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里,非本土兰种吐蕊献馨的时节,不过外来兰种倒是争奇斗艳,一时藏幽阁仿佛越过冬,直逢春季一般。
兰园中一白影如蝶穿梭花间,人比花娇的如同花神降世。
手捻兰花垂首轻嗅,眉宇间一任清冷绝尘,貌比西子的绝美脸上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全然地冷若冰霜。
美人的冷并非来自皮相上的没表情,而是一股由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一种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的距离感。
世人总喜欢用冷若冰霜来形容冰山美人,可究竟什么样的冰美人才称得上冷若冰霜?看到兰圈中的美人,想必所有人脑海中所想的形容词就是“冷若冰霜”这四个字。
白衣女子选了盆开了数朵浅色粉花,掺杂含苞待放的兰花,如宝贝般的捧在怀中,打算送往南宫家给南宫老太爷,换回上一回,约莫一个月前送去的一盆该谢了的兰花回来。她才转过身要返回屋子,不远处的丫环便朝着她匆匆走过来。
“小姐,这粗活儿让萍儿来就成了,瞧瞧你身上的衣服都给弄脏了。还有啊,大夫交代你不能离这些兰花太近,你老不听劝!”萍儿接过了兰花。
“这些兰花就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般,不和它们亲近,那可不行。”
萍儿有些心疼的责怪。“你就是这样,怪不得你的毛病老治不好。”小姐是兰痴,从小到大和兰花为伍,偏偏她的体质又对兰花过敏。虽说她长期服药排毒,可在长期与兰为伍的情况下,一年中仍要发病个数回。
小姐发病时不但身子不适,最可怕的是她的脸还会膨胀变形,小小的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顿时大了一倍,仿佛是发酵过的白胖包子,那样子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小姐这病也不是医不好,大夫说,只要她远离兰花就没事儿了,偏偏……
她什么花都不爱,就独爱兰!为了兰花它即使得长期吃药排毒,三不五时发病成为丑怪女,她仍甘之如饴!
劝小姐远离兰花的事,早八百年前她就说了,真听得进去她早听了。叹了口气,萍儿问:“小姐,这花儿是要送给南宫老太爷的吗?”她家小姐养的兰花可是名花呢!多少富贵人家欲出高价欲收购,可她就是一盆也不肯割爱。
她说兰花性高洁,非德者知心不能松手。知兰、惜兰,她不违其本性。
能和兰花沟通?古有梅妻鹤子,今又多了个兰痴!
单彤浅浅一笑,道:“上回送去的兰花大概谢了,拿这盆去把谢了的那盆换回来吧。”
萍儿看了她一眼。“我说小姐啊,那南宫家的‘小霸王’可是当着南宫家所有的人面拒婚,又把你说得那样不堪耶,你干啥还对他们那么好?”
诚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样!
前几天南宫艳拒婚的事儿早传遍了大街小巷,将军府自然也略有耳闻。且府中又有一个热心过头的包打听李三婶。她将在市集上听来的事再加油添醋—番,“口味”加重版的南宫艳拒婚事件便在将军府传开来。
“有什么好生气?不放在眼里的人说了什么话,我自然不会往心里搁去。更何况,拒婚的人是南宫艳,我没理由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侮辱怪罪到老太爷身上。”她在提起害她一夕间成了街头巷口取笑对象的南宫艳时,神情仍是平静清冷。
其实,她当年之所以没有拒绝南宫老太爷的联姻提议,只是因为报恩。
她七岁时家逢巨变,双亲一前一后遭人杀害离开人世。当时又因为爹爹招惹上某权贵的关系,家族中根本没人敢收养她。当时若不是爹爹的忘年之交南宫老太爷向她伸出援手,接受爹爹的托孤,只怕她此时已不知流落到何处了。
老太爷不但收留她,还为了她的安全,怕仇家找上南宫府寻仇,把她安排在陆将军府,且暗中派人追查那权贵贪赃枉法的证据,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替她爹报了仇。
他们单家亏欠老太爷的实在太多了,因此只要是他开口的事,即使再怎么违背心意,她也会努力为他办到。
萍儿噘了噘嘴,“说的也是。”想了想,她又为她家小姐抱不平。“可那南宫艳少爷也真的太过分了,他竟然说你是丑女耶!他是瞎了眼,还是眼光与众不同呐?!”说她家小姐丑?吱!够没眼光了。
他们家小姐是她看过最美的姑娘了!
