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重地,繁华多貌,大街两旁开张立铺,客栈酒楼、胭脂布行,只要说得出名目的职业,总有个几处让人货比三家。街道原本宽敞,但各式各样的杂耍团引来无数人潮,还有摆在街边的摊子和沿途叫卖的小贩,整条城南大街吵嚷无比、热闹非凡。
避过迎面而来插满糖葫芦的大竹把,嫣儿扯着一旁的翠衣女子,口气哀求的道:“郡主,咱们回——”
翠衣女子忽地回眸拧眉,“你又忘了。”
“哦……小、小姐,”嫣儿急忙改口,大眼睛戒备地溜着四周,她扯住翠衣女子的袖角不让她往前。“咱们快回去吧,有啥没买齐的,嫣儿托李大娘出府买便是了,您别再待着了,这儿龙蛇混杂人多得不像话,实在不妥当啊!”
“嫣儿——”翠衣女子又好气又好笑,薄纱轻覆着脸,为她挡去些许的阳光,也朦胧了一份幽静的神态。她戏谑地说:“要你别跟着出来,你偏偏不听,待会真走丢了,可别赖在地上哭。”嫣儿辨识方向的能力,整个靖王府里众所皆知。
“小姐怎么这样说嘛!”嫣儿红着脸,跺了跺脚。“这回逛书肆,还不是靠嫣儿问路问出来的,所以,路是长在嘴巴上,嫣儿若迷了路,靖王府可不会跑吧!小姐别把嫣儿瞧扁了。”
睨了眼她的小丫环,卿鸿郡主抿嘴一笑,薄纱下眸光清灵。
顶着郡主头衔是五年前之事,她的娘亲原为靖王府的长郡主,姿容纤丽,生性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当时极得太后宠爱,后来却与一平民男子私订终身,老靖王爷视为家耻,从此断绝父女之情。后来有了她,生活虽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曾有段快乐时光,在天府之国的四川成都——爹的家乡,那是她十二岁前的美丽记忆。隔年,爹死于天花,然后继承爵位的舅父寻到她们,娘亲带着她重返京城。
“书太沉了,换我提吧。”
方才在书肆挑了几本书,嫣儿用布将它们结成包袱背在肩上,一路逛下来,小丫头没喊累,额上已布着细汗。
“不可以!小姐是千金之体,有事当然是丫环服其劳。”嫣儿掳紧包袱。
“可你流了好多汗。”卿鸿说着,掏出怀里的巾帕递去。
呜……她嫣儿肯定是烧了三辈子的好香,才会跟上这么好的主子。接过那香帕,嫣儿感动地抿了抿嘴,“小姐待嫣儿真好。”
“嫣儿待我也好。”卿鸿回说,微微一笑掉开头,她打量着两旁林立的店家,寻到了“流袖织”京城分铺的招牌,她举步往前,却发觉小丫头没跟上来。“嫣儿?”
嫣儿恍若未闻,一手掳着书,一手抓着巾帕,两眼怔怔望向对街的客栈,自顾自地喃道:“小姐,三笑楼呢……有没有闻到一股沁凉气味儿?是冰镇的桂花酸梅汤,上回小六子出来时帮我带过一壶,很好喝的……”
仔细闻着,空气中果然飘散着清凉桂香,见到嫣儿那嘴馋模样,卿鸿无奈地笑叹:“你陪我到流袖织买些丝线,回头咱们上三笑楼喝茶。”
嫣儿大喜,可马上垮下脸来,“不成的,小姐是金枝玉叶,身份何等尊贵,怎能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聚于同堂,王爷知道了会打死嫣儿的,不成不成,小姐,咱们还是快快回府吧!小姐!等等嫣儿啊!小姐!”留恋地瞥了眼三笑楼,咬咬牙,她撩起裙子追上主子。
三笑楼——京城中规模最大的客栈。
