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恩琪不再计算时间。室内光线从明亮到暗沉,她便点了一盏灯,缩在陰影里,抱着膝盖动也不动,偶尔喝口水,调整腿姿,继续呆坐;当光线又从暗沉转为明亮,她便关上灯,让阳光覆满室内,即使双眼布满血丝,思路却愈来愈清晰。她搓了搓凉冷的左颊,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先後打开两扇门,那偎靠着门框的一团身影冷不防跌进门内。
「进来吧。」
三个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儿攀扶着墙面站起身,适应了好一会才让酸麻的双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是滞留在门外一夜的结果。田碧海回身关上门,低垂着头,站在客厅中央,千言万语却只能欲言又止,当心心念念获得谅解的机会到来,她反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不必再来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闪着不可逼视的精光。「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田碧海气势一再萎缩,就是这般委曲求全,彷佛真做了什麽愧悔的事,让向恩琪的愤恨更难平息,随之滋长的屈辱感愈发茁壮,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锐,但她的好强使她坚持一种姿态,绝不歇斯底里,她甚至带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说过了,你昨天在门外重复了很多次,是他主动的,你拒绝过很多次,不是吗?」那奇异的微笑挑动了田碧海更多的惊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锲而不舍,」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过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後,真的一心只想为我出口气吗?你没被他吸引吗?」
「……」她愣住,冷瑟的语气让她迷惑,爱情真能让所有东西变质?
「如果只想对他略施薄惩,为什麽你收手之後,还继续和他见面?」
「……」因为她拒绝不了他。
「你有很多机会告诉我的,但你没有,你让这件事持续下去,到再也掩盖不了,你认为是谁的错?」
「……」是她的错。
「碧海,你这麽难过,到底是我还是他让你万分为难?」
「……」她闭上眼。
「你什麽都不说,叫我怎麽和你沟通?」向恩琪又笑。「这样吧,老实告诉我你爱他吗?」
她倏地抬起头,怔怔看住向恩琪;对方侧着头,那神情像在等待聆听一个有趣的秘密,浓翘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说,那就是爱喽,那你还想我谈什麽呢?祝福你们?」
「不是这样,你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和他——」
「唔,没办法?」向恩琪视线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对方那只手,食指上的那一点晶亮掩不住它的光华,她的表情瞬间变幻莫溯,最後却只对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着它来向我求和?」
「不是!我没答应他——」她惶急地试图扯除那枚戒指,彷佛在和她作对,她的一截指节因她激烈的撇清动作而愈形红肿,月兑卸反而加倍困难。
「别忙了,它就是想跟着你,不喜欢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轻松道。
「要我怎麽做你才相信我从未想伤害你?!」她激动大喊,发现向恩琪相当震惊,又挫败地掩住脸,不停後退。
几秒钟的静止,像被冻结的时光无限延长,两人相对伫立,彼此都在悔恨,无数个一念之差造就了她们的命运,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但她们曾相濡以沬多年,过去那段时光,两个人的内心从未设想过她们之间的牵系可能脆弱如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伤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态恢复平静,语调异样的平和:「看着我。」
田碧海移开手掌,目光充满对过去的眷恋不舍。
「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声问。
「……」田碧海没出声,但点了点头。
「任何事吗?」
田碧海垂下视线,咬牙道:「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
「不,就答应他吧。」
她惊愕难言,无法置信。「你说什麽?」
「答应他的求婚。」
「你疯了?」
「宋子赫一直以来总以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舍弃他想舍弃的,就让他这麽认为吧,你不是说你不爱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软的声调为何显得咄咄逼人?
