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两岸泊了几艘船。
江面上映照满天的西川锦霞,水波和缓起伏,金色光芒藉著水泽摇曳生姿。
这里是四川云阳,是梯形盆地东方的顶点,出了云阳县往宜昌而去,一波三折的地形造就湍急多变的水势,千里水路,一日往返。
天色渐沉,再东去已是瞿塘险峻,只要是老手自是清楚该把船只停在此地过夜,待船员养足精神,明日再入三峡——
「螃蟹一啊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眼一挤啊脖一缩,爬呀爬呀过沙河,一对宝啊该谁喝——三压花啊该谁喝——六六顺啊该谁喝——哇哈哈哈——」
「他娘的!」猛地一句暴喝,差些将船舱给震垮。
「你这红头发蓝眼睛的蛮子,跟著咱们也一些时候了,正正经经的中国话学不成几句,骂人倒是挺顺溜的!」
舱内几名汉子随地而坐,空间尚称宽敞,一坛酒置在中间,那不是普通的酒,是辽东桃花酒馆所酿的「蜜里桃」,香、醇、厚、烈四色皆齐,是难得的佳品,莫怪一干人为了它几要大打出手。
公平起见,众人划酒拳决胜负,规则未变,却没人想赢拳,使著千奇百怪的法子教自个儿输,为了便是罚酒。可这麽一来,输拳的喝得痛快,赢拳的就只有乾瞪眼的份了。
「再来!再来!」虽是中国话,却夹著怪里怪气的腔调,罗伯特气呼呼撩高衣袖,蓝眼眯得细长。以往他总是输,今天倒让好运缠上,一路过关斩将拳拳胜出,眼看一坛酒即将见底,他却半口也没尝到。恼啊!
「来,老子同你玩玩!」轮到那劲装汉子,他瞄了眼败了上一局、正扛起酒坛罚酒罚得痛快的大胡子,连忙道:「妈的张胡子,你他妈的喝太多了吧!」
「我妈早归天啦,没福气喝这酒。」将酒坛挟在腋下,张胡子用衣袖胡乱拂去虬髯上的酒液,环视众人,慢吞吞又道:「所以——我这做儿子的就帮她老人家多喝几口吧!」话刚下,他再度以坛就口。
瞬息间,七人条黑影扑将过来,诅咒和谩骂声响彻云霄,激烈的争夺战就此明朗化。所幸船舱内摆设极为简单,能砸的东西有限,一名白衫书生技巧地闪过飞来的矮桌、绕过纠缠成团的几人,推开木门,俐落地跃上甲板,将那乱象全抛在身後。
「夕阳无限好,馀晖当珍惜。」理了理软衫,打开手中书扇,他往负手立於船头的男子步去。
闻言,那男子半侧过脸,星目微眯,低沉语调有丝不悦,「你专程带那坛酒来,为的就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
「砰砰!锵咚——」里头传出巨响,叫骂之声未歇,看来战况加倍剧烈了。
宋玉郎温和笑著,习惯地摇动书扇,辩道:「天地良心啊!三哥,那壶『蜜里桃』是老十三同他泼辣媳妇儿讨来孝敬您的,我只是顺水人情替他带了过来,怎生怪到玉郎头上?」
「我还不知你的把戏吗。」男子冷哼,视线调回江面。
「呵呵呵……」宋玉郎笑不离唇,与男子并肩伫立,眼眉垂敛,温吞的模样十足无害。「在三哥眼皮底下能耍啥把戏?瞧您这般提防,真不把咱当兄弟了,唉唉,无情啊——」话绕了回头,又把错兜在对方身上。
一向习惯直来直往,最受不了这滑溜性子,抬手压了压额角,容灿直觉脚底发痒,极想将身旁迳自摇扇的家伙踢入江中,顺道练练腿力。
「咦?这——好香啊——」忽地合起扇子,宋玉郎嗅著飘来的食物香气,凤眼一溜,瞧见岸边三名忙碌的少年和架子上烧烤的鱼虾。
个头最小的少年转向这边上面搅动锅中热汤,一面扬声道:「灿爷、六爷,晚饭就快好了。」
宋玉郎朝他们点点头,随即感慨一叹,「三哥好福气,当年突发善心收了三名孤儿,如今都成有用之人,衣食方面帮你打理得妥妥贴贴,只是……你一人何需用上三个贴身小厮?倒不如让一个给玉郎这可怜人吧。」
怎会同这反覆的笑面虎结为异姓兄弟?容灿百思不得其解。须知那三名少年是宋玉郎捡来,尔後硬塞给他的,现下却说这风凉话。
