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深夜,长孙凌云独自骑着一头小黑驴在官道上慢慢走着。
她背上背着大大的竹篓,驴背上也驮着一个大药箱,一手拿着馒头啃,一手握着缰绳,秀丽绝尘的脸上一片平静,唯一透露出情绪的,是那微微蹙起的双眉。
从前方那黑得不见五指的状况来判断,长孙凌云知道自己已经错过可以投宿的村落,看样子今晚又得露宿野外了。
也罢,露宿就露宿,反正身上的银子所剩不多,还得留一些买干粮,露宿正好省了一笔钱。
想着,她把驴子赶往路旁树林里,放任牠去找吃的,然后自己找了棵看起来又大又茂密的树躲上去,准备窝在树上好好睡上一觉。而这,就是长孙凌云的一夜。
这五年来,她几乎就是这样过的,有客栈就住客栈,有得借宿就借宿,没办法时便露宿野外,打野味、喝山泉、啃馒头,一地走过一地,一山爬过一山,孤孤单单独自一人,漫无目的不停地走。
途中,长孙凌云会停下来帮人看病,赚些微薄的银子好蝴口度日;看见急病重症时,便会伸出援手;遇着贫病孤苦的人,则是分文不取,倾囊相助;至于碰见瘟疫等重大疾病时,更是没日没夜、奋不顾身地投入救助,完全没有想到自己。
她觉得以往自己做了太多错事,整人、吓人的事就不必提了,下毒教训人的事也所在多有,而见死不救、骄纵任性、无医德仁心的事更是多得不胜枚举,才会害得她的孩子来不及出世便送了命。
所以她得赎罪,为了她死去的孩子赎罪,为了她过去所做的事赎罪,更为了她辱没了朱雀天女的身分而赎罪!
只是每当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想起一个身影,一个英挺潇洒、温文随和,却又睿智坚定的身影。她想他的好,想他的温柔,想他愤怒中却不失主见的从容,想他冷静中又不失热情的坚持,也想他生气时那微微瞇起的双眸,她想他的一切啊!不知他现在可好?
他应该已经即位了吧?也应该立了妃子、册了皇后吧?不管是谁,即便是慕容芷也罢,陪在他身边的女人绝对不会是她,因为她……她没有资格啊!
一个已经不能生育的女人,有什么资格陪在他身边?是啊!她已经失去陪在他身边的资格,纵使他是她的所爱,纵使他是她倾尽一切得来的,可到最后,她依然无法留在他身边,依然无法与他白头偕老。难道强求的感情真无法圆满?
想着,她低低唱起:「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毅生死相许。天南地此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边唱,串串晶莹泪珠自她眼角不住流下,瞬间滴湿衣襟。
以前,虽然懂得这阙词的意思,却总难体会;而今,她总算能体会了,只是为何她的心会这么痛?痛到让她胸口发闷,无法呼吸。
就在长孙凌云想怔了的时候,暗夜中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凄厉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
长孙凌云一愣,连忙收拾起心情,从怀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然后朝着女子的呼救方向而去。
当长孙凌云赶到时,正巧另一个方向有道人影也朝这方向而来。
黑暗中,长孙凌云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穿了一身白衣,出手如电,身形如风,三两下便解决那几个想趁夜打劫的盗匪。
她听得那人对一旁不住哭泣的女子说:「大嫂,您无恙吧?」
听到这声音,长孙凌云恍如被雷打到一般,整个人愣在当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离商国皇城起码也有千里远,他……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孤身一人?