建造共分三层二楼大堂纯粹让人歇脚,膳食由简至繁应有尽有。二楼隔成二十来间的雅致小厅,达官文人多爱在此聚会,或议政事、或论诗文。顶层的三楼则设置了雅房,供过路旅客落脚休憩。
此时,二楼“聚贤厅”内,一名男子随意倚杆斜坐,他身材十分修长,衣襟松散地敞开,微露出精壮的古铜胸肌。他漫不经心瞧着街上的景象,淡淡弯唇,将手中小酒坛举至嘴边,扬头欲饮。
“尘,再拿酒来。”
他朝坐在桌边的男子晃了晃酒坛,里头早已空空如也,让他喝得点滴不剩。
“每回你总来糟蹋我的好酒。”武尘低低开口,瞥了眼地上四、五个空酒坛子,浓眉轻皱。这三笑楼他是当家,底下的掌柜、跑堂,甚至是掌勺厨子、打下手的,全是阎王寨出来的自己人,多少懂些功夫。而三笑楼挂着客栈的“羊头”,私底下却是阎王寨探子队的大本营。
“酒没了,喝茶。”
武尘自顾自掀开杯盖,细瓷相触发出清脆响声,深嗅着香气,他啜了口薄茶。
“唔……小气。”拨开削颊上的黑发,他咕哝一声,眼光让大街上那名轻覆薄纱的女子吸引,腰带系在她宽松的翠衣上,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唔……”无意识又发出低吟,他似乎有些醉意了。
“这醉生梦死的模样,若教你底下那些骁勇善战的兵将瞧见,北提督的军纪就堪就了。”武尘摇摇头,中指兜起一粒花生米,对住杆边的人运气弹出。
“暗器”飞来的力道不小,容韬随手一摆,花生米“咚”地落入空酒坛内,似醉非醉瞄了眼武尘,他掏出花生米抛入口中,边嚼边问:“许久没回去了,寨子一切可安好?”
武尘起身步近,凭栏而立,同他望着大街景物。
“七妹将寨外山坳的机关重新设置,拆除旧物,依地形做安排,阎王寨可说固若金汤。无奈朝廷容不下咱们,多次派兵来剿,屡战屡败仍不肯罢休,大哥已厌倦了这无聊的战事。”
闻言,容韬低低笑道:“此次皇上召我回京,八成为了阎王寨。”他边说,视线仍锁着那翠衣女子,不知她同身旁的丫头说些什么,轻纱下的菱唇若隐若现。
“他要你领军剿寨?”武尘眉头紧蹙。
“我不玩无聊游戏,若旨意如此,我自有办法推托。唉……还是喜欢北疆的生活,至少敌我分明,征战起来也痛快。”
翠衣女子迳自走了,那小丫头急急追去。
容韬不自觉探出身子,目光跟着人家去了,还不忘说话,“转告大哥要他别烦心,我绝不出兵,也绝不泄漏身份。”他也是阎王寨的当家,十三位结义金兰中排行第二,要他率兵剿了阎王寨,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小心为上,别让人抓了把柄。”
“你总是谨慎——”容韬尚未说完,大街突发的喧闹引起所有人注意。
那是匹毛色罕见的银马,不知从何处奔来,在闹街上撒野,两旁的摊子全毁在它的蹄下,花瓶瓷器碎成一地,字画东倒西歪地散着,水果蔬菜被践踏得稀巴烂,乍时,街上尖叫声此起彼落,众人急忙躲避这突来的瘟神。而银马却似发了狂,如入无人之地横冲直撞,撒踏的四蹄努力破坏任何看得到的东西,包括人。
一名小女孩吓傻了,睁大眼望住那匹大马,四肢变成石头动也不动,等待高扬的前蹄击上脑门。
“危险啊!”
卿鸿见状,惊慌喊着。她扑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女孩滚向一旁,可银马兽性大发,对空嘶鸣,再度扬起前脚。
翠衣姑娘?!
