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好像挺在意你的。”
一个晴朗的夜晚,银月高挂,燕儿替坐在窗前发呆的月姬斟来一杯茶,低声说道。
月姬怔了怔,接过热茶。“你说什么?”
“我说教主很在意你。”燕儿站在月姬身前,若有所思地望她。“他每天都会把我叫过去,问你的生活起居。”
“他真的那么做?”
“嗯。”
原来他还是关心她的。
月姬胸口一暖,忽觉连日来低落的精神一振。自从那天他从窗口“逃”离她房里后,她已经多日没能“见”到他了,他似乎有意躲著她。
“他好吗?他这些天都在忙些什么?”她忍不住探问。
燕儿奇怪地望她。“你想知道?”
“嗯,我想知道。”她期盼地点头。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惜燕儿总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诉她。
“这几日山寨里的存粮渐渐不够了,教主他们商议著要派人下山去跟农家采买。”
“采买粮食?”月姬一愣,没想到他堂堂天魔教主,也要打理这等琐事。
“嗯,今年下雪的日子特别长,天候格外冷,大伙儿需要多吃一些,才有力气做事。”燕儿语气似有些怅然。
月姬蹙眉听著,心念一动,伸手抚模衣衫上的补丁。
数日前,燕儿找来几件自己的旧衣裳借给她穿,还直向她道歉,说是衣裳旧了,希望她不嫌弃上头还有几处补丁。
她明白燕儿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会因此拿些破衣裳打发她,于是更觉讶异,没想到天魔教徒日常生活如此朴素,衣料劣质也就罢了,竟然还缝缝补补,一穿再穿。
如今又听说他们为粮食烦恼,更是吃惊。
“燕儿,我能请教你,你们天魔教供奉的究竟是何方神明吗?”她柔声问。
燕儿呆了呆。“为什么这样问?”
“江湖上都说你们是邪教,拜的是邪神,但我想,应该只是大家信仰不同吧。”她顿了顿。“只是我想问,供奉你们的神明是不是很费钱?”
燕儿瞠视她,良久,才低声回道:“我们并无供奉神明。”
“嗄?”
“我们天魔教,不拜神的。”
“那你们拜什么?”难道是鬼吗?月姬茫然。
“什么也不拜!”仿佛看透她的思绪,燕儿语音变得尖锐。“我们之所以自称‘天魔教’,只不过是因为教主跟教中的长辈当初创立时,想取一个能教人害怕的名字而已!”
“啊,是那样吗?”月姬感到好意外。
那江湖上说天魔教徒拜邪神,偶尔还拿活人生祭的传闻都是空袕来风喽?
“我知道你们这些正派人士都当我们是邪魔妖怪,还有人说我们吃人肉维生!”燕儿忿忿说道。
“我可从来不信你们会吃人肉。”月姬知她不悦,更放柔语气。“我想你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寻常人而已。”
有爹有娘,也有喜怒哀乐的寻常人。
燕儿瞪著她温柔平静的容颜。“你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样,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瞧不起我们。”
“怎么会呢?”
“若是今日被掳来的是其他姑娘,恐怕镇日不是呼天抢地,就是以泪洗面吧?不然也会以憎恨不屑的神情面对我们,可你却──”燕儿怔忡地顿住。
月姬微微一笑。“我本来也以为你一定恨极了我,不会真心帮忙我,可这些日子若不是你留在我身边,恐怕我连这扇房门都不晓得怎么踏出去。”
“你很聪明,根本不需要我帮忙。”
“喔,我需要的!”月姬笑道。“否则我连茅厕都不知道怎么去,岂不是很窘吗?”
燕儿愕然,望著她那带点自嘲又有几分调皮的笑容,不觉也笑了。
这女孩……真的很难令人讨厌。
“既然你们无须供奉神明,为什么日子好像过得挺艰难呢?”月姬又问。
“你是平地人,不知道这山里一年有半年都在积雪,农作物无法生长,靠捕鱼打猎只能勉强维生,赚不了几个钱。”心防一撤,燕儿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我们又不像山下那些江湖帮会,可以开武馆教人功夫、替人保镖运镖,又或者在盐漕利益捞上几分好处……总不能要大伙儿老是下山打劫吧?”
