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雪地,马车在官道上缓慢地行驶着,就怕一个不小心,在已结成冰层的路面失控翻覆。
也正因为行驶速度极慢,才会让坐在马车上的小少爷瞧见了路旁的不寻常。
“爹,那里有东西。”他扯着父亲的袖子道。
华美马车里头,左右列座上铺着一层锦毯,宽敞的空间内,只坐了一对父子。
男人目光正专注在手边的账册,约莫五六岁大的男娃儿一身锦衣华服,看起来一副娇俏小少爷样,此时脸上充满惊奇地低嚷着。
“瞧见狐了?”男子眼也不抬地问。
“不是,有一包东西。”小少爷趴在车窗上,将遮蔽风雪的布帘扯得高高的。“爹,你瞧,就在路边。”
“不过是包东西,就别管了。”
男人专心看着从北方带回的商行账册,思量南北货的价差利润,以及未来的钱庄发展,根本无心理睬儿子的惊奇发现。
“可是里头好像包了个娃儿。”男孩低喊,冲动的想要自车窗跳出。
男人眼神一变,急喊的同时,也抓住儿子。“春源,停车!”
马车缓慢地打住,男孩随即退到后方车门,跳了下去,急步跑到数十尺外,只见层层薄雪几乎覆盖所有大地,但仔细一瞧,却能瞧见白雪底下隐隐露出了一小角包巾的花样,和一双冻得发紫的小手。
小少爷赶紧将薄雪拨开,直睇着被简单包在巾里,早已全身发紫的小小娃。
“爹!真的有娃儿!”他急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男人快步而来,浓眉一皱,先往那娃儿的鼻息一探,发现她尚有微弱气息,随即将她抱起,拉开锦衣,将她塞入怀里暖着。
“爹!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快走,咱们带她去找大夫。”男人快步走回马车。
“好。”小男孩急忙追上。
一上马车,男人随即催促马夫驾车入城。
所幸,捡到女娃的男人正是应天府的首富尹至宝,就算进了城依旧可以快马急驰,才将那女娃在鬼门关前抢了回来。
回到尹府,男孩就在床边不停打转,只为了确定小女娃是否安好。
“老爷,怎么捡了个娃儿回来?她看起来——”
“娘,大夫说过了,只要好好暖着,灌她喝汤药,没问题的。”他眼也没抬地打断母亲询问父亲的话,接着干脆爬上床坐在女娃身旁,就算房里早起了炕炉,女娃身上已回复血色,他还是不住地用双手煨暖她。
“棠儿,这么说来,你是打算亲自照料她了?”尹夫人煦娘勾起甜柔笑意,坐在儿子身旁。
“我已经够大了,我可以照顾她。”尹于棠一脸豪气,完全没想过他才刚过六岁生辰,也只是个娃儿。
煦娘笑眯眼。“那好,娘就把她交给你。”
“好呀,往后她就是我的妹子。”
尹于棠上头只有两个兄长,他一直期待能有个妹子,可是爹娘都不肯给,现在八成是老天爷听见他在生辰时许的心愿,才特地送来妹妹给他。
煦娘笑着由他玩闹,认定他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他天生好动,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心,这回也多亏他的好眼力和好奇心,才能将这女娃给救回。
瞧那裹着她的包巾,布料粗糙破旧,可以想见八成是贫苦人家生了之后无法养育,才会遗弃在官道上,只是挑在冰天雪地里丢弃,心也着实狠了些。
“老爷,你怎么说呢?”煦娘望向自己的丈夫。
“都好,既然是他捡来的,就由他打理吧。”
“只是,该给她取什么名字呢?”
“丹禾。”
软软童语冒出,煦娘不禁低笑。“我的棠儿居然也能给人取名字了?说说,这丹禾的名字是打哪来的?”
“夫子说,士农工商,以农为重,要是没有农人耕作,即无粮,无粮则无商,无商不成工,无工又何以出士子?所以夫子说,食之物,乃天下之宝,谷物称为禾,所以禾是我的宝。”尹于棠晃着小脑袋瓜,说得条条分明。
“这夫子说法倒也挺特别的。”煦娘有些意外,毕竟放眼天下,百姓里头地位最崇高的是士而非农,但能教她这好动儿子说出一番道理,不啻为个好夫子。“不过,这个丹字是怎么来的?”
