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实验剧团”平时聚会的办公室与排练场地原本是一间汽车修护厂,是团长“猛哥”的父亲留给他的,因为老是为了剧团拍戏伤脑筋,,索性整修成为固定的排练场。
排练场的角落堆满了道具、布景,平时也租给其他小剧团使用,遇到相近的档期,为了抓紧公演前的时间排练,排练场里没日没夜,灯火通明,就如“暗恋桃花源”的戏码真实上演,隔着薄薄的隔间布幕,各个演员莫不拉高分贝,你一句我一句,扭头不对马嘴,场面爆笑,热闹非凡。
“嗨嗨嗨,我来啰——”倪安琪抵达排练场时,挥舞着双手,冲进门,一路上跟熟识的演员及工作人员打招呼。
“沉睡实验剧团”大部分的伙伴都已经到了,闲散地或坐或卧在木头地板上,有的默默缩在角落背台词,有的闲聊着近况,也有盘腿打坐、练瑜伽拉筋的,各式各样的人全为理想而聚在一块了。
“……对!我就是套那种透明的软塑胶粒,不是保丽龙球,有点重量,不会乱飘,打在人身上不会痛的……”猛哥讲着手机,暴躁地满场走。
“还没搞定最后那一场雨?”倪安琪偷偷问蒙哥的女朋友柔柔。
柔柔掌管剧团的财务,所有杂七杂八的场务也都由她身兼数职,她更是所有演员挨了猛哥的骂后寻求慰藉的对象,倪安琪经常开玩笑说,没有柔柔姐,猛哥一点都猛不起来了。
“他啊,想法随时在变,没到开演前,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搞定的。”柔柔好脾气地微笑着。
“只要拍新戏,都是这样的,脾气火爆,没耐性,一点点小事都能惹他不高兴,根本像个疯子。”
“那你怎么调适自己的心情?”倪安琪想起男友,不免有些感触。
“习惯就好,谁叫我第一次看他的戏就爱上他,如果他不是那种事事要求完美的龟毛性格,也许我还不喜欢咧,”柔柔掩嘴笑着,“当最欠他的啰!”
“嗯··我们女人都欠男人欠好大……”倪安琪也释怀地跟着笑了。
“几个新演员今天也来报到了,先去熟悉一下吧,待会儿要开会了。”柔柔为倪安琪介绍这部戏新招的几位演员。
“这出戏讲的是个谋杀事件,而且是整个社会的集体谋杀!扼杀了年轻人的梦想、扼杀了人性的纯净与善良,今天,而偶们不站出来发声,我们就是沉默的帮凶!”猛哥说到最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所有团员也再次感受到这剧本带来的震撼。虽然,许多笑闹的剧情穿插其中,但背后的涵义是如此沉重且深远。
讲解完剧本,敲定所有演员的排练时间,安排幕后工作分工,猛哥带着大伙到附近的海产店吃顿“开工宴”,这是剧团的传统,因为接下来的生活,就要开始水深火热了。
大伙聚在一起性质格外高昂,菜一道接着一道,酒一杯接着一杯,演员们分享多年戏剧演出的经验与新得,分享对生活、生命的看法,杯盘狼藉、酒酣耳热之时却满怀热情与柔软。
这顿晚餐吃到快十一点才散场,倪安琪独自骑单车回家。
他一直很难适应这种“繁华落尽”般的寂静,前一刻那么一大票人就围在身边,有说有笑,下一刻场景一换,黑暗铺天盖地袭来,蓦然回首,只剩她形单影只。
穿梭在每天都要来来往往好几回的街道上,好些店家老板她都熟识,白天有时间的话,她会热热闹闹地串门子去,但一到夜晚,不知怎的很容易陷入低潮,只想快快回家去。
车子快到“传阁”,倪安琪下意识地往店门口瞄一眼,正巧木门开启,她的反射动作就是,煞车。
吱——
脚踏车后轮急速刹住发出刺耳的响声。
罗秉夫皱眉望向高分贝来源,发现又是中午见过的那个女人。
怎么每一次她一出现就会伴着扰人的噪音?
