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言出必行。自那以后,她从没需要再杀一个人,他也不曾交代她那样的任务。
虽然他总爱多管闲事,虽然不少人找他麻烦,虽然试图取他性命的刺客来了一个又一个,但他总是命她打发那些人离开即可,太过陰恶的,顶多废其武功,给对方一个教训。
他不像师父,师父总是教她一出手就得见血,他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是个……很奇怪的主子。
真的很奇怪。
红莲悄然起身,不知不觉来到床前,凝视睡在榻上的温行浪。
他的睡颜很安详,不似平日嘴角总勾着莫名其妙的笑,他肤色白皙,五官分明,黑松老说这个主子长得太俊俏,怪不得迷倒一堆姑娘。
他自己也颇以“美貌”自豪。
他真的很美吗?
红莲微微蹙眉,研究着,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的确很赏心悦目。
她不晓得那样算不算得上是“美”,可至少很好看,好看到她就算站在床边看他一夜,似乎也不会厌倦。
她怔怔地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浓密的眼睫忽地颤了颤,扬起。
两束清亮的眼神射向她。
她蓦地心跳一停。
“你看什么?”他沙哑地问。
她愣住,答不出来。
是啊,她在看什么?
“看得那么入迷,该不会喜欢上我了吧?”他坐起身,玩笑地说道,黑眸炯炯。
喜欢?她从来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红莲眨眨眼。“我没入迷。”不自觉地争辩。
“真的没有吗?”他笑问,坐在床上拥着被的模样可爱得像个孩子。“承认吧,红莲,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俊?”
俊又怎样?
她横他一眼。“男人不该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
“你又要说我不像个男人了!”他叹息。
“本来就是。”男人应当是英雄气概,怎能像一般女儿家婆婆妈妈地介意自己的外貌?
“你也不像个女人啊!”仿佛看透她的思绪,他笑道。“女人有像你这样,完全不懂得如何打扮的吗?”
她瞪他。“我是剑客。”郑重声明。
“所以呢?”
“剑客只需精练剑术即可,剑客最重要的,只是手上这把剑。”
“也就是说,不需要为穿着打扮费心吗?”他朗笑,灼亮的眼打量她全身。“幸亏你跟的主子是我,若不是我还记着给你做上几套漂亮衣裳,恐怕你连麻布袋都可以穿在身上了。”
他这意思,是嘲笑她吗?红莲不悦地颦眉。
“现在几更了?”知她不快,温行浪识相地转开话题。
“过三更了。”
“那你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吗?”
她不答。“主子快继续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那你呢?”
“等你睡下,我也就睡了。”
“嗯。”温行浪颔首,却没躺下,反而下榻,闲闲为自己斟一杯茶,一面啜饮,一面来到外间。
外间除了桌椅,还摆了另一张窄小的床榻,这床比不上里间那张柔软,硬邦邦的,是专给随从侍女睡的。
为了保护他,红莲一向和他同房,他睡里间,她睡外间,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立时便能察觉。
在家里是这样,出外行走江湖也是这样。
“今晚我就睡这张床吧!”他忽地朗声宣布,在硬床上坐下。
她讶然不解。“为什么?”
“我总觉得不太安心。”
“不安心?”
“傍晚那个挟持我的家伙虽然让你给打发了,可我总担心他另有同伙,万一他们找上门来,总是不妙。”温行浪眼珠滴溜溜地转。“不如今夜我们换床睡,那些抢匪贼人肯定料想不到我这个主子会睡在下人榻上,就算想暗杀我,一时也不会得手。”
“也就是说,让我充当你的替死鬼?”红莲猜测他的主意。
“不错,就是这样!”他赞赏地拍手。“不愧是我的红莲,够聪明。”
“我明白了。”红莲点头,虽无异议,心下却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她这个主子,真的很怕死。
“你快进里间睡吧!”温行浪催促。“记得把帘帐放下来,免得贼人一眼就认出躺在床上的不是我。”
“知道了。”
目送她进了里间,躺上床,他才跟着躺下。
调整了下硬如石块的枕头,拉上略带霉味的被子,温行浪不免有些自怜。这床躺起来……果真很不舒服啊!
在家里,他还可以在里间外间都摆上同样柔软好睡的床榻,但在这乡野客栈,可就没法如此要求,只好将就了。
他闭上眼,耳朵却竖起,听见她窸窸窣窣地上床,轻轻放下帘帐,然后,寂静无声。
他静静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睡着了吗?
他寻思,嘴角淡淡挑起。
这几年,她睡得好多了,不像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总在恶梦中惊醒,无法真正深眠。
害他也常常跟着睡不好。
现在好多了,太好了……
他朦胧地想,慢慢地,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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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温行浪刚回朝阳门,还没能坐下喝杯茶歇会儿,便被掌门人,也就是他的父亲温亭给召进议事厅。
“你终于舍得回来啦?”
见到么儿,温亭脸色不甚好看,一开口便是一顿数落,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却是整天胡闹,正事也不干。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又有多少人找上朝阳门来,想抢我们的天干剑?”