容韬动作神速,双手握栏一撑,身似大鹏,由二楼直坠而下,他将空酒坛击向马婰,银马吃痛,又发出尖锐的长啸,乘势,容韬朝蜷缩在地的两人飞扑过去,长臂紧紧抱住她们,连滚了三、四圈才逃离马蹄践踏。
卿鸿的双臂还抱着小女孩,整个人却密密地挤在男性胸怀中,快速的滚动令她昏眩了,她用力地吸气,满口满鼻全是阳刚的味道,不难闻,带点淡淡酒香。酒香?!她忽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男子宽阔的胸肌。
“啊!”惊呼一声,她反射性地用力挣开,头扬起,与那男子四目交接。
薄纱在慌乱中掉了,她的肌肤如瓷般细致,颊上散着两朵红晕,唇如樱,正微微放着,双眉细长直入云鬓,柔美之中平添英气。容韬望住她,心没来由地窒了窒,那两道清明的眸光仿佛看穿他的灵魂。
逃过一劫的女孩儿突地放声大哭,震得两人回过心神。卿鸿略微慌张地打量四周,才知自己成了众人焦点,而嫣儿正奋力挤开人群朝她过来。
直到卿鸿站稳身子,容韬才放开手臂,他与她不交一语,大掌却抚着啼哭不休的女娃,豪迈地说:“莫惊莫哭,叔叔替你教训那匹恶马。”
他纵开数尺追上还在发狂使性的银马,提气翻身,人稳稳地跨坐马背。但银马野性难驯,拼命地昂首踢腿想将背上的驾驭者甩下,这样的情景吸引所有人视线,众人大声吆喝,在旁为驯马的英雄呐喊助威。
卿鸿怔怔地看着,救下的孩子让一名妇人领走,那妇人感激涕零谢了又谢,她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觉心揪得很紧,呼吸又急又促。
“啊!”卿鸿猛地咬住唇,那银马一个跳跃,差些摔下男子。
“小姐,您想吓死嫣儿吗?!不分青红皂白就扑过去,您要救人,可想过谁能救您!还好那位公子武艺高强,您有没伤了筋骨?嫣儿瞧瞧……天啊!小姐的手臂擦伤,衣服都渗红了,怎么办?怎么办?呜呜……”
连嫣儿在耳边连珠炮似的炮轰,她也分不出心神回应了。
正在此时,容韬抓紧马鬃,双腿使力夹紧马月复,下滑的身躯终于稳住,他伏低身子,将重量施压在银马的颈上,对峙许久,银马好似累了,鼻孔猛喷气息,不再疯狂挣月兑,只胡乱在原地跺步。
他赤手空拳驯服了它。
周遭欢声雷动,卿鸿放下捂住嘴的手,梗在胸口的气轻轻呼出。
“这位公子好本事啊!”嫣儿自顾自说着,发现银马上的男子英姿飒爽,居高临下仿若天神,正驱着大马朝她们而来。小姐望住他,他也望住小姐,不好的预感在脑中炸开,嫣儿皱起两道秀眉。这男子好大胆子,竟敢用那种眼光瞧她家小姐,她记住他的脸了,回头定要叫人挖掉他的眼。
“喂,你、你想……做啥?”嫣儿挡在主子之前,表情悍悍的,说话却有抖。那男子不怒而威,但为了小姐名誉,她勇气十足。
“嫣儿,莫要无礼。”轻斥丫环,卿鸿朝马上男子微微行礼,声音持平,“多谢公子相救。”
容韬利落地翻身下马,缓缓步近,银马为他收敛野性,从此认定了主人,它乖顺地跟在容韬身旁,仍旧摇头摆尾喷着鼻息。
“你受伤了。”瞥见她衣袖上的血迹,容韬眉心深锁。
“小小擦伤,不打紧的。”卿鸿不敢再直视,因眼前男子衣襟开敞,颈下的胸膛袒露出来,自己方才还靠着他,思及此,脸不由得燥热起来。
她的眼神有股安详力量,温柔而慧黠,见她垂下眼眸,容韬竟有莫名失落,才想说些什么,大街另一头却传来马蹄杂沓之声。
“闪开!闪开!别挡着路!”