“哈罗!真的好巧喔!这是我们今天第三次见面耶!”倪安琪的车精准地停在“传阁”店门口。
“我们打烊了。”罗秉夫将门外的“营业中”挂牌翻个面,变成“休息中”。
他很明显地便显出不想和她多谈的态度。
“你就住在这间店楼上?”可惜他感觉不出来,应该说这是她的天赋异禀,自动排除接收到的负面信息永葆乐观开朗。
“是。”他退到屋内,打算关上门。
“你的店都开这么晚吗?”这条街附近的店家,除了卖小吃的,十点左右就打烊了。
“平常十点,今天比较晚。”刚刚为了拆解修理一支难得一见且复杂的“SwanVisofilVT”,忘了时间。
罗秉夫是国内少数拥有维修古董钢笔技术的人,这门技术是祖父传授给他,钢笔收藏家没有人不晓得他们祖孙俩,而罗秉夫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维护严谨考究,所以尽管排队等着和他见上一面的人多到以卡车计数,也没人敢出声催请他。
“再……”他要关门了。
“我们真是太有缘了。”她仰着脸望向他,也望见了店内深处那盏亮着黄色灯泡,美丽的立灯。“你要睡觉了吗?”
罗秉夫“再见”没有说完,她已经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
而尚未回答对方问话就贸然关上门,很不礼貌。
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你看,今天的月亮很远很漂亮。”她忽而转身向后,指向天际。
他抬头看,是很圆。
很久没注意过月亮的变化了,以前,有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床边,看月亮看星星,彻夜不眠……
“再过一、两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倪安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东扯西扯,就是赖着不想走。“我喜欢吃月饼,咸的那种,里面有包卤肉跟肉松。”
或许是潜意识里害怕回家面对刘家豪的冷漠、或许是店内那盏温暖的灯吸引了她,或许是他身上一种古老、沉静的气息,抚慰了她此时心中的不安……
“对不起,我要休息了。”他断然为两人的不期而遇画下句点,虽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不忍对一个连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月饼都能拿出来当话题的纯真女孩如此林夕时间,但他不喜欢无预警地被打扰。
“嗯,晚安。”她甜甜地笑,并不认为他无情,骑上脚踏车,愉快地挥挥手。
“那我们明天见。”
陌生人的淡漠并不能伤害她,相较之下,刘家豪的冷言冷语才教人心伤。
罗秉夫愕然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明天……还见?
上午十点,“传阁”开始营业的时间。
店员推开木门,模着壁上的开关,亮起柜台前方的灯以及墙壁上展示钢笔的小灯。
早班店员姚怡慧是个略嫌富态,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年轻时在文具店工作好长一段时间,略懂钢笔的知识,婚后辞去工作,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后才又再度回到就业市场。
“传阁”离家近且工作轻松,老板也不啰嗦,所以一待就待了五年。
晚班的店员阿健是个年轻小伙子,理光头,蓄胡子,左耳还戴着圆耳环,手背上刺了个荆棘玫瑰盘绕十字架的图腾,看来玩心很重。
姚怡慧一开始不大理解罗先生为什么雇用他,毕竟两人的性格感觉上就不大对盘,后来才晓得阿健是个画家,以钢笔作画,虽然尚未创出什么名堂,但罗先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让他在店里打工,而且从不规定他上班时间做什么。
“罗先生早。”姚怡慧朝向端坐在后方工作室练字的罗秉夫道早。
尽管相处了五年,在她眼中,罗秉夫仍是个谜样的老板,年轻,才三十二岁,相貌堂堂却仍单身,说是商人也没见他认真经营这间店,可上门找他的政商名流,络绎不绝。
“早。”罗秉夫轻轻颔首,聚精会神,轻握着钢笔,完成周敦颐《爱莲说》的最后一句,落款。
每天早上他会在开始工作之前先练两个小时的硬笔书法,这是从小与爷爷同住养成的习惯,练字之前也试纸、试笔、试墨,而他的硬笔楷书与行书就如名家的字画,一向是钢笔爱用者眼中竞相模仿与收藏的极品。
今早,他的几个字显得聊乱了些,转折与收尾处笔墨稍稍晕了开来,不是纸的问题,是他注意力不够集中,思绪飘忽,因为……昨晚没睡好。
倪安琪的出现触动他回想起些许往事,那甜甜的笑容以及无厘头的天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恒久刻划在他心头的女人。
昨晚躺到床上,闭上眼,脑中突然跃进倪安琪脸上盈满笑容向他挥手的画面,重叠了他在医院中庭回头望向四楼窗户,床边人儿苍白如雪的小脸和细瘦的手臂用力挤出精神饱满的假象。
雪儿……他的未婚妻,来不及将她的名字填入他的身份证配偶栏,一切便已永永远远地划上了句号,成了永恒。
他心头猛然一揪,然后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罗先生——”姚怡慧走到罗秉夫身旁,“外面有位倪小姐找你,说要看笔。”
“你帮她看吧。”罗秉夫回过神,将笔洗净,与字纸一并收进柜内,接着打开工具箱,翻开工作日志,取出药修理的笔。
“嗨!嗨!我来啰!”倪安琪不知何时蹒到他面前,弯着身朝他微笑。“我想,还是决定留点惊喜,生日礼物緥L易约豪刺簦?墒俏也欢???榉衬惆镂医樯堋!包br />
罗秉夫本想请店员处理,但转头看向她时,赫然发现她眼眶红红的,虽然嘴角是笑得,但看得出来笑得有些勉强。
“等等我有课要上,下午得进剧团,昨天跟你约好了,可是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她吐吐舌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是为了“约定”,所以即使脸上还留着刚哭过的痕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来,然后挤出没事的笑容?
