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一声巨响,通往金佛寺那环山而开的官道上,突然滚下了大小石块阻碍了去路。
猛然勒住急奔的马,于愠色染上皇甫皇眼眉之前,沿着坡道滚至身前的车轮已映红了他的眸。
「皇上。」堂玄先一步御马挡在皇上面前。「堂玄先去查看,皇上于此静候。」
皇甫王朝中以马车颜色区分官阶。紫底金边的皇族,红底黑边的一品官,蓝底黑边的二品官以及绿底黑边的三品官。
据闻大纳言正往此处而来,这滚落至眼前的车轮,也恰巧只有红黑两色……他深知皇上为何变了脸色,只是……
「一起走。」皇上绕过堂玄,驱马前行。
他不能在此静候,一刻也不能等,因他不宁的心思根本无法静下来。
他想见她,想立即见着她一面,刻不容缓。
他当然清楚她送花之意,也于那一刻倏然惊觉,这辈子他与她恐怕是纠缠不清了。
如此可好?
确认了她对他的情意之后,要他如何再对她放手?再将她自身边推开?
万十八啊,他于心中唤着她的名。总是为难妳的朕,终将为妳所为难了。
一路上,碎石与残破的木屑不断滚落,皇上等人避得小心,心里却更添焦急。
当一横躺于官道上的毁坏车门纳入皇上眼眸之际,他震愕地停下马。
『这马车全都一个样,很容易认错的。』当年,她望着皇城外一排候着的马车皱眉。
『怎么?大纳言认不得路便罢,现下连自己的马车也认不得?』当时他的调侃话语,气鼓了她的双颊。
『谁说得!下回臣一定认得。』
下回一见,皇上不觉莞尔。
别说大纳言了,如此马车连三岁孩童也绝不会错认。
『倘若这样还错认,那臣也认了。』座车车门上她亲手描绘的十八个「卍」字,醒目且别致。
如今,这绘着「卍」字的车门却大大地刺痛了他的心。
「万十八!」一声嘶吼,皇上已飞身而去,他发了狂似地将撞毁于路旁那不成形的马车一片片掀起。
「皇上,让堂玄来。」堂玄紧紧抓着皇上的手臂。「您刚愈合的伤口会裂开的。」
「让开。」他一把推开堂玄,发白的脸庞上只剩下令人发颤的冷凝。「谁也不许动手。」
当他掀起一片木片,望见那熟悉的月牙白丝袍时,手顿住了、身体僵住了,心也凝结成冰。
他僵直地站着,不敢动、不敢看、不敢想,只觉心痛如绞。
他,失去她了?!
不及接受她的情意,不及诉说他的爱意,不及留下她要她别走,也不及好好地宠她、待她,甚至爱她。
「皇上,只是衣袍而已,大纳言不在里头。」堂玄代皇上搬开了木片确认。
闻言,皇上的身躯不稳地朝后退开一步。他深吸口气,闭眼蹲跪了下来。「那就好。」
短短的「那就好」三个字,几乎耗尽他浑身之力。他握紧的拳在抖,他绷紧的身躯无比僵硬,他紧闭的眸难忍一阵灼热。
他一直明白她对他的重要,却于现下才了悟,失去她的他,绝不会是原本的他。
她,果真是他皇甫皇今生唯一的弱点。
「皇上,前头似乎有人。」眼尖的卫兵指出了方向。
心一震、眸一睁,皇上如箭般飞去的身影快如闪电。
那,是名有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合身长袍、身影纤细娇小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皇上席地而坐,单薄的身子彷佛随时会让风吹走,令人望而生怜。
脚步一跨,皇上已转至女子身前,手一伸,将女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皇上,小心大纳言的手,她……」堂红未竟的话语让堂玄止住,并将她拉至一旁。
「皇上?」万十八仰首望着眼前的男子,无血色的脸庞上惊魂未定。「皇上。」她再次唤了声,是确认,也是对自己的安抚。
