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绾着端庄典雅的包头,穿着鹅黄色OL套装的梅庆雅走进一栋位于台北市中心的商办大楼。
这整栋大楼属于品诚企业所有,品诚企业专门经营汽车零组件的生产与内、外销,企业形象良好,股价更是表现优异,是不少求职者梦寐以求的公司。
梅庆雅觉得自己很幸运,一个星期前从人力银行寄出去应征秘书的履历表很快便收到回复,品诚企业的人事部通知她今天下午三点钟前来面试。
机会难得,对于这次的面试她斗志满满,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她甚至也规划好了,如果顺利面试上这份工作,将离开高雄,在台北租个小套房居住。
她从一星期前便开始准备面试资料,包括在校的优良成绩单,各种计算机证照,英、日检证书,中、英打证书。今天一早更是忙着做头发、化妆,对着镜子练习谈吐应对、微笑的角度,做足所有的事前准备。
面试者最忌讳迟到了,为了避免路上遇到突发状况而迟到,她特地算准时间搭高铁北上,提早一个小时到达品诚企业大楼,坐在一楼的咖啡厅里,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先演练面试过程。
*
吕晋洋今天一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早餐的三明治和红茶之外,直到下午两点他什么都没吃,等手头上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才发现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他只好来到一楼的咖啡厅觅食。
今年三十一岁的吕晋洋,五年前从父亲手里接下品诚企业,在公司担任总经理职位,虽然父亲仍是挂名的董事长,但在他对公司的事务完全上手之后就已呈现半退休状态,所有的事情皆由儿子全权定夺。
为了不让严格的父亲看扁,他常常忙得一天当两天用,很少休息、很少娱乐,总是工作第一、自己第二,要求任何事情都做到最完美;当然,他也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要求底下的员工,这也是他接手公司后盈余年年增加的最大原因。
说是来咖啡厅用餐,其实还是不离工作,吕晋洋的桌上除了热咖啡、熏鸡贝果之外,还放着笔电和手机。
吕晋洋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计算机屏幕。
当他收mail看见业务部上半个月的销售报表,淡漠眼神半瞇起,原就冷峻的脸庞更添严肃。
他拿起手机拨给业务部经理,语气冷冽地问:「张经理,我看见你传来的报表了,业务部的业绩报表显示从月初至昨天为止的业绩,比去年同期下滑百分之二……」说完,停顿不说话,等待张经理的解释。
电话那头传来张经理紧绷的声音。「这个……美国那边消费指数亮红灯,影响汽车销量,继而影响到厂商对零件的下单量。」
吕晋洋挑眉。「所以?」
「……」张经理开始脚底冒汗,无言以对。
吕晋洋深吸一口气,接着下令。「拟好可以增加铺单的客户名单,明天十点到我的办公室找我,我们当面讨论。」
挂了电话之后,他在行事历上记下这件事,然后继续透过mail查看各部门营运报告,但此时旁边传来的细微声音打断了专注的他——
「是的,我今年二十七岁,毕业于XX大学、XX研究所,主修企管,专长是英、日语口译,拥有十张以上的计算机证照,在校成绩是……推荐教授是……」
那是一个好听的女性嗓音,吕晋洋被那声音吸引,原本放在笔电键盘上的手不自觉停住,注意力也转移了。
他微微侧头,看见一名身穿鹅黄色套装的女子坐在隔壁,女子有着姣好白净的瓜子脸、柳叶眉、活灵活现的聪慧大眼,绾高的长发有几撮垂落在耳畔和线条优美的颈子上,更增添一抹性感韵味。
梅庆雅没发现有人在注意她,她正专心于自己的演练上。
她拿出随身小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自信的微笑,胸有成竹地对自己打气喊话。「加油!梅庆雅,妳做得到的,这一点都不困难,妳绝对可以通过面试的。」
吕晋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很难不猜到她是在准备面试。
不知道是不是要来应征品诚企业的工作?如果是的话,她大概会被录取吧!人事部用人的喜好他还算清楚,她看来挺有自信、有冲劲的,应该会过关。
他拿起咖啡啜饮一口,正想着时,那女子收拾包包,怀里抱着一迭资料起身准备离开。
鹅黄色的窈窕身影经过他桌旁的走道,不幸的意外就此发生——
她撞到了他准备搁回桌上的咖啡,黑咖啡洒出杯外!
