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时候好像是妳主动向我求婚的。」人声鼎沸的赌场里,夏野忽然闲闲迸出一句。
徐玉曼怞口冷气,惊在原地,好片刻,才找回理智,左右张望了下,确定摄影师小王跟节目助理阿杰都忙着拍摄场内热闹万分的情景,无暇注意他们,才放松紧绷的神经。
她扭过头,忿忿瞪向表情悠然的男子,嘶声低喊:「你答应过保守秘密的。」燃着火苗的明眸像想杀了他。
他呵呵轻笑。「别担心,蓉蓉,我没打算把妳跟我求婚这件事说出去。我知道这会伤了妳的女性自尊。」
「我指的不是那个,而是我们曾经结婚的事。」她俯向他,陰沈地警告:「还有,我说过别再那么叫我。」
「怎么叫妳?」他装傻。
「我的小名!」她咬牙切齿。「你没资格这样叫我。」
「是吗?妳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有别的男人享有这个特权了?容我请教一句,那位幸运者是谁?」他问,笑容依然可掬,目光却变得森冷。
「那不干你的事!」她不客气地反驳。
「告诉我!」他粗鲁地扯住她臂膀。一想到她现在可能已经有个亲密男友,他不知怎地一股怒火直窜上来。「那家伙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妳真的不说?」
「不说!」她倔强地抬高下颔。
「好,那我马上把我们曾经结婚的事广播出去。」夏野深吸一口气,张大嘴。「Hello──」
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摀住他的唇。「你疯了!」她气恼地指控他。
「没错,我是疯了。」
为妳疯狂。
她倏地一震。这一刻,竟想起多年以前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她怔看他,他眼底闪着火苗,目光炯炯,意味深刻,彷佛也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他们深沈地凝望彼此,视线在空中紧紧纠缠。
她捧住胸口,忽然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候,小王和阿杰拍完了空景,相偕走过来。乍见这四目交接、几乎像是深情款款的一幕,两人都惊讶地挑起眉。
「夏蓉小姐,你们……没事吧?」节目助理阿杰率先问。
疑惑的问话拂过耳畔,徐玉曼一愣,这才意会到自己一直傻傻望着夏野,顿时尴尬,连忙别过头。
「没事,没事。」她打哈哈,随便编故事。「只是夏律师刚刚告诉我,他以前也曾经玩过吃角子老虎,还赢了不少钱,我不太相信而已。」
吃角子老虎?他们什么时候谈到这个了?
夏野不觉好笑,瞥了徐玉曼一眼,她回瞪他,眼神充满警告意味。
「原来夏律师来过这里?」摄影师小王兴致勃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刚当完兵的时候,我是跟女朋友一起──喔!」
徐玉曼用力往夏野皮鞋上一踩,他痛呼一声。
「怎么啦?夏律师。」小王和阿杰惊慌追问。
夏野没回答,横眉瞪视徐玉曼。她也正看着他,满脸胜利的微笑。
他危险地瞇起眼。「我没事,脚有点痛而已。」
「夏律师脚痛?」阿杰急了。「很严重吗?我有带撒隆巴斯来,我现在马上回房拿过来──」
「不用了,只是小毛病。」夏野阻止他,锐眼仍直视着徐玉曼。「晚上回房后,找『始作俑者』帮我按摩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始作俑者?」阿杰跟小王茫然,有听没有懂。
徐玉曼却听懂了,明白他是在威胁她补偿他所承受的痛楚。她咬住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轻轻点了点头。
私下跟他道歉,总比他在公开场合抖出他们俩的往事好。虽然她认为抖出来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好处,但男人发起飙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还是忍让为妙。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她转向阿杰问道。
