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倒数。
我对着与将的耐心温柔,用悲哀的眼神,无声的哭泣,等待书亭的救援。
隔几天就传递到掌心的纸条,一天比一天灼疼我的心——
“我姐安排妥当”——
“请准备”——
“拟先离荣家即赴机场”
………………。
望着与将在床边悠闲地解着领带,我问:“与将,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如何?”
多傻的问题,简直是打草惊蛇。
也许在我心底,忽然盼他发觉了,惊醒了,再次把我看得严严实实,绝了我的生路。
与将对着镜子看看后面的我。
“要看你是怎么不见的。”
“哦?”
他转身笑道:“如果是被人抓走的,我当然要救你,天涯海角也救。”
“如果不是呢?”
“生生……”他的脸色忽然凝重,朝我走过来。
我一惊,向后一缩,已经来不及,入了他的怀抱。
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难道你真的舍得我?你怎么舍得?”
沉厚的笑声回荡在耳间。
我恨。
恨他笃定,恨他自负。
更恨自己有心有肝有血性,以至于今日一败涂地,徒招羞辱。
书亭次日又来,他已经是荣家常客。
聊了一会,一笑而去。
他笑得灿烂,又带着光明闪烁般的希望,对我眨眼。
掌心中的纸条,写着——“明日半岛”
又是在浴缸中,把掌中的纸条仰头吞下。
我不知道,原来纸也会如此苦涩。
苦得我差点流下泪来。
当晚睡不着,睁眼看着与将。
仔细地端详他的唇、他的眉、他的鼻梁,还有额头那一道伤痕。
与将闭着眼睛,气息均匀地一下一下轻轻喷在我脸上。
我侧耳,可以听见他有节奏的心跳。
夜好安静,晚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楚。
想模模他的脸,却忽然胆怯,怕自己一伸手,就会失去忍住哭泣的力量。
我默默地说:与将,若你此刻醒来,求我不要离开,我就忘记书亭的约定,做你的鸟儿。
睁着眼睛等了一夜。
他没有醒来。
次日,闭着眼睛听与将起床。
额上承他一吻,脸上又是一个润热的吻。
手被他提起来,在指间轻轻放了几吻。
例行公事的清晨吻,此刻却让我禁受不起。
我转身,拉住要离开去换衣服的与将。
“唇呢?”我刁蛮地质问。
他笑,低下头。
我一震,猛然别过头去,拒绝他的靠近。
与将停了片刻,将吻留在耳旁,呵呵笑着去了。
心慌意乱,我恨。
对镜一望,大吃一惊。
镜中无精打采,一副弃妇样子的,难道是我?
坐在窗边,看与将的车子远去,一连灌了三杯咖啡。
我按铃,要仆人送第四杯。
周恒敲门进来:“黄先生,咖啡喝得太多,对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放下杯子,心平气和:“好,不喝了。周恒,我要出去吃饭。”
“是,我去备车。”
临出门,回过头来环视房间一周。
我说:“周恒,明天换一个电话。这个我看着不喜欢。”
“是。黄先生喜欢什么款式的?”
我冷笑:“没有窃听器,也没有专门接线小姐的。”
周恒聪明地闭嘴,跟着我下楼。
书亭的计划,我并不知道。
本来应该忐忑不安,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事到临头,已经注定成败,何必惊慌。
或,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挣不月兑这蛛网,要背负所有的痛苦远走天涯?
熟悉的位置,熟悉的红酒牛排。
我说了一百次这里的牛排不如荣家,却还是每次必点。
可怕的人心。
莫说别人,连自己的心都是不听使唤的,何其可怕?
书亭很快来了,装成偶遇,远远眼睛一亮,对我招手,转头和几个朋友嘀咕两句,就向我走来。
“生生,好巧。昨天才见面,怎么今天又碰上了?”这话兴高采烈,说给旁边的周恒听:“上次你请吃饭,这次换我如何?”
