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又等过十几日,阿朔仍然不见踪影。
我数着锦囊里所剩不多的药丸,想着,最迟这两天就得动身去南国了,却还是见不到阿朔,怎么办才好?
等待是件困难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懂了。
水晶音乐,我已经弹得熟透,随时随地都可以表演几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着阿朔突然出现,给他一份惊喜,可是,他始终没出现。
花美男来过几次,常瑄是经常性访客,连James、张意麟都来陪我说过话,独独不见阿朔。
我说服自己,主帅很难当、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既然他那么忙,我实在不应该打扰他,或许该独立一点,自己回南国把事办好,再回来见他。
留封书信好了,把自己的谎话戳一戳,然后拖着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国,并保证事情办完,一定同常瑄回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万分。他没想过我会对他说谎吧?他总是认定我没心机。
心机……来这里这样久,多少学了一些,话不再随口出,心事不让人人知,没有网络当屏障,保护自己成了必要的习题。
收妥行囊,把该带的东西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写过几张,别说歪歪斜斜的字迹叫人着恼,就连内容也是涂涂改改,不得完整。把纸柔成一团,丢到地上,我对自己生气。
算了,还是见面跟阿朔把话说清楚。
他忙的话,我扼要讲几句就走,顺道提醒他回京时,帮我把水晶杯带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会儿,告诉他,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总算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对不是夸张话。我还要向他保证,我们是吃过咸馒头、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听了这样子的话,他会放心得多吧?
走出营账,纷乱的情况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样,走到哪里都是人挤人,此时营账已经拔除了近半,处处可见井然有序的巡逻队伍,伙夫军、躁练军,各司其职。
城里城外驻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经看不见半个伤兵,百姓自由进出城门,脸上没有恐惧忧慌,战争气氛已不复存。
这样很好,代表阿朔的调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从以前就是。
这回,我问出阿朔已经移居鄂图城,住在王府里,天天都在接见重要人物。
我加快脚步往城中走去,街道干净整齐,来来往往的有汉人、有辽人,还有边疆少数民族,各种不同的衣饰丰富了整个市容。
城里的屋宇处处可见汉人的建筑风格,听说这座城本就是从汉人手里夺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归为国家版图,应该很高兴吧!
战争才结束不久,百姓已经开店迎客,街两旁都是商家,许多商品很有游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饼、辔头马鞭、银器,还有间专卖胡人乐器的店。要不是急着找阿朔,真该花点时间逛逛。
我想,王府应该不难找,随便找个人问,就能问得到。
我的运气不赖,在卖烤肉串的摊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奋勇,要带我去王府。
分食着他的肉串,听他用不太灵光的中文同我交谈,我忍不住满脸笑。他是个比我更有勇气的家伙,敢单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闯荡,并且适应得这样好,不简单。
“好吃吗?”他一面问,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这么香的味道是怎么来的吗?”
“你知道?”他讶异看我。“你什么事都知道吗?”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风情,无所不知。”我说完,夸张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知道我在开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请姑娘告诉我,等我回家,我打算开一家这种店。”
“这味道是羊尿。”
我才说完,他就呛到了,右手拚命捶着胸口。“不会吧,羊的嘘嘘?”
“不信?我们回去问老板。”
他为难地看着手中肉串,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将它们往嘴巴里面塞。“你、你在开玩笑吗?”
我郑重摇头。
他考虑了半晌,把我拉回摊前,向老板求证。
“老板,这不是羊肉,你是用猪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话问出口,老板和老外都被吓到。
“姑、姑娘……你尝得出来?”老板嗫嚅道。
我哪里尝得出来,只是前阵子曾听阿朔讲过,去年这里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将近九成,牧户损失惨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鲜的羊肉,不能用风干的肉品。
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出现好用的冷冻设备,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鲜羊肉。可是,羊肉串却维持在便宜的价位上,没有大幅度飙涨,代表供求平衡,这样一来,就不能不怀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板的表情说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难以相信。
看来他是对手中仍然飘着热气的肉串没胃口了,于是我好心代劳,怞走他手上的肉串放进嘴里。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迟疑问。
“我连七日散都在吞了,这个算不上什么。”我笑着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内酯钾、二氧化钛、棕榈蜡、食用蓝色一号铝丽基……羊尿算什么?
