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人潮散去,不如说,是他们一行人,避开了人潮正拥挤处。
春亦寻脸上罩着面纱,挽成垂云髻的发上簪着华丽珠花,九九跟在她身后,小心的注意不使她裙摆勾缠上低矮枝叶,或者沾上地面脏污。
夜非常深,月光异常明亮,却在这样的深夜里,镜照河植满垂柳的岸边,仍然人声沸腾,长河里花灯无数,顺流飘荡。
春亦寻远眺着,发出喟叹,“没想到夜里睡不着出来乱晃的人这么多……”她望着一对小孩儿在河岸边追逐着,一路上激起无数女子尖叫与男子喝骂。
九九听着她的感想,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春寻姑娘,您该说,是这城里适龄待嫁娶的男女为数不少。”
春亦寻闻言愣了一下,又望望对岸拥挤到难以行走的人群,她不由得点头赞同九九的真知灼见。
“人人都盼望有好姻缘呢。”她说得认真。
九九见她家姑娘采纳了自己意见,心里大感满意。
沉默的跟在近处,仔细护卫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叶起城,那无面表情的脸皮不禁抽搐一下。
这对主仆,真是惊人的一致,一样的少根筋。他在心里默默总结。
这一行三人出阁的时间极迟,九九又特意问明白了小悦悦,她家主子今晚的动向行程——由于古家二少爷身子偏弱,完全没有跟在大股人群里擦擦撞撞的本钱,于是侍从言今便建议自家主子,避开摊贩与店家兴盛的左岸,绕到人烟较少,多为书肆与茶店一类,又因为地势较高,无法像对岸一样能触及河水的右边河岸来。
果然他们一路行来,虽然路上也有些男男女女走走停停,但大多数和他们一样,都是贪静的一群,彼此没有特别靠近,相安无事的闲步走晃。
偶尔少数几对男女,匆匆来,又匆匆奔走,看那动向,是走错了河岸,要急急往放花灯的左岸奔去。
九九手里仔细捧着一只花灯,那是她昨晚反复琢磨着才折出来的,洁白的花瓣上还没有写上名字。
春亦寻走在前头,左顾右盼的,像在找着什么。但月光虽然明亮,却也没办法照得周遭细部一切清晰,她眯起眼睛来看了好半晌,转过头去,指着手边一株柳树,问九九:“言今传话过来,说藏着一座近河面的亭子的,是不是那株柳树?”
九九看了一眼旁边的书肆名字。她记得小悦悦跟她说,那株柳树就种在一间取作黄梁的书肆前……
她眨了一下眼睛,耳边飘来极低的一道声音。
“树上有红线作结,是那株柳。”是叶起城传入耳底的低语。
九九耳边一红,又赶紧伸手揉揉,掩饰过去了。
她就一直觉得,叶大哥的声音低沉冷凉,相当好听,可惜她虽然喜爱叶大哥的声音,也欣赏他高大身形,英武眉眼,但她心里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叶大哥负责保护的对象也不是她。
九九就不明白,像罗公子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貌,到底什么地方顺了自家姑娘的眼呢?竟让春亦寻死心塌地的恋慕啊。
她摇摇头。
但这一摇头,就让春亦寻误会了。
“哎,不是那株柳啊?都走了这么久了……”她一脸失望,瞪着那株柳,心里埋怨着,像是想走过去踹个两脚。
她也确实走过去了。
九九还来不及解开这个误会,正赶上几步过去,却又忽然觉得身后沉默跟随的叶起城的气息有那么瞬间,变得凝重而压迫,吓得她身子僵住。
这一耽搁,又与她家姑娘离得远了。
春亦寻已经快步走到柳树边,伸出手去,像要揪下一截枝叶来挥舞似的,而底下,顺着河面吹拂过的夜风,却突然被打乱了般,混乱了片刻,更由下而上的逆拂了一会儿,吹得春亦寻一身薄美春装飘飘荡荡,仿佛夜里化出人身来的花妖。
有只字词组的说话声,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传来。
“……天都这样晚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你说了要带我来看花灯,我还没看完呢!怎么就这样回去?”
“这个……我担心你着凉啊,你平日少出门,难得出来一趟,要是回去就病倒了,父亲下回更不肯让你出来了。”
“我不管嘛!我喜欢看那些花灯,我就要看嘛!你不是买了只花灯吗?拿出来放呀!”
“我、我的花灯……哎,轻点,别抓坏了……那花灯,你的花灯呢?上头不写个名字,为那人祈福吗?”
