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爷把玉郎平安带回王府,一颗心总算全放了下来。玉郎这个小东西在王府里惹祸,他还可以收拾,要是在宫里惹了大祸,那可就进宫容易出宫难了。
两人回到了家,睡意全无,真的爬到大树上搂着一起看月亮,胡闹了一宵。不料早上天刚亮,管家陈伯就来敲门。
九王爷搂着玉郎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吵醒,哼着瞪了陈伯一眼。
陈伯也知道自己搅了主子的好梦,一脸惶恐地解释:“不是奴才敢打扰主子睡觉。王爷,契丹行馆出了大事,这信是刚刚送到的,奴才实在不敢耽搁……”
还没有说完,九王爷已经从床上下来了,顺手扯了陈伯手里的信,打开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脸色顷刻变了,竖起眉道:“马呢?快点备马,我要进宫!”
陈伯看他模样,心里喀登一下,也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在王府当了一辈子奴才,最是胆小谨慎,虽然不知道底细,额头也已骇出一头细汗,忙赶出去连声催促备马。
不一会,马已备好。九王爷匆匆换了朝服,惺忪睡容早不翼而飞,神采奕奕的,出门前猛然刹住脚步,回身大步迈回来,俯下亲亲床上的心肝宝贝。
玉郎昨晚被他灌了两杯,犹在呼呼大睡,脸上带着两朵健康的红晕。
“等玉郎醒了,和他说一声,我进宫去了。今天有大事,恐怕晚上也不能回来吃饭。”
九王爷步履急促地往大门走,到了大门,一手接过侍从们奉上的披风,边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陈伯吩咐:“他一个人待在王府里会很闷,你想法子让他高兴一下。”扔下话,翻身上马走了。
一路飞砂走石,挥鞭赶到王宫门外,九王爷下马,把鞭子往后面跟来的侍卫们一扔。他是皇上亲弟,有随时进宫的特权,此刻还未到上朝的时候,皇帝不是在寝宫就应该在书房,九王爷踌躇了一会,想着二哥昨晚身体不好,应该还在睡,正打算去寝宫看看,抬头却看见了小福子。
“王爷,九王爷!”小福子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见了九王爷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松了一口大气:“呼,正想找人去请王爷呢,唉呀呀不得了了,皇上正在大发雷霆呢,求王爷快点去劝一下。”
九王爷奇道:“契丹行馆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
小福子一脸懵懂:“什么契丹行馆的事?”
“那为了什么事发火?”
“奴才怎么知道呢?”小福子擦擦额上的冷汗,捏着尖嗓子道:“从来没见过皇上发那么大的火,昨晚入睡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脸色差了点,说是累了。谁知今早起来,脸都变青了,仿佛被谁气得狠了。”
他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匆匆地低声诉苦:“后来到了书房,皇上忽然下令把昨晚看守咏谭阁的侍卫都叫过来,全部按在院子前面打板子……”正说着,御书房已经出现在眼前,小福子不敢再多话,把九王爷引到门口,蹑手蹑脚退下。
院子前面惨叫声不绝于耳,果然有不少侍卫被按在地上。王宫里专用的铁木板子起起落落,打得一干平时耀武扬威的御用侍卫们杀猪似的震天叫着。
执行惩罚的也是侍卫,一个侍卫头头正站在一旁督刑,脸上也是非常难看,见了九王爷,连忙过来请安,小声地求道:“王爷向皇上讨个情吧,他们都是奴才手下的人,昨晚在咏谭阁外伺候皇上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惹恼了皇上。有错当然要罚,但至少也说个原由吧?这么不明不白地挨打,奴才看着心里也难受。”
九王爷“嗯”了一声,瞅瞅书房里面,陰森森的似乎看不清,压低声音问:“皇上气得厉害吗?为什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谁知道呢?”侍卫头子哭丧着脸:“只听说昨晚召见了一个叫崔如尚的,那个不归奴才管,也不敢乱问。好端端到了今天,就……”
此刻天还未大亮,灰蒙蒙一片。
九王爷跨进书房,眼睛一时看不清楚,找了一会,才发现皇上静静站在一旁,仰着头,似乎在欣赏墙上的字画。
他朝皇帝行了礼,才走上去,轻轻笑道:“皇上小心眼睛,天还暗呢,看字画伤神。那些奴才,怎么也不点灯?”
“是朕叫他们不要点灯的。”皇帝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一夜未睡。“趁着天还未亮,朕想在暗处静一静。”
也许是真的怀了心事,黑沉沉的书房中,背影虽然挺得笔直,却总给人不胜负荷的感觉。
九王爷不禁沉默。
这位二哥从前矜持慎重,登基之后,喜怒哀乐更加深藏起来。他出生即受先皇宠爱,处处以未来君主的行事来教导,规行矩步,虽然尊荣,细想起来,倒也真的有点可怜。
两兄弟站在书房里,一个仰头装着看墙上不清晰的书画,一个低头沉思。院外板子声和惨叫声不停地传进来,九王爷思忖了一会,开口求道:“皇上,那些侍卫们犯了错,当然该罚。不过可否请皇上赐告罪名,他们日后也好改过。”
什么错?
皇帝的脸在暗处扭曲了两下。
咏谭阁内的一幕又被这个问题从心田里翻了出来。
这些蠢猪,说什么忠心侍主,一个个站在外面,呆头鹅似的,哪怕其中有一个机灵点,当苍诺第一次出去时察觉不对,过来瞧瞧,关心一下主子,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被……
站在面前的虽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九弟,这些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得,皇帝脸色铁青一片,暗里咬着牙,许久才沉声问,“你一早进来,有什么事吗?”