几名大汉策马排开群众,被护卫在后头的是兵部的曹雍,平时就爱摆大场面,攀附权贵,对官场上流须拍马之术已是内行,他瞧见了容韬,急急忙忙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提督大人。”他惊喜地笑,作了个揖便要拜下。
“曹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不必拘礼。”容韬淡淡的说。
他的官阶在兵部之上,由皇上直接任派,在北疆巩固庞大势力,捍卫国土,于国有功,是无数官员奉承巴结的对象。
曹雍将揖作到底,赶忙道:“礼不可废、礼不可废。”他抬起头瞄了眼卿鸿,却不识得,要不,可就得下跪行朝礼了。
“得知皇上召大人回京,小的欣喜若狂,这一向仰慕大人在北地的英勇战绩,此次领命回京,岂能与大人失之交臂?小的特地命人由西疆找来这匹宝马,想驯服之后送去提督府,无奈此马野性深重,伤了几名家丁,又踹毁围栏逃月兑,小的带人一路追赶,没想到因缘际会,提督大人仅凭一人之力就制伏了这匹银鬃马,确实是银鬃马命定的主人,所谓宝马配英雄,正是如此。”
“无功不受禄,容某承受不起。”容韬抚着马颈,掌下银毛软而绵密。
“哎呀呀,您受不起,又有谁受得起?”曹雍夸张高喊,“这是小的一点点心意,大人就别推辞,不要嫌弃才好。”
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容韬自是清楚,而银马由他驯服,他是它认定的唯一主人。若说不喜爱过于虚伪,但银马被当成某种手段,容韬想着背后的动机,唇角微微上弯,冷笑着说:“既是如此,容某就恭敬不如从命。”
突来的感觉在心口冒出,些微窒闷,卿鸿略微疑惑觑着他的侧颜,说不上是何原因,她竟领略了这陌生男子的情绪,冷淡的温和中夹带讥讽,嘴角暗噙不耐,尽管他熟络地与人交谈,此时神态与方才却是判若两人,无形中他覆上了面具,藏在里头的脸正嘲弄地看着这一切。
“小姐,咱们走吧。”
嫣儿拉着她的衣角,低声而焦急地催促,卿鸿下意识跟着她的步伐没入了人群当中。
既是官场中人,虚伪应付的功夫也学会几分,袖中的手握成拳,容韬忍住脾气,摆着提督大人该有的架子,“这畜生扰民毁物,整条城南大街凌乱无比,京城重地发生闹事,皇上若怪罪下来,恐怕不好。”
“大人毋需担心,小的马上吩咐属下帮忙整街,那匹马儿打坏的东西我照价买,受伤的就给些钱做赔偿,这事好解决,皇上怪不下来的。”容韬收下银马,曹雍大喜,花点钱财亦无所谓,反正来得容易。
好个肮脏污吏!容韬心中冷笑,语气却十分和缓,“曹大人真是设想周到。”
“应该的,应该的。”曹雍连声道,笑眯了眼,“既与大人在街上巧遇,何不让小的做个东道,也算是为您洗尘。最近我府里新聘了一名厨娘,做的川菜十分道地,就不知提督大人可愿赏光?”
心思轻巧地荡开,容韬回身找寻那名姑娘,才惊觉佳人不在,眼神在群众当中梭巡,可哪里有翠衣身影?一时之间,心竟微微失落。
荒唐。他低笑,潇洒地甩了甩头。
“大人,您意下如何?”
容韬捉回心神,眼中锐光尽掩,“请曹大人带路。”
???
绣阁中,临窗底下置着四尺见方的织品,空气宁静安详。卿鸿坐在矮凳上,略略倾身专心一致地移动绣针,那是一幅观音慈相,她手巧心细,一针针刺得绵密,几缕秀发摆荡在布面上,和线丝透出同般的光泽。
“郡主!郡主,”稚亮的声音穿过檐廊,一瞬间,嫣儿小小的身影已冲进房来,兴奋地喳呼着:“嫣儿查到了,知道那人是谁了!”
可听出了惊人内幕。”她瞄了瞄主子,见卿鸿仍无动于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来丫头的莽撞脾性,卿鸿早见怪不怪,双手仍仔细地穿刺绣线,心思全在织品上头,这幅观音是要奉给太后为礼,要极其精致才行。
嫣儿接着又说,神情好不得意,“今儿个几位大官登府拜见王爷,我帮春花送茶过堂,就听见他们议论着那个人,一时好奇重施故伎,躲在内房屏风后头偷听,这一听,可听出了惊人内幕。”她瞄了瞄主子,见卿鸿仍无动于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来那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提督大人,姓容名韬。”
“哎呀!”绣针失了准头,狠狠扎进她指中。
“郡主,怎么了?”
