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这么把她给救回家了?」
宋日飞玩转着玻璃酒杯,发绺下漂亮深邃的眼,兴味盎然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他长得很端正,端正的五官,端正的发型,身上那套黑色西装也是端端正正的,领带结得很挺,衬衫袖口稍稍超过外套,领夹、袖扣都夹得很整齐,再加上那双清澈有神的眼,让他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斯文的气质,感觉正派到不行。
对了,就是这两个字,正派。
宋日飞一弹手指。在这乱七八糟的现代社会,像这种彷佛从古时候冒出来的正派男子,实在不多见了。
温彻。宋日飞暗暗咀嚼男子的名──小丫头温璇的哥哥,若不是她死缠着硬要他帮自己哥哥一个忙,两人今晚也不会见面。
「她无处可去,我当然得暂时收留她。」温彻解释,神态很坦然,显然他口中的「收留」就只是收留而已,而不是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会乘机打歪主意。
「然后呢?」
「我渐渐喜欢上她。」
「哦?」宋日飞扬眉,眼中兴致更浓了。「所以你就开始追求她?」
「我不确定那算不算得上追求。」温彻挪了挪坐姿,神情略显尴尬。「她住在我的地方,我每天下班都能见到她,璇璇又在中部念书,家里只有我跟她,我……呃……」
「你终于忍不住对她出手了?」宋日飞笑问,眼神闪闪发光。这才像个正常的男人嘛。
岂料温彻责备地瞪他一眼。「我是向她求婚了。」
「什么?」宋日飞好吃惊。
「你以为我是那种不尊重女性的男人吗?」温彻拧眉。「我不会随随便便对女人动手动脚。」
「是,是我失敬了。」唉,果真是从古代冒出来的怪胎!宋日飞又奇怪又好笑。「后来呢?她就这样答应你的求婚了?」
「嗯。」温彻点头,眼神略微迷蒙,回忆着。「我还记得她听到的时候很高兴,一直微笑着,眼眶却含着泪。」俊唇一弯,噙着温柔的笑意。「那表情,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轻轻吁叹。
「然后你们就结婚了,到现在快满两年。」宋日飞接口,顿了顿。「我不懂,小璇那丫头到底要我来帮你什么?听起来你的婚姻生活很顺利啊!」
虽说邂逅的方式是诡异了些,但这么正派的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肯定是呵护到底的,能嫁给他的女人绝对是幸福得不得了,还能发生什么问题?
究竟有什么必须劳驾他这个恋爱达人亲自出马呢?宋日飞实在想不通。
温彻显然也对他颇感怀疑。「璇璇告诉我,你对两性关系很有一套,很多人爱情有问题,都会来找你。」
「不错。」宋日飞用力点头。「不是我自夸,我可是男人的救星,女人的偶像,专门为恋爱中男女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Superman,人称男人中的男人,达人中的达人,恋爱达人是也。」一连串夸张的自我推销词。
温彻听得眼角怞搐。眼前这俊美到不可思议的男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物,真的有璇璇口中说的那么厉害吗?
「货真价实。」看出他的疑惑,宋日飞连忙替自己郑重声明。「你要知道,当别人的爱情顾问虽然不是我的正职,只能算是副业,但只要是我接手的案子,成功率可是百分之百──将近一百对喔!」他俯过身凑近温彻,得意地瞇起眼。「这些年来,我可是成功撮合了将近一百对佳偶,要封我是月下老人也不为过啦!」
真的假的?温彻还是很怀疑,不过他礼貌地没有提出异议。
「冒昧问一下,你跟我妹妹是怎么认识的?」
「啊,你该不会在怀疑我是不是对你妹出过手了?呵呵呵~~放心啦,我这人虽然风流,还是很有格调的,不会随便对小女生乱来的。」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睫毛又长又鬈。
温彻默默瞪他,这家伙,实在俊美到不像个男人。
「我跟小璇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的,她工作的杂志社要她来采访我这个传奇人物,我们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朋友。」宋日飞笑意盈盈地解释。「后来她帮了我一个大忙,解决我高中死党的爱情烦恼,我无以回报,刚好她说你和尊夫人之间好像有点问题,我自然义不容辞来帮忙喽。」
原来如此。温彻点头。他就觉得奇怪,妹妹没事怎会认识什么恋爱达人?
