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淳怎么搞的?明知今天是你女乃女乃生日啊,又鬼混到哪里去了?还不快点回来!」
发话的是黎家兄弟的父亲黎万里,日理万机的他为了庆祝母亲生日,刚过六点,便赶回位于淡水河畔的豪宅,没料到他那个不肖老二竟比老爸还大牌。
前阵子借口工作关系搬出家里也就罢了,连女乃女乃生日都慢吞吞地,好像多不情愿回来似的。真是!养这两个儿子到底有什么用?只会惹他生气!
「他刚刚打过电话,说临时有点事会晚点到。」回话的是黎翼恩,还是一贯不疾不徐的语气。
黎万里明明听见了,却不理他,径自在客厅的高级义大利沙发坐下,跷起二郎腿,翻看商业杂志。
果然还是拿他当隐形人。
黎翼恩对父亲冷淡的态度早习以为常,涩涩地拉了拉唇,转身询问正忙碌着的管家卿嫂。
「卿嫂,厨房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马上可以上菜了。」
「女乃女乃爱吃的菜,都替她准备了吧?」
「放心吧,大少爷,菜单是我亲自拟的,没问题。」卿嫂笑道。
「那就好了。」他点头。「女乃女乃还在楼上房里吗?」
「是啊,琇雯小姐正替她打扮呢。」
「琇姨也来了?」黎翼恩挑眉,瞥了自顾自看杂志的父亲一眼。
琇姨是父亲最信任的秘书,跟了他十几年了,自从母亲死后,可以说是她一手打理父亲的公务和私生活。
他看得出来,至今未婚的琇姨对父亲很是依恋,可惜父亲对她忽冷忽热的,也不知心里到底怎么想。
算了,这并不关他的事。
黎翼恩耸耸肩,淡淡吩咐卿嫂:「等女乃女乃跟琇姨下来,就开始上菜吧。」
「是,大少爷……啊,说曹躁曹躁到,这可不是老太大吗?」卿嫂笑盈盈道。
黎翼恩跟着调转视线,只见楼梯上,黎家老女乃女乃正扶着镂空雕花的扶手,在琇姨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走下来。
老人家虽然年岁大了,发色花白,还戴着副老花眼镜,但身上那件纯手工的刺绣旗袍,以及喀什米尔薄羊毛粉色披肩,仍将她整个人衬得精神奕奕。
「女乃女乃好漂亮。」黎翼恩迎上去,俊容难得显现笑意。
「妈!」黎万里也赶忙放下杂志,迎上来,搀起老人家一边臂膀。「怎么不戴上我刚刚送您的首饰?」
「有啊,你没瞧我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吗?」黎女乃女乃笑咪咪地指了指胸前。
「还有耳环跟手炼呢?」
「太多了。自家人吃饭,何必那么盛装打扮?简单点好。」
「我都说要帮您办场热热闹闹的寿宴了,是您坚持不要的。」
「唉,人老了,怕吵。」黎女乃女乃很明白儿子的孝心,安慰他。「我们一家人团聚,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不是很好吗?」她顿了顿。「对了,明淳呢?怎么没见人影?」
「他说会晚点到。」黎翼恩回应。
「这不肖子!回来我骂他一顿,女乃女乃生日都敢迟到!」黎万里气得磨牙。
「好了好了,你气什么?」黎女乃女乃拍拍儿子手背,安抚他。「明淳工作忙,晚点回来也没什么。」
「他那算什么工作了?整天只晓得玩音乐,没个正经。」
「明淳写的曲子很受欢迎的,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黎翼恩忍不住为弟弟辩护。
「我教训你弟弟,轮不到你来插口!」黎万里怒斥他。
「是。」黎翼恩恭谨地点头,不再多话。
黎女乃女乃瞧了瞧关系紧张的两父子,花眉皱起,想劝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暗叹。
一家人连同琇姨刚在长方形的餐桌上坐定,玄关处便传来黎明淳清朗的嗓音。
「哈啰!女乃女乃,我回来了。」
「是明淳啊。」黎女乃女乃笑呵呵地,也扬声喊:「快进来餐厅。」
不一会儿,黎明淳挺帅的身影越过一面中国屏风,来到餐厅,他立刻将一束艳红的玫瑰送上,热情地从身后搂住黎女乃女乃。
「恭祝女乃女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呵呵呵。」黎女乃女乃笑得合不拢嘴,似瞋非瞋。「女乃女乃都一把年纪了,还送我玫瑰花。」
「这可不是我送给您的啊,是替人代送的。」
「替人代送?谁啊?」
「这个嘛……」黎明淳站直身子,眨了眨星亮的眼。「女乃女乃,接下来这位才是我送给您的生日礼物。」
「究竟搞什么花样?」黎万里不耐地瞪着老爱胡闹的二儿子。
「待会儿就知道了。」黎明淳只是笑,弹了弹指头。「莎莎,妳可以过来了。」
听到他召唤,一直躲在屏风后的徐莎莎这才走出来,水莹莹的双眸依序瞥过众人,有些害羞地微笑着。
「嗨,大家好。」
一见到她,黎翼恩身子微震,他很快便认出她正是那天当街亲吻他脸颊的女孩。他复杂地打量她,比起那天她一身T恤牛仔裤的率性,今夜的她显然经过刻意打扮,短发际别上俏丽的发夹,米白色短洋装衬得她小巧的脸蛋更清纯可爱。
她也正看着他,从眼睫下偷偷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红霞染了一脸。
「是你女朋友吗?明淳。」黎女乃女乃颇开心地问。
听见这问话,黎翼恩又是一震,胸臆间漫开怪异滋味。
她,是明淳的女朋友?
