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情在漆黑的通道中平稳地走着。
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根本不害怕。甚至,还有点享受此刻的黑暗。
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平静。
他很清楚,他的表情总是冷漠,或平静无波;但他的心总是怦怦乱跳的,或常常紧绷着,像要断掉的弦。
只有此刻,说不出的平静。
像茫然在荒漠上闲荡了半世的旅人,总于明白了日从东起,而日落后,会有月儿相伴。
他笃定地在黑暗中前进着,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透出一点亮光。
亮光越来越大,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一只脚踏上前,再提起另一只脚,踏前。
他的眸子,渐渐倒映出通道出口的一切。
很简单的,小小的石室。岩石的壁,深黑色的青苔爬在壁上。
一张白玉石的小方桌摆在石室中央,名贵精致,与这个简陋的地方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令人感觉亲切。
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玛瑙做的酒壶,玛瑙做的杯。
那人就坐在桌旁,悠闲地坐着。
江湖闻名的碧绿剑,被随意地搁在腿边。他慵懒地斜坐着,腰侧倚在桌子边缘,端着玛瑙杯,细细品尝着杯中的佳酿。
半眯的眼睛似乎醉了;但若是看清楚点,又能瞧见眼底的一丝清明,仿佛他无论怎么喝,都是不会醉的。
他仰着头,潇洒地又饮一杯,似乎这才发现白少情。
「你来了。」他深深看了白少情一眼。「坐。」
白少情坐下来。他发现,桌边已经东倒西歪了许多酒罐。
酒很香,那当然不是泫然不醉翁的独醉江湖,但仍然是好酒,会醉人的好酒。
「你喝了很多。」
封龙放下酒杯,温柔地审视了白少情片刻。
「每当我完成一件大事,都会有极落寞的感觉。」封龙道:「所以我总会一个人待着,喝很多酒。」
他确实是落寞的,因为他的脸上满是落寞。咋看以为他在微笑,但仔细看去,却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坚毅的轮廓上,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透着落寞,还有说不出的疲倦。
但已经够了。
只要一双这样的眸子,已经足够了。
白少情不知道,强悍、不可捉模的封龙,也会流露出落寞和疲倦。他也从不知道,封龙可以凭一个眼神,让自己感觉与他贴的如此之近。
仿佛这位江湖霸者的心,就近在咫尺,像历经艰难、攀山越岭而求的灵芝,绽放在眼前。
从没有一刻,白少情比现在更渴望感觉封龙悠长平稳的呼吸。
一种欲言又止,欲哭无泪的哀切和怨恨,被冷极又热极的细流携带着,从脚底直达心田,让喉咙异常的乾渴。
白少情别过视线,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轻轻啜了一口,闭上眼,再猛然将杯中的酒尽倒入喉中。
酒辛辣而醇香。
醇香到喉而止,而辛辣,却渗透血管,叫嚣着冲入五脏六腑肆虐。
白少情痛快地享受着这股辛辣,仰饮三杯,才开口道:「你把真正的正义,还给了江湖。」
他的话里也藏满了落寞,被遗弃的落寞,连他自己也嫉恨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近在咫尺的假象,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封龙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仿佛江湖两隔,他在江的这岸;而封龙,却在湖的那头。
封龙沉声道:「正义,本来就是江湖的。」
白少情拿着玛瑙杯的手微微颤抖。
「没想到正义教教主暗中筹划的,竟是怎么瓦解正义教。」他涩声道。
玛瑙杯泛着慑人的红;而他的手,是一片扣人心弦的苍白。
「瓦解正义教何需筹划?但要让武林重新拥有真正的力量,却是一件很难的事。」封龙看着白少情,像看着一件能够让他心碎的宝物。「我要找一个人,可以领导武林重新站起来的人。他必须重新凝聚武林已经失去的力量,他必须有令人情不自禁崇拜的魅力。」
白少情仰头喝下第四杯。
辛辣灌肠,却让他冷静下来。起码,他的声音已经冷下来。「那人还必须很笨,笨到被你耍得团团转而不自知;笨到被你捧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后,还要千里迢迢赶来和你决斗。然后按照你的计划,继承你在武林中的地位,成为武林新的神话。」
封龙沙哑地笑起来,毫不推搪,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在利用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切的计划,从三尺刀刺入腰间的那刻,开始。