长孙凌云张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瞪着眼前那道依然如往昔般潇洒的身影。
纵使是在黑夜中,纵使穿了一身便服,长孙凌云仍一眼看出这个在暗夜中仗义相助的人,就是楚胜衣。
楚胜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长孙凌云,他蹲子,检视着女子怀中已然失去知觉的男子,「大嫂,不必哭泣,妳相公还有气呢!」
女子大喜,「真的?」
楚胜衣点头,「自然是真,只是他伤得颇重,得尽快找大夫医治才是。」
说着,楚胜衣打算扶起男子送他前往镇上找大夫医治时,一个女子压低了的声音响起。
「别动他,你这一动,他可能撑不到半路就死了。」
楚胜衣一怔,望向声音来源。
那是个窈窕纤细、穿了一身红衣的女子,只是这女子形容苍白,脸上毫无表情,看似十八、九岁,却又给人一种五十岁老妇的错觉。
这自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长孙凌云。
她刻意压低声音,戴上人皮面具,为的就是不让楚胜衣认出自己。
「妳是?」楚胜衣定定瞅着她,眼中有怀疑、有不解、有好奇。
长孙凌云不理会楚胜衣,来到女子面前,伸手检视着男子的伤势。
女子着急的问:「我相公他怎么啦?要不要紧?」
长孙凌云不发一语,俐落地点了他身上几处袕道,再跟着解开他衣衫,进行止血、缝合及敷药,下手之精准、动作之流畅,简直神乎其技,看得女子嘴巴张得老大,久久都合不上。
好……好厉害!居然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以如此高超的医术治伤缝合,她……难道她是……
女子忍不住开口问:「姑娘,妳应该就是近年来名号响遏大江南北,人称女华佗的孙云--孙神医吧?」
长孙凌云面无表情地点头,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原来长孙凌云这几年来一直以「孙云」这名字自居,四处飘泊、自我封闭、自我放逐,不愿让人知道她就是敦煌凤宫的主人朱雀天女,更从此不再使用「长孙凌云」四字,以躲避楚胜衣的寻找。
见到长孙凌云点头,承认自己就是女华佗孙云时,女子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相公有救了。能遇着女华佗,相公一定会没事的。
想到这儿,女子心头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而就这么一放松,她顿时觉得肚子疼了起来。
「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长孙凌云闻言心知不妙,急忙伸手把脉,「不好,她受到惊吓,动了胎气,现在孩子已经等不及要出世了!」
一直在旁边诤观一切的楚胜衣听了也吓一跳,「那怎么办?」
长孙凌云略一沉吟,「只好在马车上接生了。你去准备生火,顺便到附近人家借口锅子烧水,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
聿好楚胜衣功夫了得,一来一往所费时间不多,恰恰赶上孩子出世的瞬间。
可当他看见她接下孩子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胸口一紧,整个人都快窒息了。
因为眼前这个长得古怪、说话古怪、行事作风古怪、冰冷的红衣女子,居然有着一对让他似曾相识的美丽瞳眸,而现在,那对瞳眸正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那泪珠,没来由的让他心痛。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看她一身风尘仆仆的红衣、看她窈窕纤细的娇躯、看她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然后,他想到那女子叫她「孙云」。
孙云……孙云……长「孙」凌「云」,难道……真是她?楚胜衣微微颤抖地盯住她,生怕她就这么突然消失。
彷佛意识到楚胜衣的怀疑与凝视,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长孙凌云连忙擦干眼泪下了马车,以热水替孩子洗净身体,然后月兑下外衣包住孩子,回到马车上递给女子。「大嫂,恭喜妳得了个千金。」
女子伸出虚弱的手接过孩子,忍不住热泪盈眶。
「若不是姑娘,我夫妻二人和这个孩子,恐怕早已死于非命,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之意,我……」
「不要这么说,我也只是正好路过,又正好学过医术,因缘际会帮了妳,所以妳实在毋需如此挂怀。我现在找个地方让你们休息静养。」
长孙凌云一面驾起马车,一面撮起双唇呼唤她的小毛驴跟来,可她的双眸却不自觉地寻找着楚胜衣;心想,他……他应该没有发现吧?自己的样貌、身形、音容已和当年相差甚多,他……应该没有发现吧?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长孙凌云赶了约十来里的路,终于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一家客栈,此时天色已近黎明。
