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元快步在大街上走着,他刚才似乎在凤阳城南的「四春楼」二楼上见着耶律蔷薇的身影。
雷元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在心里嘀咕。
不可能的,耶律蔷薇此时此刻肯定在北漠,怎么可能到中原来,甚至还跑到凤阳城来?
除了耶律尉知道他住在凤阳城之外,他并未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连当初刚到北漠时,收留他的朗叔都不知道,耶律蔷薇更不可能会知道。
况且就算她知道了,耶律尉也不可能让她只身离开北漠。
分析至此,雷元顿时松口气,步伐便放慢许多,挺直背脊,欣赏起久违的凤阳城。
城里依然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潮汇集成一个庞大、活络的市集,什么样的叫卖、什么样的人都有。
雷元皱起眉,眯眼望着远处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那人是北漠人吧?
瞧那装扮,兽皮毛衣、长靴短裤、毛帽……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追上去,想再看仔细一点儿。
见那人走进一条小巷子里,雷元便立即加快脚程,迅速追上去,但才一进入巷子,他便吓了一跳。
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三面全是石砖墙,而在巷子里正站着两名奇装异服的男子。
雷元倒怞口气。
「耶律尉!」
耶律尉手背在身后,往前踏出一步。
「雷贰,许久不见。」他脸上挂着微笑,却让人感受到寒意。「还是我该称呼你的本名——雷元?」
雷元感到惊讶,但随即恢复一贯的冷静。
「你碰到我的双生兄弟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果然是一模一样。」
雷元看着耶律尉不发一语,耶律尉更是摇头失笑。
「若非遇见真正的雷贰,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是吗,雷元?」
耶律尉的话另有寓意。
虽然他口气平缓、脸上带着笑,但雷元听得出他的话里含有一丝不满。
「很抱歉,我冒用我弟弟的名字只是想避掉麻烦。」
「很可惜,你的行为却替自己找来麻烦。」
雷元摇摇头,不想开口谈及耶律蔷薇那女人的事。
他明白自己落跑的行为有多窝囊,但是那女人陷害他在先的。
他确信自己并没有侵害她,她灌了他烈酒,醒来后他却发现他们两人赤果躺在同一张床上;纵使塞外民族的行为开放,也不至于开放到这地步吧?
那女人根本就是想陷害他,否则就算酒再烈,他也应该会有感觉才对。
只是他现在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子殿下怎么会到中原来?」千万别说是来逮他的。
耶律尉走到他面前,「为了进贡事宜,另外……」他将手掌放到雷元的肩上,「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雷元有些讶异,「我已将喀喀拉山矿脉的走向画在羊皮上,里头也详细记载挖采的方式与注意事项,就放在我的房里,难道王子殿下没看见?」这不太可能啊。
为了安全着想,耶律尉一定会在他逃离北漠后彻底搜查他的房间,毕竟喀喀拉山本来就是属于北漠人的资产,耶律尉虽不怪罪他擅自闯入禁地挖采矿产,但他必须把所有挖采的细节全告诉他。
「瞧见了,但你还是必须与我一同回北漠,第一是协助我们开采金矿,第二,你欠我个交代。」
「交代?」
耶律尉歛住浅笑,颔首示意司瓦纳退到巷外去。
司瓦纳领命退到巷子口,与原先守在巷口的几人一字排开,将巷子的出入口堵住,不准任何人进入。
顿时,死胡同里只剩雷元与耶律尉两个大男人。
空气似乎就此凝结,两人互相望着对方。
「蔷薇。」许久后,耶律尉终于开口,缓缓道出令雷元害怕的名字。
「我和她没有发生任何事。」
「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雷元烦躁地来回踱步,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驳;他抓抓头,陡然想到——
「她只是想让自己免于和察哈族族长成亲,才会拿我当挡箭牌。」
「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金莲、金菊却是亲眼目睹你与她两人赤果躺在同一张床上,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发生任何事』?」
雷元气得快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了。「她与熊旦的婚事已成定局,既然我自认没与她发生过任何关系,那么我能保证她依旧是清白之身,还是能嫁与熊旦为妻。」