我说:“请我?我被人刻薄多时,莫说好酒好菜,连咖啡都不许多喝一杯,今天一餐,小心我吃穷你。”
周恒脸色有点不自然。
书亭爽朗地笑,坐了下来。
菜上桌,我随便选了一点,放在口中。
正在想着书亭如何对付周恒,月复中忽然绞痛。
这痛来得忽然,顷刻瓦解我的思考能力。
“唔…”我轻轻喘气,捂着肚子倒在桌上。
黄豆大的汗从额头渗出。
周恒最为机灵,立即跃起,蹲在我身边看我状况。
书亭愕然:“生生,你怎么了?”他走过来。“肚子疼?伸出舌头让我看看。”
他是医生,周恒这个只会打镇定剂的惟有靠边站。
书亭为我略一检查,脸色立即凝重,转头对周恒大喝:“牛女乃!快取牛女乃,叫救护车。”
我的脸色,必定难看到极点,因为周恒的脸色,差得吓人。
保镖早靠了过来,慌慌张张去找牛女乃。
被狼狈地灌了一杯牛女乃,我连连咳嗽,吐出不少。
虚弱地倒在书亭臂中,疼痛丝毫不减。
我蜷成一团,开始不能控制地怞动。
“痉挛了。”书亭焦急地问:“为什么救护车还不到?”探头直望。
看他那样子,我虽然疼得厉害,也有点想笑。
救护车终于到了,书亭发挥救急扶危的医德,将我横抱上救护车。
周恒跟在后头要上来,被书亭抓着门一挡。
书亭急促地说:“周先生,生生的症状是中毒,请你立即通知他的亲人。另外,他刚刚吃的东西,要立即收集起来,以后可能会有用。”
周恒一愣。
书亭反应灵敏,立即把门一关。救护车呼啸而去。
震耳欲聋的救护车声中,书亭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在我口中滴了几滴东西。
好灵验,疼痛立消。
“真是对不起,用了苦肉计。”书亭歉意地看着我:“很老土的办法。”随即又露齿一笑。
确实痛得我死去活来。
不过无话可说。或,也许我正需要一种彻骨的痛,来抵消心里的纠缠。
可惜,无法露出和书亭一样兴奋的笑容。
救护车的鸣笛忽然关上。
我感觉到刹车。
难道与将追来?猛然间害怕,脸色已变。
书亭打开车门,抓着我的手下车。
另一部轿车,停在路边。
真有意思,电视里的间谍手段,居然也出现在我身上。
上了车,书亭递给我一个旅行袋。
“你的新护照和机票,还有行李。”书亭在倒后镜里看着我微笑:“一切由我大姐安排。她负责贺家的生意,比我厉害多了。”
我取出护照,看见上面的名字——贺书贤。
不由轻笑。
什么时候,就成了贺家人?
偷眼望着书亭,他专注地开车,眼睛炯炯有神。
车开到机场,刚要下车,书亭转身认真地盯着我。
他的脸色如此执着坚定,健康的铜色肌肤隐隐现出兴奋的殷红。
“生生,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可是……”他极其严肃地问:“我可以先抱抱你吗?”
我一愣。
他说:“因为我不确定,你真的肯跟我走,就活生生在我身边。”
我们见面以来,一直在周恒的监视下礼貌短暂地握手,还不曾拥抱。
我望着他,困惑地点头。
他扑过来,象压抑的熔岩喷出火山口,用灼热的爱将我搂得紧紧。
“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这么喜欢你。你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人围绕在你身边。你从来都冷漠生疏,此刻却肯让我拥抱。”书亭激动地对我说:“生生,你不知道我有多幸运。”
好激烈的拥抱,我不习惯。
挣扎不妥,回抱不甘,无所适从。
入了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一惊。
不是没有去过机场,只是这里,让我惊觉,真的、真的、真的……要离开与将了。
终于要舍弃了。
与将,此刻会在何方?
对着荣氏的天下,准备着侵占哪一个新地方?
浑身发冷,我茫然伸手,想找个地方扶一下。
一人伸手,将我稳稳扶住。
书亭,在我身边。
“生生,还是不舒服?”他担忧地问,皱起眉头,似乎想用他的医学能力为我解忧。
我摇头,勉强笑笑。
不,我应该很高兴,应该快活得象出笼的小鸟,可以展翅飞翔的鹰。
书亭的脸,镇定我的情绪。
我在人流中,盯着书亭望。
他,会否是另一个与将,在某个我以为幸福的时刻,将我亲手送进地狱?
我看不出。
此刻,他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救星。
明日,想他做甚?
我抓住袋子,走进闸口。
终于要离开了。
不是离开这个地方,而是离开这种绝望。
忍不住回头。
刹那,呆住。
如同中了即刻僵硬的子弹,连颤抖的能力都丧失。
十步外,熟悉的眼睛,凝视着我。
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与将,就站在闸口外。
合身的西装,是我为他选的。
今晨,难得地为他选了一套西装,要他穿在身上。
端正的领带,也是我亲手为他系上。
当时他甜蜜地看着我,眼里的柔情让我心酸。
此刻被他看一眼,我的心就潺潺流出血来。
你要怎样,与将?
来拦住我,把我带回荣家,重新造一个更精致更牢固的囚笼。
我何其愚蠢,这般简单的诡计,怎能瞒过精明如你。
冷眼看我小丑般徒劳。
只是与将,你又何必,要亲自下手,把我逼到绝地?
我已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我看他轻轻靠近,在闸口边,停下。
“生生,你不后悔?”