打家劫舍,那是绿林好汉做的勾当,一般武林人士是不屑为之的。
原来天魔教众也有这份骨气。
听燕儿如此说,月姬不禁对这些江湖上人人敬而远之的邪教之徒多了一分好感。
“原来他说需要银子,不是假话啊……”她喃喃低语,想起封无极目前对她说过的话,芳心一软──她可以怎么帮他呢?即便娘会送来一大笔赎金,他们还是需要某种能做的营生,方为长久之汁。
“你们有想过离开这里吗?既然这山上不易营生,何不下山置田买地,也好──”她蓦地顿住,想起症结所在。
果然,燕儿讽刺地接口。“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吗?只是你们这些正道中人哪里会放过我们?这些年来,不就是你们千方百计把我们困在天山吗?”
说的是啊!确实应该怪她。
月姬苦笑。
她从未想过,原来天魔教之所以急于扩张势力,并非有什么一统江湖的野心,不过是为众教徒求一个安身立命之道而已。
“既然你们并无野心,为何要四处杀人结怨呢?”她不解地问。“许多门派都因为门下有人遭天魔教所杀,才会与你们势不两立。”
“他们怎么不问问那些好门徒,都做了些什么勾当?”燕儿嘲讽地哼道。
月姬凝眉。“他们做了什么?”
“奸杀掳掠,无恶不作。”燕儿冷然应道。
“什么?!”月姬惊骇,手中的木茶杯不意落了地。
燕儿默默替她拾起。
“你再说清楚一些好吗?燕儿,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她追问。
燕儿却不肯说了。“横竖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顿了顿。“我今晚已经说太多了,教主若是知道,定会怪罪于我。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月姬惘然,听著燕儿替她关上窗户,然后静静离去。
她站起身,算准方向和距离,躺上床杨,却是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燕儿今夜告诉她的一切,太令她震惊。
从小,她便从娘口中以及书上的教导,得知这世上人有好坏之分,道有正邪之异,但好人与坏人的界线为何?道不相同是否非得势如水火?她一直隐隐约约地存疑。
如今,她的疑惑似乎得到印证了,事情果然不能单从一面来看。
天魔教也许坏,但并非一无是处,就像他身上有邪气的一面,却也令她感受到异样的温柔……
一念及此,月姬蓦地拥被坐起,一片漆黑的眼前,仿佛看见蒙眬的光明。
她要帮他!
她一定要帮他,不管能为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因为她好想、好想听听他开朗快乐的笑声,她不确定他曾不曾那样笑过,但她决定,在离开前一定要听一回──
***
忙碌了一天,好不容易得空,已是将近深夜时分。
封无极走进属于自己的院落,习惯性地先去瞧瞧隔壁厢房的动静。烛火灭了,悄无声息,她约莫是睡了吧。
他站在她窗外发著呆,心口空空的,也不知遗落了什么,良久,他才恍然回神,回到自己房里。
他坐在茶几前,怔怔地望著烛火明灭,忽地,心念一动,右手探入衣襟,模出一条手绢。
手绢上,绣著彩花蝴蝶,用色淡雅,绣工精致,很符合她予人的印象。
封无极握著手绢,不知不觉放到自己鼻前,嗅著,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的气味。
这味儿,在他掳著她回到天山这一路上,一直纠缠著他不放。他原以为离她远一点会好些,但不行,她的味儿好像在他心里生了根,令他上了瘾。
封无极皱眉,拿开手绢,狠狠地瞪著。
他真不应该老将这帕子带在身上的,就因为时时带著,他才会总是牵挂著她吧!
他诅咒一声,将手绢柔成一团,作势要往地上抛去,但犹豫片刻,又揣回怀里。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一个大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成什么话?