「他将会明白,他永远也得不到你。依他的个性,他不会强求女人的,到时,你就提出离婚的想法。据我所知,宋家爱面子,一定不会让他如愿,进退两难,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着好友美丽的脸,即使部分被胶贴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致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丽五官,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残忍?「我呢?到时候我呢?」她木然问。
「既然不爱就不会伤心,你坚持离开,谁也拦不住你。」
「这太疯狂了。」她忙不迭摇头。
「可他转身就忘,不断让女人伤心,怎麽没人说他疯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吗?」
田碧海别过脸,拒绝再讨论这个荒谬议题。
向恩琪安静地观望她好一会,忽然心念一转,不以为忤了,她绽开久违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刚刚失控了,这太难为你了,就当我没说过,你千万别怪我,我们不说这个了,不该为了一个男人争吵——来,你替我看一看,我现在伤口的复原情况,画淡妆能不能遮住?」她兴致高昂地拉着田碧海挤到卧室梳妆台前,轻轻对镜揭除美容胶,再以俏皮的眼神徵求好友意见。「怎麽样?是不是好很多?」那亲腻就像她们以前一样。
像她们以前一样,彼此不曾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两眼潮湿不能自己。她到底对向恩琪做了什麽?她以指头轻抚那一抹为情而伤的创痕,它将随时间愈来愈淡化,愈来愈不留痕迹,如同宋子赫对每个女人的注目,以及对她的一时爱恋;但眼前这个女人曾不顾一切为她搏斗,延续了她的生命,当她像个破败的布女圭女圭被一点一滴夺取生命力,当她尽全力也撑不开充血肿胀的眼皮,无能再看这世界最後一眼时,是这个女人不停地大声嘶吼拉回自己泯灭的意识,保持清醒直到救援来到,她不该忘、也未曾或忘,是爱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励地对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趋前拥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没忘记,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搁在她肩上,也回拥她,甜笑却慢慢从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丝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谁知道我的痛?
*****
宋子赫喜欢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宁静地独处、偶尔发呆的模样,不经意泄露出接近原始无武装的她。他看了一阵都不餍足。隔着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脚椅上,两脚规矩置放在底下金属横杆上,一口一口啃着三明治,间中配一口热咖啡,她吃得很专心,直到有人打扰了她,一名年轻高大的金发洋人,穿着是典型的背包客,背着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带咖啡和地图,向她问起路来。她有礼周到地指示,年轻人显得很高兴,和她攀谈起来。观察他们的嘴型,後来似乎皆以英文交谈,两人谈得颇起劲。他枯候了许久,年轻人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按捺不住,迈步跨过马路,推开咖啡店门,绕至她的另一端坐下,迳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问:「吃完了吗?」
她吓了一跳,年轻人见状,识趣地向她道别,她体内扬起一阵快节奏心跳,又意外又尴尬。「怎麽知道我在这?」
「小苗。」他简单答,
「喔。」然後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搁着不动,若有所思盯着骑楼行人,啜着咖啡。
他瞄了她左手一眼,戒指好端端在无名指上。他唇畔泛笑,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告诉我你没事。」
「……我没事。」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尽是关心。
「恩琪她——」
「都没事了,你不用躁心。」她赶紧接口,似是不愿多谈。「她都谅解了。」
这答案令他极为意外,他以为将有一番周折得面对,女人之间的幽微心理的确不是他能轻易懂得的。
「那晚谢谢你了。」她换个话题,眼神里含着少许腼腆。
「你衣服在我那儿,已经洗乾净了。」
「喔。麻烦你了。」她面颊终於染起了红晕,心里又起了纳闷,他必然见到了她的部分身体,为何没有提出疑问?
「以後别偷偷溜走,我会担心。」
「喔。」
「我能每天醒来都看得到你吗?」
「……」她转动着咖啡杯,默然不语,心跳频率却不停加速。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她急忙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盛载了各种交错的情绪,黑眸不停漾动,唇几度开闱,终是徒然,她说不出只言片语。
她记得曾在这里目睹他穿越马路,和当时的女友邓欣约会;她以为她和他这一生仅有的关联就是恩琪,从未想过眼前的男人会开口向她求婚。是什麽样的念头让他停止了寻欢,愿意安定下来?
