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属于黑夜,或者应该说,他比较习惯黑夜。
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已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长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白天的感觉,忘记阳光照进眼里时的刺激感。
每天夜里,别人或许已抱着棉被进入梦乡,养精蓄锐,为明日继续奋斗打拚做准备;只有他,总在这个时间出门活动、出门工作,走出门,走进只有星空与路灯映照的夜晚世界。
白天不属于他,他也不想拥有白天。
因为白天的时候可以看清楚身边的一切,别人也能看清楚他;而他最怕的就是被别人凝视着,在旁人面前,他永远学不会泰然自若的自处。
只有晚上褪去了白天的光明,旁人才不会清楚看见他,不会进而专注凝视着他,他才敢趁着晚上出门运动、出门散心、出门逛逛,出门去做所有人在白天会做的事。
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开车来到公司地下停车场,打开门跨出车子,将车门关上,砰一声,声响不停回荡在这没停几辆车的偌大空间,显得更加惊人。
夜班工作有个好处,不用在乎白天世界的繁文缛节,比方说,身上穿的衣服干净整齐就好,不必非得西装笔挺不可;开出的车能动、不抛锚就好,不必非得跟别人拚行头,比排场不可。
或者该说,他之所以不喜欢白天,是因为他不想去面对别人对他透露出的「关爱」眼神……为了避开旁人的眼光,这些年来他把自己关进夜晚的世界。
一身简便的他,上身是件白色衬衫,是蓝色牛仔裤,衬衫甚至不扎进去,完全是夜猫子打扮。但尽管如此,这身休闲装扮依旧显示出他挺拔的身形,甚至透露着一丝慵懒。
一如以往,时间一点半,再过半个钟头就要上工了,他才准备转身离去,眼睛却不经意瞄见车窗上倒映出的自己。
他不禁一震,当场停住脚步,不敢再走。
他停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可以看出他正在挣扎、犹豫,想要当作没这回事往前走,反正已经这么晚了,公司里的人大该也都下班了,不会有人注意他,但是下意识里抗拒着,满是踟蹰与害怕,这是一种出自于习惯的害怕。
过了一分钟,他重重叹口气,拿出车钥匙把车门打开,钻进车内将驾驶座右前方的置物柜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样东西,退出车子将车门关上。
就着那光可鉴人的车窗,他将从车内拿出的东西戴上,掩盖着自己的口鼻──那是口罩,是他随身携带的东西。
面容一换,呈现在车窗前的景象变成一名男子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里显露出种种思绪复杂而难辨。
他会不会一辈子只能这样?戴着口罩,永远不以全貌见人?
隔着口罩,他又是叹息,转身往电梯方向走去,在电梯处没等多久,电梯就来了,果然是上夜班的好处,不用人挤人,自然也免去遇见他人时的尴尬。
他尴尬,别人也尴尬;有时看着别人不知该往哪摆的眼神,他就知道,因为他的脸,让别人也陷入了尴尬。
不看他是不礼貌,凝视着他似乎更不礼貌,他知道别人心里的为难,所以他选择戴上口罩,免去别人的为难,也免了自己的尴尬。
电梯直达上班楼层,一出电梯门,门口的警卫看见他似乎很熟悉,立刻出声打招呼,给同样在夜晚工作的他一点温暖。「Sunshine,你终于来了,真是辛苦你了!」
点头,「你也辛苦了。」
看看墙上的钟,「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上线……你今天好像有点晚。」看着戴着口罩的他,似乎习以为常。
摇头,「路上碰到临检,耽搁了一点时间。」
这是间广播电台,而他是夜间现场节目主持人,平常他会在节目开始前四十分钟抵达,为每晚两小时的节目做准备;今天确实有点晚了,也难怪警卫会这样问。
「那些工作人员刚才急得跳脚,还说要去找你。」
「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赶紧走进录音间旁的办公室,里面果然有人在等。
不过说「大家」其实有点夸张,事实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节目企画,一个是录音工程师。
跟其它节目动辄五、六个,甚至十几个工作人员相比,他的节目可说人力精简得很,一来因为这是夜间节目,不好意思让太多工作人员跟着他一起熬夜;二来他自己也不习惯跟那么多人一起工作。
节目企画冲过来看着他,高兴得差点没昏过去,「Sunshine,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今天节目会开天窗!」看着他戴着口罩,竟然问也没问,彷佛习以为常。
「不用担心,我不可能让节目开天窗。」别说这节目是他的,这间广播公司,甚至这间公司所属的媒体集团都不能说跟他没有关系。
「这是节目的rundown。」
接过不过他并没看──他的节目跟别的节目不同,别的节目或许都要照脚本,但他的节目最不喜欢脚本,一切都靠他的临场反应,脚本上顶多胪列出今晚的节目要讨论什么主题。
这个节目还有一点很特殊,那就是主持人,这个主持人每次录音都戴着口罩,死都不肯将口罩月兑下;一开始工作人员还会问,但他总说他气管不好,嫌室内空气脏,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再多问,反正不影响录音清晰度,而且又不是电视节目,也没听众会发现,就当作是主持人个人特色。
一旁的录音工程师,「Sunshine,有个人在等你耶!」
看着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上现场了,时间看似充裕,但事实上,他要先进录音间跟上个时段的节目主持人交接,这样才能无缝接轨,因此再过五分钟他就要进录音间。
换言之,此时此刻他没时间,也没心情见任何人,谈任何非关录音的话。「谁?」翻看着脚本,随意问着。
「就那个赵先生啊!常来找你那个。」
他愣了愣,随即皱起眉头,戴着口罩的他嘴里的碎碎念旁人或许听不清,但眼神里的表情倒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将脚本交给节目助理,转身往会客室走,一推开门,果然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老大。」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