「三哥,哦……你目露凶光耶。」那张貌比潘安、容逼宋玉的脸还是笑,不过身形已机灵地往旁退开。
「老六。」容灿侧目瞧他,手指骨节捏得格格作响,嘴角微牵,「你觉得一拳揍在脸上舒服?还是一脚踹在上痛快?」
唔——明知捋虎须代价惨重,偏生他嘴巴痒、本性难移。宋玉郎乾笑了笑,书扇护在胸口,赶忙道:「三哥别恼、别恼,瞧清楚了,我是玉郎,是您撮土插香、歃血为盟、义结金兰的亲亲六弟,咱们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三哥怎舍得折磨我?」见容灿逼近一步,他继而快道:「唉唉,事实上是铁老大要我来的……别再过来了,我若落水,可要劳烦三哥相救啦!那可过意不去。」
「说重点。」容灿剑眉一蹙,指头敲著船缘。
既是俊杰,当然很识时务。宋玉郎如同背书似地忙著回说:「寨子向各处发出号令,下个月十五兄弟们聚会阎王寨,一是因七妹已绘出新的机关地形图,二是为商讨法子,免去朝廷与阎王寨之间的纷争,众家兄弟对那无聊的争战已感厌烦,再有……」他顿了顿,见容灿神色稍霁,那招牌的温吞笑容重返嘴边,「二哥练功走火入魔。」
阎王寨中的当家二女十一男,皆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因大寨主铁无极和他十二位结义弟妹的手段,阎王寨快速窜红,武林黑白两道,谁都得给上三分薄面。而十三位义结金兰里,容灿和排行二当家的容韬不仅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弟,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双生子,但因职务有别,身为北提督的容韬常年驻扎北地,而他却为了漕帮的事务奔忙。
漕帮,长江水路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帮派,除主要的帮众外,无人得知它实是阎王寨往南方及内地延伸的一股势力。
见容灿若有所思,宋玉郎又道:「此事实有内情,好似同咱们那位郡主嫂子大有关系,待兄弟聚会,三哥再问详情。呵呵……这烤鱼真香……」说著,话题一转,一双凤眼忍不住又瞄向岸边。
容灿拧眉沉吟了片刻,正欲询问,前头江面却传出打斗之声。
江心上,一艘中型乌篷船顺流而下,无人掌舵,只见五、六名黑衣汉子围攻船上两人,瞧那两人身形似是女子,其中一人使双刀,另一女子则使长鞭。双方斗得正酣,江面上紧追而来一艘墨色大船,船上抛下铁链,瞬间已将乌篷船拖住。
「玄风堂。」口中静静吐出派别,容灿双臂抱於胸前,专注观望著。身旁除了宋玉郎,方才为酒打得你死我活的手下们闻声後也都陆续跑上甲板观战。
「竟有人肯花大把银子请来玄风堂这等杀手组织如此追杀,瞧这阵仗,莫不是倾巢而出了吧?呵呵,这两名姑娘来头不小。」宋玉郎微微笑道。
傍晚的优闲气氛已然尽毁,除容灿这方,其馀停靠的船只全紧闭舱板、拉下木窗,没人敢多看一眼,生怕惹上无谓的江湖恩怨。
四周一沉,争斗之声更显清厉。
容灿神色未变,目光深远,耳际捕捉那划破气流的声调,异於刀剑铁器相击之音,飕飕厉响,留有馀韵,那长鞭宛如金蛇,迅捷的舞动带出一波波铄光,而持鞭的女子在恶斗中来去穿梭,衣袂飘飘,七彩斑烂的服色竟与落日霞红相映。
见争斗不下,墨船上又派援手,几名黑衣人飞扑而至。此时,使双刀的小姑娘护左攻右,险险避开指至面门的长剑,有些难以招架。
「阿姊!」
小姑娘惊喊未止,女子的金鞭已如灵蛇吐信,眨眼间击中持剑之人,那名汉子登时脑骨碎裂,惨吼一声跌入江中。
金鞭毫不收劲,气势凌厉倒旋了一个大圈——
「都给我滚。」
女子话语刚落,扑通扑通接连几响,泰半的黑衣人已让鞭子打入水里。