“丹就是药,也有红的意思啊。”尹于棠扯开女娃身上包覆的软巾,露出她瘦弱的胸口。“娘,你瞧,她胸口上有片红,就是丹,她又是用药给救回来的,所以取名丹禾。”
“傻愣子,姑娘家的胸口是能随便看的吗?”煦娘快手将软巾拉好,不再让半点春光外泄。
“可是娘,她是我的丹禾,有什么关系?”
尹至宝低笑出声,柔了柔儿子的头。“好,就是你的丹禾,往后你想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吧。”
“嗯。”小小的尹于棠用力地点了点头,还不清楚自己许下了多重的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尹于棠天天陪在捡回来的女娃身边,将她视作宝贝看待,就连喂食都要跟府里的女乃娘抢着喂。
“小少爷,你这样喂会烫着她的。”看着府中三位小少爷长大的胡大娘低笑。将小女娃抱在怀里喂食的小少爷,根本就是女圭女圭带女圭女圭。
“我会小心。”
“还是让我来吧。”
“我会。”尹于棠很坚持怎么都不将怀中人交出去,紧抱着她不放。“女乃娘,你去忙,丹禾交给我就好。”
“那好,就把丹禾交给小少爷了。”胡大娘看他让丹禾躺在他的肘弯,另一手努力地喂食她,不禁掩嘴低笑,缓步离去,打算回厨房再弄点适合小娃儿的膳食。
尹于棠一口接着一口地喂,看见小丹禾日日长肉,他就恨不得多喂一点,最好是隔天一醒,就长成可以陪他玩的大小。
“她就是你捡回来的娃儿?”
陰影袭来,伴随着细软嗓音,教尹于棠二话不说地将丹禾搂得死紧,压根没打算和人分享他的宝贝。
“于棠,你是打算把她给闷死不成?”另一道声音逸出的同时,已经向前一步将娃儿从他怀里抢出,果真瞧见小丹禾脸色已经发青。
“还我,丹禾是我妹子!”尹于棠大叫着跳起抢人。
“你这傻子,娃儿脸都发青了。”抱着丹禾的是尹家二少爷尹少竹,他看向身旁的尹子莲。“大哥,怎么办?”
只见他微扬起眉。“去叫女乃娘来。”
“好。”尹少竹急步而去,把女娃交给了大哥。
“大哥,让我瞧瞧!”尹于棠站上床缘,急着要将小丹禾抱回手中。
尹子莲将女娃递给么弟,看他轻拍着她的颊,见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紧眯着眼,小脸愈皱愈黑,于是他扳开她紧闭的嘴,不假思索地覆上,用力吸。
“……于棠?”他微愣地看着他。
“我以前听女乃娘说过,有时娃儿会梗住,要是挖不出来就用吸的。”尹于棠怞空说明,赶紧再低头用力地吸。
突地,小丹禾“哇”的一声,整口秽物都吐到他嘴里,随即扬声大哭。
“哭了、哭了!”他压根不在意满嘴秽物,吐掉后赶紧搂着她安抚,“哭了就没事了,小丹禾,你可以再哭大声一点,总比闷声不响的好。”
“……也没必要跟着她一道哭吧。”尹子莲取出手巾轻拭他的颊和唇。
“呜呜,大哥,我差点害死小丹禾了……”
六岁大的尹于棠松口气后,才知道害怕的眼泪鼻涕齐发,和怀里的娃儿哭成一团,有趣的画面让尹子莲忍不住笑出声。
当尹少竹拉着胡大娘前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胡大娘赶紧哄着丹禾,再喂她一些肉糜粥和羊女乃,总算是将她给哄睡了。
“小少爷,往后还是让我来吧。”她叹口气,直睇着哭肿双眼的尹于棠。
“可是小丹禾还那么小,我伴着她,她就不会冷也不会寂寞了。”
“屋里有炕炉,她哪里还会冷?”尹少竹往他头上赏了一记爆栗。“倒是你,好几堂课都没去上,夫子不开心了。”
“我要等小丹禾长大,陪我一起听夫子讲课。”他趴在床边,望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女娃,突地手指被那软女敕的小手握紧,教他一惊,随即又嘿嘿笑开。“瞧,她认得我呢,她要我陪。”
“你少自作多情,不就是个外头捡来的娃儿?”宁要外头来路不明的娃儿陪,却嫌弃自家兄长,这点,可让尹少竹有些不满。
“谁说小丹禾是外头捡来的娃儿?她是我的妹子!”声量一大,发现小丹禾嘤咛了声,尹于棠赶紧压低声响。“兄长照顾妹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要保护她。”
这宝贝可是他求了好久,老天爷才赏给他的,他当然要加倍珍惜。
“你傻了?她要是你妹子,也就是我妹子,哪里轮得到你保护?在这府里谁敢对她胡来?”尹少竹忍不住往他头上又是一敲。
“不对,小丹禾是我一个人的妹子。”他可不要跟别人分享。
“你!”