如此一问,让我心震,让我惊讶。
听见自己平静的回答:“我不后悔。”
沉默的两人间,书亭象一个突兀的存在挤了进来。
“快走!飞机要起飞了。”书亭扯我的手,紧张地瞪与将一眼。
我被迫跟着他转身。只要与将一声大呼,我就没了机会。
渺茫地希望,他能放我一条生路。
与将没有大呼,他在我身后,没有声音。
我回头,他站在闸口,安静地看着我。
骤然挣月兑书亭的手,我扑到闸口前,双手按着闸口的铁栏。
我仰着头问:“与将,你是存心放我,还是又耍花样?告诉我,你告诉我!”几乎是大喊起来。
与将唇边有一抹轻笑。他不答,只将一个飞吻,用指尖传到我冰冷的唇际。
“生生!”书亭赶回来,拽着我跑。
仿佛与将是老虎般,逃得越远越好。
我不断回头,看他磐石一样站着,看着。
与将,若能猜透你的心,该有多好。
可惜我,连自己的心,都猜不透。
登机的时候,我失声痛哭。
靠在书亭怀中,安全带太紧,我不能象偎依在与将怀里一样,紧紧把自己交给他安抚。
书亭对前来安慰的空姐摆手,轻拍我的背,似乎想哄我入睡。
无奈,我不想睡,我无法睡。
逃离与将的感觉让我痛楚,痛楚得只想痛哭。
在飞机上,我咬着唇,把书亭的衣服染湿。
终于抵达加拿大,我们下机。
提着行李,书亭说:“我们需要中途转机,生生,马来西亚是我的家乡,你在那里不用害怕任何的追查和伤害。”
我没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
彷徨如我,无用如我。
不出机场,中途转了马来西亚的飞机。
疲劳的旅行让我虚弱。不愿意承认忧伤使我萎靡。
与将,为什么肯放我?
或,他根本没有放。
想起他的指尖,在唇间。临别的热度,居然保持到现在。
忽然想:如果他鬼魅一般出现在马来西亚机场的出口,我可会扑进他怀里?
不敢再想。
下了飞机。
这就是马来西亚,书亭的故乡?
我看书亭一眼。到了自己的地方,意气风发的模样越发显露出来,自豪的眼神散发着光芒。
书亭笑着说:“生生,这里很美吧?你会发现,马来西亚是一片乐土。我家的司机就在机场外,来,跟我来。”
他牵着我的手。
我敷衍的一笑。
幸福不会来得轻易,如果来得轻易,就不值得珍惜。
对马来西亚,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盼。不过是,无家可归无处可逃的流落地而已。
我冷漠地看着海关过安全门,听见海关人员用英语说:“贺书贤先生,这是你的行李?”
我没有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他连续问了两次,我才在书亭的提示下,茫然点头。
穿着制服的检查员怀疑地皱眉,他把我的行李打开,仔细地搜寻起来。
我静静地等着。
直到他熟练地取出小刀,将旅行袋的隔层割开。
我看见,一包白色的粉末,被他掏出来。
海洛因。
迅雷不及掩耳的震撼……….
感觉太猛烈太强,一闪即逝。
外人看来,我一直平静如常,无畏无惧,站在那里冷眼看事态发展。
书亭的惊讶之色,难以用言语形容。他看看白色的粉末,又转头看看我,接受不了地呆站着。
四周,渐渐围上几个穿着制服的人。
“贺先生,请你跟我们走。”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
没有颤抖,没有冷汗,没有任何惊慌失措,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发生得理所当然。
不是吗?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刻,我心如死灰,再无涟漪。
再一次领会,何谓登峰造极、天外有天。
不过,再没有第一次领会时的慌张和恐惧。
我麻木。
冰冷的手铐,落在我腕上。只要不挣扎,其实并不疼。
想起与将曾说要拿手铐把我铐起来。
果然如此。我轻笑。
书亭的声音,惊惶在耳边传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可能!”
他的话,对我已经没有影响。
“我是贺书亭,我要见你们的上司……生生!生生!………….”
我温顺地随着他们而去,将书亭抛在身后。
录了口供,我被带到单独的小牢房。
四周安静。
我不怕,有什么好怕,我一直都在坐牢。
这里,可否听见荣家窗外的鸟鸣?应该可以,马来西亚的生态环境,还没有香港那样被破坏得彻底吧?只不过,不是荣家窗外那一只罢了。
我无声的坐在简陋的床边。
感谢与将,他终于绝了我的望,感谢他。
虽然撕下皮肉,却帮我挣月兑了蛛网。
可惜,我已死心,却还懂得痛。痛得入心入肺,不能言语。
我逃开,他不追。
他问:“你不后悔?”
我答:“我不后悔。”
于是早布置妥当的机关启动,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一个可以将我毁灭的地方。
就是如此,我们失去彼此,多简单。
我狠,他比我更狠。
我绝,他比我更绝。
想起与将临别一吻。
为何蜻蜓点水般轻盈,与将?
终于舍弃我这个人,为何临别前也不肯留一个火辣辣的狂吻。
其实我一直爱你,无法抗拒你,无法离开你,离开你的恐惧,失去你的恐惧,让我宁愿交换生命去逃避。
感谢你,在今天,被你彻底抛弃的今天,我终于敢对自己承认。
在我心里,居然有这一份无法承认的爱。
我跪在床边,紧握十指,却没有开口。
不是在祈祷,事到如今,我已经不需祈祷。
只因为锥心的痛,让我盲目地将双手,紧紧合握,象自己在拥抱自己。
只因为我明白,从此以后,与将他呀,再不会小心翼翼,喃喃细语,将我拥在怀中。
我已经被舍弃。
但有舍,才有得。
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爱他。
从头到尾,从一开始到结束,无时无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