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丰睿讨厌黑夜。
对于黑夜,他有个惨痛的回忆,所以他最恨那样漫无边际的黑暗。
偏偏自从那夜后,他便无法昂然自信地在白昼中行走,因为他脸上多了一样记号。
魔鬼的记号。
江丰睿望向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人类的脸孔,半边脸俊帅如天神,另外半边,却从眼周以下,纠结着一颗红紫色的五芒星。那不是胎记,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他十六岁那年,某个夜晚,某个神秘男子,留下的记号。
据说这是一个封印恶魔的记号,教会称之为「恶魔的纹章」,十九世纪曾在英国轮敦横行一时的杀人魔开膛手杰克,在案发现场的墙上,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血印。
谁都没办法除去这个记号,包括他身为第一流整型外科医生的父亲,以及掌管一间生物科技企业的母亲。
两人因为一场空难意外去世后,他继承了母亲的公司,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持续研究,经过多年,依然找不出除去他脸上这片记号的方法。
他想,或许自己必须认命了,这魔鬼的烙印注定跟随他一辈子,他必须永远承受人们异样的眼光……
「可恶!」江丰睿蓦地迸出一声低咒,握拳狠狠击向玻璃镜面,镜子裂出一道痕迹,他的指节也渗出鲜血。
他感觉不到痛,只感到强烈的愤怒。他恨自己,恨自己拥有这张受诅咒的脸,恨周遭人表面对他假装恭敬,其实心里都暗暗批判他。
他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魔鬼之子,最好离他远一点,千万不要得罪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在他手下工作,遵从他每一个命令,却不是出自真正的敬意,而是恐惧。
就连他从小当成亲妹妹疼爱的若悠,偶尔看着他的脸的时候,眼神也会不自觉流露一丝惊惧。
他们都怕他,大家都怕他!
问题是,他除了脾气暴躁一点,财富权势比一般人多一点,并不可怕,他不想杀人,也从来没想过要让谁吃不了兜着走,他甚至固定捐款给慈善机构,大量赞助慈善活动,但人们依然把他当恶魔看待。
这是命吗?
不,他不相信这样的命,不愿屈从!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想办法……」他喃喃自语,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
「总裁,开会时间到了。」秘书来敲他书房的门。
「知道了。」他点头,整装完毕,才示意秘书打开视讯会议的设备。
因为脸上这记号,他很少在公开场合现身,通常是透过电话或网络遥控公司业务。
今天开会主要是为了检讨公司上半年度的营运情况,并修正下半年度的财务预测,研发部顺便也报告新药开发的进度。
很无聊的会议,他却还是开得很认真,因为他生命里几乎没有其它更有趣的事了,管理公司,让公司不断地成长、扩张、赚大钱,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当然,还有若悠,在她难得不跟那些狐群狗党狂欢,愿意回家陪他吃一顿晚饭的时候,他也是快乐的,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幸福。
除了若悠,这世上大概没人有能耐令他开心了,只可惜若悠本人对自己这个天赋似乎不太感兴趣,很少使用。
江丰睿咬牙,忍住不争气的叹息。若悠年轻又漂亮,自然会向往外头多采多姿的世界,陪他这个陰郁又无趣的「哥哥」,是委屈她了。
「……请问总裁还有其它指示吗?」
会议进行到尾声,研发部主管战战兢兢地询问。
他看得出来,对方很担心他会追问关于除去他脸上记号的研究进度,他也知道,想必是没有任何进度。
不用问了,问了也只是徒增怒气,没意义。
「散会吧!」他粗声宣布,关掉视讯屏幕。
秘书起身,瞥了他陰暗的神情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么总裁,我现在就去把会议记录整理出来。」
「不用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妳下班吧,明天再整理。」
「是,那我先告退了。」
目送秘书离开后,江丰睿瞥了眼手表,才八点多。
若悠说要参加一个好朋友办的睡衣派对,今晚是不会回来了,他得一个人打发这漫漫长夜。
平常他会看书或处理公事,但今夜不知怎地,心情特别烦躁,怎么也定不下来,好不容易熬过午夜,他决定出去走走。
这些年来,他养成了白天尽量少出门的习惯,总在最深的夜里出没,戴着帽子,帽檐压低,让夜的陰影掩去他丑陋的半边脸。
这样,就不怕路人对他投以惊吓的眼神了。
一念及此,江丰睿自嘲地撇唇。
明明是最讨厌黑夜的人,却只能在黑夜里行走,真是够讽刺了。就算他一向傲慢倔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样活着真是个笑话。
他踽踽走在街头,夜很深,万籁俱寂,只有月亮安静地照拂大地,今晚的月色很诡异,亮白的银牙里隐隐浮着一片红色淡影。
这样的月夜,倒很适合魑魅魍魉作怪。
他嘲讽地想,念头才刚晃过,眼角便意外攫住对面大楼屋顶,迅速飞掠过两道人影。
不会吧?
