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间很快溜走几日。
一天过午,杜老爹一离开家门干活,钥儿立刻带着两根削好的拐杖,来敲穆潇的房门。
“来来来,看我带了什么东西给你!”
她搀他站起,再把两枝堪堪等长的木棍塞进他臂下。
木棍上头,她早央着磨坊的冯叔安好了短棍,正好可以支着他手臂。为了怕磨疼穆潇,她还迭了几条碎布绑着,感觉挺有那么一回事。
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说真的,穆潇真躺腻了。杜老爹找来的册子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甚至连窗外爬蔓子的黄瓜开了几朵黄花长了几条瓜,他也来来回回数了不下千遍。他想动,脚踝却动不了,头也稍稍使力就疼。想找人来说话,偏偏杜老爹不肯让钥儿跟他多亲近。杜老爹在的时候,钥儿是不能接近他房间半步的。
什么事多由杜老爹代劳,偏偏两个爷儿少了钥儿就寻不到话头,说不到几句,又沉默了。
他很清楚杜老爹在防他什么,不是怕他爱上钥儿,就是怕钥儿爱上他。而他很怀疑,这事儿,说不定不是杜老爹小心提防就能避得了的。
他发现自己实在喜欢跟她处在一块儿,绝不是因为他脚伤动弹不得,才喜欢跟她消磨,实在是因为她太过可人。
不管她来他面前说什么,甚至不说什么,只是架着竹篓做她的针线活儿——光她能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就给了他莫大的满足。
他也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依赖一个姑娘依赖成这样子。
她一不在眼前,他就怅然若失,成天竖着耳朵捕捉她的一点笑容跟声音,渴盼她能偷空过来看他一眼。
也好在她体贴——或许她跟他一样渴望他的陪伴,他心里偷偷祈愿,只是找不到时间问仔细,总之杜老爹前脚一走,她后脚就会溜进他房里,站在他面前毫无心机的笑。
他多希望永远都能看见她的笑脸。
“怎么样?站得稳吗?”见他试着撑力,她在一旁关心地问。
“有点——”不太好使。他沉吟着,大概是头一回用拐杖,还找不着施力的地方,手臂气力也不是那么足够。
他尝试跨出一步,不意扭着痛脚,痛得他缩起了身子。
两根拐杖“砰”地横倒,钥儿眼捷手快地抱住他。
“吓死我了!”她瞪大一双眼。“好在我反应得快,不然这一跌,你又得在床上多躺好几天了!”
他觉得好笑,瞧她的表情,似乎比他还震惊。
不过因为靠得近,他倒发现了一个从没细瞧过的东西。
“你唇上有颗痣。”他说的是她嘴唇到鼻下这段指尖儿宽的部分,有一颗很小、不细看看不见的黑痣,星星似地停在她唇角上方。她一笑,那疮就会微微上扬,带着一点淘气。
她瞪他一眼,搀着他坐回床沿后,才负气扭过头去。
“怎么了?”他仰看着她。
她嘟着嘴说:“干么还特别提——”唇上的痣算是她的心头痛,是长大了才变小,不然小时候还会听见她爹拿那颗痣取笑她,说她刚才吃烧饼忘了擦嘴。
女为悦已者容,虽说爹老说她像个娃儿不长心眼,可在她的“云龙大哥”面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美姑娘的样子。
“我觉得它长得很可爱。”他目光定在那小痣上,心里有股冲动想凑上去亲吻它,总觉得那痣尝起来是甜的。
似感觉到他的欲念,她扭开的头慢慢转了回来。
两人眼睛对上,她发现他眼里藏着一抹自己说不清楚的东西,以前也曾在前村几个少年眼中看过,只是她不喜欢,但一出现在他眼里,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讨厌。
不讨厌他这样直勾勾,一副想把她吃掉似地看着她。
她耳根倏地烧了起来,不敢再看着他那深井似的眼瞳,胡乱找着话说。“我本以为做两根拐杖,就能把你带到外头,没想到它们不太中用……”
“你会因为我使不好拐杖,就觉得我不中用,不像个男人?”他突然问。
她吓了一跳。“我才没这么想——”
“不只想,你还说过,就前几天,当时你爹也在,你说你没把我当成男人。”他点明。
她眉头一拧。“我不过随口说说。”
哪能让她马虎带过。他直勾勾望着她。这事儿闷在他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问清楚。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他内心渴盼,最想亲近的女人。但她呢?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只是因为他受伤,才出于善意地待他好?
她看他的每个眼神、每个笑脸,全都不带情意?
觉得他眸光太热、太深,压抑着扑通乱跳的心窝,她硬是把话题岔开。“你到底想不想到后院走走?想,你就得学会靠拐杖走路——”
“你还没回答我。”他执意问个清楚。
干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恼怒皱眉。
两人四目相对,瞪看了好久,居然是她败阵下来。
“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没把你当男人,是因为我爹老爱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搪塞他的嘛!”
“不觉得我不中用?”他很在乎她的评价,毕竟他现在做得到的事实在太少了。
“你快学会用拐杖就不会。”她故意说。
“来。”冲着她这句话,今天就算拼死他也要学会!
