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车窗外的天空布满点点星光,晚风徐徐,尽管何田田人坐在车里,身子仍禁不住夜晚的微凉而瑟缩了一下。
顾惜风轻抿着唇,伸手把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转而披上她肩头,对她的一语下发没表示多大的意见,不过,此刻的他真希望自己手上有根烟,可以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吞云吐雾一番。
星光灿烂的天空,今夜不知为何就是入不了他的眼,就算坐在身边的人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语,但她一个多小时前一脸泪花的模样,却不断的在他脑海中盘旋。
十几年前,曾经也有过一个女孩的泪震撼着他的心,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女人的泪可以打动他了,可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动容是什么呢?莫非是他一时气闷所产生的错觉?
气闷?
顾惜风勾勾唇,为自己这不必要的情绪而失笑了。
「谢谢你。」何田田将披在肩上的外套拉拢,整个人缩在那宽大且充满着他气息的外衣里。
「谢我什么?外套?还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
何田田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的转向他,「都很感谢,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的一世英明可能就真要毁了。」
一世英明?她倒还真有心情说笑呵!
扯扯唇,顾惜风回头望住她,「听女乃女乃说,妳练过跆拳道?」
「嗯,是啊。」她点头点得有点心虚。只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平常要摆平王相宇都有点困难,更别提在她脚肿了一个大包的现在了。
「可是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对方的手瞬间给弄断……那个,你要小心,王相宇那个男人有点小心眼,我怕他会找你麻烦。」
「是吗?那这几天妳可要跟紧我一点,好好保护我才行。」
她?保护他?
哈,这太好笑了吧?何田田看着他,他的眼神也刚好扫过来,似有若无的,彷佛要透视她的心。
「不瞒你说,我的跆拳道只学了半年……」她躲开他的视线,竟莫名的觉得心慌,「还有那个……你刚刚如果听到什么话,千万别当真,我只是说来气王相宇的,没有其他的意思。」
顾惜风掀掀眉,「关于哪一段?」
「就是--」何田田蓦地红了脸,平常叽叽喳喳的小嘴突然吐不出中句话来,「没……没啦,没什么,没什么!」
结巴再加上小手乱挥,看起来分明是欲盖弥彰,这小妮子对他的心意,要真不让人怀疑也难。
只是,就当作不知道便罢。他是来度假的,何需扰动一池涟漪?
「想回去了吗?」大手放在方向盘上,他将视线调向窗外,「太晚回去,女乃女乃恐怕会担心。」
「嗯,妤。」何田田乖乖点头。有时候她还真有点吃女乃女乃的醋,因为眼前这个高大俊挺的男人,体贴女乃女乃的心似乎比体贴她还要多更多……天啊!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为什么要体贴她?
可是,他如果真不体贴她,刚刚直接开车送她回家就好了,又何必带她四处兜风?
她知道他是希望给她一点时间跟空间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免得回去面对女乃女乃时会哭得乱七八糟。
究竟他是体贴女乃女乃,不想让她的惊慌失措吓坏女乃女乃,还是真心体贴她呢?她想,应该是前者吧?
车子开往山上的一路上,何田田开始恢复她小麻雀的本性,对顾惜风东问西问的,而顾惜风彷佛也知道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掩饰方才那件事被他撞见的尴尬,倒也知无不答。
蛙叫蝉鸣在车窗外的田野间扰攘着,车内,何田田银铃般响亮好听的嗓音也像麻雀似的吵着他,干扰夏夜的宁静。
可是,他无法对自己否认,其实小麻雀的嗓音很悦耳,她说话时笑着的模样很可爱,让他莫名的感到安心,又莫名的心疼。
她总是这样处理伤心的事吗?
对着外人笑,只会自己偷偷埋在被子里哭?