他愕然,看着两道影子一下窜高、一下伏低,在黑夜里追逐争斗,接着,其中一道黑影电光石火地开了数枪,另一个大腿受伤,跪倒在地。
前方的黑影见自己得逞,并不恋栈,急如旋风地朝他的方向窜来,在即将与他相撞时,紧急煞车。
那是一个男人,全身罩着黑色斗篷,戴着面具,面具后,露出一双精明锐利的眼。
那双眼,似乎是……红色的。
江丰睿忽地喉咙发干,心跳加速。
记忆中,他也曾见过某个拥有红色眼睛的男人,就在他十六岁那年……
男人乍见他,似有些惊讶,接着摘下他的帽子,仔细打量,认清他的脸后,眼神变得兴味,红光迸亮。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谜样的言语震撼江丰睿,他一凛,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这家伙该不会就是当年那个男人?
「这里……会痛吗?」面具男彷佛看透他的思绪,伸手抚模他烙印的脸颊,问话的口气听来十足危险。
江丰睿警觉地往后退。
面具男淡淡一笑。「说实在的,我很想有机会跟你叙叙旧,不过现在有人在追杀我。」说着,他月兑下斗篷,罩在江丰睿身上,伏在他耳畔低语:「就麻烦你暂时顶替我一下,接受她的死亡之吻吧!」
死亡之吻?那是什么?江丰睿直觉不妙,想追问,面具男一个起落,已经远离他。
他惊异地瞪着那如蝙蝠般在天际翔的背影,是他看错吗?还是那男人背后真的长出一对黑色羽翼?
他是不是在作梦?
有几秒钟时间,江丰睿只是茫然呆站在原地,思索着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直到一条金属锁炼破空射来,强悍地卷住他脖子。
他瞬间窒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你逃不掉了。」那是一道女性的嗓音,说着英文,每个字都像一颗冰珠,冰冻他胸口。
他皱眉,忍住颈部的疼痛,僵硬地转过俊帅的半边脸。
一道纤细的倩影站在高达三层楼的屋檐上,背对着月光,居高临下俯视他。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衣袂飘飘,亭亭玉立,说不出地潇洒帅气。
然后,她轻盈地飞坠而下,落定他身前。
心跳,霎时停止。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能想象人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容颜,艳红的朱唇,比瓷女圭女圭还白皙的肌肤,黑如乌缎的长发迎着风,在夜色里轻盈飞扬。
她美得不像寻常人,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优雅又清冷的气质,强势地吸引他目光。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或许也是最可怕的女人。
因为她魔魅的眼,同样泛着红光——
「妳是谁?」他也用英文问。
她闻言,秀眉一挑,好似很奇怪他竟会这样问。「装傻吗?」
装什么傻?他是真的不认识她,这么美的女人,他见过肯定有印象。
「听着,我想妳应该是认错——」
她没让他有说完话的机会,玉手一收,铁链更加卷紧他脖子,他被掐得透不过气。
「喂,妳——」
如果他没看错,她刚刚应该被那个面具男打伤了不是吗?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江丰睿勉力落下视线,望向女人的大腿,那里果然染上一滩血,还有一道深圆的伤口,伤口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愈合。
不会吧?他眨眨眼。这太诡异了!他一定是在作梦吧?
但颈部的痛感强烈地暗示他这绝对不是个梦,他真的让一个绝世美女擒住了,而她正一寸一寸地逼近他,朱唇暧昧地游移在他颈侧。
他僵住,本能地嗅闻那属于女性的馨香。
她想干么?