这么活泼天真的一个女孩,玩得起明淳那成人式的风流游戏吗?黎翼恩暗暗掐握拳,不解自己为何有些不悦。
察觉出他沈下来的脸色,徐莎莎似乎有些慌,霞色从脸颊褪去,变得苍白。
「……才不是呢,女乃女乃。」对黎女乃女乃的猜测,黎明淳笑着一口否认。「这么可爱的女孩,我敢随便出手吗?」说着,他拉过徐莎莎。「女乃女乃,你仔细瞧瞧,她长得像谁?」
「咦?」黎女乃女乃架起老花眼镜,上下打量。「是有点面熟,可是我看不太出来,是哪个女明星吗?」
「是,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女明星。」黎明淳笑道。「女乃女乃不觉得莎莎长得有点像你吗?」
「我?」黎女乃女乃一愣。
其他人听了也发楞。黎翼恩更是心脏狂跳,差点没蹦出胸膛。
「莎莎今年二十二岁,四岁那年被丢在育幼院门口,她妈妈留下一封信说莎莎其实不是她亲生女儿,是她两年前因为自己的女儿病死了,思女成狂,所以才从街上偷抱人家的孩子回来。她说她跟老公离婚了,养不起这个孩子,所以不得已只好将她托给育幼院。」说到这儿,黎明淳意味深长地停下来。
所有人都听呆了,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还是黎女乃女乃先颤着唇开口。「明淳,你这意思该不会是……这个女孩是……」
「我请人做过DNA比对了,莎莎跟爸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率可能是父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女乃女乃。」
「这孩子是……初蕾?」黎女乃女乃猛地站起身,颤巍巍地拉住徐莎莎的手。「是我们黎家的女儿,是初蕾!」
「女乃……女乃女乃。」徐莎莎怯怯地唤了一声。
只是这么娇声一唤,便完全融化了老人家的心,紧紧抱住她。「是初蕾!是初蕾啊!是我们家的初蕾,呜呜……」
「妈,事情还没确定,您别太激动。」黎万里起身想劝母亲。
「什么没确定?你没听明淳说吗?已经做过DNA比对了!」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我偷偷刮了老爸你身上的皮肤组织。」黎明淳接口解释。「还亲自送给中研院的研究室鉴定,不会有错的。」
「真的假的?」黎万里还是狐疑。「你别唬咔我。」
黎女乃女乃不高兴了。「怎么?难道你还怀疑自己的儿子会骗你吗?初蕾好不容易回到这个家,你别当她的面说这些有的没的!」她捧住徐莎莎的小脸,含泪望着她。「你们瞧瞧这眉眼,跟我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怪不得我觉得她看起来面熟。就是瘦了点,可怜的丫头!一定在外面受了不少苦,是这个家对不起你,是我们害你在外面吃苦。」
「别这么说啊,女乃女乃。」对黎女乃女乃毫不怀疑的热情,徐莎莎似乎很感动,也红了眼眶。「这些年来我除了没有个家,其实过得还算不错啦,育幼院供吃供住,把我养到国中毕业,院长跟老师都很照顾我。」
「那毕业以后呢?你现在做什么?住在哪里?」
「她先工作了几年,然后到台北来念五专的夜间部,半工半读。」黎明淳在一旁替莎莎回答。
「半工半读?」黎女乃女乃惊恐地倒怞口气。黎家的宝贝女儿居然还要自己打工才能念书,而且还是念夜间部?