「接下来我们排了几个访问。」阿杰笑道:「我们跟这家饭店的经理谈过了,他答应介绍几对刚结婚的新人给我们。」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语毕,阿杰在最前头领路,一行人跟着他穿过如迷宫般的饭店大厅,来到一间向饭店租来的小型会议室。
会议室里,另一个节目助理小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装潢典雅的厅里到处是各色玫瑰花,缤纷浪漫,几对同意录像的新人坐在四散的沙发椅上卿卿我我。
看着这刻意打点的甜蜜情景,徐玉曼忽地感觉万分不自在,她瞥了身旁的夏野一眼,他同样一脸紧绷。
预计两个小时的录像时间,到时会剪成十五到二十分钟的单元,主要由徐玉曼访问每一对新人,引导他们说出选择此时此地结婚的原因,顺便玩一场游戏,考验新人的默契度。
夏野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提出他的看法,当然,这样的看法必定会跟徐玉曼形成两性之间的冲突。
只要逼出两人唇枪舌剑的场面,这个节目特辑等于成功了一半。
于是乎,在送走几对新人后,徐玉曼和夏野两人各据一张沙发,针对方才新人们的谈话,又整整争论了将近半小时。
「谈谈第四对新人的理由。」阿杰充当导播,在一旁提词。
奇怪的是,一直反应灵敏的徐玉曼和夏野却像没听见他的提议,顾左右而言他。
他连续提示了两次,两人都没反应,他只得喊卡。
「夏蓉小姐是不是忘了第四对新人说什么啊?」阿杰转头示意小美递上摘要笔记。「他们说──」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徐玉曼制止他。「我只是认为没有讨论的必要。」
「没有必要?」阿杰一脸惊愕。「可是我觉得他们提出来的理由很有趣啊,很有讨论的空间。」他迷惑地转向夏野。「夏律师,你觉得呢?」
「我同意夏蓉小姐的看法。」夏野表情凝重。
怪了,这两人还是第一次意见相同呢。
阿杰左右各瞧一眼,眼看两人都是表情严肃,他蹙眉,实在模不着头脑。
他走回去,跟小美咬耳朵。
「喂,你觉不觉得那两个人都怪怪的?」
「嗯,没错。」小美赞同,悄声道:「是不是刚才吵太久了,已经累了?」
「有可能。」阿杰点头,沈吟半晌,抓着手上的笔记本来回看了几遍。奇怪,他明明觉得很有趣啊,为什么他们俩都一脸兴趣缺缺的模样?
「喂,我问妳。」他又征求小美意见。「因为被人群挤散了,让他们在寻找对方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无法失去彼此──这样的结婚理由,很无聊吗?」
「你是指第四对新人吧?」小美了然地颔首。「其实我也觉得挺值得讨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肯谈?」
「大概真的累了吧。」
「嗯,今天的确也折腾得够久了。」
两人默契地交换一眼。
「收工吧!」
僵坐在沙发上的徐玉曼听了,松了一口气。她站起来,默默帮忙收拾残局,助理们不敢麻烦她,她却坚持帮忙。
夏野也没离开,也帮着整理。
终于收拾妥当后,一伙人一起搭租来的九人座箱型车回住宿饭店,途中经过拉斯韦加斯主要大道,四周热闹滚滚,寸步难行。
徐玉曼望着窗外璀璨亮丽的景致,怔怔地出神。
多年不见,赌城的夜景变得更加糜烂,极度奢华。新盖了几家饭店,一家比一家气派。
新的盖好了,旧的却也屹立不摇,虽然比不上新盖的饭店那么耀眼,门前的免费秀仍是精彩好看,吸引游客驻足观赏。
忽地,一声轰隆巨响迸裂。
徐玉曼抬起眸,痴痴望着那一束映亮黑夜的炯炯火光。
火山爆发了。
她想,心脏莫名一怞。
「这秀居然还在。」坐她身旁的夏野也注意到了,哑声道:「都过这么多年了。」
「有些事,是不会变的。」徐玉曼喃喃应道。
有些事,却变得太多──她蓦地眼睛一酸。
「蓉蓉……」他彷佛也感受到她激荡的心情了,低哑地唤她,正想说些什么,前座传来其它人的惊呼声。
「看!那边刚好有人结婚耶。」
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人调转视线,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间小巧的结婚教堂门口,一个新郎正抱着新娘笑着走出来。
两人同时一震。
「快快!我们去拍他们。」阿杰他们兴奋地叫,顾不得司机的警告,匆匆拉开车门就跳下去。
两人却僵坐着,一动也不动。
「夏蓉,夏律师,你们也下来啊。」阿杰拉开后车门,催促他们下车。「我们一起到这间教堂里参观参观。」
参观这间教堂?两人惊怔地对望。不好吧?