「好!」好俊的手段。一旁观战,容灿忍不住拊掌喝道,心知就百家武器而言,鞭的难度远高过剑、刀、枪、槌等,因它身长质软不易驾驭,这女子却可以气驭鞭,将其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足见武功修为。
「她、她看向这边啦。」身後的张胡子铜铃眼眯成细缝,一手搭在眉上,还不忘抱紧抢在怀里的酒坛子。「嘿嘿,是个标致的娃儿。」其实以两船之距,瞧不分明女子容貌,但见她身形修长窈窕,便觉是个貌美女子了。
听到叫好之声,女子稍稍分神,差些让一柄斜里疾出的大刀砍中,一个翻滚狼狈避开,金鞭不攻敌人,反而挡住使双刀那名小姑娘的腰肢,大声喝道:「阿妹走!」
「不!」小姑娘急喊,身子却让金鞭带起飞至半空,「阿姊——」
「快走!」金鞭再下,捆住一名汉子抛将上去。
此际千钧一发不容多辩,小姑娘咬唇蹙眉,头一甩,将飞来的黑衣人当作跳板,在空中借力使力,窜出了围困,小小身子落入丈外远的江中不见踪影。
那名被掷飞的黑衣人早不知所措,接著背部又受小姑娘一蹬,身躯便如同断线纸鸢朝容灿这方疾扑过来,眼见庞大躯干就要跌落甲板,一双厚掌忽地托住他的颈後与腰绑,跟著劲力一吐,硬生生帮他旋正身体、头上脚下的落在船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实话,容灿全然不想介入眼前的麻烦,但也不能任由这百来斤重的汉子撞烂自个儿的坐船,如今出手助他,皆是以本身立场做为考量,可此番举动落在女子眼底便自然起了误会。
弃守乌篷船,女子忽地跃上水面,落了水在江上载浮载沉的黑衣人提供了最佳的施力点,她双脚踩点,眨眼间,身形轻飘飘落在容灿的船头,金鞭亦随之祭出。
「姑娘——」情况急转直下,容灿无法多做解释,长腿迅捷而出踢偏了软鞭,避开第一波攻击。
见他动作俐落潇洒,女子好似有些讶异,咦地一声,忽又喝道:「吃我一鞭。」
没想到她这招是声东击西,鞭子在半空转向,朝那个书生装扮,瞧起来最弱质、最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击去。
「莫伤我兄弟。」
鞭梢恰奔至宋玉郎俊到姥姥家的脸庞前,容灿的长腿已然踢到,只闻飕飕清响,女子连续打出八鞭,皆教他一鼓作气挡将下来,但见对方招招狠辣,下手不留馀地,容灿心中愕然,浓眉不由得皱折。
见当家的斗她不下,船上兄弟全躁起家伙,哇哇大叫却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一群大男人围攻一个小女子,此事若传了出去,漕帮也甭在江湖上混了。
「姑娘且慢,请听在下一言。」啪地厉响,乾脆清冽,金鞭捆住客灿单边护腕,他腕底一沉,赤手擒住鞭梢,虽夺不下她的武器,亦不让对方怞回。
双方动作一止,容灿这才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样——
她衣为白底,青裙及膝,胸前、袖口和衣角处绣上了耀眼斑烂的色彩,一圈圈灿亮夺目的滚边,刺出神秘的花草纹路,小腿肚缠著七彩颜色的绑巾,双足穿著一双勾角花鞋,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
鹅蛋脸庞轮廓鲜明,肌肤如蜜,双眉细且长,鼻梁挺秀,两边各戴著一只腕大的耳环。她立在船头,手上扯紧长鞭,视线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容灿,薄抿著桃红般的唇,眼波流转,既艳又媚,脸上竟瞧不出半分怒气。
张胡子说对了,这女子的确是个标致的娃儿,不仅标致,而是美得过火。
「美人……是大美人……大大的美人……」罗伯特软软叹了一句中国话,蓝眼睛瞪得直勾勾的,跟著口中念念有词,叽哩咕噜地也不知说些什么。