他气恼自己,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烦躁地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半晌,他猛然拉开门,吹了声口哨,唤来负责守夜的一名属下。
“去把芙蓉叫过来。”
“是。”
守卫领命离去后,封无极心下焦躁略退。他之所以会让一个女人搅得心神不定,肯定是因为最近都没碰女人,早该把芙蓉叫来服侍自己了。
他在房内喝酒等著,不过一刻钟,一阵浓郁的香味便飘来,跟著,芙蓉推开门,袅袅娜娜地进来。
“教主好久没召唤奴家了,奴家还以为您忘了我呢!”芙蓉一来,便先送上一记妩媚的眼波,笑盈盈的。
“坐下,陪我喝。”封无极示意。
“来,就让奴家先敬您一杯。”芙蓉察言观色,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说什么,一杯又一杯地陪饮。
才过三巡,她娇容染绯,更添几分艳色。
封无极默默注视她。
她确实长得很美,带有西域胡人血统的她,高鼻雪肤,眸色犹如夏日的天池,莹亮动人。比起月姬,她艳多了,也很懂得撒娇要嗲,讨男人欢心。
当初他会点她侍寝,也是看在她貌美妩媚,又善解人意,不会贸然对男人唠叨些不合时宜的话,也不像某些女子,光见到他的脸便吓得花容失色。
即便如此,他仍能隐约感觉到,她对他受伤的那半边脸是有些介意的,所以他总会灭了烛火办事,也绝不让自己的脸触碰到她。
“教主喝尽兴了,就让奴家服侍您就寝吧!”芙蓉见他微醺,嫣然一笑,主动起身扶握他臂膀。
他没拒绝,顺势一带,她整个人倒进他怀里。
“教主。”芙蓉贴近他耳畔,轻轻地喊,娇嗲的嗓音足以令任何男人全身酥软。
封无极却是无动于衷,近乎漠然地听著。
“教主。”玉手大胆地探入他衣襟,迷恋地抚模著那健硕的胸膛。“我们……灭了烛火吧!”
“嗯。”他点头,手掌扬起,却迟迟不灭烛火。
“教主?”芙蓉疑惑地催促。
他仍然动也不动。
“教主怎么了?该不会醉过头了吧?”芙蓉娇笑,主动倾过身,吹熄了桌上烛火,然后赖回他怀里,巧手解他衣带,一面解,唇舌一面在他胸前挑逗。
封无极微妙地冷笑,勾著她一同起身,将她推落床榻。
“教主……”芙蓉娇唤,藕臂勾下他肩颈。
他在黑暗中注视著她,鹰眸炯亮,却是不带一分情感。忽地,门口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他警觉地拧眉,扬声怒吼──
“是谁在外头?!”
***
月姬转身就逃。
她不该来找他的!
夜深了,本来就不该在这时候来打扰人家,也难怪会撞破人家好事了。
她真笨、真笨、真笨!
就算已经多日不得见他,就算白天他都不在房里,她也不该选在这时候……唉,他一定会很生气吧?一定会责备她吧?
一念及此,月姬更慌了,方寸大乱,喉咙酸酸涩涩的。
她双手前伸,试著要自己冷静下来,计算步子,但算著算著,还是忘了他门廊外有个台阶,踩了个空。
她以一个难看的姿势扑倒在地,跌得好痛,连泪水都忍不住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只是摔倒啊!又不是没摔过,顶多擦破一点皮而已,哭什么?
哭什么啊!
她在心里骂自己,命令自己爬起来,虚软的双腿却动不了。
她想就这么倒在这里算了,她不想爬起来,只想好好哭一场……
“你没事吧?”一道压抑的嗓音追上来。“有没有摔伤哪里?”
封无极哑声问,一面扶她坐起,察看她伤势。
“我……没事,没事。”她觉得好丢脸,急忙展袖拭去颊畔泪痕。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粗声道:“你手心破皮了!”
“没事,没事,只是擦伤而已。”
“那你怎么哭成这样?”他瞪著她湿润的容颜。“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了?摔得很疼吗?”
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
疼的是她的心。
月姬吸吸鼻子,努力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我是不是很好笑?只不过擦伤而已就掉眼泪,唉,我真没用,是不是?”
封无极瞪她,不知怎地,看她笑容愈清朗愈甜美,他胸口便揪得愈紧。“这跟有没有用没关系!”他粗鲁地反驳。“是我不该那样突然大喊,吓著你了。”
“不,不,不对的人是我,是我不该──”
“别说了!”他制止她。“我抱你回房吧!”