卿鸿赶忙将伤指含入口中,轻轻吮着,一滴血好巧不巧落在观音慈眉之间,宛如染上朱砂。怔望着织品,她幽然一叹,弄不懂为何心神不安。
“伤了指头了,都是嫣儿不好,明知道您要专心刺绣还在旁边嘻笑,很疼吧?!嫣儿请何大夫过来瞧瞧。”她立刻要走,卿鸿忽然握住她。
“我没事,别大费周章。”这一针刺得好深,指头有些怞疼,她用拇指紧紧按住,沉吟了一会儿,努力将语调持平,“方才……你还听到些什么?”
“哦?”嫣儿发愣,见到主子泛红的双颊,脑筋一转,“您是说提督大人吗?”
卿鸿抿了抿菱唇却不说话,重新拾起针线。
嫣儿呵呵笑着,心里多少明白。“也没听到多少啦!只知道他长年驻守北疆,是皇帝老爷下旨召他回来的,他带出来的兵骁勇善战,打得那些蛮子叫爹叫娘、落花流水,见到他都得三跪九叩哩!他那日救了郡主,嫣儿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想不到竟是个大人物,听说在北疆他的话比圣旨还重要呢。”
“嫣儿,这话不能胡说!”刺绣的动作猛地暂停。
“是真的,王爷都这么说了。”嫣儿还不明就里。
卿鸿双眉淡蹙,乱了的神智再也无力挽回,索性停下刺绣的动作,起身步近窗边,思绪随那园中彩蝶乱乱纷飞。她从不曾如此,一面之缘竟牵挂至此,某部分的魂魄在与他相凝的刹那为他所摄,想得回完整的自己,可有能力?那日相遇,他的人已如针织,密密地刺在她的心坎上。
“功高震主呵……”并非好现象。卿鸿不由得替他忧心。
“郡主,您在说些什么?”
回眸,小丫头正眨着天真的大眼,卿鸿扬了扬唇,静静地说:“你不懂的。”
唉,怎么会懂呢?她嫣儿虽说聪明伶俐,可同郡主这么一比,硬生生就挤到天云外去了。嫣儿不求甚解,只是嘻嘻笑着,美目溜了眼即将成品的观音慈相,又口没遮拦地惊叹:“太后若见到这份礼,肯定欢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郡主的绣工这般细腻,就是‘流袖织’的平云纱也比不上了,皇帝老爷还特地颁了块匾额送给人家,我说啊他该颁给您……”
任丫环自言自语,卿鸿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情难自禁地思念着一个人,心里沉甸甸又轻飘飘,难为情的心绪就这么层层把她包裹了。
???
御花园中繁花锦簇,柳树青青环湖而立,九曲桥上一名老者雍容福泰、慈眉善目,一只手搭在卿鸿的掌心,让她搀扶着自己,几名宫人奴婢跟在身后,由此看来,卿鸿在太后眼中占着极重的地位。
“今年的芙叶开得不错,满满的一池,瞧得心花怒放。”太后说。
“是的。”卿鸿柔顺地回答,夏日熏风中,蜻蜓在盛开的粉莲上嬉游。“莲化菩萨,众生有情,太后女乃女乃一向心怀慈悲,见满池莲花,心中自然喜乐。”
太后呵呵笑着,“哀家不是菩萨。”
“卿儿没见过菩萨,但神佛自在心里,太后女乃女乃就是卿儿心目中的菩萨。”卿鸿的声音如优美曲调,轻轻柔柔,小脸诚挚无比。
对眼前的老者,卿鸿真心诚意地感恩。太后原谅她娘亲当年私订终身之罪,并将以往宠爱娘亲的情感转移到她身上,甚至亲自下懿旨封她为卿鸿郡主。
“你这丫头嘴抹了蜜了?”
