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爷和王妃待我相当周到,王妃几乎天天来访,王爷也是相隔几日便邀约同席共餐。幸而,他们再也没同我提及纳妾之事,于是,我卸下心防,与他们建立交情。
他们是一对让人赏心悦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体态轩昂,女的端庄秀丽、眉目含情,温雪华的娇俏可爱只在端裕王面前展现,而端裕王眼底的纵容溺爱,让人艳羡。
这么好的关系,干嘛去找个女人硬插在他们中间?那不仅仅是委屈了这对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门外第三人。人啊,总是爱没事找事麻烦自己。
昨日,王爷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设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默林,点点梅花盛开,幽幽清香沁入鼻间。
王妃有着一副好歌喉,更弹了一手好琴,抚琴弄歌、余暇闲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里处,战争正开打,我会以为这是个四海升平、无战无忧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罢,在王爷的鼓吹下,王妃起身,为我们表演剑舞,她在默林间翩翩起舞,风起,花瓣纷飞,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尘。
我终于亲眼目睹何谓才女,也只有这样一个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爷。
我转头望向王爷,他端着酒杯,欣赏爱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潋滟。
这样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面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觉我的眼光,裕王爷偏头看向我,“吴姑娘在看什么?”
“没有,只是羡慕能过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没他这种命,他啊,注定当蜗牛,一辈子驮负重责。
“姑娘若是愿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门永远为姑娘开启。”
我轻笑摇头。“等战事过后,我就要回家。”
“本王终究留不住姑娘。”他仰头,把酒倒入嘴里。
我不晓得这话有没有暗喻影射,只能避重就轻,同他聊聊琐碎杂事。
一会,王妃舞罢,坐到他身边。
有王妃在,谈话气氛就轻松多了。谈诗说词、聊边塞风光,在王妃的引导下,我发现端裕王是个见识广博、阅历丰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后来,我随口问了声近日战况,只见裕王爷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称有公务在身,匆匆离开。
“怎么,我说错话?”转身向王妃,我问。
“妹子踩到王爷的痛处。”她苦笑。
“怎么回事?”
她考虑半晌,才凑过身,悄悄在我耳边说话:“太子殿下处处提防王爷,不让他参与任何机密军事。王爷是有力却无处使呀!不然,依他那样的性情,怎么可能在军情吃紧的时候,待在府里闲逸度日?”
“为什么会这样?”
她深望我一眼,叹气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实在不该再提出来说嘴,可我……替将军委屈呐。”接着,王妃提到温将军一案。
温将军案,我记得,那是阿朔告诉我的。
“都是爹爹误了王爷,王爷根本无心争夺皇位,他很满足于现在的日子,镇守边关,远离夺嫡祸灾,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张,让太子和王爷落下心结。”
所以那件事确与端裕王无关,纯粹是温将军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实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谁刻意离间阿朔与裕王爷?
裕王爷是个人才,若他肯为阿朔运筹谋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罢,这事令我想过整夜,我把每张熟识的脸拿出来重温一遍,猜测着每个可能。但,阿朔是对的,这种用心机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过一晚、想破头,能想出的,仍旧是王妃的那篇话。
大辽的骑兵很强,他们的弓箭武艺更是厉害,在马背上讨生活的游牧民族,骁勇善战。
月余过去,交战数回合,阿朔并没占到半点好处,双方各有损伤。
上回常瑄来看我,告诉我,大辽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马到前线,想来,他们是玩真的了。听说,阿朔已经上奏,请朝廷加派军队到关州援助。
这次阿朔领的五万军队是穆将军的兵,其他的十五万仍驻守在东北边关,由穆将军的儿子代掌。可边关军事一日不能松懈,所以那十五万军队不能任意调动。那么,皇上会派陆呜奉将军带领他的军队过来?
就我所知,陆鸣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调派过来,他是会识实务地转投阿朔门下,还是固执地为禹和王尽忠?