她这两声皇上,她那苍白失色的脸蛋,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让皇上不自觉地放软了手劲,也放缓了那颗仓皇不安的心。
「大纳言,妳该死。」他满腔的忧虑与惊慌经由这几个字宣泄而出。
「是。」不反驳,万十八认了罪。「臣确实该死。」
她是该死。该死的大胆逼迫皇上、大胆地在向皇上表明了她的心意之后,逃之夭夭。
她是该死。该死的想要皇上爱她,想要当皇上的妾、皇上的妃、皇上的后,而非只是皇上倚重的大纳言。
她是该死。该死的让自己陷入这不该发生的危险中,让皇上为了她而担惊受怕。
她该死,但她却笑了。
柔柔浅浅的笑浮上她的唇、漾上她的眼。
他,终于来见她了;他,终于肯见她了。
尽管刚捡回一条命的她浑身疼痛不已,尽管多日来为他形销骨立的她已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她仍是深深凝望着眼前的他,一瞬不瞬,就怕漏看了一眼,就怕一个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气恼地瞪着她,但搂上她的腰、稳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的手劲却无比温柔。他理当好好地责骂她一顿,但想将她紧拥入怀的念头却萦绕不去。
眼前的她,衣裳脏了、冠帽散了、发带散了,披散的及腰长发圈住了她纤细的身躯与那巴掌大的脸蛋。
此时的她,堪称狼狈,却奇妙地让他移不开视线。
「朕说过,除了朕与妳的亲人之外,绝不让他人见着妳这副模样。」皇上的指插入她如绢的黑发中。
皇上的话,令她微笑的唇线加深不少。「对不住。」她确实答应过皇上,而这回是她未守住诺言。
「妳可明白,朕对妳总是特别纵容?」他幽闇的眸里映着她的清丽容颜。
点点头。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因而才会让自己深爱上他,无法自拔。「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口。
「妳可明白,朕多么小心翼翼地不想让妳受到丝毫伤害?」
「皇──」
皇上伸指按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话。
「不,妳不明白。」他稍哑的嗓中凝聚着责备、无措、惊慌、欣喜。以及那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怜惜「妳若明白朕的用心,便不会不顾朕的意愿,如同飞娥扑火般地豁出一切。」
皇上。万十八于心中唤了声,盈眶的泪,只为了他话语中的愁苦与疼惜。
「告诉朕。」他捧着她的颊,对上她的眼。「朕该拿妳如何是好?」
「皇上……」她的泪滚落了,为了皇上那一句乱了心的「如何是好」。
她无法回答皇上,也不知如何回答。若这辈子不能爱他,她宁愿就此死去。
踮起脚尖,她仰起唇,再一次未经皇上应允,再一次仗着皇上对她的纵容,将柔软的唇瓣印上皇上那微凉的唇……
「点了睡袕了?」坐落床沿凝望大纳言的皇上语气平静。
「是。」照顾大纳言睡下的堂红轻声应着。
「伤得如何?」
「全是瘀伤与擦伤,都已上药,皇上请宽心。」她仔细检查过了,也因而松了口气。
只是瘀伤与擦伤?那她这病恹恹的模样是……「可让御医诊过脉了?」她的身子鲜少有病痛,会如此恐怕全是为了他。
「大纳言不让堂红找御医。」
「为了不让朕知晓?」。
「为了不让皇上担忧。」
「而妳竟由着她?」皇上瞪视的眸不再平静。
「堂红该死。」堂红跪了下来。「大纳言呕血时已通报御医前来,但大纳言坚持不让御医诊治,直说出了宫再医治。」
呕血?皇上脸色一变,他竟伤她如此之重?!