不多久,他追上来。
“听说破城计策是姑娘献的?”
“是啊。”
“姑娘好厉害。”
“还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话儿,再拿出来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于这位James,他再善良亲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这个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网络,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连姑娘都识字,会说我们的话,这点我一定会在游记里面提到。”他的动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纷纷向我们投来眼光。
“没什么,要是你多待一些时候,就会认识更多聪明的人。”
“是吗?到时一定要请姑娘替我介绍。”
“你待在太子殿边,就会认识很多奇人。”
“有吗?张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张意麟?”
“是啊。”
“他怎么了?”
“他老拿着一本书,成天摇头晃脑、呜呼哀哉,不晓得在做什么?”他模仿张意麟的动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这么逗?”果然是书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气。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这里。等等……”James低头在腰袋里面找腰牌,他要陪我进王府找阿朔。
这时,花美男迎了过来。
两三天不见他,他们都忙翻了吧?只有我这个闲人才会无事可做,成日扳着手指头算时间,还埋怨等待难。
“你来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风,不管什么时候遇上,都让人舒朗。
“嗯,我来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说:“四弟在忙,我先带你四处逛逛,保证你大开眼界。”
“好啊。”回头,我说了句:“James,thanks.Good-bye”就随花美男离开。
走过几步,他问:“你会说番文?”
我没好气,瞪他一眼。高傲的汉人,与我不同就称番,番人、番文、番邦……难怪会引来八国联军,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态。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礼仪文化的,问好就说Howareyou?被问的人不但要谢谢人家,还要说我很好。Iamfine.Thankyou。他们讲究绅士淑女,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他们的物理、化学和科学,更是汉人远远不及。”
讲难听一点,再过几年,人家英国变成海上强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全世界到处都有他们的殖民地,真不晓得这些人凭什么歧视人家?
“我不过说一句,就惹来那么多批评。”他敲敲我的头,笑说。
“不是批评,是公道话。”
来不及同他多说几句,才拐进王府大门十数步,我就让眼前的景色吓唬到了。
不会吧,这里不是大辽吗?严格说来,辽国的文化经济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盖上一座阿房宫?
“想象不到,对不?”花美男看出我的惊讶,轻笑道。
“这个王府是谁的家?贵族?王爷?”端裕王都没有他们阔绰,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儿子。
眼光再也转移不开,此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层层耸立,数不清有几百几千个院落。
“听说是大辽国王的行宫。”
不过是行宫,就盖得这般富丽堂皇,那大辽的王宫是怎生模样?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妃嫔媵嫱、朝歌夜弦、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过,辽国赋税很重,百姓叫苦连天,国君竟拿百姓的税金来盖这样的府邸。”
我实在不解,这些钱可以救活多少灾民、建立多少学苑,可以造桥铺路以便民,可以建仓立库,以应不时之需。怎么是拿来盖楼?即使再金碧辉煌,千百年后,不也是废墟幢幢。
“可不,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独夫之心,日益骄固。”花美男叹气摇头。
在上位者,总是无法体民之苦、听民心声,他们善于兵事,善于夺权立威,却不擅长治国、不擅长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愿苦民之苦、劳民之劳的人不够狠残,建立不了家国大业。
这个社会啊,总难十全。
“大辽败,非败于大周,而是败在自己手里。”我也跟着叹气。
“是,他们有那么好的骑兵与弓箭手,十二万大军却败在大周的五万军队手里,为王者该引以为鉴。”
可,引以为鉴又如何?成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白流!