阿朔面临的问题很多,除开援军、对裕王爷的疑虑,眼前最麻烦的是辽国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骑兵。
相较起他们,大周的骑射技术实在太差,周兵能赢,只赢在行军布阵和近身肉搏,所以谋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认真思索好几天,写下一封“家书”,让翠儿替我送到军营,交予常瑄。
“家书”上写着──
以锡箔贴在玻璃面上,倒入水银,将会溶出银白色浓稠液体,紧贴在玻璃上,即成水银镜。
此战术用于天晴、有太阳的白日,派数名兵士抬水银镜面对太阳,反射光线于敌军阵前,教其目难视物,降低敌方的弓箭准确度。
此外,训练一支队伍于阵前,以软藤为盾、短刀为器,能俯卧翻滚,不杀敌军,专砍马腿,以破大辽骑兵。
作战行军我是不懂的,连最基础的孙子兵法我都没读过,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对辽军有没有作用。
信送出之后,我静待在王府里等待消息。
我不确定常瑄会不会试着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会不会同意这种近乎游戏的作战方法,我只想要尽一份力气,盼望早点结束战争,别教许多好男儿葬身沙场。
春天的脚步近了,廊下几盆早开的红花带入满室幽香,日里总见得着阳光,几方斜斜的日头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缩得像只虾子,两三层被子厚厚地铺在横榻上,再密密实实地果上一层,同时放置炭火在横拓下燃着。我怕冷怕得很夸张,老让鸳鸯和翠儿取笑。
没办法啊,我也想月兑去裘裳,一身轻盈,无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进屋里,开心地抓住我的手大声嚷嚷,战事告捷!
她兴致勃勃地对我和鸳鸯说:“常将军想到一个了不起的法子,大破辽国骑兵呢!”
“什么法子?”鸳鸯问。
“那法子可奇了,任谁都想不到呢!”小翠满脸的崇拜。
“怎么个奇法?快说、快说,别吊着人家。”鸳鸳笑着问。
见鸳鸯褪去腼腆,在我面前大方说话,我很高兴。我相信,真心交结的朋友,才会感情长远,尔虞我诈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镜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说了两个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锅子打胜仗,常将军用镜子打胜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这么不同一般。”鸳鸯瞧我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不,听说那些镜子对着太阳一闪一闪的,辽人弓箭瞄不准不说,好多马儿因而被突如其来的闪光吓得窜高,把士兵给摔下马背呢!
还有啊,常将军派了一队‘滚滚兵大爷’在队伍最前面,战鼓一响,他们马上趴躺下来,往敌军那儿滚去。”
“往敌军滚去?那还得了,不被马蹄踩个稀巴烂!?”鸳鸯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这样想,谁知道,才一眨眼工夫,辽国的骑兵队形大乱。原来‘滚滚兵大爷’不是用来砍人,是专用来砍马腿的。
战后,战场上留下千百只少了腿的马匹,和几十万枝没射准的羽箭,看过的人,都说壮观哪!”小翠脸红扑扑的,说得甚是兴奋。
“赢了啊……”我松口气,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终究还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说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会把这样的战术当成游戏。
“当然赢啦,街上的老大人说:这次的胜利让军心大振、敌军退守数十里,太子殿下还要趁胜追击,消灭辽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举让辽国溃不成军,往后啊,咱们再不必担心一到冬天,辽人就成群结队到咱们关州抢劫粮食、烧杀掳掠了。”
“是啊,教他们看看,咱们大周可不是软脚虾。”鸳鸯说得义愤填膺。
这样子很好,敌军退守数十里,常瑄肯定要跟着阿朔去,那么这几天,我便可趁情势缓和,动身回南国。
算算日子,就算雇辆马车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国境内,便用方谨给的腰牌四处招摇撞骗赚银子,到家的时候,阿煜顶多才刚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军进城,你有没有见到太子殿下?”翠儿推推手问。
看翠儿一眼,我控不住轻叹。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会被堆到面前,教人闪也闪不了。
放下书册,我睁眼说瞎话:“没有。”
翠儿沏杯热茶给我,热腾腾的氤氲蒸气扑面,轻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萝春。
微怔,向来只喝油切绿茶的我,在过惯了好日子之后,竟养出贵族人家才有的品茶习惯。轻笑低头,我发现自己才发呆了那么一下子,茶的热气便不见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来一下子竟能改变那么多事。可不是吗?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过是“一下子”,偏偏那个短短的一下子便闹腾得人心不安宁。
“听说太子爷英武俊朗,半分不输咱们王爷。”鸳鸯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过咱们王爷。”
“怎么说?”鸳鸯问。
“他对太子妃不如咱们王爷对王妃那般好。”
“你又知道了?”鸳鸯轻推她。
小翠正色。“我说真格儿的,王爷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会想办法寻空儿回府看看王妃,他对王妃的全心全意,岂是太子爷可比?”
“你又知道关起门来,太子爷没有和太子妃恩爱情深?”鸳鸯啐她。
“你不知道吗?太子妃跟着太子上战场、并肩杀敌,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呀!可一下战场,回军营,太子从没入过太子妃的营账。”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话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关系不好?
不,若是两人关系不好,怎会夫妻双双上战场?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坟,代表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生生世世长相系?