「傻瓜。」叹口气,他疼着的心更加无法痊愈了。「越是气朕,便越要活得好好的才有机会反将一军,这道理妳怎会不明白?」
「大纳言现子状况如何?」堂玄低声询问着。
「堂红每日皆替大纳言运气,大纳言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再好好修养数日便无大碍。」
「下回,别由着她如此任性。」皇上的无奈与宠溺虽未明言,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她的处境与朕相同,若无法时时提防,下回也许会要了她的命。」
「未事先检查好马匹与马车,是堂红的疏失。」堂红自责不已。
「锯过的车輹不容易被发现,但快速奔驰时却极易断裂,对方心思歹毒,千万要小心。」堂玄检查过断裂的车輹,也找着了受伤的马夫,却找不着那匹失控的马。
「这回,或许是对方在做最后的试探。」皇上望着睡着的大纳言,伸手抚平她于梦中蹙起的眉头,神情柔和不少。
「皇上的意思是……」堂红脸色一冷。
「对方在试探皇上对大纳言是否已真的无心也无情。」堂玄代皇上说明。「若大纳言出了事,而皇上伤心欲绝,正好让对方有机可乘;反之,若皇上无动于衷,对方也毫无损失,反而庆幸趁机拔除了皇上的左右手。」
「朕以为立妃一事能让对方放过大纳言。」皇上似笑非笑的唇蓦然扬起。「看来只是让他们的计画也跟着变而已。」
「皇上有何打算?」堂红担忧地望着床上的大纳言。
「待大纳言养好身子,带大纳言进宫来吧。」望着万十八的睡颜,皇上的语气已平静无波。「朕要她替朕选妃。」
「啊?」堂红与堂玄对望一眼。「堂红斗胆问皇上,皇上可明白大纳言送花之意?」
「朕明白。」他岂会不明白那代表「默恋」以及「将吾之一切奉献给你」的心意。「正因如此,选妃之事非由大纳言来做不可。」他将她的身影恋入眼眸。「只有大纳言清楚朕要什么样的女人。」他的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唇,指尖的柔软触感让他的心蚤动着。
他不明白她那蜻蜓点水般生涩的吻何以会让他留恋、悸动不已,也不明白她那与一般女子无异的唇瓣何以能让他爱怜、迷惑再三。
或许是为了再度确认她带给他的奇妙感受,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受她吸引而情不自禁,他缓缓俯,极尽温柔地吻上她微张的唇……
四片唇贴合的当下,皇上的心便陷落了。
舍不得离开的吻落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最后一个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他该离开了。
明知再不离开便赶不上明日早朝,再不离开只会让人更加起疑,他却不想、也不愿离开。
眷恋地凝望她半晌,心下一叹,他悄然起身。
「皇上。」堂红跟出了房门。「堂红该如何向大纳言说明?」
闻言,皇上停下脚步,神祇般的俊容仰望天上满月,任月光于他脸上镀上一层柔亮光晕,神圣,也神秘。
不一会儿,他开口了,低缓的语调如醇酒般醉人。「妳告诉大纳言,朕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一晚,大纳言入宫了。
不去谒见皇上,不去她的住所,而是直往后宫大女官所在之处。
她浑身上下让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与斗帽包得密不透风,露出的只是一张白净脸庞。
「大纳言。」于门口静候的大女官恭敬地福了福身。
「打扰了。」大纳言微微颔首,压低的语调带着一丝歉意。「今晚前来,有一事请托。」语毕,她已带着堂红进入花厅。
「大纳言但说无妨。」细心地关上门,回过头来的大女官让眼前这脂粉未施的清丽女子吸去了目光。
平时总是以男装示人的大纳言是货真价实的女人,这点她早已知晓;只是头一回如此近看大纳言的她方知晓,大纳言的美令人屏息。
万十八微微一笑,纤白素手自斗篷下伸手,递给大女官的卷轴上系着一条紫底金边的缎带。
「这是……」见着卷轴与那别具意义的缎带,大女官愣了下,一时间未能伸手接下。
「请大女官择视可否。」大纳言低声说道,望着大女官的眸虽未稍移,但白皙的面颊上已染上芙蓉色。
「下官斗胆问大纳言可明白『择视』之意?」大女官端庄的面容上透着看透红尘的世故。
「明白。」
「大纳言是想清楚了才来此的?」大女官再问。
「是。」单单一个字已表明她的决心。
望着大纳言坚定的神情,大女官微微一笑。「大纳言请随小的进来。」她转身进入内房。
以眼神示意堂红留守于外的万十八,外表虽镇定,内心却是万分紧张。
她跟着进入内房,依着大女官的指示月兑下斗篷,除去外衣、中衣,当身上只剩下单薄单衣时,停留于单衣上的纤白手指开始有些发颤,指尖也跟着泛凉。
从大纳言手上接过卷轴的大女官,熟练地将之摊开平置于桌案上,细长的凤眼半敛着,淡点胭脂的唇轻抿着,她静静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着、等着。
咬了下唇,深吸口气,万十八鼓起勇气褪去了身上仅存的衣裳,一丝不挂地立于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万十八的声音有些飘摇。
闻言抬眸的大女官端庄面容上多了分谨慎与严厉。
她先将大纳言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而后又绕着她的身看了一圈。