虽然岁月匆匆,虽然过往的一切经过时光洗刷总是逐渐变得模糊,但两人却都还清晰地记得,这间外表不起眼的小教堂──
正是当年他们订下终生的所在。
在阿杰声声催促之下,徐玉曼推托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率先下车。双脚才刚站上地,一个物体便当空朝她飞过来。
她骇了一跳,直觉撇过头闪避,双手往那物体一挡。
「妳接到了!夏蓉,妳接到了!」
接到什么?
她愕然,还来不及认清手上抓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串英文叽哩呱啦朝她耳边倒来。
「嘿!恭喜妳了。漂亮的小姐,妳还未婚吧?好好留着这束花,希望它能带领妳找到幸福……咦?莫非妳身后的这位先生就是妳男朋友?恭喜恭喜!这间教堂还不错,你们也可以好好考虑在这里结婚喔。」
结婚?!
昏头昏脑的徐玉曼听到这字眼,猛然一凛,她眨眨眼,总算看清自己接到的是一束新娘捧花,而正满面笑容冲着她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他身边,方才抛出捧花的新娘甜甜蜜蜜地挽着他手臂。
「恭喜两位了。祝福你们!」新娘轻轻拍了拍徐玉曼肩膀,若有深意地扫了她身后一眼后,与新郎手挽手坐上一辆礼车。
「再见喽!」临走时,新娘还热情地探出窗来招手。
「再见。祝你们幸福。」徐玉曼下意识回应,也挥了挥手。
目送着新人扬长离去后,好片刻,她仍傻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她才低头望向手上的捧花。
是百合花,白色的花朵,在黑夜里格外显得素雅纯洁。
她接到了新娘的捧花,依照习俗,她将是下一个踏入结婚礼堂的人……
她倏地一僵,回过头。
站她身后的,果然是夏野,他也正看着她,表情难得显现出迷茫的样子。
这么说来,方才那对新人是误认他是她的男朋友了。
「看样子他们误会你们是一对了。」阿杰笑着开口。「也难怪,你们站在一起是挺郎才女貌的,很相衬。」
相衬?
徐玉曼和夏野同时皱眉,锐利的眸光朝他瞪去。
阿杰连忙举双手投降。「嘿!别这么瞪我,我也只是开开玩笑嘛。」
「这一点也不好笑。」徐玉曼冷冷道。
「以后最好别开这种玩笑。」夏野同样语气淡漠。
「这样我会很困扰。」两人异口同声。
话虽如此,但听见对方竟然也这么讲,还是觉得生气,转过头来,忿忿然互瞪一眼。
还是水火不容啊!
阿杰在心底感叹,和一旁的小美交换一眼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喂喂,小王,拍好了吗?」他朝正对着小教堂外观取景的摄影师喊:「拍好了我们就进去了。」
「马上就好!」小王回头喊,继续拍摄。
不祥的预感窜上徐玉曼背脊。「你们该不会……从刚刚就一直在拍摄吧?」她犹豫地问。
「当然啦。」阿杰灿烂地笑。「这么好的镜头怎么可以放过?」
「尤其妳接到捧花那一幕,太精彩了!」小美眨眨圆亮的眼。「观众一定很高兴能看到。」
老天!
徐玉曼心跳加速。「那刚刚新郎新娘说的话呢?你们也录进去了?」
「这个嘛──」两个助理尴尬地搔搔头。
他们录进去了!