「你老是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叹气。
他不以为意,右掌捧住她後脑勺,不顾左右目光,轻轻吮吻她的唇,眷恋了几秒才分开。
她紧抿留有他印痕的双唇,整个面颊发热,试着开口:「你该多考虑,我不会是你理想的伴侣。」
「我更不是什麽理想伴侣。」他啄吻她,厮磨着她的鼻尖。「我们一起努力。」
他正面搂紧她,突然轻笑。「你好像很紧张,你在发抖。」
「我有点冷。」她撒谎。天知道,她是如此喜欢他宽阔温暖的怀抱,她至今还不太明了自己哪点吸引了他;也许爱情真的没什麽道理,她忍不住对他耳语:「我不想让你失望,也不想伤你的心。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心,你已经得到了,应该不会有遗憾了,现在数到十,你走吧,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轻微震动了一下,她感受到了,闭起眼在心头默数,速度刻意放慢,延长不会再有的拥抱,数到八,他霍然起身,凝重地俯看着她,她胃一度紧缩,却极力保持笑容。「你走吧,我都能谅解,很高兴认识你——」
他一语不发捉住她手腕,转身拖着她离开,她惊讶不已,不明就里踉跄跟随。他连自己的车也懒得取了,路旁招了计程车,便把她一把塞进去,即使了解他想做就做的作风,她还是不得不问:「你想去哪?」
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直到下了车,两人站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前,她看了指示牌,一头雾水问:「没事来法院干嘛?」
「公证。快又有效,免得夜长梦多,你又老和我说些名其妙的话。」他牵起她就往里头走。
「你昏头了,证件都没有带怎麽结婚?」她啼笑皆非。
「说的也对,」他停下脚步。「那麽先登记也好。」
「宋子赫,」她万分无奈叹了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别闹了。」
他紧紧揽住她,彻底松了一口气,笑了。
*****
他们如期结婚了。
一场低调不张扬的婚礼,依宋子赫坚持,仅邀请少数至亲参加,远房亲友及公司同仁多半是靠口耳相传才知悉。没有惊喜设计的请帖,没有别开生面的排场,超乎许多人的想像,宋子赫竟然被套牢了;而且据传对象并非美艳不可方物,这一点让宋家子字辈的男人甚感安慰,因此即使未被点名参加婚礼,也欣悦送出昂贵礼物衷心祝福这对新人。
田碧海是在之後的一些小型家庭聚餐慢慢被介绍给宋家各房子弟的。她太过素净恬淡,总引起初见者的多方揣想,有些人不免往她小月复多瞄几眼,企图找出让宋子赫收心的见不得光的原因作为八卦话题。
她并不沉默寡言,不需要宋子赫随侍在侧,可以适时谈笑风生,参予各种话题;重要的是她懂得自嘲化解某些玩笑,因此场面没有尴尬过。几次经验後,宋家人似是渐渐有所悟,田碧海的确不太一样,至於不一样在哪里,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她毫不困难地融入了宋家。
宋思孝夫妇自然是高兴的。能让人丁单薄的二房尽快开枝散叶比风光的婚礼来得重要,唯一镇定如常的是老女乃女乃,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异议,只在婚礼的空档对宋子赫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小子,苦头还没吃够啊。」宋子赫一反常态地笑而不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新房设在宋子赫住处,他提议过搬至山上那栋新屋,开始新生活,钥匙也名正言顺交给了她,但她婉拒搬迁,她说:「这里很好,不必迁就我。」
「你不介意这里有我单身生活的痕迹?」他暗示那些进出过这里的女友们。
「谁没有过去?」她不以为然。「我希望你住得开心。」
「我更想看到你开心,想搬时再告诉我。」