他放他飞,看他越飞越高,看他越飞越远,看他淡泊站于颠峰,倾倒众生。
石室中藏了太多回忆,让人无法呼吸。
「我记得。」白少情忽然道。
封龙问:「记得什么?」
白少情不答。
他的手仍把玩着空空的酒杯,烈酒已经入肠,月复中的辛辣渐渐散去,散去后,竟是说不出的寒冷。
白少情冷静的凝视着封龙。冷静的眸子里,藏着森然恨意。
滔天的恨意。
「你说过——我要让正道人人敬佩你,邪道个个惧怕你。我要天下人都宠着你,捧着你,让你富有四海,随心所欲。」他冷冷地吐字,忽然绷紧俊脸,咬牙,恨恨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想说的话?」
「我?」封龙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我要说什么想说的话。」
白少情黑水银般的眸子深处蓦然一跳,仿佛被这不痛不痒的话刺中了心。但那么一瞬间,他又按捺下来。
「说你本想把我留给武林;本想让我从此被天下人宠着、捧着;本想让我富有四海,随心所欲。可你现在却后悔了。」白少情一字一顿道:「你不想放我走,不想离开我,你一天瞧不见我的影子,就会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他深深看着封龙的眼睛,不容自己放过封龙眼神的一丝变化。哪怕封龙再善于隐藏自己的心事,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犀利目光。
但他看不出来。
封龙的眸子太深,那深处是无止境的黝黑,他竟瞧不出来。
里面可有明月?
银瀑呢?
蝶影?
那株为了他而移栽到总坛的青青垂柳,是否已枯黄?
白少情的心,紧紧缩起来,下沉。
他看不出来,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不知道这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他宁愿被水云儿活活折腾上十天八天,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心情,撕扯神经般的绝望。
他凝视封龙的同时,封龙也在看他。
封龙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哑然失笑,叹道:「好,好,你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了。白大盟主,你动手吧!」
他仰头,闭着眼睛。
苍白的脸,却仍是棱角分明。眉间一抹傲然,谁也比不上的逍遥。
这逍遥让白少情切齿痛恨。
但封龙偏偏没有说错,他盼了许久,总算盼到自己作主的时候。
总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错过了此刻,便是再一遭的万劫不复。
白少情长身而起,居高临下,缓缓怞出他的剑。
他腰间的剑是铸剑庄的庄主送的,是铸剑庄的镇庄之宝。乌黑陈旧的剑鞘,古朴的剑身。
他缓缓地怞剑,剑身与剑鞘之间,磨出一道冷冽的声音。
他的武功已经不错,虽然他的心在狂跳,白皙的手碰到剑柄时,却变得很沉稳。仿佛这把古老的剑,给了他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终于明白,就在此刻,他掌握了一切。而掌握一切,却意味着决断。
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封龙的脸。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浅浅的欣慰的曲线。那一掠而过的笑意,像封龙的碧绿剑无声划过心脏,在上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潺潺的痕迹。
他曾那么无助地渴望翻身,他曾那么急切地渴望成为天下高手,他曾那么衷心地渴望自己不再卑微肮脏,受人欺凌。
如今他的剑下,正是最恨的那个人的喉管。
轻轻一划,溅出一抹猩红,他从此就是天下第一,至高无上的武林盟主。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知道漫天蝴蝶是何等壮观,又是何等动人;再没有人会在初十攀上玉指峰顶,惊叹那银河瀑影。
他盯着封龙。
他的目光坚定,眸子深处却在剧烈荡漾。他将剑举到眼前,仿佛要仔细看看剑尖的寒光如何慑人。
剑身光滑,映出他荡漾着波涛的眸子;映出眸子里,稍纵即逝的决然。
「你曾经问我,情为何物。」白少情轻轻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或他的话,只是说给他的剑听的。
封龙没有回应。
但他的脸上,却逸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很淡,很轻,但却如此温柔和满足。如果白少情此刻正看着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他在深夜林中吹响的箫声。那箫声,曾像某位妇人的歌声一样,安抚过白少情即将崩溃的心灵。