他迷惘地瞪她,也不知是因为缺氧让自己感到晕眩,还是她的魅力太慑人。
「受死吧!」她诡魅地低语,倏地张唇在他颈侧咬破一道口,毫不容情地吸吮。
这是在干么?这女人……吸他的血?!
江丰睿惊骇,脑海一片空白,他该反抗的,但不知怎地,他只觉得懒洋洋的,血流在体内沸腾着、欢唱着,简直是渴求着对方的侵犯。
原来这就是死亡之吻。
这一刻,他感受到极度的欢愉,飘飘欲仙,只想彻底臣服。
太糟糕了……
他在昏沈迷离间,试着找回残存的理智,他不能蠢到任由这个女人夺去生命,但,就算死了又如何?反正他活着也毫无乐趣,死了也不错。
他迷糊地想,在该不该放纵自己为这个致命的享受而丧命的念头之海沈沦,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就此窒息而死前,女人却主动松开他。
「你、你……」她收回铁链,仓皇地指着他。「你不是罗伯特(Robert)?」
他看着她沾染残血的唇角,神智顿时清醒,防备地后退两步,抚住脖子吃痛的伤口。「就跟妳说妳认错人了。」
她悚然睁大眼,这才看清他掩在斗篷帽下的另外半张脸,那脸上有五芒星的记号。
罗伯特脸上没有那样的记号。
「你、你是……」她忽地软倒跪地,手抚胸口,唇色发紫,冷汗涔涔,像是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喂,妳怎么了?」他没好气地瞪她。他被吸血的人都没怎样了,她干么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你是……人类。」她这句话,听来像是指控。
他不是人,难道是鬼?他哼。「是又怎样?」
「我不能……跟人类……」话没说完,她整个人痉挛,看来痛苦不堪。
虽然她不久前意欲取他性命,他仍是对这个异样女子起了怜悯之心。「喂,我送妳去医院吧。」
「不行,不可以……」她娇喘地拒绝,挣扎地起身,想走,却走不动,倒向他怀里。
他很绅士地接住她。「妳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妙,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不行……」她伸手揪住他衣襟,眼睛已不再泛红,而是呈现一种极深邃极悠远的墨色,虽然因气弱显得有些无神,仍是无法言喻的美丽。「找个地方……让我躲起来。」
这意思是要他收留她?收留一个莫名其妙吸他血的女人?
江丰睿不悦地抿唇。他不是那种会因美色而昏头的蠢蛋。「妳不会把我当成那种白痴滥好人吧?」
「你……」她痛楚地望着他,看出他毫无相助之意,只得跟他谈条件。「你想知道……你脸上为什么有……这个记号吧?」
他震住,眉宇霎时揪拧。「妳是说妳知道它怎么来的?」
她点头。
他陰沈地瞪她,犹豫着,蓦地,远方的天空传来一阵嗡嗡鸣响,他没听见,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拜托你,他回来了……」她沙哑地恳求。「我不能让他找到我。」
江丰睿知道,她指的「他」是罗伯特,如果让那家伙发现现在的她,她肯定逃不过对方的魔掌。
他终于下定决心,展臂将她纤弱的娇躯横抱起来——
「放心吧,这里我很熟,我不会让他找到妳。」
那个人类说到做到,抱着她东奔西走,穿越一条条狭窄的暗巷,平安将她带回家里,还借给她一间宽敞的卧房,将她安置在柔软的床上。
他救了她一命,她很感激,但也不得不提高警觉,毕竟彼此很陌生,都不了解对方是何方神圣。
他随时可能翻脸危害她性命,她必须小心。
关妮薇躺在床上,一面休养体力,一面静静思索。她现在还很虚弱,不宜乱动,但发信回总部,应该还做得到的。
她卸下通信手表,输入信息,告知总部她的猎杀任务失败,然后传送出去。
她知道,总部很快便会收到消息,并藉由发信电波锁定她现在的位置,他们会找到她,至少她不必担心自己若是客死异乡,会没人收尸。
「妳还好吧?」一道男性嗓音忽然响起。
关妮薇一凛,迅速戴回手表,望向走进房里的男人。他自称是江丰睿,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害她变得如此病弱的罪魁祸首。
「我很好。」她提防地坐起上半身,挺直背脊。「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他讥诮地撇唇。「妳应该很清楚,我可不是出自善心才带妳回来。」
他是为了想弄清脸上的五芒星记号。