耶律尉沉默地打量着雷元,那专注的目光像把火炬要将他燃烧殆尽,并渴望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许久后,他带着笑意附在雷元的耳边说:「你真的对蔷薇没有任何感觉吗?」
雷元被这句话震住,抬头望向耶律尉。
只见耶律尉挑眉,随即走出巷子,与随身护卫离开。
「皇兄!」耶律蔷薇扯着耶律尉的衣角不放。
耶律尉正阅读着由北漠传来的书信,一点儿也不想理她。
耶律蔷薇见他仍对她不加理会,气急败坏地扯得更用力,只差没扯下衣角而已。
「皇兄呀,雷元、雷元,我要雷元啦!」
「蔷薇,他若不想与你回去,你扯我的衣服也没用。」他依旧没抬头,执起笔来在书信上写下些字。
耶律蔷薇鼓起嫣红的腮帮子,「我不管,我们这次来中原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找回雷元吗?」
耶律尉搁下笔,将书信卷起后交给一旁的护卫,这才回头看她。「谁说的?」
她噘着小嘴赌气,「那不然咱们千里迢迢来这儿做什么?」
「你可别忘了,中原一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上京城奉献贡品给中原皇帝。」
「可是这事办完了啊,接下来就轮到我的事了不是吗?」她再度扯住他的衣角,「皇兄啊!」
耶律尉忍不住叹口气。
「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她面如桃花,双眼发亮。「嗯!」她回答得十分迅速。
「那就只好请雷贰帮个忙了。」
是夜,雷元躺在平放的太师椅上,头枕在手臂上,望着窗外的星辰,脑海里不禁浮现白天花喜儿来找他时说过的话——
花喜儿伸手往裙后一捞,捞来挂在腰际后方的算盘,仔细地拨弄一番后,她扯起菱形的红唇,害他陡然有种冷水由头淋下的冷意。
「你在算什么?」
娇软的小手最后像是定住般停在算盘上,她的红唇扬起迷人的弧度。「雷元,你可能这辈子都逃离不了耶律蔷薇喔。」
他像是被施了咒般定住,僵在那里半天动不了,半晌后才猛然吞咽口水,双眼写满惊恐。
「你、你在说笑!」
花喜儿再度拍拍他的肩膀,很认真、很认真地回答他:「你何时见过我算错的?」
回想到这里,雷元烦躁地翻过身背对着窗户,沁凉的风儿有一阵没一阵的吹进来,却吹不熄他的烦躁。
是,或许他对耶律蔷薇也有些许兴趣,否则依他的个性,他不可能有仇不报,还让她一路压着打。
可他就是无法忍受她娇生惯养的个性,做错事却死不认错,完全没有悔过的样子,甚至只为了一己之私,硬将他当成代罪羔羊,将她与熊旦之间的问题扔给他来解决,以那种让人议论的方式陷害他,这口气他怎么咽都咽不下!
闭上眼,雷元深吸口气让自己静下心入睡。
某日月黑风高的三更天里,凤阳城南的雷府门前灯火通明,数人拿着火炬,神色紧张地左瞧右看,见街上没人,便朝雷府里招了招手。
一名着奇服的壮汉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谨慎地再瞧瞧,随即快步踏出朱红门槛;而他的身上则背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模样极为狼狈的大男人。
大男人双眸圆睁,努力地想从被布塞得毫无缝隙的嘴里道出字句来,无奈这块布被塞得实在扎实,他从头到尾只能发出窝囊的呜咽声。身子不争气地蠕动数次,而他身下的壮汉步伐依旧稳健,缓缓朝停放在雷府门外的马车而去。
大男人睁眼看着眼前数名异族人无声地关上大门,他却只能在心里咒骂雷府的人个个睡得像头死猪,主子被人五花大绑掳走,却没一个人发现。
大男人在还未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飞抛出去,直接滚进车厢里。
他痛得哀号,说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
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紧闭双眼,身体立即被人扶坐起来,手臂也感觉到一股温热朝他袭来。
「雷元。」一道甜腻腻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马车很快就起程,而在路途颠簸的行进间,雷元垂头丧气地靠着车厢悲叹起自己的命运。
「雷元,我们要回北漠罗。」耶律蔷薇小鸟依人地紧靠在他身侧,小脑袋贴着他的手臂,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雷元冷眼睨视一副小鸟依人、娇滴滴模样的耶律蔷薇,似乎为她如此骄纵的行径感到不悦。
「雷元,一回北漠,我一定让父王答应我们的婚事,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他简直想剥了她的皮!