“我知道啊。”温行浪笑嘻嘻地点头,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态。“可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有大哥、二哥在,就够了吧?”
“你的意思是,咱们朝阳门生死存活,都不干你的事了?”
有那么严重吗?
温行浪挑眉。“不过是一把剑——”
“什么只是一把剑?”温亭怒气冲冲地斥责道。“这把剑关系的可是武林的将来!你知道多少人想习得乾坤剑法?多少人觊觎武林盟主的位子?你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啊。
“我身子不好,也学不来武功,这把剑反正是轮不到我来使的。”温行浪顿了顿,俊眸瞥了瞥站在一旁的两位兄长。“倒是大哥、二哥,早就过了该娶亲的年纪了,爹不如早早决定究竟是谁该继承天干剑,娶明月宫的的月姬为妻。”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听的人却是大为震动,温行风、行云两兄弟互相瞧对方一眼,目光皆是警醒。
“你这么说,是对继承天干剑完全没兴趣了?”温亭冷哼。
“就算有兴趣又如何?”他耸耸肩。“我又不会使剑。”
“你、你这不上进的小子!真是气死我了!”温亭气得吹胡子瞪眼。
温行风上前一步。“爹,三弟志不在此,您就别强逼他了。”
“是啊。”温行云也搭腔。“朝阳门和天干剑有我跟大哥来守护,也够了。”
温亭不吭声,铁青着脸。
温行风目光一闪。“爹,三弟说的对,这天干剑的归属老悬在那儿也不是办法,爹是否应该尽早决定由谁来继承?”
“这个……”温亭很明显地陷入犹豫。
“若是爹说一句,这剑就由大哥来继承,儿子绝不多说半句话!”温行云豪气地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但他这保证,却一点也没让温行风宽心,锐利地瞥他一眼。“我也是,若是爹认为二弟才是继承的最佳人选,我也没话说。”
温亭看在眼里,也知道这两兄弟表面和气相让,实则龙争虎斗,他拧眉,暗暗寻思。
他这两个儿子,一温文,一豪迈,却是同样优秀,武功志气都不相上下。
照理说,他早该选定其中一位传掌门之位及镇门之宝,但……
他复杂地望向一旁看好戏的么儿,胸口一把怒火又熊熊烧起来。
“爹,不如办一场比试如何?”偏这不肖子还兴致勃勃地提议。“看大哥二哥谁的本领更高,胜者得剑。”
“不错!”温行风、行云两兄弟听了,都是眼眸一亮,跃跃欲试。
温亭眼角一怞,挥挥手。“该怎么做,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都先退下吧!”还是延宕着不肯做决定。
温行浪耸耸肩。他是无所谓啦,不过两个哥哥已经等得快失去耐心,瞧他们,额头都冒青筋了。
他躬身告退,不欲蹚这浑水,早早闪人为妙。
踏出议事厅,红莲侍立在廊下等他,默默跟着他穿过游廊亭阁,回到他居住的院落。
他在池边停下,看水中鱼儿悠游。
红莲静静注视他。
“你有话想问?”他微微一笑,早觉得她目光奇特。
“嗯。”红莲也不否认,单刀直入。“你为什么不争?”
“争什么?”
“天干剑。”
“我为什么要争?”他不答反问。
她一窒,半晌,方寻回嗓音。“你不想学乾坤剑法吗?”
“学那干么?”
她又是一窒。“我听黑松说,二十年前,曾有一对夫妇灭震江湖,他们各执天干剑及地坤剑,双剑合璧,所向无敌。后来两人闹翻了,一个成立朝阳门,一个回到明月宫,乾坤剑法就此在江湖销声匿迹——那个创建朝阳门的男人,就是你爹的师兄,五年后,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爹,从此不知所踪。”
“小黑那小子,原来没事就在你耳边碎碎念这些武林轶闻啊?”温行浪淡淡地笑,对红莲的提问不置可否。
“那个回到明月宫的女人,后来接任明月宫主。她立下规矩,只要有哪位持有天干剑的年轻人能过她三关考验,她就将圣女月姬许给他,传两人乾坤剑法。”
“小黑整天糊里糊涂的,对这些江湖典故倒是记得清楚!”温行浪语带嘲弄。
“江湖上还传言,能学到乾坤剑法的人,结合明月宫现在如日中天的势力,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
“是有这么一说。”温行浪好整以暇地摇扇。
红莲深刻地望他。“我瞧掌门老爷的意思,似乎很希望你也能加入竞争天干剑。”
“嗯,好像是那样。”温行浪不否认。
“既然老爷对你有此期待,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回应吗?”
“我回应什么啊?我又不会使剑。”
“我可以教你。”
“我不是学武的材料。”
“没有人天生是学什么的材料。”
“我身子太差。”
“你现在已经好多了!”她不觉拉高嗓音。“就因为你体质文弱,才更应该练武强身。”
“你那么激动干么?”他奇怪地瞅着她。“我学不学武,有什么关系吗?”
“我——”红莲愕然无语。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看不过去吧?一个出身武家的少爷,却丝毫不会武功,还经常拿自己的体弱多病做借口,他一点都不觉得耻辱吗?
