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从在书房逼走钥儿之后,穆潇再没跟任何人问起她的情况。他就像紧闭的蚌壳,绝口不提那个会触动他心绪的名字。
倘若可以,他就连想也不愿再想起她,只是事与愿违。
与她相处的回忆,就像纠缠不休的冤魂,不断出现在他每个思绪、每个眨眼间。夜里休息,他会想她躺在他身下陶醉喘息的姿态;晨起时,脑海一角会闪过她离开家门时,跪拜她爹时的坚定不屈;待在花溆里,好像还会看见她手提着竹篮,天真烂漫地撒花欢笑……
每每她自心底浮现,他总要费尽力气把她从脑中甩开,有如丢弃一颗璀璨的明珠。如此心疼、如此不舍,却要逼迫自己坚决相对。
偶不留意,他便会唤起她的名,再悚然一惊。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倘若遣走她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他心底会如此怅然不舍?
他更不懂的是,到底是眼下这个记起一切的穆潇在思念着她,或者是她口口声声唤的那个“云龙哥”在难舍难忘她的点滴?
抬头仰望明月,眼里只见伊人。
醉意朦胧间,他在纸页上写下这两行字。隔日醒来发现,颊上犹如火烧,立刻把纸抓下揉烂、抛弃,以为如此便能抹去昨晚的想念——
是的,他是想念她。不见她五日之后,他终于愿意承认,他确实忘不了她。
孤傲的他,从没有爱上女人的经验。在京里,他是诸多花魁名妓属意的座上嘉宾。但是不管遇上多妖娆娇艳的女子,他总能在酒宴之后,轻易将她们抛在脑后,唯独杜钥儿教他记挂、教他难以割舍。
今曰一早,他终于走出花溆,随兴似地走到松鹤斋前的花园。他已经五天没靠近这里一步,所有待回的书信,该知道的大小琐事,全都靠司棋送到花溆去。
他仰望静悄悄的富丽楼阁,脑海仍记着她头一回进到这里,惊喜连连的模样。
他始终没问过梁昭,是否已遵照他嘱咐,把她送回杜家。
五天前他恨不得她立刻消失不见,好让他重新过着平静、无牵挂的日子。但现在,他已然辨识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她留下。
他想见她,想若无其事跟她聊上几句,又拉不下那颜面承认自己渴求着她,就在心里“见”与“不见”两股意念不断交战的时候,司棋远远跑来。
“王爷,原来您在这儿。”
“有事?”他轻移拐杖转身。
“是啊,梁护院说有急事要跟您禀报——”司棋顿了下。“是杜姑娘的事。”
穆潇一瞧松鹤斋楼上,司棋慧黯,一下就猜出主子想问什么。
“杜姑娘回去了。就在五天前,您刚下令要梁护院送她回去,杜姑娘没一会儿就走了。”
穆潇乍听,就像挨了个巴掌似,耳根热辣辣的。相对于她的不拖泥带水,穆潇苦笑,自己这五日的辗转难眠、朝思暮想,倒显得婆妈了。
罢了,要不是当初四姨娘使计下药,他也不可能掉下山谷,进而被她救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交集的两人,这会儿分开,不过是回归原途罢了。他安慰自己。
只是,他捂着心口自问,为什么听见她离开,他竟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彷佛他的心,也跟着她离开了……
不会的。他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之所以惦念她不忘,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只要忍着,多过几天就没事了。
他呼口气,拄着拐杖前行。“我交代梁昭的东西,都让她带上了吧?”
司棋跟在一旁答:“没呢,杜姑娘什么也没带。”
他倏地转身。“没带是什么意思?”
穆潇突然板起脸孔,司棋吓得瞪大双眼。“回、回禀王爷,就、就杜姑娘说,您给她的那些东西她用不上,所以……”
他瞪大眼。怎么可能!白花花的银两,她只要开个口,要多少有多少,她却一个子儿也没带?“把梁昭给我找来!”他吼。
“是,小的这就去。”说完,司棋拔腿就跑。
约莫一盏茶时间,穆潇步进松鹤斋书房。
早先时候,他踏进曾与钥儿共住的寝房,发现司棋没说错,她什么东西也没带走。衣箱里还搁着特意为她挑选的华裳;妆镜前的首饰匣子里,连支珠簪也没少。
他支好拐杖,坐在书房椅上。他弄不懂,照他以前所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尤其是女人,格外贪求锦衣玉食。这例子他看过太多,包括自己娘亲,也常为了寿宴的排场不够奢富而大发雷霆。他从没见过例外,唯独杜钥儿。
梁昭很快过来。“王爷。”
穆潇沉着脸色说话。“你是怎么回事?我交代你务必要给足杜钥儿银两跟田产,你却让她空手而回?”