女子的美眸朝罗伯特睐了睐,樱唇微微上扬,听闻旁人赞她貌美,她不觉对方无礼,反而心下欢喜。接著,她将视线调回,同样直勾勾地瞪住抓紧软鞭另一头的男子,咯咯一笑,那张娇颜更增光彩,美得连天边的霞云都要失色。
「你功夫好得很、生得很俊呢。你也觉得我美吗?」
她的声音软软腻腻,十分悦耳,但此话一出,却是教人错愕。汉族女子受礼教约束,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好人家的姑娘若主动与男子攀谈便已危及名节,又怎会话及这等问题?饶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容灿一时间也不知何以对应。
「你怎地不说话?你觉得我不美吗?」她问得柔腻直接,见容灿迟迟不答,美眸微微一沉,杀意陡现。
「美就美,不美就不美,三哥,你就痛快回答人家吧。」宋玉郎书扇半掩面,藏在扇後的嘴快笑咧到耳根後了,忘记前一刻这异族姑娘欲致他於死地。
容灿微眯双眼,感觉一股力劲透过长鞭与自己抗衡,握鞭的掌心略微刺疼,他没去在意,瞧见女子这近乎调情的语调、当众卖弄的媚艳神态,厌恶之情顿生。
「姑娘,这是一场误会,在下之所以出手帮他……」说到这儿,容灿瞄了眼软在一旁的黑衣人,视线又调回锁住女子脸庞,淡淡地道:「只为不让他撞毁此船,别无他意。至於姑娘与人恩怨,同我等无尤。」
「谁爱听你说这个?」女子嘟唇轻睐,眸光锐利,语气却软腻娇柔。
身後一阵吞咽口水的响声,容灿不必回头,亦想像得出这票兄弟已被眼前的妖女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请姑娘离开。」不悦的心绪高张,容灿冷冷启口,手中便要松开掌握让长鞭怞回。
却在此时,一阵箭雨漫天疾射而来,那女子背对伫立於船头,容灿不及思索,原要放开的手掌力道陡猛,藉由长鞭将女子扯向自己,躲开破空锐箭。
女子顺势迎向他,未有反抗、毫不矜持,温软的躯体直直撞进他的怀中。
这一切全凭意识反应,绝非容灿本意。为躲箭雨,他双臂抱住扑来的人,两人倒於甲板上,翻滚了两圈才停止,等回过神来,那双媚艳的眼瞳近在寸尺,正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中原的男子都是这般口是心非吗?」她躺在他身下,密而俏的睫毛眨了眨,美艳中却有一番无辜。「你心中明明赞我美丽,口上偏又不说;我的恩怨你不愿干涉却又出手;要我离开,偏偏将人家抱在怀里,你怎地如此反覆?」
面对突来的袭击,众家兄弟终於回复正常,叫嚣之声飘过容灿耳际,宋玉郎、张胡子等人都已寻求掩护,居於备战位置。但容灿却不正常了,两人贴得这麽近,近到鼻尖几乎顶著鼻尖,他的视线在女子美颜上穿梭,一点樱红唇瓣、一股诱人香气,他心脏猛地跳动,吸入的空气中夹杂女子呼出的温热气息,又甜又辣。
瞧见容灿怔仲模样,女子心中得意,一对眼儿直勾勾凝著,笑得倍加娇媚。
「灿爷!是打还是退?你再不指示,船都快成蜂窝啦!哇——他妈的!老子的琼瑶玉露啦——」一支箭射穿酒坛,碎片与酒液登时散成一地,张胡子隔空哇哇大骂,眼见玄风堂的大船愈靠愈近,抬头便是一片箭雨,再不反击,还等著别人欺到头上来吗?
闻声,容灿如梦惊醒,正欲放开身下女子,那女子反倒抱住他的腰际,打了半个圈,翻身将他压在下头,容灿待要斥责,却见一支羽箭直入甲板,钉在两人方才的位置,箭身尚兀自摇晃,发出嗡嗡轻响。
「危险。」她慢半拍地提醒,笑容未变。
不知怎地,容灿恼怒起自已,「走开!」他俊脸微红,厌恶地推开她。
「中原来的男子,你又在口是心非吗?」她笑问著,意有所指地瞄了瞄教他紧握的金鞭,那是她的护身兵器,他不放手,她如何能走?