小翠没说错,上战场、并肩杀敌,何等危险,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女子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战事告紧,阿朔是主帅,日理万机、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聪慧的女子,当然能够理解。
“这话你打哪儿听来?”鸳鸯问。
“梧桐告诉我的,王妃打发她和双儿到营里去伺候太子妃,说军营里都是男人,粗手粗脚的,肯定照料不来。”
“可不,一个女人上战场,真了不起呢!”
鸳鸯和翠儿对话问,屋外来了人。
“殿下,请留步!”
那是常瑄的声音,鸳鸯听见立即起身前去开门。
我轻唤她,对她摇头,她乖觉地停下动作,站在门边和翠儿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我留步?你藏了什么人,我不得一见?”
那是阿朔的声音!
久违……酸意涌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攒得更紧。
“殿下,常瑄禀告过了,嘉仪是属下在途中认的义妹,她的身子不好,请殿下不要惊扰。”常瑄的语调窘促。
“什么义妹那样尊贵,连我也惊扰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象阿朔那张结霜的脸,朝常瑄射过两道锐利眼神,我也可以想象,常瑄肯定是面无表情,任由主子发恼。
轻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们的对话。
“殿下,请不要为难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为难呢?”
“……”常瑄无言。
他本来就拙于言词,这会儿肯定只能护着门扇,不让阿朔进入,他最强的本事,也就是固执罢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为我从来都是随遇而安,并非什么意志坚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执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还要瞒我?跟我那么多年,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权衡过利弊,才选择对我隐瞒,这回,我不同你计较。退开!”他轻斥。
“退敌之术,是常瑄想的。”他还在硬拗。
果然是个可靠的男人,一旦答应了,便会尽全力完成使命。
“这种战术只有幼沂才想得出来,你武艺高强,却不懂何谓反射,不会打造水银镜,更不会想到以软藤为盾,砍马脚为主战。幼沂就是你口中的义妹吧?你已经找到她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认定我没有能力解决问题,还是怕我护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们对峙在屋前,我躺在横榻上,动也不动,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会笨到以为阿朔联想不出那是谁的杰作?
“让开。”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战甲磨擦出的刮磨声外,外头一片静默。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他的语调结冰。
我在心底骂常瑄笨。不让开能怎样?他根本打不赢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无法飞天遁地,无法从这个没有后门的屋子逃离。
才想着躲到床底下有没有用,就听见几声拳脚互斗声,紧接着,门猛地被踹开,他的视线穿过鸳鸯、翠儿,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哭,以为心肺会猛地爆开,但是,并没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读着他的眉眼,读着那张久违的脸,细数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光陰岁月,原来,那无法静止的心弦是因为思念,为了无止无尽的思念呵……
轻轻地,勾起嘴角,我想冲着他笑,想象过去那样,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横飞的眉毛挑不出温情,这种眼神不是用来对待久别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转身,我对鸳鸯和翠儿说:“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说……”
“没事,义兄来了,我希望和他独处。”
“是,姑娘。”她们退出,顺手将门带上。
还来不及将被子推开,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扑将而至,他俯视于我,给人一种压迫的震慑感。
我别开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只是想告诉他,我知道他尽力了。
阿朔见我在注视常瑄,淡了脸,冷冷一句:“到外面守着。”就把常瑄撵出我的视线。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面对他了。握了握拳头,我仰头对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结。
他黑瘦了些,让他的面目棱线更加分明,他颊边青髭冒出,增添了刚毅,眸动处灿若星辰,那是一双……我看惯了的眼。
我伸手,想触触他的额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脸颊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犹豫着。我不敢,生怕触上了,便再也抛甩不了。
看着他,我试着再挤出一个笑脸,试着把态度摆在朋友与朋友之间,他却没耐性等我表演完毕,一把将我托起抱进怀里。
温暖熟悉的气息漫天席地而来,我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以为早已丢了、抛了、埋了的爱情,怎知道,一个不经意就实实在在摊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恋;否认不了了,那个拒绝千百回、否定千万遍的思念……我爱他呀!爱得执着,爱入生命。
他也不语,就这样抱着我,天地亘久,再不转移。
他连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实实,很用力,直到双臂微微颤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还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从来都是这样,他一个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肠子拐过千万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伏在他胸口,没有挣扎,静静想着过去的几个月……满肚子想告诉他的话,在遇见他这秒,化作一句:“你好吗?”
“我不好。”他回答了,声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颈间感到一股清凉。他在哭?
不,他没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来的皇帝不能有罩门,他怎么能哭?怎么能为一个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间。
“为什么不好?”