“祈福?哼……我知道了,你想哄我写名字对吧?可以呀,我写名字,但你也要写一个名字!我看好了,才给你看我写的名字!”
“好,都好,全听你的。把氅子系紧,别要着凉了,薇薇。”
春亦寻细细听着,直到听见最后那句话,最后那个人名一点出来,她才摇摇晃晃的觉悟,一开始感觉那男子声音熟悉,她还不肯相信,但直到女子名字出来了,她才死了心,柳树底下那靠近河岸的小亭子里,居然真的是罗永晋与罗薇薇。
九九跟在她身后,听得脸都白了。
当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这镜照河这么长,又分两岸,怎么就偏偏这么霉气,让她家主子遇见了又爱又怕的那一双人?
春亦寻浑身发抖,心里又苦又涩又酸又疼,几乎站立不住,九九连忙伸手扶了,才忽然想到方才叶起城凝重的气势,想来是他早一步发觉了目标的亭子里已经有人,还是他们今天一行最想避开的那一对。
她烦恼极了,又怜惜她家主子一番恋慕心意,偏偏底下那个男子满心里只有那个嫡小姐,一点也没有接纳她家主子的表示。
这边九九又烦又恼,伸手搭着她的春亦寻却低着头良久,又神色恍惚苦楚的抬起脸来,她咬着下唇,脚下绣鞋模索着地面,找出了顺着岸缘而修筑出来的阶梯,她就想下去亭子里,看一看那位嫡小姐,看一看他们交迭着手的亲密。
她想着,重重的伤自己一刀,说不定就能了断这苦涩恋慕!
怀着这样刻意伤害自己的冲动与莽撞,她跌跌撞撞的扑下去,连九九都拉不住她。身后跟着的叶起城没有出手,只是仔细护着她下脚地方,时不时弹个石子过去,堪堪让她平安无事的奔到下头去。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亭子里一双男女的注意。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引发这细碎声音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站在亭子边的罗薇薇已经被人纠缠住。
“好个小美人,跟哥哥们去游河吧!”
“小情人在这破烂亭子里私会对吧?小美人,你选郎君的眼光真不好啊,那小子还不敢上来救你呢。”
“别理那书生了,和哥哥们去游河,哥哥教你好玩的!”
“跟着哥哥,包你玩得不想回家!”
跟着一阵粗鄙哄笑。
眼见罗家嫡小姐、自己的心上人被坐在舟子上顺流游玩的三个公子哥儿纠缠,动手动脚,才冲上去想将罗薇薇救回来,却反而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罗永晋,深感羞辱的涨红了脸。
吓得花容失色的罗薇薇虽然恐惧,却还在对方手里拚命挣扎,那全然不顾形象的凶悍,反而更突显了被打过一拳就愣着起不了身的罗永晋的软弱无能。
春亦寻一下亭子,整个身子都还掩在垂下的柳枝后头,还没能冲到亭内去,就见到这一幕拉拉扯扯,当下有些茫然。
话本子里,都说这时候是英雄救美的好场景。
但场子里唯一能救下罗薇薇的英雄,却已经倒在地上,看样子还扭着了脚,一时间站不起身的狼狈。
春亦寻飞快的转着脑袋,想她要不要出面?
她不会武,但九九会。就算九九打不过那群人,暗地里跟着的叶起城也能不动声色的解决那些人。那么,要不要出面?
但这一踏出去,救下罗薇薇,虽然是做了一桩好事,但会不会让永晋公子面上无光,日后再不来三千阁见她了?还是,她不出面,也不让九九出面,只要求叶起城暗地里出手就好,再佯装是永晋公子救下嫡小姐的,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还是她撮合了永晋公子与嫡小姐。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但眼下,那挣扎得极其狼狈的嫡小姐,已经半个身子都被拉上那艘小舟,衣衫都被撕破,情势非常危险!
春亦寻咬了牙,她有诸多算计,但这都抵不上救人!