徐玉曼僵在原地。不需他们开口承认,光看这表情她也能猜到。
他们不但将她接到捧花的那幕拍进去了,就连新郎新娘对她说的大串祝福的话也全部录像。万一到时候真的在电视上播出来,她可以想见观众们会多激动,又有八卦可供他们嚼舌根了。
八卦四处流传,总有一天会成为以假乱真的绯闻……糟糕!
「那一段要剪掉!」她焦急地喊:「绝对要剪掉!」
「嗄?要剪掉?!」助理们显然很犹豫。
「刚才那些不在我们预定拍摄的计划内,也跟这个节目无关,请你们务必剪掉。」
「可是很精彩──」
「请你们剪掉!」徐玉曼厉声强调,难得如此强势。
「那……好吧。」助理们虽觉可惜,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
徐玉曼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惜这口气没能松得太久,小美便天外飞来一个提议。
「既然接捧花那段不能用,那就请夏蓉跟夏律师拍一段介绍这间教堂的内容如何?」
「介绍这间教堂?」徐玉曼呼吸一停,眸光流转,恐慌地瞥向夏野。
他似乎也对这样的提议感到意外,推了推眼镜,力持镇定。
「这里结婚教堂这么多,不一定非介绍这一间吧?我看这间好像不怎么样。」
「对、对啊。」徐玉曼赶忙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咦?又意见相同了?两个助理不可思议地扬起眉。
真难得啊!
「刚刚那对新人不是说了吗?这间教堂还不错。」
「外观是不怎么样,不过说不定里头很赞啊。」
「就拍这间吧。再找别间多麻烦!」
「反正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
两位助理你一言、我一语,极力说服满脸不情愿的主持人与特别来宾。
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眼见他们还是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两人索性决定来硬的,先推他们进教堂再说──
不妙。
非常地、大大地不妙。
糟透了!
徐玉曼颦着眉,咬着唇,纵然满心凄苦,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出。
她站在摄影镜头前,试图让自己显得专业而大方,用活泼的口吻,介绍这座小教堂。
彩绘玻璃窗、以白色为主调的美丽神坛,天花板上精致的浮雕以及那扇在入口附近、由新鲜玫瑰搭成的花拱门──除了拱门旁那一尊优雅的维纳斯雕像,这里的一切,竟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很想以一个局外人的身分,热烈地为观众介绍这间小教堂,无奈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过去的影像,那一幕幕模糊却又清晰的情景,像一根根利针,刺痛她的心。
她无法冷静,前额甚至开始沁出细细冷汗。
「卡!」介绍一个段落后,阿杰一局声喊,走上前。「很好,夏蓉,就是这样。」
很好?
徐玉曼呆然。她刚刚那样的表现算好?没人注意到她紧张到冷汗直冒,舌头也快打结了吗?
「接下来我们要访问神父。」阿杰笑道:「可能要花一点时间准备,妳和夏律师不妨先四处逛逛,我们安排好了再叫你们。」
「妳还好吧?」确定其它人都离开后,夏野这才走向徐玉曼。他俯下头,仔细打量她。「妳的脸色很苍白。」
他看出来了?徐玉曼怔然。
「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累了吗?」他低声问,语气掩不住担忧。「妳刚刚看起来一副快晕倒的模样。」
她听了,忽然有股想歇斯底里狂笑的冲动。
所有人都以为她表现正常,只有他,看出她藏在面具底下的惊惶。
只有他看出来。居然是他──
她的心好痛,几乎喘不过气。
「我没……没事。」她别过头,嗓音沙哑。「我很好。」
夏野深深望她,虽然她不肯正面看他,他仍细心地捕捉到掠过她眼底的一丝痛楚。
「妳是不是……想起了以前?」他哑声问。
她闻言,扭回头,怒瞪他一眼。
他顿时了然。
她的确想起了从前,就像他一踏进这教堂,便遭排山倒海的往事给淹没。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倾心相恋的年轻人,在这里结为连理。他们天真地以为,从此以后便能像童话故事一样,过那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现实,毕竟不是童话──
夏野撇唇,神色黯然。「我们那时候,太冲动了。」
她不说话,僵了好片刻,才冷着嗓音开口。「没错,年轻人真是不懂事,太傻了。」
他一震。「妳后悔吗?」
她不语。
他伸手抬起她下颔,直视她幽蒙的眼。「妳后悔吗?蓉蓉。」
她倔强地咬唇。
「我想,妳是后悔的。」他叹息,指尖轻轻抚过她柔软的颊,一向锐利的眼神,难得软化,甚至会让人以为那里头含着遗憾。
他遗憾什么?遗憾与她结婚吗?还是遗憾两人分手?