「璇璇告诉我,你能帮我解决问题,劝我来跟你谈谈。」
「正确。」宋日飞又弹了弹手指,端起酒杯,笑着啜饮一口。「有什么问题,找我恋爱达人准没错,你妹妹的建议非常好。」他顿了顿。「问题是,你跟你老婆之间,真的有问题吗?」
温彻不语,几秒后,才幽幽开口:「她太完美了。」
「嗄?」宋日飞瞪大眼,下巴几乎掉下来。太完美?这能算什么鬼问题?「什么意思?」
「她完美到不像个真人。」温彻若有所思地盯着酒杯边缘。「结婚第一年时,她还比较像个普通女人,煮菜会烧焦,洗衣服不小心染上色,洗碗盘时还偶尔会打破,我看她那么努力想把家务做好的样子,反而会觉得她很可爱,那种小迷糊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乐趣。可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整个人变了,变得超级完美,做任何事都从不出错,你相信吗?」他蓦地抬起眼,一点点闪着幽光的眸,似是压抑着什么。
「她每天做给我吃的东西都像是五星级饭店出品的料理,衣服也像送去洗衣店,每一件都烫得整整齐齐,家里从来见不着一点灰尘,真的是连一点也没有,干净得就像刚装潢好的样品屋一样。」
「听起来很像电影情节。」宋日飞低声接口,神情变得严肃。「你知道那部电影吗?『超完美娇妻』。」
温彻一震。
「没错,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个超完美娇妻──太完美了,简直像个机器人。」他苦涩地低语。「而且她总是冷冷的,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不论发生什么事,总是那么平静的态度,看她那样子,真的教我很难受。」
「嗯。」宋日飞意会地点点头。「看来你们之间,确实有问题。」
而且,是大问题。温彻在心底默默接口。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因为有个完美妻子而感到忧郁,他一定会驳斥那人开玩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可是他现在,确实陷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烦恼。
因为,他有个太过完美的妻子。
她必须完美。
一切的一切,丝毫不能出错,必须尽善尽美。
站在超市冷冻柜前,苏雨桐细心挑选着食材,用最锐利的眼、最灵敏的双手,去辨认、触模食材的鲜度。
每一样被她选中的食物,都必须是最新鲜、最优质的。
挑完了生鲜鱼肉,她推着推车,按照购物清单上所列出的,一一补齐所需要的物品。
豆腐要日本进口的,口感才够细女敕;面粉要法国的,柔出的面团才会光亮好看;水果当然要台湾的,真正品质最好、最甜脆好吃的水果就在这里。
除了食物,还得添购些日常用品,每一样,她都精挑细选,不一定要最贵的,却一定要最好的,在她的屋里不允许有滥竽充数的东西碍眼。
为了给予她丈夫最舒适的生活环境,她不惜时间与工本。
两个小时后,苏雨桐刷卡结完帐,推着爆满的推车,往地下停车场走去。
娇黄色的喜美轿车停在角落,她打开后车厢,将买来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堆放进去。
正忙碌着,一道倨傲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苏雨桐,是妳吗?」
她僵住身子,一下便认出这熟悉的声音。
「是雨桐吧?」打扮入时的女子盈盈走来她面前,摘下名牌墨镜,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好久不见了,妳气色看起来不错啊!」
雨桐默然。
「怎么?该不会不认得我了吧?」女人娇笑。「我是雅菁啊!从小跟妳一起长大的朋友,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妳不会忘了吧?」
她当然不会忘。怎么可能忘?