「请大纳言将头发撩起。」她站于大纳言身后,看着大纳言撩起长发后露出的颈项与耳根,而后回至桌案前提笔写下「无黑子,目波鲜澄,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而后大女官取来量尺由肩广、指长、掌宽、足长……等等,一一度量与记载,无一遗漏,无一造假。
自懂事以来,万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让任何人瞧过。
虽一再告诉自己同为女人无须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红晕与烧热仍是爬上了她的颊,乃至于最后几项更私密的触检时,她已羞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可以了。」大女官这一句可以了,让万十八喘了口气。「大纳言着衣后,请于花厅稍候。」语毕,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笔书写。
抓起衣裳,万十八红着脸、低下头欲将衣衫穿上,却瞧见自己羞赧的红晕竟从面颊染至颈项、胸口,甚至蔓延至偾起的丰盈上……
如此可好?万十八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她理该更镇静、更平心静气、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样,怕是要让大女官见笑了。
「十八失态了。」理好衣裳后,万十八道歉着。
「大纳言乃未出阁闺女,此乃人之常情,无须挂怀。」放下笔,大女官小心翼翼地卷起卷轴交还大纳言。
接过卷轴,万十八握卷的手紧了紧。「接下来还需劳烦大女官。」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不言辛劳。」
点点头,万十八不再多言,她让堂红替她罩上斗篷,如同来时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辞了。」
「大纳言慢走。」她陪着大纳言步出花厅。
前脚甫跨出门槛,万十八突然转过身来。「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宫里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该言、噤所该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万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压低了下巴,藏于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脸蛋几乎无人能瞧见。
跨出步伐,她与堂红一同离开,与来时一般悄然无声,不让任何人发觉。
包括皇上在内。
「皇上执意要臣选妃?」
望着急急向他追来、不顾君臣之礼拦下他的大纳言,皇上眼中闪过的先是微怔的诧异,而后是理当如此的释怀。
此时,带着疏离与冷淡神情,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她,他懂;几乎抿成一直线、将气怒拦在两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紧而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与打颤的她,他懂。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懂,就因如此,他才会下了那道旨。
「大纳言怒气冲冲而来,莫非是想抗旨?」多日不见,他更加思念她了。
一接获圣旨便往他这儿冲来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深知她性子的他,还为此刻延缓了下旨之日,刻意让她能安心地多养病几日,即使只是多几个时辰,他也会尽其所能地为她保留。
可惜,就算他的好意奏效了,此时也全让他的旨意给毁了。
眼前的她,虽极力隐忍着怒气,仍是控制不了到口的怨气;虽让怒火晕红了她苍白的脸,仍是难以遮掩她眼下的青影。
他想,倘若他非当今皇上,他的大纳言恐怕早已气得拳脚相向了。
「臣无法担此重任。」她并不想抗旨,只是不愿意接旨。「臣无挑选女人的眼光。」
「大纳言无须担责,只需挑选出适合朕的女人即可。」
说得倒是简单!万十八气恼地扬起了眉。「何谓适合皇上的女人?」她的问话直接且无礼,被皇上气昏头的她已顾不得礼仪。
「深知朕的大纳言,不该不清楚。」皇上推得干净。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种女人,也清楚适合自已的是怎样的女人,但他却不能对她明说。
朕想要妳。
朕只要妳。
如此简单两句话、八个字,却如同千斤重的石压在他心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万十八让皇上堵得哑口。
长年伴于皇上身边的她是该知晓皇上喜好,深为谏臣的她是该拥有识人之能。
放眼望去,能为皇上代劳选妃者,非她莫属,但她不愿啊!