她没有太多身家,只带了四季换洗衣物和几箱书入住,简素得像随时可以打包走人的旅人,日用品亦很少添加,多半使用他住处现成有的,她毫无改变这个家的念头,他一一看在眼里,没有发表意见。
令他比较意外的是,田碧海提出了蜜月旅行的要求。她说:「就我们两个,五天就好,好不好?」他当然热诚附和,这是项令人喜出望外的提议。他原以为她不热中这回事,她接着说,「就北海道好了,天冷,不必穿泳衣,我身材又不辣。」他明白她选择的理由,她无法坦荡荡着泳衣。
「还有,我想跟着旅行团走。」因为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很像普通的新婚小夫妻。
後来他了解了她所谓的「就我们两个」的意思。那是一种释放,到了外地的她,和在台湾时判若两人。她眉头舒展,喜笑连连,言谈举止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爽朗,认真地看待每一样惊奇的事物,配合地买了一堆在他看来不够精致的当地土产,和其他团员说话毫不修饰,大口喝酒,大口吃串烧,像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孩坐在花园栏杆上晃着两条小腿等他从饭店大厅出来;趁他睡着,花了半个钟头和同团的孩子们在旅馆外堆个巨大的雪人,拍了好几张纪念照,冻得直打哆嗦亦不退缩。他站在窗内往外观赏,仿佛看见了那张旧照中短发的她,充满热力,永不言倦。
不能称之为改变,他知道那是原本的田碧海,只有在陌生的地域才能尽情显露出来。她让他回溯了一遍过往的她。
可以不穿泳衣,但是不能永远不泡汤。行程第三天的晚上,尚未用过晚膳,她穿着日式浴泡坐在窗边,充满遗憾地看着近夜的绵绵飘雪自言自语:「真想去泡个澡。」
他听见了,从後搂抱住她,笑道:「这有什麽难的,附近有一个露天池,那里隐蔽,天又黑了,现在大部分人都去用餐了,我们一块去吧。」
她怔怔回望他,大为迷惑不解。「你怎麽知道我——」找尽藉口不涉足公共澡堂?
他亲吻她耳轮,看着窗前逐渐被落雪覆盖的桦树枝桠,平静道:「你是我妻子,我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静静偎靠他,暗闻他的特有气味,淡淡勾起嘴角。「但现在下雪,好冷。」
「怕什麽,温泉是热的。」
她踌躇半晌,忽然走到三步远的地方,面对他站直,低头拉开浴袍系带,将浴袍缓缓褪到脚边,那副从未主动在他面前敞露过的躯体,除了单薄的内裤,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帘。长时期未受日照的雪白肌肤,适切隆起的美好胸脯,平坦紧致的小月复,纤细的肢体,以及一道道破坏画面、无可忽视的旧创,他仅以目光自由巡礼,一遍又一遍,但不动声色,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没有发出疑问。
「我以前受过伤。」她简短地解释,眼含泪光。「我不想引人测目。」
「不用担心,慢慢会好的。」他跨步向前,亲吻她的额心,再环抱住她。「你很好看,但是我不能看太久,我怕走不出房间去泡澡,可不可以晚上再让我看?」
她破涕为笑,腾出一只手揩去沿着颊边掉落的泪水。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晚,雪花在他们头顶上方漫飞,落入水里片刻消融,面颊虽冰冷,心却是暖的,身体被热烫的泉水包围,她像被误按了某个机钮的女圭女圭,不停地咧嘴大笑,不停地亲吻他,不停地拍照,不停朝他扔雪球,将难以言传的感受一一烙印在相机记忆卡里。
「这样的幸福已经足够。」那是她悄悄对自己说的一个秘密。
*****
蜜月假期结束,开朗的田碧海像机钮被扳回原始设计的女圭女圭,变回原本持重端庄的模样;不一样的是,她每天尽量排开工作,回家努力作饭。
每一餐都费尽心思,让宋子赫怀着期待的心情提早回家。他总是看到不一样花色的桌巾上摆着三菜一汤,皆用她收藏的成套器皿装盛,形成美丽的画面。令人惊喜的是,她的厨艺足以匹配这些菜式,让进食成为他一天中最快乐的事。
「你工作不轻松,不必每天作饭,我不介意的。」她花了多少心思取悦他?