煞那间他有些不忍,起身,走向前方柜台。
“你先看,喜欢哪几支,我拿出来让你试。”他站在柜台后方,并不亲切,却也没显出不耐烦。
一旁的姚怡慧有些讶异,一般而言,指定找罗秉夫介绍笔的通常都是很有“分量”的大人物,要的也非柜台上陈列的一半钢笔,所以当他走到柜台后方亲自为这位年轻小姐介绍,实在很不寻常。
“嗯……”倪安琪左看右看,根本无从选起‘每一支都好优雅、好漂亮。
“他的手多大?”罗秉夫看出她的困难。
“我比一下。”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的小手覆上,“比你的还小一点,手指没那么长……”
罗秉夫怞回手,从柜内挑了一支素雅中不乏时尚感的雾银色金属钢笔。
“LAMY06,手感、质感,还有书写的流畅度,以平价的钢笔而言很不错。”他打开笔盖,一板一眼地介绍。“你握握看。”
“好漂亮。”她拿在手中,反复地抚模着。
不知是他给人的感觉很专业还是天生就具说服力,或者是她太容易听从别人的建议,总之,从他将笔从柜子里拿出来后,她就喜欢上这支笔了。
“这支笔是入门笔,对于不习惯使用钢笔写字的人恩那个协助调整握姿。”他拿出同一品牌的另一笔。“这支外形比较简洁粗犷,适合男性的手感。”
姚怡慧站在一旁听,发现原来这个老板的个性不是“沉默寡言”,而是“酷”。瞧他面无表情中有着绝对的专业自信,言简意赅,那说服的力道比她笑容可掬、口沫横飞的介绍强上一百倍。
“呜……”倪安琪拿着第一支笔,望着第二支,犹豫不决,怎么办?都觉得很棒。
罗秉夫望着她浓密的睫毛,心想的是她为什么哭……
这时,店门突然被粗鲁地打开,在场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家豪?你来啦!”倪安琪欣喜地迎去,仿佛阳光霎时从云端透了出来,她的脸庞因欢喜而泛出光彩。
“店在哪里你也不说清楚,这招牌字这么小谁找得到。”刘家豪略微不悦地说。
“我以为你不想来嘛……看看这支笔。”倪安琪挽着他的手臂,忽略他的抱怨,将他带至柜台边。“老板推荐的,你看喜不喜欢?”
从他们的对话,罗秉夫猜想,她因为找男友一起来看笔起了争执,他不来,她失望地哭了。
“还好……”刘家豪瞄了眼,敷衍地应了声,随即走到墙边的专柜,浏览那些价格足足高了好几倍的笔。
倪安琪立刻跟过去。“喜欢哪一支,可以试写看看。”
罗秉夫给了姚怡慧一个颜色,让她前去招呼。
他对倪安琪的男友直觉的毫无好感,装腔作势的高傲,显得粗俗且自大。
刘家豪啧了声,自以为很有见地,批评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用脑,谁还用钢笔写字,太麻烦了!”
“其实用钢笔写字别有一种生活情趣在,除了显示个人品味,钢笔还可以写出毛笔字体的感觉,一勾一撇,是钢珠笔无法变现出来的,习惯使用钢笔写字,个性也会变得比较沉稳喔。”姚怡慧在一旁笑吟吟地解说。
“是吗?”刘家豪挑了挑眉,似乎被姚怡慧的“品味说”给说动了。
“听起来很不错耶,那我也应该买支钢笔来练练字。”倪安琪早已心动,她喜欢罗秉夫推荐的那支笔。
“我看中的都不便宜啊……”刘家豪在倪安琪耳边说。
“嗯……”她虽然预算有限,但只要他开心。“没关系,喜欢就试试吧!”