人说皇城第一美人是李施施,且城外三大姓公子都迷她迷得痴狂。三大姓?那自然包含那没眼光的南宫艳了。
而在去年一个李施施到城外古刹上香祈愿的机会,她目睹了第一美人的真面目。
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一出现,立即牢牢的捉住众人的目光,艳若桃李的容貌美得娇贵、美得叫人叹息,可……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她家小姐最美!外貌上或许在伯仲之间,然小姐多了一份清雅,一份绝世离尘的清灵丰姿。
单彤不恼不气,一派悠闲。“各花入各眼,那倒没什么。”
主仆俩来到藏幽阁外的亭子坐了下来。“小姐倒是好气度,像我这种中等姿色的人,若有人敢说我是丑女、什么肉包女的,我铁定跟他没完没了!”虽说小姐的性子一向冷冰冰,凡事不系于心。可她一向最讨厌以貌取人的人。“你难道不给他一些颜色瞧瞧吗?”
这可能是因她平时虽为绝色美女,可一旦兰毒发病,她也知道那种容貌怪吓人的,因此特别讨厌凡事以容貌秤斤论两的人。
不过也真奇怪!这回事关于己,小姐怎么反而反应平淡?
给些颜色瞧瞧吗?单彤挪移着兰盆,看着雅致兰叶的幽姿。“打狗也得看主人。为了老太爷,我可以忍受他,除非……”眼脸低垂,她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除非什么?”
“他敢直接卯上我。”她曾见过南宫艳几次面,女扮男装外出时也打过数次照面,对于他的一些事,她也算清楚。
南宫艳是个看似轻佻浮华、十足的纨绔子模样的武陵少年。可他实则精明干练,并非如同外表那样,是个简单的人物,否则看人工夫到家的南宫老太爷,也不会在南宫家商业人才众多的情况下,越辈份的另眼相待一个年仅二十五的年轻小辈,钦点他为继他之后的南宫家掌权人。
虽说老太爷在南宫家说话极具份量,可关于未来继承人一事非同小可。若南宫艳没有那分能耐,即使老太爷另眼相待,想必能人辈出的南宫家人也必定不服而反对。
南宫艳除了足智精明外,他的性子其实和老太爷如出一辙——既固执又难妥协。因此……
单彤私自臆测,若他排拒老太爷为他安排的亲事,且又无法改变老太爷的决定,那么近期内,他必定会找上门来!
“除非他自己找上门,当着我的面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他在南宫家对你侮辱得还不够,竟然还敢跑到这儿撒野?!”他敢!“他要是真敢那样,即使你忍得了,我也非到老太爷面前告他状不可!”
“我不想让老太爷为难,更何况他若敢侮辱我,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何需累及旁人?”
“小姐的意思是?”
“了结恩怨。”低头轻掬一把兰馨,单彤的脸上有抹别人猜不透的笑意。“我自己来。”
小姐的心思可深沉了,她猜不透!她总是在嘴角微扬的瞬间,已对事情有了决定,甚至是全盘的计划。“我想南宫少爷不敢真跑来这儿的。”
不敢吗?若真不敢,他就不叫南宫艳了。
主仆俩谈论到此,丫环匆匆来报。“小姐,有位南宫公子来找您呢。”
萍儿讶异的看了单彤一眼。“小姐,那位公子不会就是南宫艳吧?”说曹躁,曹躁到!她家小姐可真是料事如神。
“你说呢?”单彤转头对传报的丫环道:“请南宫公子到竹楼,我一会儿就去。”
丫环退去后,萍儿忍不住又问:“小姐,你想南宫公子此次前来,会不会是为道歉而来?”
“一个摆明了不娶我这丑女为妻的人,会到这儿跟我道歉?天降红雨、乌鸦白头了吗?”她一脸平静。“萍儿,去准备竹帘隔间,我要和他隔帘而坐。而且我们的身份对调,让他误以为你是单彤,而我是萍儿。”
“小姐,这……这又是为什么呀?”