悠悠历史,成王败寇,就算明君也不过短短数十载,胜何欢,败何忧,都是野心作祟。我虽同意,圣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对于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辉煌,不过是一场梦。
但我懂,这些话对他、对阿朔,对这个时代的有志男儿都说不通。
“走吧,再带你去一处所在。”
“哪里?”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里走。
不知经过多少亭台楼阁、卧波长桥,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楼前有几名卫兵守着,还有两队士兵来回巡视。看见花美男,队长连忙过来拱手相拜。
他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轻推我的后背,在我耳畔低语:“进去。”
“阿朔在里面吗?”我回头问。
“不在。”
“那么里面有什么惊喜?”我只是来找阿朔,其他的惊吓惊喜,我都不在意。
“你进去便知道。”
推开屋门,缓步进入,虽然我不识货,对古董更没有半点概念,但是满屋子的金光闪闪也让我差点儿睁不开眼。
玉为床、金为镜,珍珠成帘、水晶做椅,何等奢华,何等富丽堂皇。
抚着梁上镶着的金丝银线、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艺术品啊!我忍不住问:“三爷,人人抢破头要当皇帝,是不是为了想过这种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
“别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对自己的四弟信心满满。
“真可惜。”我叹气,随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发酸的两条腿。对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们该珍视的不是这些身外物。
“可惜什么?”
“如果阿朔是的话,我还可以劝他,金衣玉缕、佩玉鸣鸾,不过转眼成烟,宫女白首、美人迟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轻叹,谁叫我的眼光这么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复我的话:“对,可惜他不是。”
触着妆奁里的钗环、金步摇,心底不曾有过一丝激动,可见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拨弄珍珠帘幕,听着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并不特别悦耳清脆,我宁可回去敲击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欢吗?”他浅浅一笑。
我摇头,实话实说:“不喜欢。”
“真可惜,四弟想把这些送给你。”
“把它们换成银子送给伤兵灾民吧!他们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佩从衣服里拿出来,手贴在胸口,微微的凉意在掌间晕开。乐了,金山银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女圭女圭。“我有这个,就够了。”
他定定看着我的动作,轻笑。
“笑什么?我很肤浅吗?”被嘲笑的感觉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毕竟懂你,你说的话,四弟早一步说了。”
是啊,阿朔懂我,从来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计之中。被人这样懂着,也许会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只是安心。
“知道吗?他也同你一样,说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话,他用这些就能收买你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贵的东西──专情。这个东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记着我的话“爱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将就。”
于是,他娶了两位美女,却不肯为她们将就。对于这点,我很满意,有了他的专情,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幼沂,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是天生的王者,他们出生就是为了造福黎民百姓,为了捍家卫国。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为了补偿百姓的悲怜辛劳,才让这样的人出现于世间上。”
“也许吧。”我知道他想说服我,阿朔就是这样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从不对他说“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白流”,也不告诉他“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即使我认定,当帝君没什么了不起。
“所以,你不该为了自己,让百姓失去这样的皇帝,对不?”他颀长的身影临窗而立,那双能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似乎带着温温的悲怜。
“你把我说得太厉害了,我没这样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认定我会反对阿朔去争那个皇帝?他是眼睁睁一路看着我怎么走过来的人呀!难道,我们真的分开那么久?久到他再也无法了解我,像从前那样?闷了,我对他不爽起来。
“你有。你失踪那段日子,四弟焦惶忧心,他日里躁劳、夜里不成眠,他尽着义务,却开始怀疑为什么要尽义务。他说,失去心灵,即使为帝又有何欢?你是他的心,他不能没有你。”
我该高兴的,听见这样的话,知道我在阿朔心底这般重要……可是,我只觉得心酸,这样爱着一个女人,对于想当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坏?
“三爷担心我会离开阿朔?”我反问他。
“是。”他转过身,手搭在我肩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
“三爷问过我,是不是决定留下,我已经给过三爷答案。”同样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实上,今日来寻他,就是要给阿朔一份笃定安心。
“我需要更确定的答案,告诉我,不管情况如何,你再也不会离开,对不对?”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口吻让我隐约浮起几分不安。
“你还是要见四弟吗?”