花喜儿这女人一定是算错了,他怎么可能会和耶律蔷薇有缘分嘛,因为他和她只要扯在一块儿,他肯定倒大楣!
雷元睨一眼身旁温柔情怯的小女人,发现她清雅标致的小脸蛋上正浮现着一抹美丽的彩霞。
如果他没有被她的所作所为惹恼,老实说,看起来她还真是赏心悦目。
一阵天旋地转让他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凌空而起,身子撞上车厢后落下,脑门连续撞击到一旁的大木箱两次。
该死!
耶律蔷薇掀起帘幔,兴高采烈地朝马车外头探去。
「皇兄,快点,让马车跑快点儿,我想赶快回北漠去!」
「夜里路况不明,别赶太快。」
「不要嘛,早点回到北漠我才能安心嘛!」她噘起小嘴儿表示不满。
「人已在你的马车里,还有什么不能安心的?」耶律尉骑着马儿跟随在马车旁,高大挺拔的身子在月光的照映下分外具有魅力。
「人家怕嘛,不早些回北漠,我一颗心放不下,谁知道雷元什么时候又会逃得无影无踪,况且我也怕他有帮手,万一被雷家的人追上,人家说什么都不依啦!」
「你忘了,这回可是经过雷贰同意的,既然他同意,雷家便不会派出追兵,明白吗?」
耶律蔷薇吐吐舌傻笑,「我倒忘了,如果不是雷贰好心带领,雷家那么大,我们根本没办法找到雷元。」
「所以安心吧,是你的就是你的。」
「那……慢慢来、慢慢来,我不急了。」如果不刻意在耶律尉的面前表现得一副极爱雷元的模样,她绝对瞒不过耶律尉的那双眼,到时候被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在骗人的,她就真的注定要嫁给那只狗蛋了。
马车里,一名被包裹得像肉粽般的男子正因为颠簸的路况而在车厢里滚来滚去。
雷贰!
愤恨的磨牙声夹杂在车声中,雷元瞪大双眼,怒不可抑地想大声咒骂该死的雷贰,但一张嘴早在他被绑住时就塞着一大块布藉以封口,他气得忍不住踹车厢。
该死的雷贰,竟然联合外人出卖他,趁他熟睡的时候放狗……喔,不,放耶律尉进雷府,还带领耶律尉到他的房里来!
他竟然在最后被雷贰将了一军!
「雷元。」耶律蔷薇娇羞地移坐到他身旁,小脸蛋上的红霞非常迷人;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吻上他的脸颊。
只见他脸色发白。
他被她亲了脸颊!雷元惊慌地查看四周。
只要和她稍微亲密点,他就会倒霉,他这下子不知道又要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突然间,马车的车轮不小心滚过一个不小的水坑,车身剧烈晃动,车厢内的他毫无支撑力,随着车厢的摇晃而东倒西歪,整个身体左撞右跌地,教他痛得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他含泪仰天长啸——
该死的雷贰——
他又回到北漠了!