“人家说真的,太后女乃女乃冤枉卿儿!”她啄着嘴,柔美中平添娇艳。
“好、好……”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她喜欢这女娃,没任何特别原因,就是打从心底喜欢。两人走走停停欣赏风光,太后突然问:“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嗯……”卿鸿略略沉吟,一会儿才说:“娘的病是心病,自从爹病逝,她就不快乐了。”
太后听了低低叹气,“找个时机你同她进宫来,哀家许久没见到她了。”
“是。”卿鸿盈盈曲膝。
两人又在花园中逗留片刻,卿鸿才扶着太后缓缓进了松鹤斋。
厅中的长桌上摊着一方织品,太后心感惊奇,步近瞧个清楚。那上头绣的观音菩萨庄严细腻,轮廓竟与自己颇为相似,眉中一点红以米粒大的润珠环起,手握成钵置于胸前,赤脚踏在莲花座。
“太后女乃女乃的寿诞将近,卿儿若不提前献礼,到那时,各方送来的寿礼千奇百怪、珍贵难得,这幅观音慈相的织品肯定被比下去了。”卿鸿俏皮地说。
太后让她的话逗笑了,轻捏她的鼻尖。
“瞧这绣工,就知道你费了好大心力,这份礼哀家大大欢喜,一定会好好收藏。”她爱不释手地抚了一会儿,才下令要在旁伺候的宫人将它挂上。
“卿儿你说,哀家该赏些什么给你好呢!”太后拉她一同坐下。
闻言,卿鸿立刻站起,轻盈一拜。“这是卿儿的心意,卿儿不要任何赏赐,只望太后女乃女乃身强体健、寿比南山,如此卿儿就心满意足了。”
“唉,你这孩子……”太后感动不已,亲自扶起卿鸿。
此时,松鹤斋外一名宫人匆匆走进来,跪下传话。
“启禀太后,北提督容韬奉懿旨觐见。”
卿鸿猛地踉跄,伸手欲扶住桌面,又差点打翻了桌上茶杯,好不容易才稳子,心却跳得又快又响,整个人不知所措了。
“卿儿,怎么啦?不舒服吗?”
太后不掩惊愕,从未见过卿鸿慌乱的模样,她一直是聪慧雅淑而内涵丰富,如同她的娘亲。端倪着忽染红潮的姣好脸庞,太后不由得心犯狐疑。
深深呼吸,卿鸿终于找到声音,些微颤抖,“卿儿没事……太后女乃女乃别躁心。”
“嗯,那就好。”太后点了点头,随即朝那宫人说:“传容韬来见哀家。”
“遵旨。”
宫人才退下,卿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绞着手里的香帕,心中思虑百转千折。她现在不能见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首次,无力控制感情的月兑缰,若相见,她必定出丑。
这脸红心跳不寻常的神态全落入太后眼一果。“卿儿,为何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能同太后女乃女乃说吗?”不可思议呵……
卿鸿咬了咬唇,声略紧,“卿儿想……太后女乃女乃接见朝中大臣,所谈之事不好有第三人在场,卿儿还是避开的好,请太后女乃女乃准许卿儿告退,明儿个卿儿再来松鹤斋请安。”
“哀家不放人,还有话同你说呢。”太后慧眼中闪过光芒,淡淡地说:“你先到屏风后的小厅休息,待会儿陪哀家用午膳。”
“是……”来不及了!脚步声正往这边来。卿鸿曲膝福礼,匆匆躲进大大的山水屏风后头,脚竟撑不住身子,软软地跌坐在太师椅上。
天啊!她的脸蛋烫得吓人,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卿鸿无力想着,全身没来由地轻颤,突地心一紧,外头的声响清晰无比地传来。
“微臣参见太后。”那声音沉稳有力,低低在室内回荡。
太后端坐着,和蔼中带着威仪,凝视住单膝行跪拜之礼的青年,“提督大人毋需拘礼,这儿不是早朝殿上,快起身说话。”
“谢太后。”容韬站了起来,目光坦坦地直视太后,而她亦借机打量他。
那是张经年曝晒在太阳底下的脸,一对教人想去深究的鹰眼,双眉浓而有型、修长人鬓,鼻梁直挺而唇角刚毅,即使是静默伫立,他身上散发着天生气势,让人自然而然地敬重信服。
命人赐坐奉茶后,太后主动开口,“容卿家为国为民,在北土立下汗马战功,保边陲一带居民免受扰攘。传言战争时,那些外族蛮子听到北提督的名号,见着北提督的飘飘战旗便纷纷走避,两兵尚未交战,敌方已失军心。”
容韬微微一笑,自若地回答:“传言夸大了,来犯的蛮族不过是乌合之众,而我军训练有素,有奔驰刀光、忍耐酷寒的勇气,朝廷粮饷补给亦充分迅捷,巩固北疆,光凭名号和战旗是无法做到的。”
太后呵呵笑着,赞许地看着他。“容卿家所言极是。不过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你的确功不可没,是我朝栋梁。此次圣旨将你召回,想必皇上有要事借重于你,哀家希望容卿家能替皇上分劳解忧。”这男子很出色,相当出色,难怪卿儿那丫头会如此反常了。
“这是臣分内之事,定当尽力。”
“好、好……”太后颔首,仔仔细细又端详了容韬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容卿家器宇轩昂、英雄过人,不知家中是否已有妻小?”