他推开我,细细审视我,眉头微蹙。“你不在,我好不起来。”
他一句话,卸去我所有防备,躲不开、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摊在我面前,强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衬。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少不了谁。”
我还想再挣扎一回,他却无视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你。”他固执道。
少不了我,不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只要再相隔久一点,感觉消淡之后,有没有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将他推远,他不允,紧紧将我锁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声埋怨:“为什么骗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骗人的。”
“对,你没骗我,只是设下陷阱,让我相信你会乖乖待在章家别院,等我去接你。”他握住我的肩,将我推开两分。
我无话可说。
“是我弄错,你说你不回去了,却没说不离开我,你早就计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却无法为自己辩驳。
“为什么要到南国和亲?这真是你想要的?只要能离开我,什么方法你都愿意?”他的眼底闪过悲伤。
“我可以选择的路不多。”
“你可以选择信任我,选择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让我来解决。”
“你的处境艰难。”他的对手够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成为他的威胁?何况,他需要镛晋,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帮。“何况……”
“何况什么?”
“如果我不是能够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让路?若我始终是你的牵绊桎梏,何不为你斩去枷锁?”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来成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牵绊,不介意你会不会是我的枷锁,就算你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万路,我也扛着你一起上路。听懂了没?章幼沂,我只要你在,其他的事都与你无关!”
“你这样说话,好冒险喔。”
万一,我胡涂、当了真;万一,我决意赖上他一世,我这种不同凡响的现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时,他岂不是很惨?
笨,他怎就没听过最毒妇人心呐?
“你远嫁南国就不冒险?”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见了,冷酷融成一溪温存,精锐的眼光里饱含宠溺。他的眉头弯了,真好,我还以为他要记仇一辈子,停不了横眉竖目。
“我并没嫁给南国国君,事实摆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女生。”他释然一笑,动手柔乱我的头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嫁。”
他在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对了我一着?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摆下一个太子殿下,再也挤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会嫁?”我讨厌被他算准准。
“当然,虽说你一听到南国君王年轻英俊,就迫不及待去当和亲公主。”他笑着横我一眼,口气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吗?什么跟什么呀,要比醋,我肚子里的酸醋店才要开张呢!
“是啊,南国国君年轻英武、丰神俊朗,不嫁这种男人,难道真要被选入宫,成为大周皇帝的嫔妃,成为王子殿下的后妈,才会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闪烁。“那是母后给你的另一条路?”
“你觉得呢?”
对付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母后,他能怨我什么?
阿朔重重叹气,再度把我收回怀间。
“我知道了。”他带了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则,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的机率是可能的千万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怀间轻语:“别替我担心,我过得很好。”
“苦吗?”他勾起我的下巴,轻声问。
苦!但苦不过见他和穆可楠的情深义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明白我这种人心思狭隘,见不得他同别人恩爱,所以,留在他身边会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过现下。
“还好,路程有些远,马车颠得人骨头快散掉,不过和亲这一路上,礼仪阵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将军在旁边照料着,让我增添不少阅历。”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意。
“你的信康将军交给我了,那封信让我确定你进入南国境内。”说到这里,他的眉头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过信,有没有想法?”
“有。”
“说说看。”
“天高皇帝远,那些读圣贤书的士子,满肚子的忠孝节义,一放出来作官,就变了副样子,礼义廉耻全成了挂在嘴边的口号。”他凝眉摇头。
“才这样就摇头?往后真让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烦的差事还多着呢!”我用食指顺了顺他的眉头。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这四个字就够让人头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拟定官吏审核制度,务必做到杜绝舞弊、贪贿。”
“这是大工程,三爷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宁神药丸。”想到乐意逍遥自在的花美男终也要让家国大事困住,我忍不住发笑。
“三哥行的,他有见识、有看法,与一般书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见识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欢四处游历,喜欢……”
“喜欢当女英雄。”说着,他弹弹我的额头,笑开。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么,还不就是围城、反射和藤甲兵。
“对,我不甘寂寞,走到哪里都得闹腾点事儿。”
“大辽围城的事,你做得很好。”
“你在夸奖我?”我不相信,张大眼反视他。
“我像在责备?”他又瞪我,我前辈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为你会对我吼叫,骂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没有想过?你没学武,万一箭飞过来,闪避不及怎么办?万一,方法不奏效,你岂不是把自己送到辽人的刀峰上?你应该让常瑄送你到棋县找我。”
我笑着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担心。
阿朔叹气道:“你比镛晋更不懂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实在不知道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怎牵扯到九爷?“九爷怎么了吗?”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辽,我不允,他到现在还气着。”
“他尚不成气候吗?”