“好了,是你的妹子就你的妹子,我和你二哥决计不会跟你抢,但你要是再缺课,让夫子到爹面前告状,我也保不住你。”尹子莲淡声说,不愠不火的几句话,正好打中尹于棠的软肋。
只见他小脸皱成了一团,无比哀戚地在小丹禾粉颊上蹭着。“小丹禾,你乖乖睡,快快长大,哥哥带你一道听夫子讲课。”
“走了!”尹少竹无视他的悲伤,硬是将他拖走。
“二哥是坏蛋……”尹于棠低声哀泣。
“那你可错了,真正的坏蛋是会在这寒冻的天气,无情把你推进湖里,你想进湖里吗?”尹少竹的大嗓门响透了曲廊,凶恶的嘴脸惹得迎面走来的小丫鬟急忙逃开。“真的想见我变成坏蛋吗?”
“呜呜,大哥,二哥要把我推进湖里!”他紧抱廊柱,就怕二哥狼子野心,真将他推到廊底下的人工湖。
“别怕,大哥会把你捞上来。”尹子莲慵懒的走在前头,微勾笑时,俊美五官流露出陰柔气质,小小年纪已经展现天生月复黑的一面。
尹于棠低声哭泣。呜呜,难道就不能在二哥推他进湖之前先救他吗?所以他才说想要个妹子啊!软软的小小身躯飘散着浓浓侞香,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手足,哪像这两个兄长,只会欺负他……
因为怕其它小丫鬟不够细心,于是尹于棠亲自照料丹禾的生活,耐心教她说话,当听见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他着实乐得心花怒放。
之后,他又教她走路,牵着那软绵绵的小手,打定主意往后要牵她走一辈子。
等丹禾渐渐长大,他开始学怎么替女孩子绑髻、挽发,只因为他嫌弃府中丫鬟的双手不够巧;他教导她大家闺秀适当的应对进退,因为他希望她可以成为他心目中幻想的妹妹模样。
娘说,三个兄弟中,他长得最像爹,所以他长大之后,一定会跟爹一样风流倜傥,那么丹禾就一定要像娘那般娴淑端庄不可。
如今,十二岁的丹禾如含苞牡丹,一张瓜子脸上有着细细柳眉、狭长美目、秀鼻菱唇,不但粉面白腻,更是唇女敕润红。
在尹府,上上下下莫不视她为尹府的小千金,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尹于棠的照料之下,她琴棋书画无一不全,就连武学都颇有心得,甚至还会陪着尹老爷上商行学习经商之道,不仅能和商行掌柜对谈商事,所有商事变化,她听过不忘,甚至能进言改善,令众人哗然。
众人莫不惊叹于丹禾的才貌双全、冷静沉着,唯一可惜的是,她有那么一点点的——
“小哥哥,我真不懂。”放下正在读的《孟子》,丹禾叹了口气。
“哪里不懂?”坐在身旁的尹于棠侧首瞥她。
十八岁的尹于棠身形怞拔,高大俊美,一双深邃诱人的桃花眼如琉璃般闪烁。
丹禾很认真地看着他,好一会,更用力地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哥哥浓眉横扬,眼带桃花,面如冠玉,怎么……一本《孟子》,你到底要读几年?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男子有貌便无才?”
“……”尹于棠缓缓闭了闭眼。不用想也知道,他亲爱的丹禾妹子正在嘲讽他。“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丹禾会就好了。”
这些年,他可爱的妹子从牙牙学语到伶牙俐齿,进展得太快,偶尔他会被她伤得很痛,但没关系的,妹妹嘛,让她是应该的。
“是啊,我多学点,到时候上京考个状元,光耀门楣。”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很好,又酸他了。“有什么关系?大哥在四年前一举拿下解元,要不是莫名犯了大病,他现在早已及第,说不准都成状元了。反正,家里已经出了个解元,咱们又是仕绅之家,已经可以与官同起平坐,我又何必赴京?”