「还你!」容灿双眉更锁,将长鞭甩开,另一手则潇洒地击开数支羽箭。
原想过几天安分的日子,无奈老天不成全,教他遇上这妖女,无端卷入是非。这女子是祸水,天大的祸水——望见甲板满目疮痍,容灿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却无所谓,一迳地笑,笑得无辜柔媚。
「青天月!把旗升上。」他扬声大唤,将火气尽数发泄,「弟兄们听好了,开右翼炮门、三帆扬满、全面作战!」既是非打不可,就得赢得迅速彻底,只是过了这一战,漕帮与玄风堂的梁子算是结定了。
「是!」众弟兄一阵欢呼,天晓得有多久没玩这种刺激游戏了?
长江一带是他们的地盘,往来的船只商号,管他是黑道白道、管他是正当营生抑或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瞧见是漕帮行船,还不给上几分薄面?而今日玄风堂欲致这名女子於死地,竟不分青红皂白追杀到漕帮船上来,这口鸟拉气忍得下去,除非船上的人全死绝了。
全体得令,众家弟兄动作迅捷,在最短时间武装船只。
趁容灿与众人忙碌之际,那异族女子特意去寻黑衣人的晦气。方才容灿出手相帮,他便缩在船边,蒙面的黑巾已然掉落,露出一张黝黑年轻的脸孔,但见他的恐惧如此明显,她反倒心慈,只抬起勾角花鞋将他踹入江中,未下杀手。
另一边风吹旗动,玄风堂方辨明对方高升在桅竿上的旗帜,不及反应,船身已结实地吃了一炮,轰地巨响炸出一个大窟窿,登时木屑与烟灰弥漫江面。
「那是什么……」女子悠悠问著。首次见识火药的威力,她眼中流露近乎著迷的神色。
容灿没有为她解答,右手举高,示意属下暂缓炮击。
玄风堂的箭雨後继无力,船身进水严重,情势危急下,数十名黑衣人决定弃船,分别乘坐由大船上放下的三、四艘木舟,透过江上薄雾望向容灿这方,似乎颇为踌躇,他们追杀的目标就在前面船上,却又忌惮对方的实力。
容灿知道他们在顾忌些什麽,双臂好整以暇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扬,对著那名女子扯出凉薄的笑意。「请你离开。」
「嗯……」她漫应了一声,对於容灿厌恶的语气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自顾地玩著金鞭,轻缓地道:「可是我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呵……」
可能天生如此,女子的音调娇女敕特殊,说的虽是汉语,却夹杂著本身族中母语的发音,咬音些微模糊,教人听著,好似哼著什麽曲调。而她的肤色并非白皙,是种可人的蜜色,带著极淡的粉红。
容灿皱眉听著,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女子把玩兵器的双手,感觉那双小手彷佛也泛著透明的金色光泽——
就这么兀自思索,片刻失神,忽地,女子低垂的眼眸飞扬,出手极快,一道金光朝堆在炮门旁的竹筒袭去,那筒内装备火药,开一次炮火需用掉一支竹筒的火药粉,她旁观这群人的动作,自然猜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其中。
负责填充火药的是方才在岸上准备炊事的三名少年,见金鞭直取竹筒,三人竟不顾安危,两名小的反射性张开双臂护在竹筒堆前,瘦高个子的少年则想也未想,身子朝那道金光扑去。
「眠风,不可!」宋玉郎高喊,与容灿同时行动。前者白衫长卷,眠风的腰际紧缚,往後让宋玉郎抱在怀中,又因力道太强,双双跌在甲板上。
「别得寸进尺了。」容灿後发先至,身形如风,连环腿将女子逼退几步,他两臂各提一个孩子将他们抛开,两旁弟兄已前来接应。
女子本就无意伤人,鞭势时缓时疾、变化多端,只想取得一支竹筒占为己有,那是神奇的东西,她从未瞧过,今次首回见识,内心的好奇如焰高张,不弄明白怎肯罢休?