语毕,他迳自拦腰将她抱回她房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上床杨,替她调整枕头的角度,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坐著。
他的动作好轻,好温柔,温柔得教她几乎心碎。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要哭了。
“喝点茶,压压惊。”他替她斟来一杯茶,递给她。
她捧著茶杯,慢慢啜饮几口。
他默默凝望她。
喝了茶,她心神略宁,抬头朝他一笑。“方才真是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的。”
“你都听见了?”他嗓音沙哑。
“嗯。”她点头,脸色一下红一下白,半晌,才又勉强一笑。“她……就是芙蓉姑娘吗?”
“嗯。”
她心一沉,表面却继续微笑。“她还在你房里吧?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封无极不理会,起身端来一盆清水,替她洗净手上的伤口。
“我可以自己来。”她想缩回手。
“你看不见,不方便!”他低斥。
月姬无奈,只得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轻轻地替她清洗伤口,然后拿手巾擦干。
他为何要对她如此温柔?
她一面感受著他手上的动作,一面绝望地寻思。
他们是八竿子绝对打不到的两个人,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两人或许永远没机会再相见……他为何要对她这么好?
他会让她无法轻易忘了他啊!
“你在想什么?”替她洗净伤口后,他仍握著她的手。
她觉得掌心发烫,想怞回来,又觉得好似……有些难舍。
“你方才会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很没用吗?”他又问。
“啊?”她怔住。
“你是不是很为自己看不见而烦恼?每天模黑过日子,不好熬吧?”他尽量问得轻描淡写,她却从其中听出掩不住的关怀意味。
他是在担心她,怕她因为眼盲而挫折,甚至因此轻贱自己。
他是这么想吧?她可以感觉得到。
而这份体会,令她更加柔肠百转起来,纠结得难受。
“我已经……习惯了。”她刻意用轻快的口气回应。“开始是有些不方便,千过适应了之后,也还过得去。”
“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是生下来就看不见吗?”
“不是的。”她摇头。“是三年前一次意外,我中了毒,也许是治疗太晚了,余毒没法完全清除,才会坏了我的眼睛。”
“你中毒?”封无极拧眉。“怎么回事?”
“三年前,我娘率领我们七圣女到衡山参加一场武林盛会,回程时经过一处县城,见当地居民饱受干早之苦,连年饥荒,我们便为他们办了场祈雨的祭典,后来果然降下大雨。县官很是高兴,宴请我们道谢,没料到酒水里下了毒,县官喝了,我也喝了。”说到这儿,月姬微微苦笑。
封无极不发一语,神情忽地僵凝。
月姬没察觉,幽幽续道:“幸好我娘她们见情况不对,都没喝酒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哪里还有大幸?她怎能如此看得开?
封无极暗暗咬牙。“你说的那处县城叫什么名字?”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许县吧。”
许县!
封无极眼神一暗。果然便是当初左右护法救出土坛主的地方!
那时土坛主是那县官身边的主簿,因为看不惯县官暗中勾结地方粮商,趁大早时囤积食粮,发灾难财,拚死谏过几次,不料县官不但不听,还将他打人大牢,折磨得他奄奄一息,幸而左右护法偶然经过时救了他。
那毒,便是左右护法投入酒坛里的,说是这贪官既然敢发干旱财,就让他一安死在毒水下……
“怎么了?你为何不说话?”月姬总算发现他不对劲。
他无言地望著她失去瞳神的眼眸。
她的眼,是天魔教的人弄瞎的,等于就是他这个教主……
封无极倏地咆哮一声,掐握双拳,胸膛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懊悔。
“你是不是想回房了?”她误会了他的焦躁。“没关系,你回去吧,别让芙蓉姑娘等太久──”
“你不用管她,她见不著我回去,自会离开。”他忿恼地打断她。“你来找我,应当是有事要说吧?”
她愣了愣。“嗯,我的确是有事,不过明日再谈也行。”
“现在说!”
他究竟在气什么?她又哪里惹恼他了吗?
月姬惊疑不定,一时忘了回话。
“快说啊!”他忽地激动地握住她的肩。“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你想要什么吗?是不是衣裳不够穿了?还是厨子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不是的。”她惊愕于他的激动。“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不论是什么,只要她开口,他都会尽己所能满足她。
“我什么都不要啊。”她摇头,顿了顿。“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伐木如何?”
他愣住,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突出此言──
“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