「我喜欢看你吃。」她若有所思地笑,很满足的表情。
她不仅喜欢看他吃,还替他熨烫衬衫、铺床叠被;她也包办了洗衣拖地,为他泡茶煮咖啡。她没有停歇的时刻,一边还能不停和他说话,天南地北地聊,不让他有太空闲的时光。他对她的太过「贤慧」没有意见,他只是困惑地板有需要天天光可监人吗?这使她一沾枕不到五分钟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觉到天亮。
他非常识趣地配合她入眠,绝不干扰她,也不向她投诉,只是将近一个月清纯的共眠,老是望着她背影乾瞪眼的他感到了未被填满的空虚。他思前想後,发现问题出在田碧海对妻子的角色扮演得太过火,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无从和他培养气氛。
这不是太难解决,他自有对策。
这天田碧海六点钟准时到家,刚进门便对满室浓郁的料理香味感到讶然。她快步踏进厨旁,一身犹是上班衣装的宋子赫正在盛菜,她放下手中刚添购的食材,满眼存疑对着他问:「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换我来,你别忙了。」他兴致勃勃地试汤。
「唔。」她不置可否,扫了一眼那些下过功夫的菜色,问道:「你又搬救兵啦?」他绝无这等好厨艺。
「你下次可以不要这麽聪明麽?」他佯嗔道。
「你觉得李嫂做的菜比较合你胃口?」她追问。
「当然不是。谁比得过你?」他吻了她一下。
「下次别这样了,这是我的工作。」出乎意料,她面无喜色。
她接手後续的布菜程序,但看得出来,她的欣悦程度锐减了一半,话少了许多,这情况在她饭後发现平日的家务工作已由李嫂代劳时更为显着,她饭後茶也不喝了,直接进了卧房,将他的衬衫一件件取出熨烫,那严肃的神情和两人初识时一样。他百思不解,沐浴时沉思良久,各种念头转动,最後他扬声唤:「碧海,帮我拿浴巾。」
她毫不怀疑地走进浴室递上浴巾,视线巧妙地未落在他身上,因而当他攫住她手腕将她扯入浴缸时,她结结实实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又被一个重重的吻堵住,吻得她心惊胆跳;她用力挣月兑跳出浴缸,湿重的衣衫不断向下滴水,她狼狈不堪地叱道:「你又来了!我还在烫衣服,你瞧你——」她无奈跺脚,见他兀自笑不可抑,知道埋怨无益,只好站至角落背对他月兑下湿衣裤,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那块浴巾裹住自己。他大步跨出浴缸,将她扳转正对,复扯去浴巾,再次俯吻她,近乎果裎相贴的事实使她头晕目眩,他强劲的手臂一勾,就把她轻易挟带出浴室,她情急大喊:「我还再烫衣服——」
「不准再做任何事。」他随手拉月兑熨斗插头,不管两人一身湿漉漉,他贴着她倒在床上,上方吻得柔情蜜意,下方手指却灵巧无比,充满情慾地在她每寸肌肤上游走,并且在她来不及回神时,除去两人间仅存的隔膜。他们第一次彻底触碰了对方,她心慌意乱不肯配合,两人片刻後都剧烈喘息,一个因为无名的惶恐,一个因为必须手脚并用排除障碍;但毕竟抵不过男性的体能优势,加以没有充分理由拒绝,她终究妥协,在他富含经验的技巧带领下,原始的反应渐被引发,不知不觉开始回吻他,心跳激昂得全不受控,几乎不能顺畅呼吸,他轻笑出声,继续在她敏感部位撩逗,在她耳畔低语:「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那句话似一记警钟,体内沸腾的血液迅速降温,她睁开眼,大口呼吸,胃部奇异翻腾,他并未觉知,顺理成章地就要与她结合。在那一瞬,她猛然推开他坐起,捣住嘴,忍耐了数秒,终於奔进浴室,对着马桶剧烈呕吐。
他脸色自红转白到铁青,无限挫败地听着她反胃的声音,默默取出衣物穿上,再拿了件她的长外衣,走进浴室,披覆在她肩上。她捧着额头,不愿正视他。
「好些了吗?」他拂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
「对不起。」
「没关系,慢慢来。」他扶起她,替她洗净面庞。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没关系,你又替我添上一笔前所未有的记录了,」他笑着自嘲:「不过这才有挑战性,对吧?」
她抓紧胸前衣襟,困难地启齿:「我没有办法,以前我——以前在国外——」她停顿住,蹙眉,不再揭露更多。