想着,他的心又闷闷的刺痛着,脸上的笑容不禁越来越淡,淡到小麻雀也自动自发的停止吵人,安安静静的闭上了嘴。
车子开进了荷风民宿旁的停车棚里停妥,何田田打开车门,拄着拐杖下车,才把车门关上,人都还没站定,顾惜风高大的身影已杵在她面前挡住了月光。
她仰首望着他,一脸甜甜的笑,「你看起来好像很担心我的样子,我没事啦,放心好了,嗯?」说着,还非常哥儿们的给了他的肩背一个粉拳。
这男人不动如山,丝毫不配合她嬉皮笑脸的戏码,只是定睛瞧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伸出两手将她拦腰一抱。
何田田手中的拐杖悄声滑落在下过雨的泥地上。
「我抱妳进去。」说着,人已经抱着她往前走了好几大步。
这话根本是多此一举,她当然知道他是要抱她进去,因为她的脚伤行动不便,他没耐性等她一步步跳进房,也不能假装没看见的把她一个人远远抛在后头,只好出此下策。
反正他与她这么亲近也不是第一次了,那天在山里受了伤,还不是他一路背她下山的,这真的没什么……
但,为什么是今天呢?这么多天来他一样开车接送她无数次,却一直没有抱过她啊……
今天的她看起来很脆弱?很可怜?
「那个……顾惜风,其实我真的没什么关系……」
「闭嘴好吗?今天晚上妳的话实在太多了一点。」顾惜风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刻意忽略怀抱中柔软无骨的身躯是如何的轻盈脆弱,多么的让人禁不住想要怜惜宠疼……
何田田脚上的绷带终于拆了,原本白皙的脚丫子也因为敷了半个多月药草的关系,而沾染上一层淡淡的黑渍,她开心的转了转脚踝,又站起身,试着使力走上几步,然后,她冲着推拿师傅堆上满脸的甜笑。
「谢啦,师傅。」她坐下来,动手穿上袜子和鞋子,「我终于可以不用天天来这里报到啦。」
「怎么?每天来看我这老爷爷看烦啦?」推拿老师傅推推脸上的眼镜,一脸慈祥的笑,「那个帅得不得了的年轻人怎么没带妳过来?每天风雨无阻的接送妳,今天倒是没见他的人影,忙什么去了?」
「没啦,反正我脚好了,想说就不必麻烦人家了,每天让人家这样接送,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呢,能自己过来就自己过来啦。」何田田穿好鞋子站起身,在原地跑了跑,顺便伸了伸懒腰,「天啊!真是太自在了!当了半个多月的残障人士,我都快憋坏了!」
「妳这野丫头,就是静不下来是吧?」推拿师傅摇摇头,笑了,「妳跟妳母亲一个样,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让人见了就喜欢。」
闻言,何田田惊讶的张大嘴,拚命眨着眼,「哎呀呀,老师傅,你不会是从小就在暗恋我妈吧?」
推拿师傅的铁沙掌蓦地扫过她的头,「野丫头,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胡说吗?难道这不是事实?我家女乃女乃说--」
「妳家女乃女乃太老了,记性差,说什么都不算数。」推拿师傅赶紧挥挥手,赶人了,免得那些陈年旧事被耳尖的有心人挖出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何田田被赶得一跳一跳的往外走,脸上一径笑咪咪的,「老师傅,你这话我会告诉女乃女乃的,说你说她老了,耳朵不好,眼睛不好,记性也不好。」
「妳再继续胡说八道,下回拐了脚就别上门来找我。」
「哎呀,我忘了付钱。」跳跳跳地,何田田又奔回来,掏了几百元搁进老师傅手心,「多的给你老人家买糖吃。」
老师傅笑呵呵,「妳这野丫头,就是这么窝心!」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很好,大家见了都喜欢我,我要走了,老师傅,改天再来找你玩!」说着,何田田娇俏的身影离开了推拿接骨诊所。
没想到她一走出门,正要骑上她的脚踏车离开,一辆熟悉的车子却停在她的身边。
车上正是一脸淡漠的顾惜风。
这辆车,早在她脚受伤的那一天开始,便成了顾惜风出门代步的工具之一,所以坐在车子里头的人自然是顾惜风,她根本毋需意外。
「嗨……」她甜甜笑着招呼,想到自己为了避开他,早早就跑出门,不由得心虚的直想找洞钻,「那个……你来啦?出门办事?还是要到镇上买点什么东西?」
顾惜风没说话,视线落在她穿着鞋子、行动自如的脚上。
「绷带拆了,我又可以生龙活虎了,你看--」她伸脚往前踢了踢,「没事了,过几天我再陪你去爬山。」
闻言,顾惜风勾了勾唇,对她的话下置可否。「今天晚上有课吗?」
何田田看着他,想起了上礼拜在家教班发生的那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跟着缓缓点了点头,「嗯。不过没关系,我应付得来。」