「啊——抱歉!」梅庆雅惊呼,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裙子遭殃了,沾上黑黑的污渍,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眸。「啊!我的裙子!」
天啊!这样怎么去面试?
「啧!」吕晋洋的注意力不在小姐的裙子上,他看的是另一样东西——他的笔电!
他连忙怞起桌上的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溅到笔电键盘处的咖啡。
「你……」梅庆雅一只手僵在半空中,讶异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拿餐巾纸是要给她的。
她干笑两声,自找台阶下,唰唰唰!自个儿认命地怞了餐巾纸擦拭裙子上的咖啡,问题是咖啡污渍没这么好清理,经过擦拭之后,痕迹反而越来越明显。
她脸色铁青,心情低落到极点,不经意地瞄了眼那完全不理她的男人,发现这男人十分英俊。
浓眉挺鼻、眼神清明炯亮,微抿的薄唇透出刚毅气息,一身合宜剪裁的西装,举手投足尽是尔雅的气韵,光从外表判断,就能看出这个人的背景肯定很好,一整个贵公子又冷又酷的fu。
但是,这时候她没有心情欣赏帅哥,时间不对、状况不对、咖啡泼到她的裙子也不对。
这男人表情看起来好像很不爽,她赶紧道歉。「先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碰到你的桌子,你的笔电没事吧?」
她是看不出那一小滴咖啡会对笔电造成什么影响啦!但基于礼貌,她还是关心一下。
然而,吕晋洋表情严峻,没响应她,兀自仔细检查笔电有没有当机,他工作上的重要文件可禁不起一丁点的损失。
好冷~~
梅庆雅被冷到了,是怎样?有那么宝贝吗?笔电是他的情人吗?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基于是她撞到人家的原则下,她自知理亏,准备掏钱赔偿。
「抱歉,害你的咖啡没了,你点的是什么咖啡?我还你一杯。」说着,转头就要朝服务生招手,想赔他一杯咖啡。
吕晋洋淡然开口拒绝。「不必了!咖啡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笔电里头的文件,要是救不回来,就算妳还一千杯咖啡也赔不起。」
梅庆雅一听,愣了半晌,火气马上就上来了。
有没有这么机车啊?
害他的咖啡洒了确实是她的错,可是她的裙子也因此弄脏了,她也道歉了,更表达诚意要赔偿咖啡,有必要这么得理不饶人吗?
「先生,我很抱歉我不小心撞到了你,但是走道那么窄,难免有意外;而且说真的,我的裙子黑得更大片,而你的笔电很好,安然无恙,只是沾到一小滴咖啡而已。」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小小的缝。
论损失她还比较严重好吗?
吕晋洋挑眉冷冷地问:「所以?」这是在跟他理论吗?
梅庆雅瞪着他,很想开口大骂,但眼前她得先赶去面试。
她举高双手,深呼吸控制脾气。「OK!没事,没有所以,既然你不需要我赔咖啡,那么不好意思,我面试要迟到了,先走了。」
说完,她急急转身离开。
吕晋洋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意外这女人并不怕他的冷言挑衅,通常他摆臭脸时很多人都会紧张到不知该怎么说话。
好女不与男斗,梅庆雅忍着不发脾气,看着腕上的手表已经指到两点四十五分的位置了,急着要去买一条替换的裙子。
她走出咖啡厅,过马路来到对街的服饰店,从门面看起来似乎是高消费的店家,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面试第一印象最重要,她咬牙心一横,这笔钱不花不行。
吕晋洋的目光忍不住追随她,看她冲进对街的服装店,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又推开服装店的玻璃门出来,这时下半身已经换了一件黑色窄裙,然后她踩着小碎步,往公司一楼的电梯区直冲而去。
他若有所思地沈吟,姑且不论刚才的意外是谁对谁错,总之她因此迟到倒是真的,心念一动,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人事部主任。