“回禀王爷。”梁昭双膝一屈跪下。“不是卑职玩忽职守,实在是杜姑娘坚持不收,甚至今天一早,杜姑娘还把王爷遣到杜家去的婢女们退了回来,连同王爷之前赏给杜老爷子的赏银。”
穆潇一怒拍桌而起。离谱至极!他心里想着,杜家多穷,他再清楚不过!父女俩常为了谁多吃一点而你推我让,这样一穷二白的两个人,竟然把他给的赏银全部退了回来?!
她以为她是仙人,光喝水吸气就会饱了?
“那两个婢女在哪里?”
门外的司棋一听,立刻开门。
“王爷。”两名婢女瑟缩地跪了下来。
穆潇借题发挥,把没办法对钥儿发的脾气,一股脑儿丢在可怜的婢女身上。“我教你们去伺候杜老爷子,没我同意,你们竟敢自作主张地回来?”
没料到穆潇会这么说,两名婢女吓得全身发抖。其中穿着淡绿袍子的婢女抖着声音回话。“王爷饶命!奴婢们不是故意违抗王爷的命令,实在是因为杜老爷子跟杜姑娘跪下来再三表示,他们真的没办法带奴婢们一起走,奴婢们才——”
他打断婢女的解释。“不能带你们走——什么意思?”
“回禀王爷,就是杜老爷子打算带杜姑娘搬到其它地方——”
这消息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他脸色惨白。
理当,那日他下令遣走她之后,她要上哪儿、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早与他无关,他根本没资格过问。他清楚得很,却依旧没法置之不理。“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走?”
两名婢女互看一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说!”他皱眉。
“回、回禀王爷,”绿袍婢女缩着回话。“是因为杜姑娘回去之后,闲言闲语、风声不断……”
他心口涨满怒气。他以为只要给足了钥儿银两,街坊邻居们自会看在银两的分上,乖乖闭嘴不谈。他怎样也没料到她会傻到什么东西也没要!
他深一吸气。“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早。”婢女回话。“奴婢们陪着杜老爷子跟杜姑娘把房子收拾干净,才让奴婢们坐上马车,连同王爷赏给杜老爷子的金银珠宝,一道送了回来。”
“王爷,”梁昭在旁插话。“卑职一早急着找您,就是要跟您禀报这事——”
穆潇闭眼吸气,杜家父女完完全全推翻他过往对人的认识。
金银财宝、房产田契,她什么也没带走,那她到底要什么?他蓦地想起她曾经拉着他衣袖,哭喊着要他把云龙还给她,她只跟他要过这个。
而他,却狠心甩开她手,送她离开。
这一瞬间,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多么珍贵、多么难得一遇的善良人儿。
只因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有缘见识到一份真心。
“梁昭——”他张开眼睛喊:“立刻领人去把他们找回来,他们没要我给他们的银两,身上盘缠一定不多,应该不会走太远。”
“卑职这就去办。”梁昭起身。
“等等王爷——”绿袍婢女突然喊声。“杜老爷子走之前交代了几句话。”
他头一点,要婢女直说。
“杜老爷子说,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了,他把您赏给他的东西还得干干净净,希望从此之后再没有牵扯——”
“不可能!”他大喊。“我绝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司棋!”
“小的在。”
“追上去告诉梁昭,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就算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想办法把他们两个找出来!”