“你为什么那么想我去争天干剑?”温行浪继续逼问。“你很想见到我迎娶明月宫的月姬吗?”
迎娶月姬?红莲愣住。
对啊,她怎么忘了呢?若是他真的继承了天干剑,自然下一步就是娶那位圣女月姬了。
“其实要我去娶那个月姬,我倒是不反对啦,听说她有沉鱼落雁之貌,又聪明多才,这两年盘据天山的邪王几次想要扩张势力,都让她用计破坏了,真是个了不得的奇女子。”
奇女子……吗?
听着温行浪对另一个女人满口夸赞,红莲只觉喉间酸涩,似噙着个东西。
“怎么啦?红莲。”温行浪忽然凑过来,打量她。“你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我没有!”她直觉后退一步,避开他深邃的目光——他那双眼,看得她连呼吸都有点不对劲了。
“是不是肚子又饿了?”他关怀地问。“唉,我早说了,你光吃素,不吃荤,身于会撑不住啊!”
“我不饿。”她否认,脸颊微热。
他却不理会,迳自招手唤来一个路过的丫鬟,吩咐厨房尽快摆饭上菜。
“对了,你说我们今天把饭摆在凉亭里如何?吃吃菜、喝喝酒,还可以赏赏月亮,岂不快哉?”
红莲不可思议地注视他爽朗的笑颜。
他的生活里,难道就只挂念着吃饭喝酒、吟风赏月这等小事吗?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但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紧窒的胸口舒坦多了。
他不想跟兄长争,那就别争了,不想学乾坤剑法,不去娶那个月姬,也……很好啊。
“三少爷、三少爷!”
急促的叫唤拉回红莲迷蒙的思绪,她跟着温行浪一起回头,只见黑松捧着几个卷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来得正好!”温行浪笑着拍他的肩。“小黑,晚上咱们一起喝酒赏月。”
“喝酒赏月?”黑松愣了愣,半晌,无奈地叹息。“三少爷,赏月是不错啦,不过您可不可以别再那么叫我了。”
“怎么叫你?”温行浪刻意装傻。
“就‘小黑’啊!”黑松撇嘴。“我已经跟您提过好几回了,麻烦请叫我‘黑松’就好。”
“可叫‘小黑’比较亲切啊。”
“又不是在叫狗!”黑松不平地嘟囔。“您不晓得,每回您这么叫我,听见的人都在肚子里暗笑呢!”
“是吗?”温行浪扬眉,转向红莲。“你觉得好笑吗?红莲。”
她摇头。
“红莲不算啦!”黑松哇哇叫地抗议。“她这女人怪得很,根本跟平常人不一样,怎能了解我的痛苦?”
红莲秀眉一蹙。
她是个很怪的女人吗?
“真有那么痛苦吗?小黑。”温行浪故意又喊一声。
“三少爷!”黑松苦着脸。
温行浪呵呵笑。“好吧,我答应你,顶多以后不在别人面前那么叫你。”玩够了贴身跟班,目光落向他怀里的卷轴。“那是什么?”
“是大少爷要我送来给您的,是江南一个名画师的画,大少爷说您可以挑喜欢的留下来。”
“是大哥要送我的吗?”温行浪眸光一闪。
大哥行事果然周全,知道他喜爱书画,便经常送来这些礼物,比起少根筋的二哥,细心多了。
当然他很明白,大哥如此做有其深刻的用意……
“把画拿来我瞧瞧吧!”说着,他率先走上凉亭,命黑松在石桌上一一摊开画卷。
几幅画轴,有花鸟也有山水,都是栩栩如生,添一笔太多,减一笔太少,显见绘者不凡的功力。
“不错嘛!”温行浪喜上眉梢。“红莲,你说哪一幅好?”
问她?
红莲愣了愣,目光犹豫地扫过几幅画。“我看都不错。”
“总有特别喜欢的吧?你喜欢哪一幅?”
都一样啊。在她看来,这些画并无任何高下之分,也说不上自己特别中意哪幅。
“你挑不出来?”温行浪顿了顿,忽地敲扇朗笑。“嗳,我怎么就忘了呢?你根本没什么眼力,哪里说得出喜欢哪一幅?”
他随手拣起一卷墨竹、一卷山水。“就这两幅吧!其他的你帮我送回去给大哥,顺便替我跟他道谢。”
“是。”黑松领命,巴巴地又捧着剩下的画轴离开了。
红莲目送他匆匆的背影,又瞧了瞧桌上被温行浪留下来的两幅画,胸口空空的,嗓音涩涩扬起。
“如果是月姬,大概会懂得该挑哪幅画吧。”
“什么?”温行浪愣了下。“你说月姬?怎么会突然提起她来了?”
“你不是说她聪明多才吗?那么才貌兼备的姑娘,肯定懂得欣赏了。”她低声道,眼睫垂落。
他凝望她,半晌,心口蓦地柔软。“红莲,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什么?”她惊愕地扬眸。“我干么要吃味?”
对呀,为什么呢?
他不答腔,收回定在她脸蛋的目光,悄悄地抿唇,看着画的眼一闪一闪,亮着微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