“是啊,只要能沾点别人的荣耀,小哥哥就满足了,真是好小的胃口。”她笑得水眸很冷,直瞪着他。“就连二哥哥的忙也不用帮,天天在家当闲人,要不就是在外头东晃西晃的,真是好标准的纨绔子弟。”
到底有没有神经呀?她话都说成这样了,他还没反应?是嫌她不够狠吗?
“谁说我天天在家当闲人?我可是天天在家陪你,为你洗手作羹汤。”他对她话中的讥讽压根不以为忤,只是轻掐了下她俏挺的鼻头,远远瞧见有丫鬟捧着木盘而来,又说:“瞧瞧我今天替你准备了什么。”
丹禾回首,便见丫鬟刚好走过拱门,一股青梅味随之扑鼻而来,教她嘴馋地咽了咽口水。
“小哥哥,你应该多陪爹爹到商行走动,而不是到厨房替我弄吃的,这些东西厨娘会替我准备。”她说着,眼却一直盯着青梅酿酥,完全忘了娘先前的万般嘱咐,要她多念念小哥哥,别老是游手好闲。
“厨娘有我细心吗?她知道我的小丹禾最爱吃的是什么吗?”尹于棠起身接过木盘,搁在她面前。
从小,她身边的琐碎小事都是由他一手包办,从头到脚,就连吃的、穿的,全都是由他挑选,甚至亲自下厨,这一切,就只为了哄她开心。
瞧,这会她不就笑得眉眼弯弯?那笑意柔进他的心底,让他在厨房里忙了一个下午也觉得万分值得。
“可是,小哥哥——”她不禁扁起嘴,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占用他太多时间,虽说她很喜欢他的陪伴,可是娘说这样不行,他得要多学习商事才行。
“三少,徐府千金在水榭外的穿堂候着。”丫鬟压根不知道她内心的挣扎,径自插嘴通报,就怕徐府千金在外等候太久。
尹于棠闻言,霎时瞪大桃花眼,随即看向丹禾。“小丹禾,交给你了,我先到外头晃晃。”话落,便一溜烟地跑了。
“小哥哥……”她还不及阻止,他已经跑得不见踪影,教她不由得垂下小脸,用力叹气。
完了,他这一走,怕是三两天又不回府,她要怎么把娘交代的事给办妥?
皱着眉,她突然觉得青梅酿酥也勾不起自己的食欲了,全都是因为那位不速娇客!
想了下,她随即起身。“青儿,别跟来。”
“是,小姐。”
丹禾走向拱门外的穿堂,有着雅致的小石桌和石椅,这里专门用来招待未持帖的访客。
只见徐洛可安坐在石椅上,一旁站着她的贴身丫鬟春娘。
这些年来,她只要一找到机会,便会到尹府走走,用意在哪,实在不须点得太明,然而她偏偏就是不对尹于棠的味,所以只要她上门,他二话不说就逃。
“徐姐姐。”丹禾走上前去,清冷唤着,正要靠近对方时又突地顿住,只因一股浓艳香气从堂里迎面而来。
皱起秀眉,她直睇着这些年装扮得愈来愈俗艳的徐洛可。
“好妹妹,三少呢?”她就坐在石椅上,冷眼睨着她。
“小哥哥不在。”
“是吗?这么巧,每回找他,他都不在?”徐洛可眉倒竖,满脸不悦。
丹禾眼皮怞动,皮笑肉不笑地说:“聪明一点的人都该知道,这样屡次扑空代表什么意思。”正因为知道自己开口说不了什么好话,所以她才不让丫鬟跟着,也算是给对方一点面子。
徐洛可眯眼瞪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姐姐,你今儿个艳丽动人,让花儿都自惭形秽。”她突道。
“咦?”
“也把我小哥哥给吓跑了呢。”丹禾掩嘴干笑,笑意中噙着几抹放肆。“徐姐姐,就算是妹妹求你了,小哥哥正要接手商事,正是繁忙之际,还请徐姐姐别三天两头就晃过来一次,吓得他不见踪影,让他老是在外流连不返,我可难对我娘交代呢。”
徐洛可闻言,蓦地站起身,正要发火,身旁的丫鬟春娘却先开口,“尹小姐有所误解了,咱们主仆两人过府,其实是来跟三少借桃花酿的。”
“桃花酿?”
