爱孩子,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孩子幸福,所以领养他,不管这个小孩来自何方、什么种族、肤色如何、说的是哪一国话。
“你小时候住在北越的难民营吗?”她问。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显得有些诡异,淡淡的郁色重新缠上眉峰。他必须对她解释,虽然这过程会勾起许多他不愿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须要克服。
“我连住进难民营的资格都没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么意思?”
深吸了口气,他端起咖啡喝着,徐缓地说:“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吗?”见她摇头,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里的人大多是少数民族,跟台湾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越南山民和当地政府不断起冲突,几十年来陆续发生过好几次流血事件。”
“是因为种族问题?”
他摇摇头,将喝到见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问:“你要看海吗?”
嗄?!“什、什么……”还来不及反应,男性手掌已伸来握住她的,他拉着她起身。
怔怔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人离开用餐的地方,走进另一边类似起居室的房间。
傅尚恩按下嵌在墙面的触控键,落地的直式百叶窗便缓缓往两边收拢,整面设计成广角的玻璃墙展现在前,居高临下,海天景色尽收眼底。
“好美……”她轻轻吁出口气。
“坐这里。”他拉她坐在面对着广角窗的一张双人沙发上,沙发好大、软绵绵的,像是一团加大的懒骨头,陷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小脑袋瓜轻松地抵在他的颈侧,余文音其实有些怀疑他拉她坐在这儿的动机。两人陷进懒骨头沙发里,他双手抱她抱得很理所当然,丝毫没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扬唇,也没想推开他。
“这里的规划和设计,全出自你的手吗?”她想起他小屋里那些建筑设计图,以及他电脑萤幕上三不五时出现的立体设计图。
“嗯。”他低应。
“我喜欢这面广角落地窗。”她赞叹着。
“我也喜欢。”
她露齿一笑,柔声道:“你还没说完你的故事。”相贴着,她感觉得到他跳动的胸口,她喜欢听,会下意识去数着那跳动的频率。
他没立即启口,沉默了一阵才说:“山民受当地政府压迫,起因于宗教信仰的问题。我十岁那年,当地政府强制没收了村民的祖传土地,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有人带头抗议,他们就派警察镇压,整个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山民土地要不回来,房子被纵火烧毁,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在冲突中被搜括一空,许多人被押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生父就是其中一个。”
心一凛,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头紧紧的,她试图咽下那块无形的东西。
他接着说:“抵挡不了也受不住压迫,很多人开始往边境逃亡。那时,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过越南和柬埔寨的边界线,向柬埔寨申请避难。在逃亡的过程,两个妹妹先后感染疟疾,一直高烧不退,妈妈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径,那条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小妹在还没走出越南山区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喃些什么,后来才记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过她的歌……”
他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得教人心惊。
“好不容易寻求到庇护,我们先是被安排住进金边郊区的联合国难民营,但大妹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她被隔离起来治疗,可是医生说因为病情拖得太久,高烧引发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体后来被火化,妈妈那晚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痛哭,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会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着,动也不动……后来,我在她身旁睡着了,醒来时,同样逃到难民营的山民告诉我,妈妈死了,她在我睡着时,拿着一条扎帐篷用的细绳,把自己吊死在难民营外的树上。”
“不要啊……”心痛已极地低喊,余文音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侧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紧、好紧。
“不要……不要……”这太残酷了!
以往读那些报导,虽然会掉泪、会感伤,但毕竟离她的生活很远,从不是像此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怀里。
心痛啊!痛得她以为发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复,就可以让一切悲剧消弭。
“文音……”傅尚恩试着要抬起她的脸,她不愿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紧他的腰。
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说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高贵女性。
被余文音这么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樱”时,父亲向来冷峻的脸庞上乍现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浓得呛鼻的话。
老人家这几天也颇为怪异,在以为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总用一种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关心我!
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是这样吗?
他叹气。“或者你说对了,我有恋母情结。”
“喔?”余文音再次扬起脸蛋,近近瞅着他,对他坦然承认的态度感到有些惊奇。她正欲掀唇,却听他接着往下说——
“要不然我不会疯狂地迷恋上你。”
“咦?”她脸红心悸了,听见这么直接的爱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说:“因为,你也是很温暖、很温柔,像太阳也像月亮,跟我母亲很像。”
“嗄?!”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秀气小脸顿时憨得很可爱。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动,他俯首含住她圆润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他气息粗嗄,在她发烫的耳畔哑语。“我已经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四个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跑着、跳着、笑闹着,看你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态……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栗,他瞧见她羽毛般的睫轻扇,红艳艳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轻哼了声。“别以为就你有偷窥的本事啊……”
毕竟,她也不动声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