“了结恩怨。”
这还只是开始而已,且看看待会儿南宫艳的态度和说了些什么话而决定后续
南宫艳,口上留德才是智者。
***
四周碧竹峥嵘,好个雅致的地方!竹楼?还真是名副其实,只不过……
这是什么排场?南宫艳看着在他盘坐的前方隔着一大片竹帘。未出阁的小姐不轻易抛头露面吗?
不一会儿,隔着竹帘他听到了脚步声,练武者的耳朵十分灵敏。由脚步声判断,来者有两人,脚步一沉稳有节,一杂杳无奏,想必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环吧?
“南宫公子久等了。我家小姐今日玉体微恙,这才来迟,切莫见怪。”“丫环”说完,旁边的“小姐”传出了几声咳嗽声。
好冷的声音!说话的是个丫环吧?这丫环的声音悦耳动听,可却冷得如同腊月冰雪,而且听她说话,完全感觉不出是个丫环。
“不必多礼了。我自己贸然来访,也造成姑娘的不便。”
“南宫公于今日到此,不知是为何事而来?”
怎么又是丫环开口说话?罢了!单彤既然身体不舒服,自是不太想说话。“在下今日造访,主要是来和单小姐谈谈老太爷所提的联姻一事。”
“你不会是来拒婚的吧?”萍儿忍不住开了口,然后又觉得不妥的偷瞄了此刻是丫环身份的单彤一眼。
这是单彤的声音吧!怎么那么粗!而且,她的反应也太直接了吧!“小姐快人快语,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南宫艳接着说道:“想必单姑娘必定耳闻了在下在南宫府拒婚一事吧?”
“南宫公子那么费心的把这消息往外传,若达不到效果,传不到我家小姐耳中,那你的苦心不是不白费了?”单彤嘴角有一抹冷笑。
南宫家家风一向严谨,即使是下人也不敢贸然将家丑拿到外头嚼舌根,更甭说是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汤汤了。
如今连到市集采购的李大婶都能知道南宫家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可见是有心人故意将拒婚一事外扬。至于那有心人是谁,除了南宫艳外,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人,会籍由此想达到令她“羞惭”而主动提出退婚的目的。
只是他大概万万想不到,她会那么沉得住气,绝口不提退婚一事,而让他亲自走一趟将军府。
又是这丫环!她未免也太精明了,连他放出消息的事儿也猜到了。“你家小姐既然知道消息是我放的,也该清楚我和她的婚事是老太爷私下决定的,我根本就不赞同。”
“为什么?只因为我家小姐是丑女,长得像肉包?”
这丫发冰冷的语气咄咄逼人,直让人觉得如身处冰窖。“我……”
“公子如此以貌取人,难道不怕有朝一日看走眼了?”
看走眼?那张捏花肉包脸吗?那么奇特的相貌他岂会看错?更何况,即使他认错了人,难道连她的贴身丫环也会认错?他亲耳听见丫环唤那肉包女叫“单彤小姐”的!
“总之我和你家小姐的亲事是不可能的,老太爷说,若你家小姐不答应,那亲事即可取消。”
“南宫艳!你……你不要太过分!”萍儿直替她家小姐抱不平。
过分!这个男人真的很过分!想当初老太爷向小姐提此亲事时,由于她见过南宫艳数面,知他风度翩翩、相貌俊美,又听闻他是商贾奇才,还真以为小姐终于找到可以与之匹配的如意郎君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这个男人那么过分!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小姐还沉得住气!
“南宫公子今天到此的目的,是要我家小姐主动拒绝这门亲事?”
“还请单小姐成全。”
“那是不可能的。”单彤淡淡的说,眼中有抹坚定的神采。“老太爷有恩于单家,因此,只要他开口的任何一件事,我家小姐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南宫公子有空到这里逼我家小姐放弃这桩亲事,还不如回去说服老太爷。”
要是说服得了那老顽固,他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他既然不顾我的反对要我娶单小姐,又岂听得进我的请求。”
单彤冷然道:“那是你们南宫家的问题,我家小姐无意介入。”
他的生活都被那肉包女搅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她说这是什么话?“我在和你家小姐说话,你这丫环闭嘴。”这丫环的一张利嘴老堵得他说不出话来,真是气煞人也!
单彤冷哼了一声,“你连我这丫环都说服不了,还想跟我家小姐说什么?拒婚的事,你趁早死心吧!”
小小一个丫环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你家小姐是因为容貌吓人,因此才巴着我不放是不?”