雷元整个人被捆绑得像糯米串一样,只能呈棍状在地上滚动着,瞪着蹲在一旁、用手撑着下颚朝他漾起微笑的耶律蔷薇。
「你一定很难过喔?」她的纤纤玉手戳戳他厚实的胸膛,思绪立即飞回到两人赤果相见的那夜。
「松绑。」雷元盯着她说。
耶律蔷薇咬住葱白的指尖,犹豫着要不要替他松绑。
她也明白自己做出多少事陷害他,依他的个性,大概很难会原谅她。
耶律蔷薇摇摇头拒绝。
「松、绑!」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从齿缝间迸出来了。
她犹豫一会儿,仍旧摇头。
「不要,像你这种男人一定是有仇报仇,没仇也会出拳练身体,像我这么柔弱的小女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顾,我不要。」
「不替我松绑,等我挣月兑以后,你会死得更难看。」雷元咬牙切齿道。
她愣了愣。
见他开始蠕动身体在地上摩擦绳子时,她惊慌地往后退了数步,转头就要跑到外头去讨救兵。
这时耶律尉像天神降临般,出现在耶律蔷薇的面前。
「皇兄!」她如释重负地抱住耶律尉的手臂。
「怎么了,怕成这样?」
他走进毡包里,只见雷元正躺在地上做困兽之斗,试图以石子磨断身上的绳子。
「司瓦纳,将雷元身上的绳子解开。」
「不要!」
耶律蔷薇惊慌失措地大叫,吓着在场的人。
「蔷薇?」
「不……」耶律蔷薇支吾着,急得跺脚。
她该怎么说呢,总不能直截了当告诉皇兄,其实她与雷元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关系,他只是被她相中的倒霉鬼罢了。
「蔷薇,告诉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一直将雷元绑住。」
「因、因为、因为他会打我!」她突然掩面啜泣。
雷元一听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身体绷得僵硬,愤怒的程度大概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狮子。
「蔷薇,不可以乱说话。」
耶律蔷薇就着指缝小心翼翼地观察雷元的反应,但一瞧见他的脸色比一开始时更加铁青,她只觉得胸口一紧,全身被恐惧占领。
「反、反正不可以松绑!」要松绑他可以,但是总得先给她时间想办法消弭他的愤怒吧!
耶律尉摇摇头,完全不听耶律蔷薇的话,因为他总不能一直绑着客人吧?
要带雷元回来时可以委屈他一下,但现在都已回到北漠了,他总得替雷元松绑,更何况他们还有求于雷元,希望借着雷元的技能教会北漠的人民开挖金矿,所以他做人不能这么过分。
「司瓦纳,替雷元松绑。」
「是。」司瓦纳走到雷元身边将他扶起,怞出腰际上所佩带的短弯刀,咻的一声,轻轻松松替雷元将身上的绳索割断。
砰砰砰!
耶律蔷薇动作敏捷地躲到屏风后头,探出一颗小脑袋朝雷元望了望。
雷元镇定地在矮凳上坐下,接过司瓦纳递来的茶水。
「雷元,这几日我与父王、各族族长彻底详谈之后就可以开工了,你趁这机会准备一下,若需要什么工具,直说无妨,我会派人准备妥当。」
「可以。」饮尽杯中冰凉的泉水,雷元仍旧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望了眼躲在角落的耶律蔷薇,他咬紧牙忍住怒气。
「那么,你早些歇息。」
耶律尉起身离开毡包,司瓦纳也跟着离去。
顿时,毡包内只剩雷元与耶律蔷薇两人。
耶律蔷薇洞悉到自己正陷于危险处境时,哇的一声往门外冲。
跑没三两步,她的身子便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攫住,直接被甩向墙。
她的背脊剧烈地撞击到身后的木头柱子。
「喔——」好痛!
雷元以两臂将她困住,低首与她面对面,将火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小脸上,并愤怒地瞪着她。「想跑?咱们有不少帐得清算一下。」
耶律蔷薇真的被吓到了,小嘴儿微微颤抖,眼眶里含着泪水;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她就算能从他的手中偷溜掉,也会轻易被他拦截住。
「皇兄,救命啊皇兄,不要——」她哭着大喊,身子头下脚上地让雷元扛在肩头往毡包的内厅走。
沿路她不停地叫喊,但都没人来救她,此时此刻她形同被人孤立一般,委屈的泪水也瞬间掉落。
「雷元,你放开我!」
「不把帐算完,你半步也别想走出去!」
身后的毡包内发出震天价响的尖叫声,司瓦纳担忧地转过头关切,随即贴近耶律尉的身侧。
「王子殿下,公主——」
耶律尉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雷元就像一只被兔子惹毛的狮子,任谁也拦不住他,要怪只能怪蔷薇这丫头老是在他面前挑衅他,现在谁去帮忙谁就跟着倒霉,也该是让她吃点苦头了。」
「可是,熊旦还等着您给他一个交代。」
「我让你在中原采买兵器的这件事办得怎么样?」
「已用各种名义订购了,但财源方面恐怕会有问题,国库并没有如此庞大的金额可以支付这笔款项。」
「不用担心,有雷元帮忙,这不是问题,一旦兵器运来后,就能加强边界的防御。」他转头吩咐司瓦纳:「替我送张请柬给熊旦,邀他明夜详谈蔷薇的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