「喂,我是吕总。今天下午是否有一场面试……秘书?好,我知道了,麻烦帮我一个忙,等会儿会有一位穿鹅黄色上衣、黑色窄裙的小姐去报到,不要因为迟到而剔除她的资格,是我耽误她迟到的……没关系,不用让她知道我有交代,也不必刻意通融,就照一般程序面试,该用则用、该斩则斩。」
他语气冷硬,公事公办地交代着,帮那冒失的女人保留面试的机会,却不干涉人事部主任的决定,如果对方真是人才的话,自然会通过人事主任那一关,进入品诚企业。
*
晚上八点半,梅庆雅搭高铁从台北回到位于高雄的外婆家,父亲早逝的她从小跟着母亲搬回外婆家同住,舅舅、舅妈一家人则另外在附近有住所。
她一进门,踢掉高跟鞋,大声嚷嚷:「妈、外婆,我回来了,啊~~天啊!今天紧张死我了。」
说完,她伸手松开绾了一整天的长发,任由鬈曲的波浪长发披散在背后,接着往沙发上一倒,一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疲惫模样。
「面试得怎么样?」母亲笑着走过来问她。
「不知道,说一星期后才会通知。」很多大公司都是这样的,有没有录取不会马上有结果。
「没问题的。」母亲拍拍她的手,微笑地给她支持鼓励。「我的女儿做什么事让我躁心过呢?妳样样表现都很优异,没有公司会不要妳的。」
梅庆雅听着母亲安慰的话,为了准备面试而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最好是这样,对了,妈,如果我应征上了就要搬去台北,家里只剩妳跟外婆,OK吧?」
梅母点头。
「当然OK,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况且妳舅舅他们就住附近,有什么事也都可以互相关照,妳别担心我们,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可别轻易放弃。」
「嗯!妈,谢谢妳~~」
梅庆雅搂着母亲的脖子道谢,母亲的教育方式采取自由放任,总是鼓励她有梦就去追,而她最喜欢母亲这一点,因此母女俩的相处方式就像朋友一般,她有事都会跟母亲讲。
「对了妈,我告诉妳喔!今天我真的很倒霉,面试前遇到一件……」
正要跟母亲诉说今天遇上的倒霉事时,一个柔柔软软的嗓音打断了她。
「庆雅。」
吓!一听见这声音,梅庆雅立即从沙发上弹跳而起,顺着声音看去,惊喜地看见预想中的人。
一个身形娇小,穿着典雅小洋装,留着清汤挂面黑直发,面容白女敕精致得宛如陶瓷女圭女圭的小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芷琳!」是跟她年龄相差四岁,感情很好的表妹何芷琳。
「妳怎么会来?」梅庆雅开心地冲过去拉住何芷琳的手,表妹在台北当儿童钢琴老师,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她了。
何芷琳抿唇浅笑,说话温柔细语。「我请了一些假,想回来陪外婆、阿姨和妳住一阵子,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一百个可以,芷琳,晚上睡我房间吧!我们挤一张床,好好聊个通宵。」
身为独生女,没个可以聊天谈心的姊妹一直让个性外放的梅庆雅很遗憾,所以一有机会,她便想和何芷琳天南地北地聊天;对了,今天遇上的乌龙事也一起告诉她,让她来评评理。
此时梅母却开口提醒:「庆雅,晚上别拖着芷琳太晚睡,她……身体不能熬夜。」
「嗄?」梅庆雅先是疑惑,仔细观察着何芷琳白皙的脸色,问道︰「芷琳,妳该不会整天躲在家里练琴当宅女吧!都没在晒太阳是不是?肤色好白喔!而且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了。」
何芷琳眉心带着淡淡的忧郁,没有马上回答,梅庆雅转头看见母亲在一旁眨眼暗示,聪明地住了嘴,没有再追问,马上转移话题。
「芷琳,走,我们去找外婆,等一下她会去附近公园散步,我们陪她去,妳很久没来了,这附近变了很多……」
她边说边拉走表妹,心里知道表妹突然来访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没关系,找机会她再私下问。
*
晚上十点,梅庆雅和何芷琳窝在床上谈心。
「庆雅,听阿姨说妳今天去台北面试,结果如何?」
「厚!说到这个我就一肚子火。」梅庆雅想起面试前的意外插曲,满月复牢蚤不吐不快。