“前阵子,尹府赏枫桂,三少不知打哪买来的桃花酿,香醇入喉,齿颊留香又不易醉,教受邀前来的我家夫人好生喜爱,而三少也允诺献上一坛,可都等了好一阵子了仍是没有消息,我家夫人才要我们特来取那一坛桃花酿,不知道小姐能否作主,将桃花酿交给奴婢?”
春娘口条分明,说得头头是道,还不忘朝自家主子使了个眼色。
丹禾垂睫寻思片刻。“好吧,你们跟我来。”她不知道小哥哥是不是真有允诺此事,但要是能趁现在把话说开,把事办妥,好让她们再没有机会过来,也是好事一桩。
于是,她领着徐家主从绕过春棠水榭后方的小径,朝靠近后门的地窖走去。
开了地窖的门,她缓步下阶,却发现里头太暗,想要回头取火把时,门却突地被掩上。
她急忙上前拍门,却听见外头不客气的奚落声。
“明明就是个弃婴,还敢在徐家千金面前作威作福,真以为自个儿是凤凰了?告诉你,你不过是没人要的小雀!”
每回她们到尹府,总是被这小丫头挡着,早已看她不顺眼,再加上她对主子大不敬,她便决定趁机教训她。
丹禾蓦地愣住,随即咬牙低斥,“你在胡说什么?春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关上门,还不快把门打开!”
“哼,没人告诉你真相,你就以为自己真是尹府千金了?”春娘低笑,在外头找了支扫帚顶住门板,让她出不来。“我告诉你,真正害尹三少变得无能的人就是你,要不是你,他不会无所事事地跟在你身边!尹三少从小聪颖,却因为你而开始懒于学习,造成他至今一事无成的人是你!”
“……你胡说!小哥哥只是疼我而已,因为我小时候重病过,所以他放心不下我!”丹禾义正词严的反驳,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那当然,听说是他捡着你的,那时候你只剩下一口气,是尹老爷花了不少钱才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徐洛可哼笑。“你的名字叫丹禾,你可知道意思?那是说,你只是个用药买回命的小杂草罢了!叫你丹禾,是要你记住恩情!”
徐、尹两家比邻而居,有着多年的好交情,丹禾是弃婴,是两家人知而不宣的秘密。而徐洛可会得知此事是因为前阵子和哥哥到尹府赏枫桂,哥哥欣赏丹禾的贴心,才月兑口说出丹禾虽非亲生,却和尹家三兄弟像极了亲生兄妹。
一想到这个出身不明的弃婴,每回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如今,她要一口气把以往受到的侮辱讨回!
“胡说、胡说!我是尹丹禾,是尹府的千金,我……你们快给我开门,否则我要爹爹跟徐家断绝往来!”她用力地拍着门。
“你要是出得来的话,大可去问尹府的资深下人,到时你就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实话了!”话落,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
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她不禁急得直拍门。“喂、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地窖靠近尹府后门,地属僻静,平常少有下人会从这里经过,而且窖里搁放的向来都是酒和易腐之物,冬天收集的雪亦放在这里,所以这里的温度要比外头凉上许多,此刻丹禾身上只穿着凉薄的衣裳,没多久就冻得直发抖。
她站在门前,望着阶梯底下的黑暗,不断摩挲双臂,不断地拍着门,也想着徐家主从说的话。
尽管觉得徐洛可的说法太可笑,但却又莫名的感到不安。
如果她只是个弃婴,尹府上下怎会对她这么好?尤其小哥哥待她,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如果她是弃婴……为何从来没有人告诉她?
但如果她不是,她们又怎能造出如此生动的谎?
疑问在心里扎下了根,她想要证实,却苦于被关在地窖里动弹不得。自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尝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这种求救无门的无助几乎让她快崩溃,直到她在黑暗之中,冻到失去意识。
当丹禾再清醒时,她感觉有人抱着自己,紧密的,不透半点风,搂得她浑身发烫,再也感觉不到半点冷意,而这股好闻的气味是非常熟悉的。
“……小哥哥……”
“乖,别开口,你唇都冻裂了。”
她张开眼,直睇着他泛红的眼眶。“小哥哥……你哭了?”