激将法?呵!软的易吞、硬的噎喉,可惜她天生软硬不吃。“不愧是南宫公子,果然聪明!”单彤原本就冷的脸仿佛结了层冰。“你既然知道,是否表示认命了?”
萍儿第一次看到小姐那恍如结了百来层霜的脸,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古有云,言多必失。而这种情况若多话,只怕会成了言多必“死”。
别看她家小姐长得娇滴滴的,又有个养兰的文雅嗜好,事实上,她可是武艺超群的“练家子”哩。若现在她插了嘴,说错了什么话或是不中听的,只怕永远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南宫艳气得脸色铁青,打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无礼的和他对话,更何况对象还是个小小的丫环。
“认命?开什么玩笑!那是女人才懂的词儿。”他强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他若是就这么走了,今天这趟将军府就白来了。
覆冰的脸上,嘴角一勾扬。“看来南宫公子很快就能体会当女人的感觉子。”
“啥?你说啥?!”南宫艳异常的捉狂。若不是掀开竹帘有失身份,他真的很想将那利嘴丫环揪出来瞧瞧,看看她是不是长得一张刀口利嘴!“我是女人?”
“您自己承认的,我可没说,不过,您也不必那么大声昭告天下就是了。”
南宫艳一气之下,真的伸手欲扯下竹帘,然又想,和一个丫环生气?太荒唐了!
咬着牙,他垂下了手,可仍十分不甘心。“我告诉你,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娶单彤的!我和第一美人的事情你们该略有耳闻吧?我要娶的女人就一定要像她那样。”女人最受不了的大概就是这种事。
“李施施已嫁为人妇,不足为惧。”
“我一定会找一个和她不相上下的美女来迎娶。”
“想必那时我家小姐已嫁入南宫府,您的美人也只能当妾,您不怕我家小姐虐待她?一个受丈夫冷落而心理不平衡的女人,对付情敌的手段可是异常凶残的。”
方才那招还吓不了她?!“娶了你家小姐后,我天天流连花楼,绝不和她同房!”南宫艳把所有女人都怕的情况全说了。
“真的?那我得先谢过南宫公子了。”
“谢我?”他怔了征。
为什么?他不和她家小姐同房,那表示她家主子受了委屈呢!
“我之前还担心我家小姐嫁过去之后,会不习惯两人同床呢。您肯让出房间,那还真替我解决了烦恼。”
和这丫环斗,真的好累。“你家小姐到底要如何才能放弃嫁我的念头?”
见他们两人斗得厉害,一直待在一旁不发一语的萍儿竟也感到口干舌燥,她端起放在一旁的瓷杯正打算解渴润喉……
“你死了,她就不得不放弃了吧。”
萍儿一口要人喉的水“噗”的一声喷了出去!
单彤横了一眼不济事的萍儿,继续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会说服小姐改嫁的,你安心的去吧。”她站了起来。“如果南宫公子没别的事,我家小姐累了,先告辞。”说着她和萍儿先行离去。
死巴着他也就算了,还诅咒他死!南宫艳隐忍的怒火终于爆发,他狂吼着,“啊——肉包女!我死都不娶你……”
“小小……小姐,那是什么声音?”
单彤面无表情的答道:“受刺激过头的野兽在发泄,别理他。对了,待会儿记得回竹楼去清点受破坏的东西,一砖一瓦、一杯一碗都记下,写成清单到南宫府索偿。”
“小姐,这么对他会不会太狠了?”
“太狠?”单彤冷冷的一笑。“才刚开始呢,更狠的还在后头。”美眸一转。“对了,你到马媒婆那儿走一趟,就说我有事想麻烦她。”
“马媒婆?”在这敏感的节骨眼找她?“小姐啊,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她家小姐不会一气之下想另谋良缘吧?
“你去找她来就是了,其余的她来了你自然会知道。”
看她家小姐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萍儿忽地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萍儿走了之后,单彤暗自寻思。
一年前她自山中赏兰回途中,救了在郊外遇上土匪的马媒婆,于是两人成了忘年之交。
一般人找媒婆来不外是说媒、牵红线,可她却是别有所图。只因马媒婆和皇城第一名楼圆月楼的崔嬷嬷是好友,她想由她牵线认识她。
至于为什么要认识崔嬷嬷嘛……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