她双手握拳,激愤地说:「原本我是信心满满地去面试,结果在咖啡厅时真的很衰,不小心撞到别人的桌子,那人的咖啡就倒了,弄到我的裙子和他的笔电,我跟他道歉,要赔他咖啡,可是对方很机车,不要咖啡就算了,一直摆一副臭脸,我气得快爆炸了,要不是急着去面试,我一定跟他大吵一架……」
梅庆雅越说越生气。
「我还跑去买了一条两千多块的裙子换穿,那笔钱根本就不该花的,我真是损失惨重!」对一个还在找工作的人来说,这笔钱花得她很心疼。
何芷琳一贯温柔地说:「听起来那个男人让妳印象深刻。」
梅庆雅咬牙切齿地说:「何止印象深刻,我猜他可能也是那家公司的员工,如果我应征上了,就不要让我在同一栋大楼跟他狭路相逢,否则我就……」
「就怎样?」何芷琳温婉地轻笑出声。「妳也只是口头说说,才不可能真的对那个人怎么样。」
她很了解表姊的性子,纸老虎一只,嘴巴硬,但其实心肠很软。
「这倒是,我也不能怎样。」梅庆雅耸肩,她确实不能怎么样。
何芷琳问:「对了,妳去应征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哦!妳也许有听过喔!」一说起她去应征的大公司,梅庆雅可是兴致勃勃。「是一家叫做『品诚』汽车零组件的内、外销公司,规模很大喔!」
「品诚?」何芷琳掩嘴惊嚷,脸色倏地刷白。「庆雅妳说……那家公司叫品诚?」
被她的表情吓到,梅庆雅紧张地拉过何芷琳的手,急问:「妳干么?怎么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我……」何芷琳咬唇,温柔的双眼忽然水光盈盈,下一秒,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芷琳!」梅庆雅惊呼,赶忙怞面纸给她拭泪。「怎么突然哭了,发生什么事?」
想不到何芷琳哭得不可收拾,扑倒在表姊怀里痛哭失声,直到哭累了,才说出她离开台北来高雄的原因。
她哽咽地说:「庆雅,其实我认识品诚企业里的人……」
「妳认识?这么巧!」梅庆雅很吃惊。
「对!我认识,而且,那人是我的男朋友……他是品诚企业董事长的儿子,我们是在赛车场认识的,虽然他父亲是大公司的董事长,但他没有接受父亲安排的工作;他喜欢玩赛车,而且玩得很出色,我瞒着爸妈跟他交往,不过后来还是被爸爸发现了。庆雅,妳知道我爸爸的个性有多严谨守旧,他很反对我和那个人在一起,觉得他不可靠、吃不了苦,又爱玩赛车,随时都会受伤,以后我会整天提心吊胆……
「他知道我的压力,为了不让我在爸妈面前难交代,他改变了自己,跟他父亲妥协,进入自家公司工作。他很努力想做出好成绩,证明他不是只会玩赛车的纨袴子弟,但是爸爸就是不相信他;那天,有一场很重要的赛事,我想去替他加油,可是爸爸不让我出去,还没收我的手机、切断我所有对外联络的方式,我爬窗户偷溜出去找他,但是来到他住的地方却看见……」说到这里,何芷琳双手掩面,哭到说不下去。
「看见什么?」梅庆雅拧眉,听得都紧张了起来。
「我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两人都没穿衣服……我心痛到怎么离开那里的都不知道。」至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心脏怞痛不已。
「……」梅庆雅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十分震惊。
「而且……」何芷琳又说。
「还有而且?」梅庆雅声音扬高。
「我后来才发现我怀孕了……」
梅庆雅快晕倒,瞪眼大喊:「妳什么?怀孕?!」情况更糟了。
「不过……」何芷琳眼帘垂下,忧郁地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
「不过什么?」梅庆雅很紧张地问。
何芷琳黯然神伤,缓缓地说:「流掉了……我在马路上失神地走了很久,脚很酸,等到再也没力气走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当时只觉得肚子痛,等回到家之后,月复痛加剧,我爸妈送我去医院……总之我不只失去了他,也失去了孩子……爸爸怕丑事外扬被邻居议论,所以安排我这段时间住外婆家。」
泪痕仍挂在何芷琳脸上,现在的她脸色灰暗惨淡,犹如一尊没有灵魂的破碎布女圭女圭。
梅庆雅看了好心疼,她张开双手紧紧抱住表妹,声音哽咽地说:「芷琳……没事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