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契!」净玥已经数不清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她的泪浸湿枕衾,背上冒出冷汗。
身旁的床是空的,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净玥虚软地倒回床上,梦中的他是那么真实,彷佛触手可及,而今梦醒,教她情何以堪?
「娘娘,吃药了。」小唐子端着药膳进房,女圭女圭脸上神情复杂。
其实他真的很气她毒害皇上,可是现在看她每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又觉得她好可怜。
他呀!还真容易心软。
「娘娘,喝药了。」他再唤。
自从先皇死后,她被认定是救世的天女,追封为紫衣娘娘。
「你搁着吧!」另一头传来她无力的声音。
搁着?又搁着?每次搁着还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膳房。
「娘娘,御医说您再下吃东西不行的。」虽然不想关心,小唐子还是忍不住道。
死?净玥稍微拉回神志。
死了是不是就能看见玄契?看见她的师父们?
「娘娘,这是您上次摔断的那只玉镯,」小唐子扁嘴,将它搁在桌上,这是玄契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其实那天您不能怪皇上对您发脾气,那是皇上母后的遗物,他给了您,就代表他重视您,您碰坏了它,皇上的语气才会重了些。」
听见他提起玉镯子的事,净玥彷佛又瞧见那天玄契将它套入她腕间时温柔的神情。
好似才不久前的事情,怎么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见帷幔里没有声音,小唐子一怔。娘娘该不会睡着了吧?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解释听进去啊?
「娘娘?」他迟疑地唤了声。
「嗯。」里头传出她哽咽的声音。
原来在哭啊!小唐子扶了扶帽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其实皇上是最疼您的,这么多嫔圮,他什么时候可以容忍她们发脾气了?一不高兴就将她们打进冷宫里,哪会劳什么心、伤什么神。像上次莲园的事,奴才告诉他绢儿娘娘出事了,他还不理不睬,一听见您也在那儿,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
「小唐子,够了。」她明白最残忍负心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玄契。
小唐子耸耸肩,主子都说够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娘娘,要记得喝药,奴才告退。」
净玥仍躺在床上没动,望着雪白的床顶,任泪一滴一滴地从眼角滑落。她到底哭多久了,是不是再哭下去都要哭出血来了?
从出事的那天起,她就将自己关在房里,偌大的宫殿静谧没有人气,清冷的空气将她紧紧包围。
「师父啊!徒儿为您复仇了,可是为什么徒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她喃喃自语,响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如果徒儿告诉您,徒儿很难过,一点都不快乐,您会不会怪徒儿呢?」
翻个身,净玥将脸埋在被褥里,汲取残余一丝属于玄契的气息。
如果她不能承受没有他在身边的事实,她宁愿躲回睡梦中。
不过,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净玥端坐镜前,让宫女帮她戴上头冠细细地妆扮,紫红色的华丽宫服将她衬托得绝丽月兑尘,彷若仙子下凡。
她缓之又缓地眨眼,将泪眨回眼里。
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她要随新皇上问天台祭天。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宫女恭敬地道。
「嗯。」她起身,环顾这房间最后一眼。
是啊!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屋子这么安静,安静得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玄契每天在这样的环境中醒来,感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冷情与寂寥?
一直都是他给她受。
「娘娘。」宫女又唤了声。
「走吧!」净玥转身出房。
新皇登基的仪式繁琐而冗长,问天台下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他们兴高采烈、争先恐后的,就为了一睹新皇帝的风采。
「天女!是天女耶!」群众里,不知是谁先大声开口。
「快谢谢天女解救我们。」
「谢谢天女……」无数百姓双掌合十,虔诚地祈祷,「感谢天女保佑我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祈求上苍保佑天女长命百岁。」
拾阶而上的步伐一顿,净玥透过面纱望着那些激动的百姓。她的头很昏,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进她耳内。
她是天女?她是吗?玄契的死真的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天灾人祸?
从小她就信佛,却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怀疑神佛的存在。
她没有发现,人群中一双炽热的眼眸,深深地凝住她。
祭天的祭文像念了一辈子般的冗长,不知过了多久,震耳的喊声唤回净玥的神志。
「吾皇万岁万万岁。」底下的群众及百宫皆跪伏在地。
在她心思飘忽的时间里,繁冗的仪式已然结束。
「多谢天女解救百姓于水火。」新皇帝含着笑,诚恳地道。
背着光,他的面貌让净玥瞧不清楚,她盈盈一福,没有答话。
杀了玄契,对天下百姓是一大福音,对她而言呢?硬是将她推入痛苦的深渊吧!