她没告诉顾惜风的是--经过上回那件事之后,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家教班里里外外包括老师、学生及学生家长们,早在王相宇的故意传播之下,把她跟顾惜风的「奸情」传得沸沸汤汤,都说她这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甚至,这耳语可能早就散播到全村里去了。
她耳朵尖,又懂客家话,再加上女乃女乃那儿传来的二手消息,早知道大家对她的指指点点,更何况,这些日子顾惜风还是一样开车接送她到接骨诊所去换药,当他们两个人走在街上时,她可以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及耳朵在盯着他们、听着他们,这也是她今天之所以自己偷偷跑到镇上换药,而不让他再接送她的原因之一。
她一点都不希望那些传言传到他耳里,在他面前,她就当没事似的,不想带给他任何一点压力及不愉快。
「下了课,我会去接妳。」顾惜风盯着她。
「嗄?」何田田愣了一会儿,忙不迭的挥挥手,「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见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顾惜风心里竟有些淡淡的不悦,那种彷佛被人推拒在外的感觉,老实说,不太好过。
他那目光……看起来有点挫败,虽然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她,却好像无言的宣判了她的拒绝是如何的罪大恶极、罪无可赦。她是为他着想啊,她不希望那些流言影响到她跟他之间相处的气氛,让他面对她的时候觉得不自在或是尴尬。
好吧,她承认,她其实最怕的是他因此避开她、远离她,甚至因此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小村庄,离开荷风民宿,离开她的生活……
她怕,怕极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目光就紧紧追随着他,就算只是看到他的背影,她都觉得满足。
那些流言里,有中伤的、有嘲笑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等着看她落得凄惨下场的……
也有人说她不安于室,借着地利之便勾引男客人,只为了跃上枝头当凤凰。
也有人说她的脚伤只不过是引男人人瓮的苦肉计,等她的脚伤好了,那个男人也不会再理会她。
更有人说,她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为了顾惜风而抛弃王相宇,迟早落得同样被抛弃的下场。
每个人都等着看她被顾惜风抛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伤心哭泣,不过她不在乎,也无从在乎起,因为从头到尾,顾惜风对她都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想法与做法,有的不过是她对这个男人日积月累的依恋。
「就这样,下完课,我去接妳。」
下容拒绝,顾惜风说完便上了车,绝尘而去。
留下何田田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复杂的感受不知是喜还是忧……
今晚的课,何田田上得有点心不在焉,因为知道等会儿顾惜风要来接她,她一颗心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当低头看见腕表的时针指向九的时候,她匆匆喊了一声下课,收拾讲台上的参考书及讲义就要快步走出去。
一个人影很快地挡在她面前--
「关于上礼拜的事,我跟妳道歉。」是一脸诚恳的王相宇。
何田田有些错愕,仰起头来望住他。
学生们鱼贯走出教室,因为天晚了,大家跑得比飞的还快,耳边响起一声又一声的「老师再见」,转眼间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何田田有点害怕,忘不了上个礼拜才发生的那件事,脚步一提就想离开,王相宇却在这时开口了--
「我真的想跟妳道歉,请妳原谅我,原谅我那一天的情不自禁,我是真的很喜欢妳,所以才会一气之下对妳做出那种事,是我的错,就算妳要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妳打我好了。」
她看着他,摇摇头,「算了。」
「妳打我啊!妳不打我,我心里会一直过意不去。」
「我说算了。」她跟他认识那么久,又住在同一个村子里,除了上回的事之外,其实王相宇对她很好,错就错在她不知道他对她的心意原来是男女之情,更没想到他斯文的表相下其实藏着一颗激越的心,像埋在地底的地雷一样,不小心一踩便突然爆发。
「不!如果妳不打我,那我就自己打自己!」说着,王相宇动手往自己的脸上甩巴掌。
因为一手骨折包着绷带,只剩下一只手的他,使力掌掴自己,那模样让何田田看得十分不忍,终是伸手制止了他,抓下他的手。