蔡雅菁,曾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不打声招呼便抢走她男友的情敌。
雨桐自嘲地想,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沈冷。「妳最近还好吗?」她很生疏地问。
「好,当然好,好得不得了!」蔡雅菁夸张地强调,明亮的眼闪烁着得意。「我跟伟豪今天庆祝结婚两周年纪念日,他订了春天酒店的套房呢。」
「哦?」雨桐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他今年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呢?」蔡雅菁交握玉手,小女生似的眨着眼,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装幸福。「妳知道吗?去年他在101包下一间Club,当着大家的面跪下来说他好爱我,还送了我一条项链──是宝格丽的彩宝项链喔!很贵的。」
「反正是花妳娘家的钱,他当然毫不手软喽。」雨桐淡淡一句。
蔡雅菁神色一变,本来粉妆玉琢的一张脸,瞬间扭曲得很难看。她停顿两秒,暗暗重整气势。
「怎么?妳是羡慕还是嫉妒?伟豪对我好,所以妳很不甘心吧?」
「我干么要不甘心?」雨桐面无表情。
「因为他丢下妳,选择了我啊!」蔡雅菁冷笑。「不要告诉我苏大小姐一点也没感到难过,妳当时肯定很受伤吧?」
「他选择妳,并不是因为他比较爱妳,而是因为你们蔡家够有钱。」雨桐酷酷地反击。
蔡雅菁怒得倒吸口气。「是,我们蔡家是有钱,妳眼红吗?」她语气讥讽。「不管伟豪当初是为什么娶我,总之我们现在很恩爱,恩爱得不得了,我很幸福,比某个家里不幸破产的千金小姐不知幸福几百倍。」
面对昔日故友毫不留情的打击,雨桐只是不为所动,很冷静地回视她。
这样的冷静令蔡雅菁更气愤。从小她就视雨桐为假想敌,样样都想和她争,偏偏这股傲气,就是争不过她。
「不会吧?妳来微风广场买菜?」蔡雅菁故意扫了眼雨桐推车里的物品,不屑地撇撇嘴。「看样子妳现在对当个黄脸婆倒是很甘之如饴啊!别的女人来这里是买珠宝衣服,妳却是来买菜,哈!」她冷嗤一声。「不是听说妳老公是某家外商证券公司的副总吗?不会连个菲佣都请不起吧?」
「我喜欢自己持家。」雨桐不理会她的嘲弄,继续把东西放入后车厢。
「拜托!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自己持家?!」蔡雅菁提高声调,将雨桐的回答当天方夜谭。「妳别跟我说笑了!」
「我没说笑的心情。」雨桐冷淡地回话,关上车盖。「不好意思,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干么?赶着回去做饭啊?」蔡雅菁嘲笑她。
没想到她却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没错。」
坐上车,发动引擎,雨桐朝老朋友挥挥手。「再见。祝你们结婚纪念日快乐。」
语毕,她踩下油门,潇洒地倒车离去,留下瞠目结舌、气得脸色发青的蔡雅菁。
她赢了。
雨桐一面切菜,一面对自己微笑。
方才在微风广场的地下停车场,与蔡雅菁的言词交锋,是她赢了。
赢得好险。
全身穿戴名牌、珠光宝气的蔡雅菁,要是脑子聪明点,是可以把她这个过气大小姐给打得遍体鳞伤的,更何况她手上还握了个战利品──一个见异思迁的男人。
幸好蔡雅菁嘴巴毒归毒,却不懂得用大脑,否则今日这一仗,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赢得真险。
雨桐眨眨眼,鼻头有些发酸,眼眸刺痛,泪雾淡淡地聚拢。
是洋葱吧?这洋葱,太呛了。
她流着眼泪,涩涩地想,手下动作不停,俐落地将洋葱切成一段段。
切完整颗洋葱,连同其他备料,一起丢入锅里,炖牛肉汤。
趁着炖汤的空档,她煎鱼、炒菜、烤芦笋培根卷,每一道,都是宴席料理,实在不像是只有一对夫妻用餐时需要端出来的菜色。
这些菜色,全是她上烹饪班认真学来的,包括冰箱里一盘精心妆点的草莓千层派,都是出自名师指点。
她确定这些都是温彻喜欢的料理。他不可能不喜欢,否则不会每次回家吃饭,都把她煮的菜扫得干干净净。
谁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呢?她准备的这些菜色,可不比五星级饭店差。
时间到了,雨桐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料理端上餐桌,等丈夫回来。
他虽然经常加班,难得回家吃晚饭,但只要他没打电话说不回来,雨桐都会像这样坐在餐桌边等他。
八点,玄关处传来钥匙声响。
雨桐端出笑脸,迎上去。「你回来了。」
「嗯。」温彻点头。
「你是不是喝酒了?」她微微蹙眉,闻到他身上传来些许酒味。
「刚刚跟一个朋友见面,喝了一点。」他随口解释。
她点点头,不再追问。
「哪,我帮你拿。」她作势要提过他手中的笔记型电脑。
「不用了,这很重。」他阻止她,自行将电脑袋丢到书房,月兑下西装外套,卸了领带走出来。
「饿了吗?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雨桐温柔地问。
温彻没回答,瞥了餐桌上丰盛得过分的晚餐一眼,忽然觉得全无胃口。
「还不饿吗?」雨桐敏感地注意到他剑眉一拧,这让她的秀眉也跟着收拢。「那我去替你放洗澡水?」
「没关系,我先吃饭好了。」他拉开餐桌椅,轻轻推着她坐下,然后在她对面落坐。「妳也饿了吧?我们一起吃。」
他端起碗,要为两人盛饭,她急忙抢过去。「我来就好了。」
为什么连盛个饭都要跟他争呢?难道这也违反了她完美娇妻的守则吗?