「皇上,」她掀开面纱,绝美的容颜教他眼睛一亮。「净玥有一事望皇上成全。」
「妳是本国的救命天女,只要是妳的要求,朕一定帮妳办到。」新皇帝明快地道。
净玥轻浅一笑,摘下珠冠,月兑去外袍,露出一身白衣素裙。
人群中,闇黑的瞳眸一闪。
「您这是……」新皇帝怔住。
「净玥是先皇的侍妾,」雪白的裙裾及乌亮的青丝随狂风飘扬,形成一幅凄美的景象,「先皇驾崩,净玥不该独活,请皇上成全。」
「万万不可!」新皇帝一惊,伸手欲抓住她。
净玥退后一步,晶盈的泪从颊边滚落。「对天下人来说,先皇或许是暴虐无道的昏君,可是对民女而言,他是无人能取代的皇上,他既不在这个世间,净玥独活也没有意义。」
「净玥姑娘……」
「就让净玥欠先皇的、负先皇的,全在问天台一次还给先皇。」净玥盈盈一福,猝不及防地反身投下问天台。
「别……」抢救不及,在众人的惊呼中,净玥宛若一只折翼的白蝶,跌落万丈深渊。
泪从她眼角飘落,她不能不顾师父们的仇怨跟玄契在一起,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共赴黄泉。
人群中,一条墨黑色的身影向上拔掠而起,提气纵身往她跌落的地方扑去。
那个谷到底有多深,他都不敢确定,那个女人做了什么蠢决定?
木屋内,袅袅白烟升起,混合着浓郁的草药香。
俊美的黑衣男子静静地靠在窗前,看着床上依然沉睡的净玥。
他以为她是恨他的,是什么理由让她非要跳下问天台不可?
「嗯……」浓密的长睫颤了颤,蹙着眉,她低吟。
玄契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
连梦中都会掉泪,她还真爱哭呢!见她有转醒的迹象,他退入陰暗的角落。
「我……死了吗?」她低语,甫睁开眸,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姑娘,妳还活着。」刻意压低的音量,教人无法分辨。
「我还活着?」惊讶地坐起,净玥不敢置信地检视自己,「怎么可能?」
她该摔落万丈深渊尾随玄契而去不是吗?
「我救了妳。」那人又道。
「什么?」她失神地重复。
「是我救了妳。」他好脾气地道。
「你不该救我。」净玥哀伤地垂下螓首,眸里聚满水气。
她还活着呀!活在没有的玄契的地方。
瞄了一眼她的素衣白裙,黑衣男子蹙眉。「姑娘是故意寻短见?」
「嗯。」望着门外的眼眸如此的空洞,彷佛救她是种罪过。
不自在的清清喉咙,他不希望她为他的死而自责,她要自由,他给她自由,仅此而已。
「今天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有什么事非要今天寻短见不可?」
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净玥转过头,想瞧清他的脸。「对天下人来说,今天或许值得庆祝,对我而言却不见得如此。」
「姑娘如果有心事,说出来或许能让在下为帮姑娘分担。」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她摇头,往门外走去。
她的问题谁也帮不上。
「姑娘,妳要上哪去?」见她要离开,黑衣男子想追上去,顿了顿还是留在黑暗里。
「上哪儿都成。」她头也不回的说。
「既然上哪都成,何不留下来?」他想也没想的出声挽留。
一月未见,她瘦了,瘦了好多。
净玥古怪地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轻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是想姑娘才刚受到惊吓,应该多休息一阵子调养身子。」
缓缓地收回目光,净玥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无所谓,我的身体好或不好都不重要了。我很感激公子救了我,可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久留。」
「重要的事?」
「我--」长睫眨了眨,外头阳光刺眼,「要去上坟。」
喉头一紧,黑衣男子眼中的眸光一闪。「姑娘要去上谁的坟?」
「我夫婿的坟。」
黑衣男子微微一震,「原来姑娘已经婚配了,」他清清喉咙,「不过他有坟吗?」
净玥扶住门边,瞇眼想瞧清男人的模样。
他的话击中她的痛处,的确,玄契的死像团谜,没有人知道他的尸首在哪里,只为他盖了衣冠冢,可是大家还是欢天喜地地迎接新皇登基。
窒人的沉默笼罩着两人,好半晌,黑衣男子才又缓缓地接口。「他是天下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她并没有说是谁,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净玥恨恨地低喊,「你没有资格这么说他!」
被她的激动所震慑,黑衣男子怔住。
「不管天下人是怎么看他,他都是我最深爱的男人,他是暴君也罢,昏君也罢,没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可能是心情起伏太大,她头晕目眩地蹲子,「对我来说,玄契就是玄契,其它什么也不是。」
「妳寻死也是因为他?」黑衣男子涩涩地问:「为什么?妳不是一心要离开他,置他于死地吗?」
「没有他在身边,和死又有什么分别?你不应该救我的。」想到自己又是孤单一个人,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笑、他的温暖,她的心就痛得无以复加。
「姑娘信佛不是吗?」黑衣男子柔声道,「应该知道自尽的人死后将锁进枉死城,妳这样又真的能遇见他吗?」
净玥猛然抬起螓首,这温柔的语调如此熟悉,说不认得是骗人的。
她曾夜夜盼他入梦,却一次也不能如愿,现在会不会真的近在眼前?