「你说啥我不太明白啊?什么寸啊尺的,我不懂,好不好咱们说白话?」她手中的鞭连连击出,却是嫣然一笑,「你知道的,我的汉语懂得不多。」
容灿让她的笑弄得有些烦躁,一招空手白刃打算夺下那道招摇凌厉的金光,手掌成刀劈近女子面门,她却狡猾得紧,反将长鞭倒转施力,妥贴地缠在白个儿腰间。
容灿此招甚是迅猛,眨眼间金鞭异主,握柄落入他的手里,正欲收取对方兵器,一经拉扯,金鞭卷著女子腰肢一块撞进他的胸怀。
本想运劲拧断金鞭,折损女子的锐气,未料及一股温热的气喷在自己耳後,带著郁郁香味,似一般,温温柔柔又酥又麻,是那女子红艳珠唇中徐徐呵出的气息。
「你——」容灿惊怒,猛地推开她。
旋了个大圈定住步伐,女子抚著失而复得的护身兵器,笑吟吟地问:「我怎么了?我好得很啊。你这是什么功夫?瞧来不怎麽厉害嘛,明明把人擒住了,临了又放了手,你师父是这样教你的吗?」
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容灿眼神锐利,摊开右掌,掌心上一只银环闪烁光辉,正是女子戴在耳上装饰之物。
见状,她反射地抬手一触,才发觉左边耳垂下空空如也,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对方取走耳环时,自己竟丝毫未觉,倘若他在摘取银环时,顺道在她的颈後或太阳袕上一掐,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但见他仅是怒著,下手已留情面,足知他并无恶意。女子飞快转著思绪,随即宁定,脸上又绽开娇甜的笑花。
「那银环是成双成对的,真是喜欢的话,送你一只也无妨,何必偷偷由人家耳上取走,回头又拿来戏弄人家?」
容灿被她抢白一番,登时不知何以对应,觉得这个异族女子狡黠非常、行事多怪。他峻颜微赭,冷冷一哼,「还你。」银环朝女子平平掷去。
她不接,纤手轻扬,将飞来的银环倒弹回去。同一时刻,女子身形往後弹去,长鞭随即出手,她早已锁准目标,这一下疾走如电,直直往愣在旁边、瞧美人瞧得垂涎三尺的罗伯特击下。
金鞭没往罗伯特身上招呼,而是精准地卷走他握在双手中的竹筒。方才他负责的炮门仅发了一次船炮,而手上握著的火药是由眠风那里取来准备做填充之用,谁知对手不堪摧残,才用上第一发火炮,局势就一面倒,用不上第二发,再有他贪看美人,把玄风堂忘得乾乾净净,待得鞭梢掷至面前,一探一取间,竹筒轻易地落入女子掌握。
「你拿我的东西,我拿你的东西,这才公平。」她扬声说著,身子疾速後退。
「留下!」容灿喝道,出手阻她,欲夺回那支竹筒。
她与他缠斗,细声细气地说:「一会儿走,一会儿留,这么反反覆覆,我不睬你啦!」接著脚下踩著船沿,身躯忽地跃起。
容灿朝半空中的女子击出一掌,她巧妙避开,以鞋底接他的掌心,借力使力,让容灿发出的内力送自己跃飞。
「多谢啦。」她回眸朝容灿嫣然一笑,身子已弹离船只大段距离。
容灿奔至船头,只见那抹斑烂霞红的身影坠入几丈外的江中,好似燃烧的火浸透在浩浩江面,火焰忽地熄灭了,与先前使双刀的小姑娘相同,一入水中便再无踪迹可寻。
生平首次教人这般捉弄,容灿低声诅咒,两道剑眉拧得老高,一股气梗在胸口不得发泄。下回倘若再教他碰上这妖女,他定要、定要……他定要……
定要如何?一时之间想不出答案,容灿只觉心中无比厌恶,双手不由得使劲,船沿都让他捏出十个指印来了。
「灿爷,玄风堂的人动了。」青天月道。
玄风堂三、四艘木舟果真有所行动,见女子跃离大船落入江中,他们再无顾忌,以追击目标为要务,一干黑衣杀手朝她坠落的区域划进,边是搜寻,还需提防容灿这方的攻击,木舟顺江而下,渐隐入薄雾之中,不复可见。