“……不是哭,是气得想打人。”他在府外过了一天,才被家人找了回来,告知丹禾失踪了。
家人和府里下人全都外出寻找,最终他心念一转,想起徐家千金可能是今日最后见着她的人,于是亲自到徐家一趟,才得知丹禾竟被徐家主仆给关在地窖里,待他将丹禾从地窖抱出时,早已过了两天两夜,她的唇不但冻得发裂,浑身还烧着高温。
目睹这一幕,教他目眦尽裂,心如刀剜,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愤怒。
“小哥哥,不可以……”她伸出手紧揪着他,被子随着动作滑落,惊觉被子底下的自己是浑身赤果,她羞得手忙脚乱。“小哥哥,被子、被子……”
“冷吗?因为你的衣裳湿透了,我得替你月兑下,裹上被子才不冷。”尹于棠心疼地替她拉好被子,紧紧搂着她。“对不起,小哥哥没在你身边,竟让你被人给欺了,小哥哥真对不起你。”
丹禾脑袋浑沌不已,却将徐洛可的话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尚未经过证实的话,正深深动摇着她这十二年来的生活。
“三少,老爷找你。”门板突地被人推开,是胡大娘慈祥的眉眼。“把小姐交给我吧。”
“不,你去跟我爹说,丹禾病着,我要陪她。”
丹禾闻言,心中发出尖锐警讯,扎痛了她。“小哥哥,你去吧,爹爹在找你呢,怎能不去?”
“可是……”
“没有可是,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一句我不理你,吓得尹于棠立即弃械投降。“好,我去去就来。”临走前,他还不忘嘱托胡大娘,“丹禾有什么状况,马上告诉我。”
“我知道了,三少。”她点头承诺。
看他又抚了抚丹禾的额,一副放心不下的模样,胡大娘不禁想,他应该会疼爱丹禾一辈子的,丹禾虽然名义上为尹府千金,但大户人家养女为媳的前例,也不是没有。
“好好照顾丹禾。”
“我知道。”
待他一走,胡大娘随即将门掩好,走到床前,拧了湿手巾往丹禾额面一敷。“小姐,三少真是疼你疼得紧呢,他先前气得要找徐家理论,要不是因你病得重,需要人细心照顾,他早冲过去了。”
丹禾只是直睇着她。胡大娘在尹府已经待了二十年,那么,她一定能够证实她到底是不是尹府的千金。
可是,她要怎么问,才能让胡大娘说出实话?
“小姐,身体难受吗?”察觉她紧蹙着眉,胡大娘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轻抚着她的手。“小姐,喝药好吗?会舒服些。”
“大娘……”她瘖嗓音一出口,胡大娘随即斥责起罪魁祸首。
“徐家千金也真是恶劣,竟将小姐关在地窖里,要是三少没想起徐家小姐曾过府拜访而跑去询问,又有谁猜得到小姐会在地窖里呢?她简直无法无天,会闹人命的。”不舍地抚着她玉女敕颊面,瞥见她被子底下的赤果肩头,才想起还未替她穿上衣裳,赶紧起身去拿她的替换衣裳。
“大娘。”丹禾忙将她拉住。
“小姐,怎么了?”
“大娘,小哥哥说我的衣裳是他月兑的。”
“是啊。”胡大娘不解地看着她。
“怎么可以?天底下有哪对兄妹是这般相处的?”
“有什么关系?你们是兄妹啊。”以往胡大娘虽对尹于棠太过亲近丹禾的举动感到不妥,但后来看见尹家人对她的疼爱,心想也许往后是要让她嫁进尹府,也就不觉得如何了。
“可,小哥哥说我不是他的亲妹妹。”
“咦?三少他说了?!”胡大娘不解低呼的同时,发觉丹禾倏地瞪大眼,这才明白自己在无意识下,将秘密说出了口。“是兄妹,是真的兄妹,小姐别胡想了。”她试着亡羊补牢,却已来不及。
“徐洛可说,我是被小哥哥捡回来的弃婴……我真是弃婴……”还是害小哥哥不务正业的凶手?
胡大娘闻言,眉头皱得极紧。“小姐,不管如何,老爷夫人待你像女儿一样,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又何必管别人怎么说?”她暗自气恼徐家千金竟连尹府的秘密都说出。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害了小哥哥。”丹禾心慌意乱却又力持镇静的告诉自己,必须想个法子阻止小哥哥再将心力放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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