「快,快坐下来!卿嫂,添副碗筷。」黎女乃女乃拉着莎莎坐下,已经把她当自家孙女儿。「还有啊,以后每天都要煮些补汤,替三小姐滋养身子。这孩子实在太瘦了,得好好地养胖她。」
「是,我知道了,老太大。」对这骨肉重逢的一幕,卿嫂在一旁看得也甚是感动,抹了抹眼泪,领命而去。
整顿晚饭,莎莎喧宾夺主,成了主角,寿星黎女乃女乃拉着她问长问短,像恨不得在这短短几个小时内便分享孙女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黎明淳也很开心,配合着黎女乃女乃一搭一唱,琇姨也偶尔会微笑地插上几句。
身为父亲的黎万里倒是颇为沈默,似乎还在掂量这天外飞来的女儿,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至于黎翼恩,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何心情。
二十年了,他们黎家终于找回当年被他弄丢的妹妹,照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
虽然一切还有待他进一步确认,但明淳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说谎。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如果她真的是他妹妹,那他……那他……
黎翼恩默默抬眸,望向正对着女乃女乃叙述自己生活琐事的莎莎。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就算在育幼院长大,仍是抱着乐观向上的心态,丝毫不怨天尤人。
她很有礼貌,他只不过捡起她一张原稿,她也能鞠躬道谢老半天,还送给他一记热烈的香吻。
一念及此,黎翼恩不觉伸手抚上颊--那曾经被她轻吻的地方,宛如被烙了印,到现在还微微发热。
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很特别。
如果,她真的是他妹妹--
黎翼恩心一拧,胸口发疼。
如果她是他妹妹,他一定会好好疼她、爱护她,就算为她付出自己的全部,也在所不惜。
在黎女乃女乃的坚持下,莎莎当晚便住进了黎家,卿嫂命下人清出一间客房,换上了全新的床单被套。
虽然只是客房,但也拥有私人的浴室和更衣间,阔朗的空间比莎莎现在租的雅房大上好几倍,几乎有房东一整层公寓那么大。
「太夸张了吧?」和女乃女乃道过晚安后,莎莎来到卧房里,矫舌不下地看着房内高雅的装潢。
单说那张大床就好了,居然是传说中的四柱床,还垂下白色帘帐,上头堆了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刺绣枕头。
她只有一个人啊,需要这么多枕头吗?
还有那清一色镶金边的法武古典家具,以及数了数不下十几样的嵌灯、壁灯、立灯、桌灯……莎莎愕然坐倒在沙发上,瞪着这一切。
实在太富贵了、太豪华了,她一个育幼院长大的穷女孩,怎受得起这些?
叩、叩。
门扉传来响声,她惊跳起身,几乎以为那是灰姑娘故事里的午夜钟声。
「莎莎。」站在门口的男人,低声唤她。
是黎翼恩。
她傻傻地望他,一时不知所措。
「我可以进来吗?」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淡淡的,带着点不确定及一些些难以形容的忧郁。
感觉很好的微笑。莎莎捧着胸口,发现自己心跳奇怪地加速了。
「请进。」
他走进来,走近她,深沈的眼锁住她。「还缺少什么吗?我让卿嫂他们送过来。」
「缺少?」她轻轻地傻笑。怎么可能还少什么?简直太多了。「不用了,谢谢。」
黎翼恩误解了她的犹豫。「你不喜欢这房间吗?不喜欢可以换,我们还有几间空房。」
「换?不、不用了!」莎莎忙摇手。「这里已经够好了,我觉得……唉。」她顿了顿,一叹。「我很不习惯,这房间,对我来说太豪华了。」坦白招认。
「豪华?」
「我没住过这么大的房间。」她吐吐舌头,开玩笑。「伤脑筋,我还真担心半夜起来上厕所会迷路呢。」
「你房里就有洗手间,不需要走出去。」他没理解她的幽默。
「嗄?」莎莎一愣,眨眨眼,笑了。
「你笑什么?」他蹙眉。
「你这人,总是这么正经八百的吗?」她好笑地看他,眼睛闪闪发光,不知为何,就是很想逗他。
黎翼恩心一动。
他发现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不大,内双,却老是闪着亮晶晶的光,像星星,也像太阳,灿烂又温暖。
他转过视线,忽然不敢看她。
这双漂亮的眼睛,对他而言,太灿烂,也太温暖了。
「大哥。」
她陡地唤他一声,他浑身一颤。
「呃,我可以这么叫你吗?」看他反应怪异,她语气也变得不确定了。「我是不是太僭越了?」
「不,你是我妹妹,当然可以这么叫我。」他忙安慰她。
「你真的认为我是你亲妹妹吗?」
他回眸,迎向她若有所思的眼光。
他的冷淡让她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了吗?他怎能如此伤害她!