我记得镛晋的雄心壮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胜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扬眉吐气。
“这次不如他想象中简单,光会行军布阵不够。”
“因为辽国增兵太多?”
“这是其一,还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又打上双结。
直觉地,我想为这对兄弟排解。“我觉得端裕王不像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凭的,高明的人怎会教人瞧见他的狼子之心?这种事,你还得多学学。”他摆明了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说:“人在算计中走向腐烂,佛在宽恕中获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计,早就腐烂了。忘了吗?你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光明磊落。”
我笑出声,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摆入宫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词。
“身子怎么样,有没有按时煎药喝?”他抓起我的手,涩然开口。
他以为我大限将至?
阿朔眉眼间的疲惫,让我下意识说谎,即使当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学会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碰到医仙,他的医术高明得很,三下两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给解去。”
“医仙?”
“没听过吧,处处都有能人异士,南国的医仙比大周的御医更行。他叫方煜,后来我们变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么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说得轻松。
“他在这里?”
“没有,他是名医,要到处济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后,他就去忙别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怕冷?”他的眼神里有一抹怀疑。
“毒解了,身子还是需要调养,若不是你要出战大辽的消息传来,怎么能把我从安乐窝里挖出来?”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你终究是担心我的。”他松开眉头,微笑。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点头。
“只是朋友?”他扬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么?”也只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让笑容不褪色。
“你知道的。”他固执道。
“情人吗?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纪,我会被告到身败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脸无所谓,他岂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泪。
“你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纪,而且,你回不去了。”他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这是个讨人厌的话题,有没有别的可说?”我挥挥手,不想在两人的死结上绕圈圈。
“有,你收拾收拾,随我回军营。”
“军队不是已经拔营数十里了?”
“对,目前守在鄂图城外,两军交战处,已从大周的地方移到大辽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里带上两分骄傲。
决战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
“直到辽王派来使投降,两国议和。”
“还要很久吗?”
“不会,冬季过去、春天来临,草原上的牧民必须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继续投入战争,来年,百姓将会发生饥荒。我估计,最慢夏季来临之前战争就会结束。”
“可我听说,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说。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从端裕王府里传出来的。
“这叫表面文章,我想吓吓两个人。”
“谁?”
“辽王和端裕王。消息传出,他们只有两种作法。其一,打消再战念头,速速与大周议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军未至之前,予我痛击。”
“这关裕王爷什么事?他既不会与你作战,也不会痛击你,他总不会故意把消息……传给大辽?”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爷。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结能解开,造福的会是阿朔……咬住唇,我迟疑着该不该现在掺合进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头发。“你变聪明了。”
“阿朔,我亲眼看见裕王爷不惧生死,与士兵共同守在城墙上,抵死不教大辽杀进关州城,关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会和大辽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认真说道。
他没回答我,单单微笑。
那是种相当可恶的笑容,好像认为我的言语太天真稚气,他连说服我都不屑,让我有不被看重的气闷。
“我和王爷并肩作战过,我很清楚,他绝不会出卖大周。何况,你处处排挤他,他即使有志难伸,也从没说过半句苛责你的话。温将军的事我听说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与王爷无关,就算真有幕后主使,那个人也不会是裕王爷。”我硬了口气,字字句句义正词严,却换得他一声冷哼。
“也许他想出卖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轻蔑一笑。
“没凭没据的事,别诬赖人,我在这里待这么多天,很清楚王爷是怎么对待关州的百姓的。你心里有国家、有百姓,裕王爷何尝没有?”
“短短几日,你就被收买。”他的声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让人不寒而栗。
“是我被收买还是你心存成见?有没有可能,你所谓的‘证据’是有心人的杰作,想使你们兄弟不和?我认为眼前,你该打开心胸、放下偏见,与王爷同仇敌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计较一些没有的事。”话说完,我喘气望他。
他的脸色更增陰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与裕王爷和好,一个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创造百世基业。
他甩袖,推开门,对门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带回军营!”就自顾自走出去。
“固执、偏激、心胸狭隘!”我追着他的背影怒吼。
他顿下脚步,愤怒,我可以从他的背影里看到熊熊大火正炽。
要是我懂得见好就收,情况会好一点,偏这时候,我无法忍受自己被丢下。对,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许自己丢下他跑掉,却不准他丢下我。
因此,犯贱的嘴巴忍不住继续讽刺他:“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身为太子竟无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选的太子是……”
话没说完,怒气腾腾的阿朔便杀回来,他二话不说,夹起我就往外走。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对鸳鸯交代一声,我在众目睽睽中被拎上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