她忽地恼怒,又是愤慨,又是伤痛,复杂的情绪像车轮,无情地辗轧过心头。
「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她尖锐地回应,感觉不争气的泪水正刺痛着眼眸。「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从来没后悔过,我没后悔认识你,也没后悔嫁给你,我只是……宁愿忘了。」
偏偏忘不了。怎么样都忘不了!她真的好恨,好恨好恨哪!
她甩开他的手,背对着他深深吸气,对他生气,更对自己生气。
「蓉蓉?」他犹豫地唤她。
她绷紧全身肌肉,压下胸臆怒火,试图让嗓音听来清冷而平静。「我不会否定我们的过去,因为那等于是否定我自己。我曾经疯狂地爱过一个男人,我不会后悔,只不过那些……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
夏野心一沈。不知怎地,当听着她如此定义他们曾经拥有的那段日子,他感觉……好痛。
她不是在自己的书里说过吗?她说爱情也许不一定永远,也不一定长久,但它正在发生的时候,仍然最美最好,难以磨灭。
她说难以磨灭啊!
而她现在,却说过去就是过去了。
真的已经过去了吗?他们之间拥有的一切,已经不值得她来回忆了吗?
夏野瞪着徐玉曼僵硬挺直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过去的事情,就该遗忘。」她冷冷地补充,婷婷迈开步履。
他沉默地看着她离去,喉头干渴,全身上下被一股无形的焦躁紧紧攫住。他想挣月兑,却没办法。
他很不安,从脚尖到头顶,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慌渗透了他,彷佛身上的某一部分被狠狠地怞离了,却又不明白那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一滴冷汗自鼻尖冒出,他握紧双拳,在原地呆立了好片刻,才找回理智,跟着走出神坛。
在走廊转角,徐玉曼停在那儿,低着头,愣愣地瞪着一张梨木展示桌,玻璃桌面下展示的东西似乎很令她震惊,她脸色苍白至极,就连双唇,也失去了颜色。
她看到了什么?
夏野蹙眉,快步走近她。
「怎么回事?」他问,一面低下头,往玻璃桌面下望去。
玻璃桌面下,压着一张张照片,全是新人们快乐的合影。他猜想他们应该都是在这里结婚的新人,工作人员刻意拣选部分精彩照片,作为这结婚教堂的宣传之用……
一念及此,夏野蓦地神智一凛。
他瞇起眼,一一扫过每一张照片,果然在角落发现了一张熟悉的合影。
那是年轻时候的他,和她……
「你们在看什么了」
好奇的问话在身后扬起,两人同时一惊,回过头,两名助理和摄影师全站在那里!
「是照片吗?」小王问,扛着摄影机探身过来。
徐玉曼惊跳一下,连忙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没什么,只是一些宣传照,很无聊。」
「什么宣传照?」阿杰也问。
「就是……呃,一些很蠢的照片,新郎新娘的合照──」徐玉曼一面说,一面踮着脚尖,钟摆似的左右摇晃身子。
夏野忍不住好笑。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挡别人吗?
他笑望着徐玉曼,正想插口时,小美却先他一步欢叫出声。
「新人的合照?真的吗?好像挺好玩的,我瞧瞧。」圆胖的娇躯往徐玉曼身上挤过来。
她身子一晃,差点被撞倒。
「不不不!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她打横双臂,徒劳地想挡住充满好奇心的外景三人组。
可惜螳臂势单,何能挡车?