「你别误会,莎莎,我只是一时还无法适应而已,绝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莎莎叹息。「其实你不敢相信也很自然,我刚知道这消息,也很震惊呢。」
他深深望她。「明淳怎么找到你的?」
「你认识丹蔻姊吗?」她不答反问。
「丹蔻?」剑眉一扬。「李丹蔻?」那不是表妹吗?
「嗯,我就在她的咖啡店打工,两个月前,二哥到店里找丹蔻姊,跟她一聊,知道了我的身世,起了疑心。」
「所以他才开始调查。」
「后来二哥请人做了DNA比对,确定我可能就是他妹妹,他说,要将这事保留到女乃女乃的生日,给大家一个惊喜。」
「于是你今晚就出现了。」他了然地点头,顿了顿,忍不住想问:「这些日子,你常跟明淳见面吗?」
「嗯,二哥几乎天天来看我。」
二哥、二哥!瞧她叫得多顺啊。黎翼恩皱眉,莫名地泛起一腔妒意。
为什么不是他先找到她呢?为什么不是他亲自将这个妹妹给带回家来?如今她跟明淳已经相处两个月,两人的感情想必很融洽了……
等等!黎翼恩阻止自己莫名的思绪。他是怎么了?他居然嫉妒自己的弟弟跟妹妹感情好?
「今天吃饭的时候,你的话似乎很少。」莎莎忽然说。
他定了定神。
「你父亲……咳咳,对不起,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叫他爸爸比较好。」莎莎尴尬地补充,看了他一会儿。「他好像也不太说话。他不喜欢我吧?」
「不是这样的!」黎翼恩直觉辩解,急着要安慰她。「爸爸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还没接受这消息而已。你别担心,只要他确认你真的是黎家的女儿,他会对你比谁都好,他一定会非常非常宠你。」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扯了扯唇,有些苦涩地放低音量。「他常说,女儿就是生来宠的,他一直很遗憾当年失去了你。而且他很爱妈妈,如果妈妈还在,一定也希望他好好疼你的。」
她望着他变得陰暗的脸色,胃部一拧,也跟着放低音量。「妈妈……很早以前就走了吧?」
「你失踪后两年,她就因病去世了。」
「是因为担心我吗?」
「嗯。」他点头。「都是我不好,如果我那时候好好看着你,你也不会……」深沈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都是我的错。」
「大哥!」她抗议似的唤他,不喜欢他如此自责。
他心弦一紧,被她这声大哥叫得又是激动、又是甜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恍惚地看着她。
因为担忧,她清秀的眉轻轻揪着,脸颊因为焦急,刷上淡淡的粉红色,眼睛水亮亮的,似乎藏着许多话想说。
她真是个好女孩。
他不禁伸出手,轻抚她略嫌清瘦的脸蛋。「你真的太瘦了,以后要多吃点东西。」温柔地嘱咐。
莎莎呼吸一紧,身子顿时有些僵硬。
他似乎也警觉自己的举动过于亲密,忙垂下手,退后一步。「晚了,你先睡吧,明天我会找时间跟你到你住的地方收拾行李。」
她楞楞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许久许久,她一直站在原地,好像失了魂的洋女圭女圭。然后,她叹一口气,作梦似的旋舞了一圈,娇小的身躯往床铺一倒。
天哪!好柔好软的床。
她赞叹着,小脸埋入柔软的被窝里,贪恋地摩触那上好的质料。
这就是羽毛被吗?好舒服!
她闭起眼,享受着这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脑海里,朦朦胧胧响起黎明淳的嗓音。
「……你唯一该做的,就是让我大哥快乐起来。二十年了,他一直活在自责中,从来没一天快乐过,连笑容也很少。你能想象没有欢笑的人生吗?拜托你救救他吧!你应该有办法吧!」
她有办法吗?
莎莎坐起身,随手抱来一个欧洲风味的抱枕,沈思地咬着唇。
她,能让他快乐吗?
让那个从来不笑的男人懂得笑、懂得快乐?
她能办到吗?
「一定办得到的,莎莎。」她鼓励似的自言自语。「你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办到。」
就算不是为了诺言,也为了她自己。
因为她发现自己很想看黎翼恩开怀大笑,她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模样,而光是这么想,她的心,就已经怦怦跳地像小鹿乱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