这么禁不起激!她瞅着他一扮鬼脸,再次搀扶他。
大抵是有了前回经验,这一回他小心不压痛伤踝,很快找着窍门。他在房里试走了几趟,确定他胜任得来,她才开门,小心翼翼护着他往后院行去。
“这儿当心,有个门坎,别摔着了。”
一小段路,也让他额上脖上沁满了汗。终于踏出后门看见蝴蝶飞舞的后院,他忍不住闭起眼睛,就是这个味道他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泥土的气味、不知名花儿的香气,还有阳光洒落在身上的暖度。他从不知道,光是感觉到这个,就能让自己热泪盈眶。
“很舒服对吧?”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几天前杜老爹就想带他到后院坐坐了,可惜大夫交代,说他的伤势严重,得乖乖在床上躺个几天。
不过闷久了也不是办法,眼看一本册子快被他翻烂,钥儿才想,还是带他出门活络活络筋骨,这样夜里也好睡嘛!
看着他喜悦的神态,她很高兴自己做对了。
“等一下。”她踮起脚用帕子帮他擦脸。“小心着凉。”
他垂眼承接她的好意,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随着她的举动钻进他鼻里,脑中闪过“乡泽微闻”四字,不觉心旌摇曳。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她,灿烂得让他移不开眼。
“好了。”她收起帕子,低头看看他脚踝,确定无事后,才抬起脸望着他笑。
她眼神如此单纯,一看就知道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到哪儿走走,还是回房休息?”
“我想到前头树下坐坐,多练习练习。”他眼一眺西北角上的大榆树,待在房里常常望见,只是太远,看得并不真切。
她皱起眉头,这段路不算近,他才第一次使拐杖,担心他捱不住。不过一想,捱不住就回头,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我一会儿,”她说完,咻一声奔回屋里,忽然捧了一壶茶跟两只杯,又飞快穿过他身边,跑到大榆树那儿又跑回来。
她一趟路跑得气喘吁吁,却又满脸掩不住的欢快。他心想,她真的很像只小鹿儿,心眼里似乎没有忧愁这件事。
“来吧。”她挥挥手要他跟上。“我把茶水放在树下了,等会儿你累了,心里就想,再努力一会儿,只要走到树下就可以喝水了。”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他啐,哪需要这种无聊的把戏鼓励。
“聊胜于无嘛!”
她弯着眼睛笑着,一边跟着他,时不时摘了朵花来闻着,不然就是跑到草丛里摘一把名叫“天星星”的小果子,紫色的小果长得像山葡萄似。
她抬手喂了他一串,酸得他挤眉弄眼。
她大笑。“这是第一口,再吃就不会了。”说完又塞了一串给他。
就跟她说的一样,再吃就不觉得酸,一股甜自喉底窜了出来。
“唱支曲子听听。”他突然说。
她缓下脚步看他。一段路,离大榆树还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经脸色微白、上气不接下气,她忽然懂了他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弃,努力想找点事情拉开注意。
她的声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让他不会老想着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着眉想,这时唱“得休休处且休休”好像不大对——
想了一会儿,她仰高喉咙嘹亮地唱着:“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空留两手捡忧愁……”
这山歌是她从二狗子那儿听来的。二狗子每次在田里见她经过,总会拔高了嗓门唱着“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开头她听不懂,只是纳闷路旁的人干么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让她出嫁的事。
这歌儿虽然调子轻快,但因为二狗子的缘故,她从来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潇觉得有趣,瞬间当真忘了腿腰上的疼。“听起来很开心,你跟谁学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过我不喜欢他冲着我唱!”
他不解。“怎么说?”
“因为……”她一指坡下,又回头看他,忽地讲不出口,直觉他不会喜欢听,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让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脚步追问:“因为什么?把话说完啊。”
她眼珠子转了转,半天才挤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来提了几次亲,我爹一直没答应。”
她虽然答得含含糊糊,穆潇还是听懂了。听懂之后,他心里也闷了。
他很清楚钥儿很受欢迎,这几天窝在房里,常听见左邻右舍过来敲门,尤其一个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开门宋媒婆就会冲着她问“想嫁了没啊”,声音之大,他想不听见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对杜老爹的埋怨,难怪她不爱听二狗子唱。
垂下头,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树下,凉风徐徐解人躁热,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他脑中思绪百转千回,一忽儿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纪,一忽儿想起自己依旧记不起姓名。他没办法像二狗子一样大大方方对钥儿示爱,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挤成了一团,弄得他一颗心浮动不安。
这也是他不敢贸然问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欢他就罢,怕就怕她喜欢,两情相悦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扰乱她的心湖。另外他还得担心,说不定一辈子也没办法记起一切——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跟人家争取钥儿?
一想起这件事他心里就闷,比伤了脚得窝在床上还闷。
“你怎么揪着一张脸?”她侧头看他,不明白怎么一忽儿他脸色就沉了下来。方才听她唱“竹子、笋子”的时候,他不是还笑呵呵的?
他转过身瞅着她问:“钥儿姑娘,你想过以后的事吗?”
钥儿歪头嘟嘴,好半天才摇摇头。
她没心眼儿,想得到的“以后”,就是明天吃喝什么的小事,但她知道,他问的一定不是这个。
“你从没想过将来会跟谁成亲生子?”他惊讶地看着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么多干么?”不等他回话,她弯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塞进他手。“喝茶。”
他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这表示她曾经想过,而且对象不是一直来求亲的二狗子。
他心里一跳。她想的——是他吗?
只是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问清楚这件事?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里有几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还知道自己是谁,而他呢?他就连一床棉被也买不起。
这么一想,他头又疼了起来。
“怎了怎了?”一见他表情不对,钥儿赶忙托住他后背,唯恐他又像刚才一样跌跤。
他苍白着脸说:“我没事。”
她担忧地望着他,心想会不会是一口气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马上回屋里绞条帕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