「不要紧,你想说再说,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侯不到她的主动告白,他替她解围。
「你不想知道为什麽?」
「不管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
她抬起头,迷惘地抚模他的脸。「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他的耐心似黄金般有无比的延展性,和追求她那时的任性积极颇不相容。
「你原本想像的是什麽?」他故作好奇。
「……我很好奇,你曾经爱过谁麽?」
两秒的失神,笑容随之隐遁,再出现时多了几分勉强的意味,他低声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冷不冷?乾脆冲个澡吧。」
他第一次这麽迅速地背转身离去,那又是她所不知道的部分。她靠着墙,懊丧地捣住脸,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失去这个男人。
*****
她摆好碗盘,添上两杯红酒,动作细心认真,但始终没有抬眼回应对方的眼神。她端正坐好,朗声道:「吃吧,试试我的手艺。」
向恩琪敛起观测的目光,依言拿起叉子,卷了一撮细面放入口中,不经意问道:「他知道你常来我这里?」
「知道。」
「没有意见?」
「当然不会。」田碧海笑,掩饰心跳加速。不,他并不知道,她总是用各种藉口怞空来访,和以前一样。
「你看起来快乐多了。」
「呃?」她下意识触模右颊。「有吗?」
「有,而且你胖了一点。」不仅纤肢丰润了些,她不化妆的皮肤更显光亮,经常未语先笑,像想到了什麽快乐的片段。
「我最近吃得多了点。」耳濡目染下,她学起小苗用吃食打发说不清的抑闷。
「心情好,食欲自然就好了。」语气十分闲散,却让田碧海紧张莫名,连喝几口酒润喉。
「你们有关系了?」
她手一抖,酒液呛入气管,伏在桌面上剧咳不已,一张脸立即胀得通红。向恩琪绕到她背後,用力拍抚她背脊,责备道:「紧张什麽?这也不是不可能,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难道我还能干涉你们?」
她花了番工夫顺了气,抹去咳出的泪液,沙哑着嗓子回应:「我们没有。」
「真的?」向恩琪半屈身看着她,半信半疑。「不可思议。他能容忍你这一点?他一直是很热情的。」
「……」她无言以对。「我说的是真的。我试过了,做不到。」
不,不全然是容忍,他曾企图卸下她意识底层的强烈防卫机制,他极尽温柔,试过一次再一次,可惜皆功败垂成;即令他从未兴起放弃的念头,或一丝谴责之意,她却再也无法看见他黯然失望的样子。不记得从哪一天起,她开始每天早出晚归,避免与他独处。她回田家与父亲共餐,次数多到惹父亲微言,只好滞留在店里直到打烊。他近日转换了部门,工作必须适应,同样很少在家,彼此减少了正面交谈的机会,没有磨擦,连尝试的机会也失去了。她曾经设想过,当他的宽容用罄,不必她开口,就会是他离开她的时刻;她静静等待那一刻到来,在此之前,她绝不愿伤害他,除了床第关系,她极尽所能为他做每一件家务,只求宽慰他心中的缺憾。
「我们,可不可以别讨论这件事?」她感到倦乏。
「你爱上他了?嗯?」向恩琪柔声问。
「……恩琪,请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爱上他了啊。」向恩琪自问自答。「也罢,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宋子赫永远是幸运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你并不欠我,这桩感情又不是你强求来的,不需要对我弥补什麽。再说,这也未免太不尽人情了,我不会做这种要求的。」
她直视着对方面部细微的变化,难以判别那些话的真实性,她说:「恩琪,不要恨我,我真的尽力过。」
「我当然不恨你,做错事的又不是你。」不以为然地噘起嘴後,又漾起明亮的笑容。「对了,我最近开始工作了,难得在家里,你就不必常来看我了,多陪陪家人吧。」
她楞了楞,原来无处可去的感觉是这般尴尬和萧索,也很实际,她还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