他走回“万宝龙专区”,仔细地观看。
倪安琪瞄见上头的小标签,暗暗地倒怞一口气——实在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价位。“柜台那边还有……”她拉拉刘家豪的衣袖,“先用一般的,写习惯的话,再……”
“是你要我挑我喜欢的,我才看一下你就啰哩啰嗦。”刘家豪说翻脸就翻脸。“那你就自己挑啊,干么一定要托我来?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说完,他毫不留情面的转身走开,留下倪安琪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切都看进了罗秉夫眼里,他凝视着无助的倪安琪,冷冷地说了声:“我想你男朋友并不合适用钢笔,你另外挑生日礼物送他吧!”
他不卖了,不爽卖!
“这……”倪安琪为难地苦笑。
她感觉得出来罗秉夫的怒气,当然,从一认识他,他就不是走和蔼可亲的路线,刘家豪刚刚的态度很可能惹他不高兴。
“对不起……他最近心情不大好……”“干么跟我对不起?”要说这句话要应该是她的男朋友对她说。
她的长相看起来明明就不笨,为什么挑了个如此差劲的男朋友?
她走到他面前,指指台面上的LAMY06,憨憨地笑说:“那我可不可以买这支,我喜欢它……我想自己用。”
“怡慧——”他唤来店员,“你帮她上墨,让她试写。”
罗秉夫从来都不是情绪化的人,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天然呆就是呆得令他火大。
姚怡慧等罗秉夫走回工作室才进到柜台里面,亲切地为倪安琪服务。
“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倪安琪无辜地问道。
“不会的,我们老板脾气很好。”姚怡慧好心地安慰她,实在很喜欢这儿漂亮得像洋女圭女圭的女孩。“你住在附近吗?”
“嗯,我住附近,教跳舞的舞蹈教室也在附近,然后我们剧团拍戏的场地也在附近,所以我整天都在这儿附近转来转去。”倪安琪可爱滴回答,像绕口令般。
“哇,你又教跳舞又演戏?”
“对啊,”单纯的倪安琪只顾着开心认识新朋友,完全忘了前一刻的尴尬。
“我送你舞蹈课的体验券,有空到我们教室参观一下啊!体验券不收费的。”
待在后方的罗秉夫已经开始工作,但而对却不由自主地被倪安琪那甜甜软软的嗓音吸引。
他想,这个女人若不是没大脑就是少根筋,才刚跟男朋友吵架,现在又开开心心地很人聊起天来。
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只是碰巧店里客满而同桌吃饭,她也能自我介绍,还管起他吃面没吃完浪费粮食,现在,跟怡慧不过认识几分钟,就几乎把自己的身家背景全挖出来了。
她懂不懂什么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正想减肥耶!你看我肚子这圈肥肉。”姚怡慧指给倪安琪看。
“那你来上肚皮舞的课,这是我们舞蹈教室的课程表。”倪安琪从包包里拿出一张A4纸张。“这个月我刚好教肚皮舞,非洲有氧也很棒,不过体力消耗大,夸张一点的,隔天很可能没办法下床,我听说的啦!”
两个女人聊的很投机、很起劲,短短十几分钟,几乎已经熟到可以相约喝咖啡。
“喂——”他虽不想中断她们的谈话,可又不得补提醒她。“你不是时间不多,赶着去教课?”
他没事这么鸡婆干么?像他这种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长舌女,迟到应该是“常态”吧!
“啊——对厚——”倪安琪惊叫。“惨了,快迟到了,怡慧姐姐,我们改天再聊。”
“有空就来这里聊天。”姚怡慧热情地邀约。
“好!”倪安琪快速冲到罗秉夫面前,“那我先走啰!谢谢你提醒我。”
“嗯。”他头也不抬,闷闷地应了声。
“老板拜拜,怡慧姐姐拜拜!”
她大动作地挥舞着手臂,长发随之流动,恍若振翅的美丽蝴蝶,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传阁”。
姚怡慧笑着目送倪安琪离开,接着回头看向罗秉夫,发现他的视线也停在门口,那感觉……好微妙。
对了,下次记得问问安琪,她是怎么认识老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