三个人一下便挤开了她,她鞋跟歪扭一下,斜斜一倒,幸亏夏野及时抓住她空挥的双手。
「妳没事吧?」
「我、没事。」她仰望他,像快哭出来了。
他心一扯。
看样子她真的很害怕过往的秘密被人发现。他很不是滋味地想,却还是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情,主动转向正兴致勃勃研究照片的三人。
「神父已经准备好接受访问了吗?我们是不是该开始工作了?」
「喔,对啊。」阿杰恍然抬头,这才想起还有要事待做。「因为神父临时改变主意,说想在神坛接受访问,所以我们正好要过去。」
「既然如此,我们就快回去吧。」夏野催促。
「说的也是。」阿杰同意,回过身,拍拍另外两个人。「走喽,该上工了。」
徐玉曼正要松一口气,小美却好死不死惊讶地尖呼一声。「快看这个!」
她顿时僵住身子。
「你们快来看看这照片。」小美兴奋地招手,要众人回头。「这新娘长得有点像夏蓉耶。」
「真的假的?」阿杰首先回过身。「我瞧瞧……咦?真的挺像的耶。夏蓉,妳也来看看。」他热情地招呼。
「是吗?」徐玉曼冷汗直冒,假装认真地瞥了一眼。「哪里像了?一点也不像啊。」她硬拗。
「不像吗?我觉得很像耶。还有这个新郎……也挺像夏律师的。奇怪,该不会──」
六道诡异的目光齐齐射向徐玉曼与夏野。
糟了!要东窗事发了。
徐玉曼满心恐慌,脑海瞬间空白。
倒是夏野还能一派冷静。「真的很像吗?我来看看……嗯,不错,是有点像。夏蓉小姐,看来我们两个都有点大众脸喔。」他开玩笑。
「大众脸?」徐玉曼一愣,犹疑地望向夏野,认出他眼底的鼓励。「喔,对对,说得没错。」她赶忙配合着演起戏来。「没想到我跟夏律师的五官都挺没特色的啊,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夸张。
夏野半无奈地翻白眼。这女人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你们看看这照片。这新娘手上居然还抱着玩具熊?又不是长不大的小女生!」
长不大的小女生?!
徐玉曼暗暗咬牙。
「我倒觉得这新郎才夸张,你们瞧瞧,他手上还拿着本六法全书──发什么神经?这是结婚礼堂,又不是法庭!」
发神经?!
夏野眼角一怞。
「娶了个这么爱作梦的女人,我看那个新郎以后一定很痛苦。」他恶意道。
「嫁给那种精明势利的男人,我看那个新娘才忍不住想跳楼吧。」她反唇相稽。
「看来夏蓉小姐似乎很不看好这对新人。」
「不看好的人是你吧。」
「妳不希望他们得到幸福吗?」他咄咄逼人。
她也火了。「幸福不是单方面可以成就的!」
「说得好。」他嘲讽地拍拍手。「一对男女会闹到要离婚,肯定双方都有问题。」
「就只怕有某一方自以为是,老是觉得自己没问题。」她冷哼。
「妳认为全都要怪新郎喽?」
「我可没这么说。」
「那么我倒想听听夏蓉小姐的高见。」他讥诮地瞪她。
她瞪回去。「你真的想听吗?」
「请说──」
「算了,算了,我们别谈这些了。」眼见两人再次旁若无人地吵起架来,呆呆观战的三个人大翻白眼,由阿杰代表开口劝解两人。
「夏蓉,夏律师,你们俩请冷静点!人家说不定现在还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呢,又不是真的离了婚,你们又何苦──」
「他们早就离婚了!」徐玉曼激动地喊,驳回阿杰的好意相劝。
所有人听了,皆是一愣,奇特的眼光射向她。
她这才忽然醒悟自己盛怒之下,喊出了什么,脸色像上了釉的瓷女圭女圭,白里泛红,既是紧张,也是羞惭。
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