“是,有要紧事。”九王爷就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从袖子里怞出了信笺,正容道,“皇上,昨夜有人偷袭契丹行馆。”
“嗯。”
回答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意思。
九王爷一怔。
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外国使臣的行馆居然被人偷袭,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何况还不是寻常小国,遭袭的是契丹那个蛮国,如今势力大增,没事还要寻事的,怎么皇帝反应如此冷淡?
说起家国大事,九王爷不敢含糊,跨前一步问,“皇上,这事处处都透着邪气,要及早处置才行,晚了恐怕生出更大的事端。”
皇帝犹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的画。灰一片中,画上的山水仿佛都化开了,反而像活过来一样,笔触说不出的清逸灵动。
“透着邪气?你说说,怎么透着邪气?”皇帝背对着九王爷,淡淡地问。
“有几个大疑点。第一,这里是京师重地,多少重兵守着,江湖大盗-哪敢来这里撒野?第二,如果是为财,契丹行馆有什么好偷的?那里是外国使臣的住地,有官兵守卫的,贡品早进宫了,也没有什么油水,怎么就想到要偷袭他们?第三,既然被偷袭了,应该立即禀报宫里,为什么契丹使者团不立即禀报?等天明了,才让防守的官兵写信笺来说一声?……”九王爷一边想着,一边把心里琢磨好的疑点说出来,脸色沉重起来,“我想来想去,总觉得是契丹使者故意闹事。二哥,你说契丹王派这个他者团来,会不会就是为了挑起事端,好开启战端?偷袭的事,是他们自己支使的?”
他这两年参与政务,想事情周到细密,这样一想,果然有点道理。
皇帝却冷冷道,“你冤枉他们了。这事是朕支使的,哼,崔如尚那没用的奴才,夸口什么第一高手,偷袭一个小小的契丹行馆,居然损兵折将,自己还受了伤,亏他有胆子回来见朕。”
匡当!
九王爷宛如头上被人狠敲了一记,吃了一大惊。
契丹现在就像准备咬人的狮子,满腔力气无从发泄,巴不得有人招惹它。
偷袭契丹行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皇帝一向精明练达,处事沉稳,怎么居然下这么一个糊涂旨意?
“是皇上下令……”他愕然地看着皇帝,“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王子……”皇帝蓦然怒吼,说到一半,仿佛被人卡住了喉咙,清逸的脸涨得紫青,好一会才含混地续道,“……君前无礼。”
吐了一口长气,皇帝又道,“朕本来忌惮着契丹的兵力,想着私下解决,不料他们倒有点本事,连崔如尚也杀不了那个苍诺。区区蛮族王子,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以为朕治不了他吗?好,朕就让他瞧瞧,什么是天子。”
皇帝猛然一个转身,双手负背,语气森然,“朕刚刚已经派御林军去把契丹行馆围了起来,抓拿苍诺。他不把崔如尚看在眼里,朕倒不信,他还敢不把我天朝大军看在眼里。”
九王爷听这话怒里带气,针尖似的戳得人发疼,心里一寒。那苍诺的蛮子也真有本事,不知道做了什么,能把二哥招惹成这样。
但事关国家大运,不能不劝。
“皇上息怒,君前无礼,叫苍诺王子赔罪就是,何必如此。若是其他小国也就算了,但契丹……”
“契丹兵力正盛,所以动不得,对吗?”
皇帝尖刻地一问,九王爷也被压得抬不起头。
皇帝冷笑道,“朕难道不知道这个,反要你教?”他看着九王爷低头站在面前,心里却不怎么快意。
抓了苍诺,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但如何处理后事,却让人头疼。
九弟说的,句句都是为国家着想的大实话,如今的契丹,安抚尚怕不足,怎么可以招惹?。
如果天朝兵力强盛,他堂堂天子,一道旨意就要了那下流无耻王八蛋的小命,何必做偷袭的小人?
万一真的为这个燃起战火,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皇上?”九王爷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的二哥,沉声道,“臣弟不知道那苍诺做了什么君前无礼的事。但就算他再无礼,此刻……此刻也绝不能抓啊。”
皇帝沉默了半晌,叹了一声。
“你不知道……”皇帝缓缓踱到椅前,停下脚步,声音已经缓和下来,“朕心里的气,谁也不会明白。崔如尚带伤逃回来,朕这一股气……
今天天没亮,连下几道圣旨,派兵去行馆,打了侍卫们,还……”
书房里的座椅是他专用的,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软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依然尊崇贵重,皇帝轻轻抚着光滑的椅背,冷笑着,咬着细白的贝壳似漂亮齐整的牙,“这意是你进宫之前下的,这会苍诺应该已被抓回来了,说不定就在过来的路上。我先和你说明白了,契丹虽然难惹,但这恶徒朕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去和大臣们通个气,真要开战,天朝也未必输。你……回去看看你王府里那只猴子吧。”昨天惹了他的,犯了错的,让他瞧着不顺眼的,一个都不饶过。
九王爷逐字逐字地听着,一个劲想着契丹和天朝开战的事,正为皇帝来势汹汹的怒气焦灼,想着怎么安抚,说道理,让皇帝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两国关系,忽然听见了皇帝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天色渐渐白了,雾一样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印在皇帝唇边的一抹高深莫测的犀利淡笑。
“这是看你份上。换了别人,朕早下旨杀了。”
九王爷这才真的听明白了,仿佛被人用刀戳了哪里似的,整个弹起来,呼啸一声,转身就往大门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