刚要转头喝令暗卫出手,那建在河面上方,亭下波光粼粼,无数游舟经过的亭子,终于迎来了今晚早该出现的古家二少爷与秋舞吟。
“悦悦,扶好二少,别让他跌下河了。”
只听得一声漫不经心,又慢慢吞吞的吩咐,悠悠哉哉晃过河面的一方小舟,就势子奇准无比的冲撞上那公子哥儿的舟子,一时间水面晃荡,舟子里除了抓着罗薇薇不放的那人之外,其余两人都重心不稳的跌下河去,而秋舞吟身子轻巧,在摇摇晃晃的舟子上也跑跳得像是在平地。
轻轻盈盈,稳稳当当。
她足踝上银铃清脆,悦耳美好,将那抓着罗家嫡小姐的登徒子飞踹下舟时,也是这么动作轻巧,力道凌厉。
那几个人跌下冰冷河面,对岸有人发现,便响起几声惊呼,又因为他们在水里扑腾,连带弄沉了好几盏花灯,于是惊呼里又掺杂了女子哭泣,与男子怒骂的声音。
月光优雅,花灯华美的镜照长河,一道娇女敕的女声脆生生的响起。
“那些人是登徒子!”悦悦大声说着,更助长己方气势。
于是再没人同情那几个落水男子了,又因为他们打沉了祈福求姻缘的花灯,更添恼恨,在混乱中报复的朝他们扔石子的人居然不在少数,当真是痛打落水狗。
稳稳的坐在舟子里的古家二少爷,很满意的模模身边的小悦悦。
“悦悦真伶俐。”
得了夸奖的悦悦非常得意。
眼见罗薇薇月兑离险境,心系罗永晋的春亦寻再没有往嫡小姐的方向投去一眼,她拂开眼前掩住她身影的垂柳,碎步摇曳的往罗永晋急急奔去,她担心他的伤势,那脸颊上的一拳已经落下痕迹,溅出的鼻血弄脏他的脸。
“永晋公子,伤得很疼吗?”她红着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罗永晋忽然见到一个女子掩着面纱出现,像是非常讶异,但又随即认出眼前的正是三千阁里的金钗姑娘,然而现在自身正狼狈不堪,于是一时间里相当的不自在。
但春亦寻的态度自然,眼里充满怜惜,那种一点也不因为他的狼狈而有看轻之意的模样,让深觉受辱的罗永晋心中镇定很多。
春亦寻心慌意乱,竟然找不到手帕收在哪里,焦急之下居然挽了袖子就去擦拭他脸上血迹,那种柔情密意,让罗永晋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同在一亭的嫡小姐像是不存在一般。
但这也不过眨眼之间的失神而已。那让罗永晋短暂遗忘了的罗薇薇发出一声惊呼,吓醒了罗永晋,他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他心里牵系的嫡小姐竟然倚在那个从舟子上站起身来的年轻男子怀里,那男子还一手挽在她腰上,姿态亲密非常。
罗永晋一愣之下,紧跟着怒火冲天。
他在春亦寻的扶持下站起身,迈开大步就往罗薇薇身边走去,春亦寻被他性急得拖着走了几步,女孩子脚步细碎,跟不上罗永晋步伐,扯得她几乎要跌下地去。
一旁九九不动声色的撑住她。
让秋舞吟救下,又倒在古家二少爷怀里的罗薇薇面色娇羞,站稳之后就垂眼向二少爷道谢。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
她说得娇婉,姿态矜持,正垂着眼等待对方答话,却没料到那公子扶在她腰上的一手迅速抽回,一开口居然不是在和她说话。
“秋舞吟,我出门前怎么吩咐你的!你转头就忘了吗?”救什么人!你要是摔进水里我还不是得一同下去陪你!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那救下人来,却被得救者彻底无视的秋舞吟正躲到她家悦悦背后去,没想到悦悦手脚利落,立刻将她呈给盛怒的古家二少作为息怒的献祭。
她头低低反省,“可是,人家那姑娘都快落水了……”
她落不落水关你什么事!古和齐气煞。
“你要烦恼的应该是如果舟子翻了,我落水着凉了怎么办吧!”对于自己没有被放在第一位而感到非常不满的古家二少,恨恨的抱怨。
秋舞吟听懂了这句别扭万分的撒娇,连忙上前安抚,又让古家二少挽在手边,抓得紧紧。
被冷落的罗薇薇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这公子竟然全然不理会她,只顾着和那个身手轻盈的女子说话,她又细细看了秋舞吟几眼,再判断两人相处态度,一个指手画脚,一个连忙听令,看起来似乎是一对主仆……这女子,至多也只是收在身边的侍妾而已吧?再看看旁边还有个小丫鬟伺候……好吧,看来是个正受宠的侍妾!
她抿了抿唇,才要再说些什么,被她遗忘的罗永晋已经冲来身边,“薇薇,你还好吗?可有伤到?”