她不愿依皇上喜好挑选出适合皇上的女人,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她千挑万选后看中的女人获得皇上宠爱。
她虽是大纳言,却也是女人。
既身为女人,便会嫉妒、会吃醋,无关胸襟度量,也无关公平正义。
她,只是个深爱皇上的女人而已,皇上错看她了。
「皇上是在为难臣吧?」语气一变,万十八脸上的苦笑令人心疼。「对皇上而言,臣是什么?」
「是朕倚重的大纳言。」皇上月兑口而出之词让万十八难过得呼吸一窒。
虽早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但当亲耳听见,心仍旧痛了一下。
她,想多了。
原以为向皇上表明心意的她,一切会有所不同;原以为已知晓她心意的皇上,会让她与其他女子公平竞争,岂知……
她带着光彩的眸色黯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日与马车一同坠亡,一了百了。
那么,她便只会记着皇上震惊的眸、无措的言词、猛烈的心跳以及她偷得的醉人之吻,而非落得此时这心如刀割之局。
「皇上倚重的大纳言?」她自嘲一笑,说话的语调轻之又轻,几乎无法让人听闻。「人心,果真是善变难测。」她握着圣旨的手紧了又紧。「以往,听见皇上对臣说这话时,臣总会欣喜若狂、沾沾自喜。如今,同样一句话,臣听来却只觉刺耳而已。」
「妳……」她愁苦的模样让皇上拧痛了心,却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
「皇上就当臣病体未愈,胡言乱语吧。」转过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从,但有些事得请皇上应允才行。」再回过身时,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皇上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脸庞,等着。
「三个月后臣才能替皇上选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时日好让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选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几个月的安全无虞。这点,也只有堂玄知晓。
「三个月内臣不上朝、不议事、只办选妃一事。」届时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论臣选中哪家的闺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后,她的眸直直地盯着皇上不放。
「当然。」他说过,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决定。
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朝后退开一步,万十八端起手中圣旨,淡然开口:「臣,谨遵圣旨。」
臣,谨遵圣旨。
两个多月来,皇上心中不断萦绕着的总是他与大纳言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每思及这句话一回,他的心便伤一回、疼一回,却又莫可奈何。
大纳言要他给她三个月的期限,他给了;而这段时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对着窗边摆放的莲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纳言所送之花,却也是大纳言所送之花。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几可乱真。
身为一国之君,位高权重,坐拥荣华富贵,看似无物不可得,却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拥有的也不敢拥有。有时,他甚至厌恶自己的身分、厌恶自己的地位,厌恶周遭的危机四伏、虎视眈眈,也厌恶长伴的孤寂空虚、寂寞难耐。
这莲花是他想拥有之物,因而他想尽办法让它变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从来不是莲花那纤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却不索求也不争求,只是静静地守着、护着,在一旁望着、想着。
他爱她,却不敢拥有她。
深怕一旦拥她入怀只会伤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这便是他的踌躇与悲哀。
但他真爱她啊!
初见她时,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分;识得她时,他惊讶于她的聪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时,他震慑于她的择善固执、她的善体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与他的心,因而开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试探、是挑衅,而后是刻意的为难与任性,最终竟是舍不得放开她的宠溺。
为何如此?夜深人静之际,他总会问着自己。
尽管多年来他已为自己找过千百个理由,却无一能说服为她倾倒的心。
「朕该拿妳如何是好?」修长的指抚过如同她脸颊般的柔细花瓣,他问得无助。
「一再为难妳的朕,这回又逼迫妳做出决定。」皇上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感伤。「妳还敢说朕不坏?」
『皇上不坏,只是心肠太软。』有时她异于常人的看法总会让他琢磨再三。
『何以见得?』
『皇上对于珍视之人或物总会不由自主地推让,而后用看似残忍的手段逼迫对方先做出抉择,其实受伤最深之人却是皇上。』
『朕何需如此?』他不置可否。
『因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她说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让他无从辩驳。
但这回,他的残忍只对她,他的逼迫也只对她,她是否还能如同以往一般地将他的心思看得彻底?
「堂玄。」他放下抚花的手,隐隐刺痛的心跳得低缓。
「皇上。」皇上倚窗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人同感孤寂。
「明日告诉福安,替兰美人寻个好归宿送出宫。」皇上说话的语调平淡如常。
「皇上?」
「大纳言替朕选的妃子就快送进宫来了。」他很清楚,三个月的期限即将到来。
「皇上的后宫只有兰美人一人,倘若再将兰美人送出宫,这……」
「你很朕清楚为何留下她。」当年会纳了她,除了她某些地方与「她」相似之外,也是为了堵众人悠悠之口,他根本无心于她。「告诉她,朕不会拥有三妻四妾,朕的心也无法一分为二。」
「皇上真要纳大纳言选出的女子为妃?」堂玄一直以为这只是皇上为保大纳言周全的缓兵之计。
只要让大纳言担起替皇上选妃之事,于此事落幕前,「那帮人」不但不会动她,甚至还会想办法笼络她、巴结她,而皇上与他正可乘机做些部署。
可如今……
「朕说过,朕接受大纳言的决定。」只要是大纳言替他选的,他便接受。
毕竟,这是她对他的心意。只要是她的意愿,他便替她实现。
「皇上何苦?」堂玄困惑了。
「爱一个人,并非真要得到她不可。」皇上伸手按于胸口,按于万十八替他挂上的平安符上头。「倘若朕的放手反而能让她免于灾祸、免于争斗、免于生死劫难……」他停住了口,哀戚神伤之色不让任何人瞧见。「朕就必须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