「你不要这样!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妳是真心的?」
何田田无奈的点点头,「是。」
王相宇眼睛一亮,期待的望住她,「那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偶尔出去吃消夜、看电影?」
她看着他,心里根本一点也不想再跟他出去,甚至再也不想看见他,可是,面对他诚恳的一张脸,她怎么也无法开口说不,只能面有难色的看着他,想笑也笑不出来。
「王相宇……」
王相宇一脸黯然,「我知道了,妳永远无法原谅我,对不?」
「不是这样的,只是……我需要时间,你懂吗?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轻易的忘记那种事,我也是一样,但我真的原谅你了,是真心的。」说话的时候,何田田觉得脑子有一剎那间的恍惚,头有点晕、有点沉。
可能是感冒了,她想。
摇摇头,她试着想把那股晕眩感给赶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王相宇似乎越来越近,地板也开始不规则的在她眼前浮动。
怪了……
「妳怎么了?」看她整个人晃来晃去的,王相宇伸手扶住她。
「我……头好像有点晕……」她的脚变得虚软,眼前的东西晃得越来越厉害,一个恍神,她的身子便跌入王相宇怀里,她想站直身子,可是怎么也使不上力来,只能紧紧攀住他的双臂,努力的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好像醉了,但她根本没有喝酒啊,除了刚刚上课上到一半,班上有个学生去上完厕所回来,手里却端了一杯咖啡,说是跟某位老师要来了咖啡包,特地泡来要给她提提神,她微笑的道谢,一口气喝了约半杯……
「我扶妳坐下来休息一下。」王相宇半搀半抱的搂着她柔软的身子,让她在教室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温柔的探问道:「没事吧?要不要我带妳去看个医生?妳哪里不舒服?」
她很不舒服,整个人好像快昏过去了……
不过,她绝对不能告诉王相宇,而且,顾惜风说过要来接她的,她绝对不能昏睡过去,不可以的……
可是,她的眼皮好沉,全身软软地,根本使不上力……
她努力撑开眼皮,瞧见王相宇的脸靠近了她的,她不由一惊,猛地退后,却让一只大掌给扣住了后脑勺,她使不上任何力气把他推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王相宇,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妳。」
「你放开我……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了……」她气若游丝的吼着,发出来的声音却细若蚊蚋。
来不及了……
她的唇,落入了王捆宇的唇中--
「妳心里明明爱的是我,喜欢那小子是因为他是个有钱人吧?那天对我欲拒还迎,害我被他打断了一只手,现在妳心疼了?嗯?」
「唔……」何田田被紧紧封住的唇,只能发出近乎声吟的声音。
王相宇一只大掌轻轻地抚模着她的身子,加深了这个吻,「妳是爱我的,妳明知道的,不要再玩了,小心玩火自焚,我会好好爱妳,一辈子好好疼妳、好好对妳,放心吧,田田。」
王相宇拥着何田田温柔的说着话,他吻着她的眼、她的颊、她的唇瓣,她沉醉的闭着双眸,安静的任他吻着--
在外头久等不到何田田的顾惜风,走进教室时所看到的就是这温柔又甜蜜的画面,相偎相依的一对男女,沉醉在别的男人吻中的何田田……
难怪,他说要来找她,她慌乱的说不必了。
难怪,那天遇上了那种事,这礼拜她还能无所谓的跑来上课。
原来,她本来就是爱着王相宁的……
也许,上礼拜的事不过是她跟她的男人闹的小别扭而已,他却像个好勇斗很的小男生一样,出面揍了那个男人一顿……
呵,可笑得紧。
顾惜风转身走出教室,走出家教班的大门,风有点凉,却没有他的心冷。
上了车,他瞄了一眼车子后座的八吋蛋糕,唇边的笑意更冷了,像是在嘲弄自己的多事。
跺下油门,他将车子一路开回山上。
老女乃女乃已经睡了,他在自己的房里等何田田等到十二点,门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半夜约莫两点多的时候,他听到门外有车声,还有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说着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有男有女。
她回来了就好。
知道她已经平安到家,他心安了,撑了一夜的眸子闭上,沉沉睡去。
床边的闹钟定在早上五点,他打算天一亮就走下山,搭最早的一班公车离开这里。
他的假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