此人口中的老大就是魏近阳,看着魏近阳,他沉默不语,而那男人也回望,当然也看见他戴在脸上的口罩,心里很清楚他何以会有这么突兀的装扮,无病无痛,却在室内戴着口罩。
来人名叫赵子恩,年约二十七,比魏近阳小了三岁。两人的渊源从他知道魏近阳为何不愿意月兑下口罩便可见端倪。「这段时间你都没回家,爷爷说要我跟你报告一下公司的状况。」
「让赵叔去处理就好,我没意见。」
「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我爷爷该做的啊?」有点替爷爷抱屈的意思,他不否认。
一句话让他当场哑口无言。
「老大,我跟爷爷都很愿意帮你忙,因为魏家对我们有恩,但是我们取代不了你。」
「……」
「老大,你总有一天要自己走到前面来面对所有人,爷爷问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很强调那个「躲」字。
「……」
「老大,你一直窝在这里当个小小的节目主持人,一点意义都没有啊!」赵子恩最不能理解这点。
如果说魏近阳是个只想混吃等死的人,他大可用丰厚家业坐吃山空就好,何必接下这冷门时段的主持人工作,又累又辛苦,似乎是想为公司尽点心力。
「我要上节目了。」
「好!就一件事,至少这件事我得说……我跟爷爷最多只能帮你一半,你应该知道,虽然你名义上拥有一切,但你二叔魏俊益实际上还握有魏家一半的江山,最近那一半的江山可能会出事。」
沉默不语,好像不想管,尤其是扯到他二叔。
「老大!你根本不用在乎魏俊益那家伙说什么,他就是怕你成气候……」赵子恩絮絮叨叨,不停碎念。
「别再说了,我知道了。」记在心里,转身走出会客室。
赵子恩在后头看着那男人的背影,知道他所有的心结;这些年跟着爷爷在魏家,这些事全都一清二楚。「真希望老大有一天可以把口罩摘下来。」
也许到了那一天,他才能真正放过自己。
走进录音室,距离节目开始只剩下两分钟,前个时段的节目主持人已跟观众说再见,目前正在播音乐,即将要播出串场片段。
与前个时段的主持人打声招呼,坐定位,挂上耳机,口罩依旧不月兑下,只是微微拉高,露出嘴巴。
幸好录音间内灯光昏暗,没人能看清楚那盘据在他脸上的秘密。
他确实有个秘密,或许身边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他的秘密就隐藏在口罩后方,没人敢主动摘掉他的口罩,只有他自己可以拿下。
但这个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只有他自己竭力想保密,戴着口罩就是怕别人会看到,但他也知道脸上的痕迹永难抹灭,这秘密可能终究有曝光的一天,因为有一天,他终究必须以真面目见人。
为了这个秘密,他一直掩藏着自己,连带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丑陋一直是他如影随形的化名,无从甩月兑,不管是在台湾长大,还是到美国读书,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永难摆月兑那深刻的痕迹,永难摆月兑那只能藏身在夜晚世界,藏身于口罩后方的宿命。
他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前辈子做错事了,这辈子才会有报应?那一定是很严重的错事,今生的报应才会这么严重、这么深刻,让他连骗自己都无法。
他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该鼓起勇气,摘下口罩,用自己的真面目见人?毕竟他知道这辈子直到死前,他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样貌,若不想一辈子以口罩见人,就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再以这般无从改变的自己去面对别人。
可是他没有勇气!更因此让自己也成为一个懦弱畏缩的人,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无能为力。
或许他会有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那一天,但在那天来临前,就让他这样过活吧!他还没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遑论去面对别人。
眼前的钟来到整点,时间是凌晨两点,他的节目开始了。
前方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按钮,让人眼花撩乱,按下其中一个按钮,播出今晚节目的第一首歌,然后等着开口说话。
两分钟后,音乐还没播完,他的声音已透过无线电波,传遍大街小巷……
现在时间凌晨两点零二分,欢迎您收听「午夜日光浴」节目,我是节目主持人Sunshine……这么美好的音乐声中,您在干嘛?是开开心心的迎接节目的到来,还是正准备就寝呢?如果您正准备就寝,赶快把收音机关了,不然听完今晚的精采节目,您可能会错过睡觉时间……不然节目先暂停几分钟,想睡觉的赶快去睡,不要说Sunshine没给各位机会睡觉喔……
音乐转成哄小宝宝睡觉的催眠曲,甚至还搭配睡觉打呼的特效配音,好像连主持人也睡着一样,这样出其不意的节目安排近乎随兴,让坐在会客室听着现场直播节目的赵子恩也不禁笑出声来。
果然,广播界都知道这深夜知名节目主持人Sunshine的功力,一开场就能吸引听众的注意,猜想这是什么节目。
也不知他怎会这么厉害,上了节目就换了一个人,声音抑扬顿挫,低沉有磁性却不老气,反倒活泼动人。
说话内容甚至幽默风趣,跟真正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赵子恩不禁感叹,如果听众知道这个节目主持人Sunshine实际上并没这么开朗活泼,反而是个很忧郁、很可怜的人,不知听众会怎么想?
说真的,如果大家知道Sunshine本名是魏近阳,而堂堂魏家的继承人却窝在这间广播电台当节目主持人,说不定会更震惊。
只能说,这个男人连同他掩藏在口罩后方的真实面目彻头彻尾都是个秘密……何时能揭开,都要看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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