罗薇薇瞥他一眼,这才像是想起了还有这个人在,“没有伤着。万幸有这位公子来救,薇薇才没有跌进河里,薇薇心里很是感激。”
她说得娇羞委婉,那话语里特别强调的“公子”两字,听得罗永晋寒毛直竖,心中大感警戒。
罗薇薇暗中推他一把,示意他上前去问。罗永晋百般不愿,却还是顺着她意思,拱手一礼。
“感谢公子伸出援手,请问公子大名?”
古二少爷瞥他一眼,还没拿捏出要不要理会他们,一手就被秋舞吟挽过,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喜,连忙紧紧扣住,十指相依。
一旁小悦悦己经认出九九,欢呼着迎上去,“九九!”
两个雏儿相见欢,罗薇薇这才注意到这亭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两个人来,一名女子长纱覆面,春装柔美,袖上沾着血。
她皱起眉,嫌恶道:“那袖子看起来怎么如此恶心,永晋,你快把她赶走!”
春亦寻闻言愣住。
罗永晋知道她是在讲春亦寻为他以袖子擦脸时,袖上沾到的尘灰与血液,但他嘴张了张,又不方便为春亦寻辩驳,却也无法违逆罗薇薇的命令——
正为难时,秋舞吟发话了。
“这位是罗公子吧?三千阁秋舞吟,给公子见礼。”她款款一福,又向罗薇薇轻一福身,跟着又道:“亦寻姑娘今晚和我们相约于此,要一起赏花灯的,此处隐密,平常很少有人下来,若两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在此赏花灯吧。”
罗薇薇眉毛一扬,“可是,是我们先来的!”
这话说得很霸道,古和齐一旁漠不在意的听着,却被激得偏过脸去,看了一眼嫡小姐。这一个眼色并没有被嫡小姐错过。
或者说,罗薇薇正是想方设法的要逼古和齐注意她。
于是她话锋一转,“要一起赏花灯的话也是可以,但我是未出阁的闺女,总不能与陌生男子同处一亭,方才又逢救命之恩,我要知道这位公子的名姓。”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古和齐。
秋舞吟看着她那古怪眼神,平常娇憨天真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浮起抗拒,她抿着嘴,怎么也无法开口说出二少爷的名姓来。
古和齐原本毫不在意,但见到她神色紧张又低落,心里觉得奇怪,又反复的想了想,这才了悟她难得的别扭心思,不由得大乐,手里把她攥得更紧。
“怎么办呢,二少爷……”她低声求救。
古和齐看看不远处为难挣扎的春亦寻,又看看自家正吃醋的秋舞吟,他唇边勾起笑来,有一点凉薄,却又奇异的温柔。
“古和齐。”
他只给三个字,其余没有再多说。然后他伸手,朝春亦寻的方向招了招。春亦寻茫然的转过眼来,看着他。
那眼神湿润而无辜,像是迷途彷徨的小动物一样,招人可怜。古和齐难得的在心里升起一点不忍心,于是格外的照拂。
她轻声问:“二少爷有吩咐?”
“这亭子有人占了,我们上舟子,顺着河赏花灯好了。”古和齐望着她,声音很低,并且柔和的招呼。
这个邀约突如其来,春亦寻还在呆愣,厌烦于与罗家的一双男女同处一亭的九九,已经拉着她的手往舟子奔去,春亦寻胡里胡涂的被拉着跑,又想回过头去,再看看罗永晋。
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
有一道声音响在耳边,低沉,在这夜里带着暖意,“不要回头。”
“……叶起城?”她恍惚的,只是发出了气音。
“我在。”那声音就贴在耳边,只有她听得见,“就待在这舟子上赏花灯,你今晚会过得比较开心。”
“可是,永晋公子那里……”
“他有罗家嫡小姐要照顾。”他声音低沉并坚定的打断她,“你今晚是出来赏花灯的,九九还为你折了一只刺槐。阁主近日多病,你何不为阁主祈福?”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低声叹息。
于是春亦寻没有再回头。而紧跟在她之后的,秋舞吟也扶着古和齐上了舟子,悦悦跟在一旁,与九九一人抓着一支木桨。
那罗薇薇见状,还要挽留,古和齐却没有理会,两名雏儿更没有分毫停留,用力一拨水,舟子便迅速的随着水流而滑开来。
左右都是花灯。
夜深,河流,水面上月光的碎片冰冷,一盏盏的灯像是河上开了各式的花,而一只舟子穿流而过,格外的华美。
春亦寻手里捧着九九递给她的刺槐花灯,静静坐在舟子一角,长纱之下,泪水湿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