屏风后头有人影!那身形震了震,隐约瞧得出是名窈窕女子。
容韬双目微眯,嘴边仍挂着温和恭谨的笑,心底疑虑陡生,猜测太后脑中打着何种主意。不动声色,他采用最保守的说辞,“军旅生活长年在外,娶了媳妇儿恐怕不妥。”
“换言之,容卿家仍是单身了?”
“是的。”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明了也下了某种决定。没再继续同样的话题,她开始询问容韬北疆百姓的生活状况与形势,对于每个疑点容韬有问必答,且详尽地做了说明,半个时辰后容韬才步出松鹤斋。
宫人换上了新茶,太后慢条斯理品啜一番,忍住笑意地喊道:“卿儿,人都走远了,你脸皮恁薄,躲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出来?”
终于,卿鸿由屏风内盈盈步出,有些踌躇、有些害羞,讷讷地轻唤:“太后女乃女乃……”
“说!你何时喜欢上人家的?”太后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了。
“卿儿……他……我……”她连忙要辩,却说不得谎,她真的把心许给人,毫无预警也毫无理由,竟是这般轻易。
“别再你我他了,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哀家只要知道原因。”
心仪一个人还有原因吗?卿鸿楚楚可怜咬着唇,吐气如兰地说:“他……救了卿儿一命,无法忘怀呵……”随即,她将那日在大街之事说明。
“原来如此……”知道事情始末,太后睿智的眼中闪着了然的笑意,而卿鸿那苦恼又甜蜜的神情明显无比,心意昭然若揭。太后思绪转了转,沉吟片刻,眼前一切掌握在手,心中已有计较。清清喉咙,她温和地问:“卿丫头,哀家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吧。”
“是的,太后女乃女乃。”卿鸿柔顺地任人拉着手,方才“招供”完心里头的秘密,脸上红晕未退,眼波如水,瞧起来格外娇美。
太后又呵呵笑,“那份观音慈相的寿礼哀家好欢喜,可想来想去,真苦恼不知该赐给你什么才好,不过不打紧,难题已经解决了。”
“卿儿说过,卿儿不要赏赐的。”
“要的,你一定要。”太后好生坚持,望着卿鸿不明白的小脸,慈祥又顽皮地说:“那容韬器字非凡也算配得上你,况且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既是这般,你就以身相许吧。一举两得呵,呵呵呵……你的恩情得报,哀家则赏你一个如意郎君。卿儿,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卿鸿无法回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丧失了思考能力,就张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怔了,唯一的感觉是心头初识情怀的悸动。
第二章不将心事许卿卿(一)?