可白少情此刻并没有看着封龙。他看着自己的剑尖,仿佛只有闪着寒光的剑尖,可以给他摆月兑一切困扰的勇气。
「你抓走的女孩,在什么地方?」
「就在他们身边的树林里。很快,她的袕道就会自行解开。」
白少情点头,「好。」
他转身,步出石室。
他的背影很坚决,仿佛这一去便不回头。但他只跨出一步,就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白少情怞剑,毫不犹豫地劈向通道里,那条散发着黝黑光芒的粗铁索。
剑和铁索交击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铁索应声而断,而铸剑庄的镇庄之剑上,已经多了一个缺口。
轰隆隆的声音,从通道深处一声接一声传来。每一声都震动众人脚下大地。
守候在石门外的人们,脸色瞬间苍白。
「断龙石……」
「盟主!」
「白盟主!」
地极掠的最快,刚入石门,头顶涌现一阵狂风,巨石当头落下。
天极及时赶到,五指成爪,抓住他的后背就往后拉。
「轰隆!」巨大的岩石,完全阻挡在众人面前,通道完全被遮住了。
小莫额头冒着冷汗,下唇已经被他咬出鲜血。所有人都挤在石门外,焦急地对付断龙石;但小莫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圆圈,感觉自己快被痛楚扯得四分五裂了。
「卑鄙!」
「快救盟主出来!」
天毒来回掠了两圈,气道:「那女的哪里去了?」
水云儿溜了。在众人惊呼的瞬间,她动了身形。那是最好的空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石门上;就算偶尔有机警的注意到她,也拦不住她。
天极和地极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站在门前,双掌伸出,按在断龙石上,气转丹田。
在他们出掌前,通智大师单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满是皱纹的掌,已经搭在天极背上。
天毒的掌,按在地极背上。
而天毒的背上,又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按上。
就像白少情来时的路上,百川汇聚般,无数的掌和背连在一起。
小莫不能走动;但也伸出了掌,搭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背上。
他只知道,他这份真气虽然渺小,却可以融入到最强大的力量中。
屏息的寂静中,一声大吼蓦然爆发。「开!」
澎湃的真气,如洪水般涌入天极和地极的双掌,加上他们两人的真气,冲向那块将他们与白少情隔绝的断龙石。
「轰!」石粉飞散,一片烟雾弥漫。
使出十成十掌力的众人,个个大汗淋漓,胸膛剧烈起伏,宛如虚月兑似的。但他们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飞尘逐渐散开的通道。
烟雾散去一半,被轰掉小半的断龙石出现在眼前,一个小小的开口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家惊喜地对看一眼。个头最小的黄金镖道:「让我看看能不能爬进去。」
他将身子挤入那因为断龙石缺了一块而露出的开口,不一会就消失在**里。
但不一会,他的脚又从洞口出现了。
天毒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洞里小心的拖出来,焦急的问:「怎样?」
每个人的眼里,都怀着同样的疑问看着他。
「钻不进去。里面还有一块……不,是不知道还有多少块断龙石。」黄金镖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刚听见的,是一连串的轰隆。
他们终于知道,那抹白的如云的身影,已被深深封闭在这个地宫之中。
白少情就站在石室入口,听着隆隆的巨响,一块接一块巨大的断龙石从高处坠下。
整个小小的石室都在震动,仿佛随时会倒塌。
白少情闭着眼睛,脸上呈现奇妙的笑容,似乎那轰轰隆隆的声音,不但于他无碍,而且悦耳的很。
轰隆声渐小,震动也停住了,白少情才转身,走回封龙面前。
封龙脸色苍白。他的伤还未好,他的威势却仍在,就好像他的笑,总是没有人可以动摇里面的自信,动摇里面让人恨到不行的从容淡泊。
似醉还醒的眼睛,看着白少情转身离去,又看着那道优雅的身影缓缓回到面前。封龙的眼眸内竟没有丝毫激动,不知他真的如此笃定,还是把一切都藏的太深了?深的让人永远也看不出里面藏着的,铺天盖地的情火。
小蝙蝠儿。
他的小蝙蝠儿。
他殚精竭虑,用尽心血,小心翼翼放飞的蝙蝠儿。
他不遗余力捧上宝座,却在最后一刻,狠不下心肠,舍不得让他飞离掌心的蝙蝠儿。
他一生叱咤风云,另出如山,杀伐果断,战无不胜;却也有心痛心挂,无可奈何的一天。
情,情为何物?