此刻,长江两岸仅剩容灿的船,原本停泊作歇的船只在炮击前走了大半,馀下的小半在炮轰开打後又走得精光,管他三峡险峻与否,总比一个不小心成了炮灰来得安全些。
周遭又恢复本来的平静,夕阳落入山头,天际灰蒙,彷佛所有的光色都随著女子斑斓的身影消失不见。幽然江面,几只鸟儿低空盘旋,那艘残破的乌篷船随流水缓缓浮动,不知何时已飘近过来……
容灿随意一瞥,眼神陡然炯厉,一个记号引起他全部的注意。
刻在乌篷船的船身木板上,以五枚火焰组成五瓣花形——
「滇门火焰花。」宋玉郎亦注意到了,道出容灿心中所想。他合起扇子轻击掌心,微微一笑,「这姑娘来头不小。」瞧瞧玄风堂追击她的阵仗,再加上这火焰花的印记,她在滇门之中想必举足轻重。
滇门发迹於云南,以洱海、滇池一带为主要巢袕,门下原聚集了各部苗族,後来声势日趋壮大,已延伸至四川、贵州以及广西各省,门众广泛,加入不少其他部族,如白族、摆夷、罗罗等,话虽如此,目前滇门里居领导地位的仍多数为苗族中的菁英。
「滇门苗女。」那女子衣袖、裙摆的刺绣是苗疆独有的花纹,镶在头巾上的珠翠、一身白底霞红,容灿若有所思地眯起锐眼,沉吟片刻又道:「滇门之中,谁使长鞭?」
此话既出,船上的人莫不心中一凛,思及那苗女模样与方才打斗的情景,一个名宇同时浮现脑海
「金鞭霞袖。」宋玉郎慢吞吞地吐出这四宇。
金鞭破寂,袖色如霞,她在江湖上闯荡,博得如此名号。
张胡子忽地地掌大笑,恍然地道:「原来是沐家小娃,哈哈哈!之前在苍山与沐老鬼斗上,那时她扎著麻花辫子,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几年不见,小丫头长成大姑娘啦!」
「你何时惹了那只老鬼?」青天月浓眉挑高,斜睐著张胡子。他口中所说的老鬼指的正是滇门现任门主——沐开远,亦是金鞭霞袖的爹亲。
张胡子搔搔浓密的落腮胡,撇了撇埋在黑丛中的嘴,「唔……陈年往事啦,也没啥,比试武艺嘛,到得最後我打了他一掌,他砍了我一刀,就这样。」
他说得轻淡,两三句便带过,但船上的弟兄知他的脾性,不难猜出那场比拚定是凶险万分。
张胡子伸伸腰杆,肚皮忽地打起响鼓,他哀声大叹,「眠风,变点东西来吃吧!我肚里饿、嘴上馋,不想想办法真会死人的。」
「你还说,那坛子酒全入肚皮里,还不撑了你?!」念念不忘的酒香呵……
「撑了我倒好,谁教天外飞来一支他妈的烂箭!」
「是你没护好,美酒没啦,摔得半滴不剩。」
张胡子吹胡子瞪眼。「老子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呀!说我没保护好,怎么不说说那个萝卜头,沐家娃儿一个笑,登时三魂少了七魄,一支竹筒火药就双手奉上啦!到得现在还转不回神。」
罗伯特感受不到众人眼光扫射,蓝色眼眸满是迷醉,右手捂著心口,对著女子方才离去的方向悠悠地唱起歌来,那是他的「家乡情歌」,一长串的蛮话,除他自己以外没人听得明白。
「天啊,这小子又要念咒,拜托谁去把他的嘴捂起来吧!」
众人哀号,又是一番斗嘴。
此时,眠风静静步至船头,将手中之物递上前。
「灿爷,这是那苗族姑娘之物,该如何处置才好?」
望住眠风掌心一只银环耳饰,容灿稍缓的眉再次皱起,那苗女以巧劲将它扫回,他并不接下,任它嵌在後头桅竿上,他的小厮却将它取来。
「丢了。」烦。一口恶气梗在胸臆。他知道她的底,心头加倍厌烦,从没谁如此捉弄过他,之前的较量,自己武艺虽然犹胜於她,却占不了半点上风,比起心思狡黠、机警灵敏,那名苗女教人印象深刻。
他衣袖轻扬,气劲卷起躺在眠风掌上的银环,那耳饰抛高起来,以顺畅的弧度落入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