关妮薇凝望眼前的男人,他的五官跟她奉命猎杀的对象几乎如出一辙,若不是右边脸颊多了那道记号,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对双生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罗伯特才会不爽地在他脸上留下印记。
「你长得跟罗伯特很像。」她喃喃。「所以我才会认错人。」
江丰睿讶异地挑眉。「妳说我跟那个戴面具的男人长得像?」
「嗯,几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江丰睿冷哼,他并不乐意听到这世上有另一个男人跟自己长得神似,而且,还是那人在他脸上留下这恼人的符号。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是谁?妳又是谁?为什么他要在我脸上做这个记号?为什么这个记号会消不掉?」他一连串地追问。
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瞅着他。「我叫关妮薇(Guinevere)。」
「我知道,这个妳刚刚已经介绍过了。」他显然认为她的名字毫无意义。「我要知道的是妳的身分。」
问题是,她该不该冒险告诉他。关妮薇蹙眉。
「别告诉我,妳因为身体太弱,不能说话。」他不愉地瞪她。
她不吭声。
「好吧,妳不想谈。」他讽刺地瞪她。「或许妳想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妳想吃什么?我可警告妳,别太挑嘴,我这里只有微波食品。」
微波食品对现在的她毫无帮助,她需要的是血,偏偏不能是人血……
关妮薇不着痕迹地叹息。「谢谢你,不过我不饿。」
「真的不饿?」他似笑非笑地望她,星眸闪烁某种奇异的光。「还是妳需要的不是食物,是血?」
她骇然一震。
「不必这么吃惊的样子。」他看出她的震惊,知道自己猜对了,微微一哂。「我不是傻瓜,从妳一下红一下黑的眼睛,以及锐利到足以咬破我脖子的牙齿,还有刚刚那个男人,如果我没看错,他是飞走的吧?别告诉我,普通人眼睛会变色,背后会长翅膀,你们应该——不是『人』吧?」
「……」
「虽然我很难相信,不过看来你们好像就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她不说话,闷然咬唇,像在思考着是否该跟他坦承真相,许久,才悠悠开口:「我们不会那样称呼自己。」
那么,她果然是吸血鬼。
江丰睿瞠眼。这真的太夸张了,超越他的理智所能理解的程度,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收留了一个……女吸血鬼?
若是在几个小时前,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种非人族群的存在,但经过方才那些奇诡的经历,由不得他不信。
他面对的真的是一个吸血鬼,而且不久前还咬破他脖子,企图吸干他的血。
一念及此,他不觉地全身发冷,戒备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很美,也绝对很危险,但说也奇怪,为何他被她吸了血,除了脖子留下一道小伤口,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她好像差点去掉半条命?
该不会是他的血不新鲜吧?
江丰睿冷哼,没想到自己的脸受诅咒,连血也受到诅咒。
他收回陰暗的思绪。「妳刚刚说,你们不叫自己『吸血鬼』?」
她点头。
「那你们叫自己什么?」
「长生种。」
长生种?江丰睿讶然,但不一会儿,便迅速领悟,据说吸血鬼拥有比人类更长的寿命,至少能活个几百年,所以他们才如此自称吧?
「我很好奇,那你们又是怎么称呼我们人类的?」
「短命种。」
真是简洁有力,一目了然。
江丰睿嘲讽地想,吸血鬼是长寿种,人类是短命种,高下立分。
所以这女人虽然看起来很年轻,说不定已经活了几百岁了,以人类的眼光看,早就是不折不扣的欧巴桑。
「妳几岁了?」他试着问问看。
「二十五。」
「才二十五?」他不信。「这么年轻?」不对,应该说以吸血鬼长生不老的外貌来看,她二十五岁就长这样,应该算「苍老」了吧?
「我是例外。」她看透他的思绪,自嘲地牵唇。「事实上,我不能算是『长生种』。」
「妳是说妳不是吸血鬼?」他怎么愈听愈胡涂了?
「我是……混血种。」
「混血种?」江丰睿咀嚼这个新名词。「意思是?」
她直视他,眼眸犹如宝石,莹莹透光。「我是人类跟长生种的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