三个月后,杏花镇——
一幢平凡无奇的竹屋里边,坐着穆潇苦寻不着的杜家父女。两个人就着一锅稀粥佐着几片腌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杜老爹现在在镇上一富户里当劈柴烧水的长工,钥儿则是靠一双巧手,接了几份针黹活儿的工作。杜老爹搬离老家前,把老家旁边的薄田跟房子便宜地卖了,两人的盘缠就是从那儿来的。
没了田地,日子确实过得比之前辛苦,可杜老爹从头到尾没怨过女儿一句,虽然钥儿很是愧疚。
“呐,多吃一点。”
望着越见清瘦的女儿,杜老爹感觉像又回到从前。她之前也曾这样食不知味,一点一滴地瘦削下去。
差别只在,当初她心里还有个冀望的人影,现在,却是连个影儿也没有。
都怪那个负心汉!杜老爹一想起穆潇就怨。
“不用的爹,我不饿。倒是您,每日砍柴挑水,才需要多吃一点。”边说,她边又挟起腌菜,重新放进爹的碗里。
“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多吃些!”杜老爹不由分说。“你看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路都快走不稳了,又成天端着你那针黹篮子,不要命地拼命绣,你当爹的心是石头做的,看了都不会心疼?”
“好好好,我吃我吃。”她顺着爹的意,挟回一片腌菜。
杜老爹想逼她再多吃些,她却捂着自己碗口,可怜兮兮地摇头。
杜老爹知道,女儿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还忘不了穆潇的关系。
他之所以搬离芮城,邻人们的闲言闲语只是其一,另一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看女儿一抬头,就看见那金碧辉煌的王府别苑,再想起那个转眼不认人的穆潇。
杜老爹最是清楚自个儿女儿多死心眼,连被那样辜负了,也不曾怨过人家一句,杜老爹还真希望她可以破口大骂穆潇两句!可每回问起,她总是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后掉泪,弄得杜老爹再不敢提起。
杜老爹很希望她快把穆潇给忘了,但看她样子,似乎离“忘了”还有一大段距离。他这个做爹的,也只能揪着心陪着,希望拨云见日的一天早点到来。
就在杜老爹仰头扒净碗里的粥时,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传来。他正想放下碗筷瞧一瞧究竟,敲门声响起。
“谁啊?”杜老爹没多想地开门,一见来人,他又倏地把门关上。
老天爷,竟然是那家伙!
待在门外的,就是杜老爹方才还埋怨着的穆潇。
“岳父大人,求求您开个门——”
“谁是你岳父大人!”他一喊出这称谓,杜老爹就上火。“我们杜家高攀不上!你马上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少来招惹我们!”
“我错了,岳父大人,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至少让我说说原因,我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穆潇在门外恳求着。为了找到钥儿,他几几乎要把整个冀州给翻遍了。
他料想得没错,阮囊羞涩的杜家父女,确实没能力搬离芮城太远,不过就从芮城搬到邻近的同城。但因为他俩行事低调,纵使穆潇加梁昭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探寻,终也花了三个月,才探知他俩踪迹。
仍坐在椅上的钥儿脸色惨白。别苑一别后,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没机会看见他了,他当时不是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云龙消失了,梦境结束了,她也该识相地离开了,他说的她都做到了不是?他还过来做什么?
她不想哭的,可是眼睛一动,眼泪就跟着落下。纵使心里对他仍有怨慰,可乍然一见,她仍旧如饥似渴地把他看进眼中。
他瘦了、晒黑了,人也变憔悴了。穿在他身上的蓝袍风尘仆仆,好似从很远地方一路骑马赶过来——她也不明白自己怎有办法在那一眼中,看见这么多事,她应该露出不为所动的表情才对,毕竟是他亲口说的,他俩结束了。
可为什么,只是看他一眼,就能让她心乱如麻、痛如刀割?
“没必要。”杜老爹狠心拒绝。“我当初就是对你太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相信你说的话,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好不容易我们父女俩平静过日子了,算我求你,网开一面,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不行,岳父大人,我办不到。”穆潇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门里。“在得知你们什么也没带地离开芮城,我才发现我错了。在认识你们之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全月兑不了『利欲熏心』这四个字,不说别人,单提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他也为了几百两银,参与了四姨娘的计谋。我身边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直到认识您,还有钥儿。”
“承蒙抬爱,我们父女俩承担不起,您还是快回去吧。”杜老爹不领情。
“岳父大人,请听我把话说完。”穆潇知道他的错,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弥补。他也不奢望钥儿听了之后,就立刻原谅他,但他还是得说,这至少是个机会。
“我与钥儿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件事都牢牢记在我心里,我发誓我从来没忘过。但是我无法相信那些事是真的,我以为我在钥儿身上发现的种种美好,只是昙花一现。我担心相信钥儿之后,过不了多久,我又会被伤害、被辜负、被算计——所以我才会狠心推开她,我以为我那么做是对的,但过不了几天,我就发现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