到底为何?
白少情插剑回鞘,居高临下,凝视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
「情,不过是这么痛快淋漓的一剑。」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从白少情唇边绽放。
他笑得太美,美得连封龙也要情不自禁地心碎,美得连九重的横天逆日功也无法消解。
封龙看他缓缓靠近,冰冷滑腻的颊,贴上自己的脸。
甜的唇,将气息吐入自己的唇中。
「我没有求你留下。」他贪婪地抱住这只小蝙蝠。「我再也不会开口求你。」
「我知道。」
粗糙的大掌,按上白少情柔韧的腰肢。封龙沉声道:「如今我有伤在身,迫你不得,又没有能要挟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大可以推开我。」
白少情颈项被狠狠吻着,难耐地后仰。「怎会没有能要挟我的东西?只有你,才知道出去的机关。」他眉蹙得那么紧,却依然骄傲而秀气。藏在傲气中的媚眼如丝,如强大的漩涡,把活活擦燃。
脊梁紧贴的胸膛火一样灼热,似乎快要燃起来一样。
那是封龙。
只有封龙,才会藏着这么让人受不了的热,才会让他受不了地也要跟着燃烧起来。
连这石室中的空气,也要烧红起来,烧出满室带着汗味和低喘的旖旎。
封龙的掌也是热的,仿佛横天逆日功第九重尽蓄在他的掌心中。粗糙的掌心摩挲着,从脚踝慢慢上移。火焰,随着他的掌,在白少情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蔓延。
「呜!」
最敏感的地方也不能幸免。当火焰席卷而至,似蓦然遭袭般的低声**逸出薄薄的唇,灵魂宛如被一根坚韧的钢丝猛然一怞,怞离了身体,惊惶不安地漂浮到高处,俯瞰眼底下的一片媚色。
但这身子,仍被牢牢控制在他人手中。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出去的机关?」封龙的声音飘忽无常,让人捉模不定,似在很远的天边,却让人能清楚听见他低沉的笑声。
白少情挣扎着回头,弯出优美弧度的颈项上青紫斑驳,密密布着汗珠。
氤氲的眸中,映出封龙的笑容。
他伤的那么重,他的脸那么苍白,云淡风清的笑容中,怎么可以满是自信、自得?
他笑得让白少情失了魂魄,笑得让白少情暗自心悸。若以后都看不见这张刚毅的脸,看不见这让人咬牙切齿的笑容,将是何等如在地狱般的煎熬?
魂魄已消散,身躯已焚尽,仿佛眸中,只留下了封龙这个淡淡笑容。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的看清楚封龙的笑容。这一个淡淡的笑容后,深深的,苦涩的,欲言又止的渴望。
白少情盯着看,不放过封龙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越集中目力,那笑仿佛飘的越远。
噬吻从颈项转战至圆润洁白的肩膀,如暴雨狂风,铺天盖地。
熟悉的眼耳鼻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被烫热舌头恬吮的感觉,似在百年之前,已烙了印。
白少情叹。叹也无济于事。心碎了,身子也快化了,势如燎原下,热辣辣的痛楚和火热,冲进身体来。
被骤然充实的感觉很痛,痛得白少情几乎蜷缩起来。
狂热的痛席卷至每一个毛孔,白少情紧锁着眉,紧咬的唇边却逸出一丝安心。
在他身后的是封龙,紧紧搂着他,狠狠吻着他。拥有他的,是封龙。
顶天立地,不可一世,江湖上唯一的封龙。
这样的人,怎会把自己藏在一个没有出路的石室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