“当然。”迟疑了片刻,我点头。
“在见他之前,有件事,我认为你应该先知道。”他的口气凝重,重得我的呼吸也跟着沉了。
“什么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处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伤了、病了,很严重吗?重得无法下床?难怪那么久不来看我,是怕我担心?笨阿朔,不让我知道,我才会更忧惧,但……
“不对,常瑄对我说,阿朔很好,他没受伤。”
我压住胸口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暗暗祈求着,千万别告诉我常瑄骗我,求求你,只要阿朔好好的,再坏的状况,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压住我的肩膀,语调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没受伤,受伤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话,四弟就没命了,是穆可楠推开他,以身相替。”
“她伤得重吗?”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四弟挡下那一箭。”他没回答我的话,却给了我一个意味深远的句子,那口气、那表情,迫得我无法喘息。
“那又怎样?我也为阿朔挡了毒酒。”话冲动出口那刻,我就后悔了。
我在说什么啊?我爱阿朔,不是因为他为我做过什么,阿朔爱我,也绝不会是因为我替他挡下毒酒。爱情真的不是条件交换……可是来不及了,三爷的话,把我堵得无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给你。”
意思是……我挡下毒酒换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挡了箭,自然能换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设的泥掉中,再也挣月兑不了。
心阵阵发寒。是吗?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独一无二?
是这样啊,只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么天底下会有多少女子心甘情愿来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只是,他哪来那么多颗心分赠?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断链子,阿朔给的抱瓜女圭女圭直坠地面。那么硬的东西不该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样硬的玉质地板,裂了。
我低头,泪水趁隙掉落,圆圆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泪,我的爱情一并掉下,摔个粉碎。
缓缓蹲下,一道裂痕划过玉佩,也划过我千般万般保护的心脏,恸了我的眉眼。捡起玉佩,冰凉的玉握在掌间竟成灼热。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终是空话。凄然一笑,我把玉佩放回地上,不要了。
宁求玉碎,不愿瓦全,我终算理解那是怎样的沉恸。
“幼沂。”他蹲到我面前,从袖中取出帕子,压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动作,挥开他,看见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迹,才晓得自己受伤。
伤了呀?还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伤,这点痛,连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给穆可楠了?”我钦佩自己的冷静,还以为会歇斯底里、狂吼乱叫的,原来,人呐,潜力无穷。
他不语,但脸上已经写下答案。
点点头,我不说话,径自往外走。
他在门前将我拉住,扳过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从来,我没见过他的表情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点,那是她该得的。她嫁给四弟年余,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负重,今日才得恩宠。”
“喔。”点头,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紧牙关,我开始觉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泛滥,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他在责怪我不公平,是我无理地要求专一,是我这个女人为难女人,如果我肯妥协,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负重。
懂,我的错。
“李凤书、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们知书达礼、知所进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处处为他着想,以他的利益为利益,以他的幸福为幸福。”
“喔。”还是点头。
是我不为阿朔着想,只会欺他逼他,从没想过他需要怎样的幸福,老是用离开威胁他。都怪我不学学知书达礼、知所进退,没事跑去学英文、学科学,学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懂,我的错。
“如果你给她们一点机会,试着和她们和睦相处,剔除偏见、抛开自主,你会发现,你们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旧点头。
原来我远嫁南国,是因为我不给她们机会;原来我千里迢迢到关州,是因为我剔不开偏见。我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让自己变成一个不仅体谅、偏狭、自私的坏女人!?
难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这般骄纵任性,不给人机会,我就是锱铢必较,不肯让步。我的固执啊,造就了无数人的痛苦。
懂,我的错。
“你听进去我的话了吗?”
