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云衬着浩瀚蓝天,近压蓊郁连绵的山峦,顶峰上雪脉晶茔,群山下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在风中宛如飞舞的丝带,轻挂在翠绿辽阔的草原上,马群、羊群、牛群点缀其中,生气盎然。
来到草原上的日子已经过百,柳鸣风度日如年的感觉始终没有因为已适应生活而减少几分。
马场里的人待她极好,知道她怕生,特定清了间空房让她独居。原本是拿来堆铁耙之类的工具,不大,但她东西不多,够用了。
她现在能揉面、削面、烤饽饽,也能不惧骚味地独自处理羊只内赃,手脚利落多了,可是来到马场后她始终睡不好,脑海里的呼喊声、求救声,还有一具具焦黑难辨的大体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她如何睡?
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心头上四口棺木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更别说有时间思考该如何将元池庆的恶形恶状昭告天下。
“小心点儿,拿刀还恍神,是切肉还是打算切自己的手?”
低沉却如草原般清净悠远的嗓音绝尘而来,柳鸣风闻言抬头,木台前方站着多日不见的关释爵,风尘仆仆,靴缘带干泥,汗味混着青草香。
“当家路上一切顺利吗?”柳鸣风扯开嘴角,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人。
来到马场的第一天,关释爵就将她交给马场里的库塔嬷嬷训练,要求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适应与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随后便忙他分内事务去了。
就像老鹰教导幼鹰飞翔的最好方法就是踢它下山谷,她对马场杂活极快上手,连库塔嬷嬷都夸她是个有天分的娃儿,一点就通。
若非她提着刚挤好的牛女乃到后方仓库准备发酵时,亲眼看见关释爵在替马匹洗澡刷毛,拌粟米、添粮草、担净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额上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颗颗华丽圆润的珍珠,她真要以为是关释爵刻意刁难,要磨去她由南方带来的娇贵之气呢。
他是当家,却一样做粗活,不是只有一张嘴、一根指头。在他朴实的态度下,她在马场竟然感到安心,反而没有住在盟主山庄时的虚无恐惧。
然而一个月前,他突然说要往南方送马交货,问她需要什么,刹那间她有股慌乱感,差点月兑口而出她要平静。
“尚可。”关释爵微微蹙眉,从胸前暗袋里取出一小袋以红线扎起的圆鼓粗布,递给满手腥膻、正揉搓腰前围布的她。“拿着,这是我替你带回的东西。”
虽说马场四季不甚分明,春不像春,夏不像夏,长年低温,与南方实有差异,但也不至于在他离开马场不到一个月,她便整整瘦了一大圈,脸无生气,黑发中掺了几丝银线,实在僬悴可怜。
虽然她一双晶眸依然闪烁着不屈不挠的神色,将马场内从未碰过的粗活都在短时间内上手且承接下来,坚毅精神实为可嘉,然而看在他的眼里,不舍却远远大过赞赏,甚至有股冲动要她停手别再繁忙。
算算她今年不过十八,却像走过一生、回顾尽是人生沧桑的嬷嬷!
“这是?”柳鸣风不解地接过,实在猜不出其中物品。
“柳家坟上的土。”临走前,他掬了一把。
“……”柳鸣风冷不防地打起寒颤,这是爹、娘及弟弟坟上……的土?
手里的这包泥土突然重得她心好疼,山庄惨烈的模样又蓦地跃上她的脑海,泪水无法控制地汇聚,她敛眉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多、多谢当家,这对我来说,确实比任何东西都好。”
她一直挂念着家人后事,又不敢在她尚未完全融入马场生活之前频频追问消息,没想到他会特地绕往盟主山庄,还替她带回一包坟土,让她能有所寄托。
她颤动的背影毫无预警地抽痛他的心房,若非他在失神前拉回理智,此时此刻,说不定他已经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搂住。
“你看起来很累,是库塔嬷嬷多给你工作吗?”他几番呼吸后才有办法正常说话。她对马场的杂事颇为上手,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多分了点事做?
“当家别误会,是我连续几日睡不好才会没精神。”柳鸣风赶紧转过身来解释,一边将泪痕擦干。
她不能因为睡不好而荒废分内的工作,也曾想过白天多做一些,让自己累一点,看晚上会不会比较好睡。结果睡是睡下了,过没多久便又哭着惊醒,屈抱着身子睁眼到天亮,反而更糟。
“你回去躺会儿吧,我找人来接你的工作。”看她累成这样,怎么忍心强求她继续工作?况且解羊不是件简单的功夫,库塔嬷嬷怎么会要她一个新人负责?
“多谢当家,我不困。”马场上下都忙,她怎么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回去休息?