长孙凌云生怕楚胜衣认出自己,因此匆匆敲门找出掌柜的。她对掌柜的交代几句,留上的银两,然后赶着小毛驴急急上路,因为她得在楚胜衣发现前离开才是。
但长孙凌云才刚赶出小镇,便发现在前方不远的大树下倚着一道人影,一道她所熟悉、所眷恋思念的白色人影。
长孙凌云一惊,忙想掉头,可楚胜衣却在她刚掉转方向时来到她面前。
「云儿,妳想去哪里?」
长孙凌云连连摇头,「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云儿。」
她低下头,策着小毛驴忙想走人。
楚胜衣一把拙住她的手,「妳是云儿,我不会认错的!」
「我不是云儿,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我绝对不放!云儿,我找了妳五年,整整五年,现在好不容易才找着妳,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妳离开我了!」
「放手,我不是云儿,我不是!」
长孙凌云拼命挣扎,拼命想挣月兑楚胜衣的箝制,奈何女人力气本就不如男人,且她的武功本就不如他,怎能挣月兑得了?情急之下,长孙凌云出掌往楚胜衣胸口拍去。
她想,以楚胜衣的武功,要避开这掌自是轻松容易;岂料楚胜衣不避不闪,只是睁眼定定瞅着她,硬生生接下这掌。
长孙凌云大惊失色,待要收掌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楚胜衣犹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地面,口中鲜血狂喷。
长孙凌云见状,登时忘了一切,疾奔上前扶起楚胜衣,「胜哥,胜哥!」
楚胜衣不住咳着、喘息着,一口鲜血又喷了出来,可他的手却牢牢抓住长孙凌云,「云儿,妳可终于肯认我了!」
他伸手揭去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略显憔悴、仍清丽绝艳的娇美容颜,「云儿,妳果然是云儿,我可终于找着妳了,我……」
话声未落,楚胜衣一阵剧咳,手上一松,已然晕了过去!
客栈的房间里,长孙凌云忙着为楚胜衣把脉,扎针治疗。
楚胜衣静静躺着,双眼片刻不移地停在她身上,看她秀眉双蹙,看她面带愁容地为自己疗伤。
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她,「云儿,别忙了,坐下来,让我好好看看妳,嗯?」
长孙凌云摇头,一语不发继续在他身上下针。
「云儿,我是说真的,别忙了。妳精通医术,应该知道我这是陈年毛病,和妳那掌无关,而且这毛病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
长孙凌云幽幽的看着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治好你的内伤,想不到没几年,你居然又积郁了沉重的内伤,你……2
楚胜衣一阵苦笑,「内伤又如何?没了妳,我生不如死。」
长孙凌云摇头,转身在案桌上写了一张药方递给他,「这药方你拿着,找家可靠的药房配了药丸早晚吃,半年后应该可以痊愈。」
楚胜衣看都不看撕了个粉碎,「我不要药方,我只要妳!」
长孙凌云又摇头,「胜哥,不要这样,你这内伤一定得治,否则日积月累,说不定哪一天你会……」
「会死,是吗?我说过没有妳,我生不如死: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妳,妳却只打算留给我一张药方,那我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2
长孙凌云拼命摇头,泪珠串串而下,「胜哥,不要这样,你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看到你受任何伤害……」
楚胜衣握住她的手,「那就别再离开我,嗯?」
「可是我……我……」
他拉着她坐在身边,大手梳理着她的长发,「妳说孩子的事吗?傻瓜!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妳是不是能为我生下孩子,我只在乎妳!」
「可是我在乎!我在乎自己不能替你生下孩子,在乎自己没有办法完成娘的交代,让我们的孩子继承凤宫九天,所以我……我……」说着,她泪水禁不住地滚滚而下。
楚胜衣伸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低声说:「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就好了。况且,凤宫九天又不一定要在妳这一代完成,交给下一代的朱雀天女也一样,不是吗?」
「但你是太子,登基后就是皇帝,而我却不能为你生下子嗣,也不能完成娘交代的事;早知道我就不该死缠着你,不该想尽办法气走慕容芷,不该……」
楚胜衣一愣,无法置信地瞪着她,「云儿,妳说这是什么话?妳是在怪自己吗?傻瓜,那不是妳的错,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及早把话说清楚,才会害得妳受累,妳怎么会怪自己?」