温彻无奈地叹息,却没多说什么,默默进餐。
菜是绝对好吃的,色泽、香气、味道,没一点可挑剔,就算在高级餐馆用餐,也不过如此。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愈来愈难以下咽,太好吃了,反而咀嚼无味。
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把她做的菜全给扫光了,她花了不少时间做的,他不该辜负这番心意。
吃毕,他站起身,拍了拍饱胀的肚子,自嘲地扯扯嘴。
伤脑筋,再这么下去,他恐怕不久便会养出一个油滋滋的肥肚腩来。
「我来洗碗?」虽然明知她一定会拒绝,他还是自告奋勇,希望把握机会多运动。
她果然摇摇头。「不用了,我来洗就好了,你先到客厅坐着休息一下。」
吃饱了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当茶来伸手的老太爷,这就是她对他这个丈夫的期望吗?
这样的生活,对一个男人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如果讲给别的已婚男子听,他们会羡慕他娶到这么一个贤慧的好老婆吧。
他是否太不知足了?
温彻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转到CNN新闻频道,眼睛看着画面晃动,却心不在焉。
他想起宋日飞给他的建议。
无破不立,凡事要重建,必先破坏。
若要改变这清淡如水的婚姻状况,他必须出重招,要够狠,一举打破这种夫唱妇随的幻象。
他得搞破坏……
「要吃派吗?还是吃水果?」雨桐嫣然笑着,端上一碟千层派及一盘切成小方块的木瓜。「这是爱文木瓜,很甜喔。」她递给他叉子。
他接过,叉了一块放入嘴里,清甜的滋味迅速在口腔散开。
「好吃吧?」雨桐期待地望他。
「嗯。」
「那你慢慢吃,我去泡茶。」她像只工蜂,总是四处飞,闲不下来。
「不用了。」他忙拉回她。「妳坐下,我有话跟妳说。」
「什么事?」
「妳先坐下来。」
她敛去笑容,瞥了他严肃的神情一眼,像是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眸光瞬间黯淡。
她端庄地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安安静静地,像等候他审判。
他蓦地有些过意不去,一时间真想就这么算了,继续跟她合演这一出举案齐眉的戏,但……
无破不立。
温彻深吸一口气,静静地凝视妻子。「妳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什么?」她大吃一惊。
「我问妳,是不是对我,或对我们的婚姻,有什么不满?」他慢条斯理地问。
她脸色刷白,惊疑不定地瞪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妳应该懂的,雨桐。」
「我不懂。」她执拗地强调。「是你对我不满吧?彻,有什么话你说出来,我可以改。」
「妳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妳很好,太好了。」完美得过火。他在心底补充。
「可是你不喜欢。」雨桐苍白着脸,聪慧地猜透他没坦白说出的心思。「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是,他不喜欢。
「我宁可妳别这么好,雨桐,妳为什么……从不出错呢?」她是人,不是女神啊!
「难道你希望我出错吗?」她困惑地蹙眉。「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又懒又笨,又凶巴巴的女人吗?我这样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她追问。
他不答,静望着她,眼神很苦恼,却仍不失温柔。
温柔得令雨桐心痛。她垂下眼,不敢直视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抬起脸,牵动粉女敕的樱唇,绽放一个甜美至极的微笑。
「你一定是太累了,彻。」她柔柔地说。「最近公司很忙吧?我瞧你这几天都忙到很晚才睡。我去替你放洗澡水,今天你早点休息吧。」
她这意思是要结束谈话了吗?
温彻揪拢眉宇。「雨桐……」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她打断他,还是笑得那么甜美。「过几天吧,等你没这么累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四两拨千斤,拨去他与她摊牌的决心。
温彻苦笑。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跟自己的妻子沟通,比跟最刁蛮的客户谈判还要难缠,他奇怪她为何总能那么不动如山,完美地应对一切?
她,还有心吗?
她体内所有的感情,该不会都在跪在路边痛哭的那一天,一口气全部宣泄光了吧?现在留在他身边的,说不定只是具空壳。
而他怀疑,自己还能与这样的空壳生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