近来京城中最新、最热门的话题,便是太后下懿旨将靖王府的卿鸿郡主指给了北提督容韬。
喜事如野火燎原传开后,每日走往提督府视贺的官员络绎不绝,想这北提督已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如今又娶了太后最为宠爱的卿鸿郡主,真个羡煞不少旁人。
另外,在太后施加压力下,两家的婚期迅雷不及掩耳地敲定了。虽十分迅捷,但绝对不马虎,那是一场足可媲美公主出阁的盛大婚礼。
傍晚提督府内大摆酒席,舞娘随音乐在场中扭动身躯,歌声笑影喧嚷不已,外头如此热闹,众人的心让酒熏热了,在书阁的内室中,新郎倌却独自饮着杯中物,空气静谧!那些响彻云霄的声浪全挡在石壁外。
退去虚应的假笑,容韬陰郁地盯住燃烧的烟火,心沉到谷底。
天大的错误,却寻不出方法阻止,他无法抗旨拒婚,至少不能做得明目张胆。这辈子他从未想过娶亲,还与一位皇族郡主有了牵扯,“妻子”这个名称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独自惯了,多个人只会累了自己。更何况以他双重身份,既是朝廷将才亦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叛逆,那位娇滴滴的郡主倘若知情,恐怕要哭天抢地、大叹遇人不淑了。
冷冷牵动唇角,囫囵地饮完杯中酒,他合上双眼感觉酒液穿喉的烧灼,蓦然间,在毫无前兆之下,一张清灵雅致的女性脸庞闪过脑中,眼眸如水如雾,含蕴慧黠——又想起她了,在大街惊鸿一瞥的翠衣女子。
容韬苦笑自己的反常,这怪异的行为他找不出任何说辞。
突然内室的石门机括震动,沉重的石壁缓缓开放,望见进来的两人,容韬从容地将酒斟满,面无表情。
“你不在前厅‘陪酒’,跑来这儿做什么?”他朝那个穿戴与自己一模一样,就连脸庞也一模一样的男子说。
“那是你的工作!”容灿大喊,粗暴地扯掉系在胸前可笑的红绣球。
他与韬是双生子,可没人知道谁是兄、谁为弟,连两人自个儿也弄不清楚,至于阎王寨结义的排行,两人还是以猜拳决胜负,韬是二当家,他饮恨居于后。
“我受够了,宁可跟漕帮那群几百年没洗过澡的家伙睡,我也不再回前厅!”他的个性又酷又冷,极难捉模,会发火,可见外头有多折腾人。
容韬挑了挑眉。“我亲自迎娶,你出席晚宴,早先就说好的,现在反悔不嫌晚些?那些高官一个未走就得继续扮下去,你会帮我还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双生子……唉,灿打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
一旁静默的总管高猷微微牵动嘴角。他亦是自己人,追随容韬已多年。
“哈哈,被你看穿了,而我也笑够了,还是一句话不回前厅。若再有一句恭喜传人耳朵,我立马砍掉他脑袋。”容灿坐了下来,拿起酒坛便喝,用那崭新的红袖抹掉嘴边的汁液,笑得有些幸灾乐祸,“韬,认命吧!你是在劫难逃,该换正角儿上场了。”
容韬皱了皱眉,抬头瞥向高猷,“把酬金赏给舞团和乐师让他们回去,将廊前所有灯吹熄,关起两旁的侧门,准备赶人。”
“爷要亲自去吗?”
容韬朝他敬了一杯酒,“有劳你了,高总管。”
“是。”高猷坦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又问:“夫人自喜宴开始便在主房候着,丫环们已准备好了吉祥八珍和合卺酒,吉时一到,还等着爷揭下喜帕。”
那两道浓眉拧得更深,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听见容灿诡怪的嘲笑声,他狠狠瞪了双生兄弟一眼。
“听闻卿鸿郡主才貌双全、慧娴秀雅,方才在席间几位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大官纷纷作保,别人羡煞了你,你还卖乖,人家好歹也是个美人。”容灿说着风凉话。反正事不关己,他是来看热闹,顺道将韬的情况传回阎王寨,告之其他没能来参加婚庆的兄弟,供众人取笑。
“你闭嘴!”容韬冷哼。
容灿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喝酒。
高猷仍恭恭敬敬立着,缓慢而坚定地问:“爷,到底哪一位要揭喜帕?”
闻言,容韬与容灿相互瞪视,比赛谁的眼睛大。然后,双生子以眼光取得了共识,在同一时间,四道锐利而狡诈的视线射向无辜的高猷。
容韬清清喉咙,语调不容反驳,“高总管,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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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高两边的喜幛,新嫁娘静坐在绣着鸳鸯的大床上,身穿斑斓霞帔,如意锁、吉祥环,金饰富贵而沉重,她的颈项已难承受,微微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