「当然怪我!如果不是我老是喜欢捉弄人、吓人,还喜欢下毒害人,把所有的坏事做尽,那么慕容芷也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所以能不怪我吗?」
楚胜衣捧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云儿,不能怪妳!虽然妳喜欢吓人、捉弄人,有时候还会下毒整人,说起话来更是得理不饶人,但那全都无伤大雅,而且妳从没有害人之心,不是吗?」
「我……」
「如果妳觉得妳所做的是错事,那么看看慕容芷,她又做了什么事?她可以对素未谋面的妳痛下杀手,也可以为了自己的自尊与面子,下令追杀曾是她未婚夫的我;甚至为了报复妳,向夏济生要毒药来毒杀妳我。和她相比,妳那点恶作剧又算什么?」
楚胜衣顿了顿继续说:「至于和妳同样学医的夏济生,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妳掏光身上的钱财,倾尽一切去救治得瘟疫的陌生人,而他却借着看诊之便把毒药给了慕容芷,让她去毒害人,这又算什么呢?」
「可是娘说小恶做多了,就会累积成大恶。而我或许就是小恶做多了,才会报应在孩子身上!」
「即使如此,难道妳这几年的付出还不够吗?我知道妳一直都在四处行医,到处救人,这样还不够吗?再说妳若不是为了我,又哪会吞下毒药,造成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后果?」楚胜衣凑过嘴轻轻吻了吻她,「云儿,别再自责、别再离开我,也别再提什么生孩子的事,好不好?为了妳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连头发都白了呢!如果现在妳又想离开我,那难保我不会想不开……」
长孙凌云忙捂住他的嘴,「别说,别再说了!我留下来陪你,我答应你不再离开便是。」
楚胜衣一喜,紧抓着长孙凌云不放,「真的?妳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
她笑着点头,脸上挂满泪,「真的,我以朱雀天女的名义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
楚胜衣大喜,搂着长孙凌云躺下,滚烫的唇搜寻着她的,寻找记忆中那甜美与销魂的滋味。
半晌,长孙凌云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胜哥,你为什么会只身在外?你是堂堂商国的皇帝,怎么可以孤身犯险?」
楚胜衣哑然失笑,「云儿,我早不当皇帝了,妳不知道吗?」
「你、你是说……」
楚胜衣摇摇头,轻轻在她唇上一啄,「妳都不要我了,我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记得你明明即位了,为什么……」
「我是即位了,但我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帝,就以生病为由把帝位让给我的七弟,让他当皇帝去。」
「为什么?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为什么你却让了出来?」
「因为妳啊!没了妳,我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况且我早答应过妳,要放弃一切,跟妳到凤宫过一辈子的,我怎么可以食言?」
长孙凌云霎时又红了眼眶,「胜哥,你……你好傻,好傻啊!我就是怕耽误你,所以才离开的,想不到你还是……」
「还是跟来了,是不是?」
长孙凌云点头,伸手紧紧抱住他,「傻瓜,你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
「我知道,但是没找到妳这个刁钻、淘气又稀奇古怪的傻丫头,实在让我寝食难安!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为了能再吃一顿妳亲手做的饭菜,我只好也学妳当起傻瓜,骑着小毛驴四处流浪,到处找人了!」
这话听来平常,可其中所蕴涵的深情,却让长孙凌云热泪盈眶。她送上自己的唇,主动亲吻楚胜衣。
楚胜衣微一叹气,堵住她的小嘴。
当四片唇办相接,所有的深情与爱恋在一瞬间交流,所有的痛苦与辛酸都在唇齿相接间消失无形;唯一留下的,就是对彼此的不舍与眷恋。
就在两人卿卿我我、互诉衷曲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不好了,孙姑娘,事情不好了!开门,妳快开门!事情不好了!」
长孙凌云一愣,连忙整了整衣服前去开门,「怎么回事?」
来敲门的赫然是长孙凌云在宫道上救下,还为她接生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抱着出世未久的孩子,哭哭啼啼的道:「孙姑娘,救救孩子,求求妳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
「孩子……孩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