颤抖着身子,她慢慢地走向隐藏在角落的模糊影子,每一个步伐都像被铁链拖住般沉重。她期待,更害怕,如果他不是玄契,自己会不会在这一瞬间崩溃发狂?
轮廓渐渐清晰,净玥忘了呼吸、忘了动作,只能直勾勾地望入那双熟悉的黑瞳。
被她凝住的眼震慑住,恬了恬干涩的唇,玄契想找理由告诉她,他依然健在的原因。
净玥激动的紧紧抱住他,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是上天听见她日日夜夜的祈求,所以才让她梦见他吗?他的心跳、气息,如今她都能深刻的感受到,而今就算要她减去三十年寿命来换她也愿意。
如果投下问天台才能看见他,那么她投下问天台是对的。
「净玥……」她从不曾如此紧密地抱他,彷佛溺水的人抱住浮木般不肯放开。
「不放不放,再也不放了。」那日她从昏迷中醒来,他却早已不见踪影,那种被孤单遗留下来的恐惧,她再也不要尝一次。
「净玥,这不是梦,」他苦笑,「我不会不见。」
净玥扬起憔悴的小脸,瞅得他的心都疼了。
「这不是梦?」她喃喃重复,那么他真的是还好端端的活着?
「是,我还好好的活着,」强忍住吻她的冲动,他抹去她的泪,「所以我不会消失。」
「那么驾崩是……」她脑中浑沌一片不能思考。
「那是一场戏,让我退下皇位的戏,」他拉她在床旁坐下,「我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刚好顺着洪谨全的意假戏真做。」他解开她心里的迷惑,「李世运、洪谨全,以及妳看见我亲手杀死的吴大人,他们三人都是从小在我父皇耳边进谗言的小人,什么天狗食月生的孩子就是妖孽转世,害得我好几次都差一点被推出午门斩首。要不是父皇还念在父子之情,只在我背上烙下印记,代表孽子永久逐出宫廷,恐怕我早成了刀下冤魂。」
他顿了顿,嘲讽的笑浮上唇边。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竟当上了皇帝。既然他们说我是妖孽,我就真的做妖孽顺他们的意,但是那些帐,我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洪谨全有先见之明,知道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所以先下手为强,想要藉妳的手来除掉我。」
她疑惑地问:「既然你知道那杯有毒,又为什么要喝下那杯酒?」
「妳不是一直想离开我?是我一直放不开妳……」他轻轻画过她的眼眉,「我想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收下他的毒药,」净玥想起他喝下酒的那一刻,心再度揪疼了,「我不应该迟疑,不该想要为师父们报仇。」
小唐子的话重新回到她脑海--
天下人都可以说皇上负心,就是妳不行。
如此偏激执着的人,偏偏只对她一个人好,她还要奢求什么?
「净玥,妳没有错,」她心慌意乱的样子让他不舍,「我早就知道了,我是顺着戏演的。」
净玥狠狠地咬住唇,淡淡的血腥味在舌间漫开。
「妳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跳下问天台吗?」
「因为……」想到这一个月来的肝肠寸断,泪水又在眼中凝聚,「因为没有你。」
玄契一怔。
她刚刚说什么?她不是恨他入骨?连多留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愿意?
净玥重新扑进他怀里,紧搂住他劲瘦的腰月复,用力得彷佛他是空气,怕他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我不能不顾师父们的仇怨而跟你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和你一起走。」
闻言,玄契剑眉锁紧。
「妳真傻。」他如果没去问天台观礼,这下不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听到她不顾一切地跳下问天台,他光想象全身的血液都冰冻了。
「妳还要跟着我吗?」他搂住她,顶住她的发心,「我已经不是皇上,无法给妳锦衣玉食的日子,这样妳还要跟着我吗?」
「嗯。」净玥轻轻地颔首。
不放不放,她说什么都不放了啊!
支起她的下额,他深深地吻上睽违已久的红唇。
绕了一大圈,她是爱他的。
「你不是说要许我一个愿望?」贪恋着他的气息,净玥低喃。
「我不是皇上了,妳的愿望可能要小一点。」轻轻刷过她的唇,玄契微笑。
「我希望你能让我一辈子待在你身边。」她酡红着脸道,「就你跟我两个,没有别人。」
满意的更加深唇齿问的缠绵,他还是把她宠得贪心了不是吗?
她不要母仪天下,却要独霸他一个。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额抵住她的,他轻声却坚定地允诺。
「皇上……不是--我说爷,药煎好了,要不要给净玥姑娘服下?」小唐子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甫进门,就看见玄契凌厉扫向他的眸光。
还不滚!他用眼神表示。
小唐子肩一缩,连忙退出门外。
嘿嘿!没事没事。
风很凉,花很香。
今天万事皆宜,大吉大利。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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