“嗯。我只是不了解,你为什么要替阿朔来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不是吗?我离开他,你不就有机会?从此天长地远,共效于飞。”
我在痛,自尊很痛,骄傲也痛着,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龇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别人尝尝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许多箭之后,我瞄准他的心脏,射出致命一箭。温润的男子脸色瞬地转变,我重创他。
骂我笨蛋吧,聪明女人应该继续装傻,继续把他的疼爱当成友谊。只要再装下去,伤心的时候,就会有一个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时候,会有一副宽宽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愤怒造孽,不顾一切、血淋淋地剥除伪装,把他的爱放在太阳下曝晒。
死了,我们的友谊,再也救不回……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让无助出笼,即使心痛也不说。是我亲手拿刀子划断我们之间的友谊,行凶者不能示弱。
“你何其残忍。”他紧抿的双唇失去血色。
“你的话对我就不残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么狰狞。
“你要听听什么叫做真正残忍吗?好,我来说。我知道你对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对大周有多重要,为顾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也必须把你当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回报,我用所有的力气来维护你们的幸福,我把你们的快乐放在前面,忽略自己想要什么。我选择对自己残忍,并不是因为我笨啊,而是因为,那是必要的抉择。”
我点头,给他拍拍手,好伟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动物,偏就是有这么无私的人。他妥协了,便有权利来逼我妥协,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儿。说到底,错的还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双臂,认真说:“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章幼沂,还有很多人需要关心照顾,只要你退一步,她们就会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凤书吗?只要我退一步,她们就会得到幸福?真讽刺,那么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义,怨他像逼迫镛晋那样逼我放弃。
他明知道我是怎么爱阿朔的,别人可以说我坏,独独他不行,他是对我最好的朋友,他亲眼看见我宁愿受苦,也不肯妥协的呀!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羁、不受控制、只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变了。”我轻笑,嘴角,衔起讥诮。
“对,每个人都必须改变。九弟也变了,他懂得不执着,他学会为了亲人手足而改变。”
“这一年,我到底错失了多少人的改变?”哼笑一声,我对自己轻蔑。
“幼沂,你必须长大。”
了解,我错在幼稚、错在不知改变、错在自私,统统是我的错,今天真是获益良多。“如果我拒绝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呢?”
“你就不能替别人着想?为四弟,为你最爱的那个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为阿朔也不行。”反话一句一句说,连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是在气恨我。”
被看穿了?真没意思。别开眼,我紧紧闭上嘴,咬住抖个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渗入舌尖。我,不痛!
“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想明白的。多两分体谅、减三分妒嫉,你会发现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还不放弃劝说。
如果我的背后是万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吗?这句话,我没问,因为这话不讨喜,说出口,对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对不住他的殷勤。
累了,我没有力气。一个被放弃的女人,再也没力量与世界抗衡;厌了,厌倦和他一句句争辩,我改变不了他,他说服不了我。
好冷,那个寒毒在吞蚀我的知觉,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说,我会想想。”我敷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开,急着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急着离开这位无私欲、处处为人着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间系上令牌。
我没细看,因为没有意义,他给我再多东西都没意思了。
转身,他在我耳后说话:“幼沂,有这个令牌你才能离开,记住,需要任何?明都来找我。”
他要我离开?也对,这里是穆可楠的势力范围,我是不该出现。至于帮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断了什么,抛弃了什么。
不再看他一眼,我脚步飞快。
我迷路了,在行宫里,也在我的爱情里迷路。我四处乱闯,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这样陷落,再也回不去怎么办?
回不去……当然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也不会是当初的章幼沂,没了心、失去感觉,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个有小湖、有树的园子里停下脚步,这个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见面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我还记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着我去结交认识。后来,我想起,这份熟悉来自梦境。
傻子呵,我还以为这叫做注定,还以为穿越时空出现在他眼前,是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现在想想,什么都不是。
这一趟,终是白走。
那日,森林里,他说了独一无二,我让承诺飙出口,我以为就这样子,自以为是地爱着,就能够天长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蜷缩着身子,我觉得好冷,冷透了骨头、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树下,看着太阳落下、星月东升,夜风袭人,几声虫鸣,夜鹰低语……
花美男的话不断在我脑间绕转,我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对的,独独错的是我?
会不会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气朗、海阔天空?会不会,顺着大家的心意、听从所有人的意见,才是最正确作法?
众口铄金呐……我的原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突然,另一个声音窜过心间,昏昏的脑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只是三爷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这样想呢?我怎能凭一面之词,就冤了阿朔!
没错,阿朔曾经讲过,我该多信任他一点,说不定他的独一无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随口说说。
对,我该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争妃后,我愿意在体制外,当一个闲散的知心人。这样,各得所愿,我根本不必去跟谁妥协。
是啊,就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想不清,白白让自己伤心这么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晕了,以为阿朔对穆可楠交付真心。他们都弄错,我不争的,半点都不想争,穆可楠要什么都拿去,我只要阿朔的专心。
倏地起身,不顾脑子晕眩,我急着找人,不管现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着厘清,厘清阿朔的独一无二,是不是有口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