柳鸣风收好坟土,继续解羊切肉,完成库塔嬷嬷的交代。
关释爵迅雷不及掩耳地夺走她手里的切肉刀,指着一旁简易的木椅、木桌。“不困,也坐着眯会儿。”
柳鸣风本想取回切肉刀,这是她分内的事,教别人看见了要怎么说她怠惰职责?可是他冷眼过来,她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看看他利落地片羊肉、去骨切块,一点当家的架子也没有,她在一旁端坐,看着看着,眼皮竟然逐渐沉重,忍不住打起吨来。
奇怪,爹娘这回怎么没来找她?弟弟跟水仙也没来跟她招手……那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吗?几刻就好、几刻就好……
关释爵没几会儿工夫便将剩下的羊只处理干净,一回头,她已经睡沉,还发出微微鼾声。
他解下披风,轻覆上她如垂柳般纤细的娇躯,犹豫许久后才单膝跪下,以指掀开她覆额的厚重刘海。平滑无纹的额头上,接近右边太阳穴的地方,确实有道粉色如蝶的肉疤。
“淮哥哥,我这痕好难看……以后……以后就没人喜欢鸣鸣了……”
“怎么会?像在你脸上绣只蝴蝶似的,我觉得漂亮极了。”
“真的吗?可是其它人都笑我,说我一定是做错事,才让老天责罚。”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像只小蝴蝶。小蝴蝶可没伤心事,缜日翩飞采蜜就好,你要不信我,宁可听别人的话,以后就别跟在我后面,喊我一声淮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眼前,事隔十几年,亏他还记得清楚。
五岁的柳鸣风裹纱戴帽不敢见人,他连哄带骗了好几天,才让她卸下心防取下纱帽。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十三岁的淮哥哥,该如何用关释爵的身分教她放心托付?
虽然柳照先在初见他的瞬间有些错愕,但见他高大壮硕,不似父亲瘦如薄叶的身躯,姓名、背景也皆与以往不同,便逐渐退去了疑虑,甚至对他赏识有加,频频表意若非收了元池庆,必定将他网罗名下。
他与灭神赋失之交臂一回,不过老天另外给了他机会,有回他与柳照先共酌对饮,研讨武学时,酒意浓厚的柳照先竟无意中月兑口,说他早将灭神赋交给女儿保管,她将秘籍藏在一个极为隐密的地方。
灭神赋早在鸣鸣手上,若他不知道真正的鸣鸣头上有道形似蝴蝶的疤痕,怕现下又要失望一回了。
关释爵望着熟睡的柳鸣风,她失亲的痛苦他并非不能理解,倘若柳照先是成也灭神赋、败也灭神赋,儿时百般呵护她的淮哥哥又是为了灭神赋而来,岂不是又让她再度崩溃一回?
父执辈的恩怨本就不该要她承受后果,可是他不能违背对父亲的承诺,纵使心里为她的处境感到抱歉,也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弥补。
“别怨我,至少我可以担保你在马场内生活无忧……”他会要她心甘情愿交付灭神赋的心法,且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是她记忆一隅的——
晏淮。
“瞧瞧你,怎么跌出个杯口大的伤?还在额头上。以后落了疤,怎么找好婆家?”
“唉,别骂了,跌入水井还能留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万幸了,以后的事以后再烦恼吧。我跟晏兄拿了些上等金创药,快给鸣鸣敷上。”
“呜……”听爹娘一会儿怒斥、一会儿叹气,身体是她的,脸是她的,难道她不难过、不懊悔吗?她才五岁呀!
“鸣鸣,出来一下。”
谁在唤她?暗自垂泪的小鸣鸣眺向窗外。是淮哥哥!
小鸣鸣头好疼,却难掩开心。
“淮哥哥,你来看我啦?”
“呐,这给你,眼泪收收,别哭了。”
“哇,是红笛耶!”小鸣鸣开心地收下,淮哥哥的手艺可厉害了,央了好几回请他造个红笛送她,这回总算如了愿。她欣赏着上了红漆的笛身,最下头还刻了她的名字——鸣风。
“淮哥哥,谢谢你,鸣鸣好喜欢。”
“喜欢就好,我要走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模模小鸣风的头便离开。
“不,淮哥哥,你别走、别走……你不是说这红笛是要做给……那鸣鸣是你……”
“别走!”柳鸣风揪着披风惊醒,迷雾之间,眼前似乎有个蒙胧人影。“谁?”
“醒了?”关释爵放下工具与木橛,起身倒了杯水给她。“醒了正好,库塔嬷嬷刚来唤饭,等中庭生好火就可以过去了。”
“库塔嬷嬷?”她接过水,迷迷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那他不就……一直在她身边?
“当家,我……”她是怎么了?好几天睡不安枕,却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熟睡,一样是作梦,却不是亲人索债,而是她好久没有想起的过往。
不过……淮哥哥到底是谁?竟能让她想来心里甜滋滋的。
梦中的她对淮哥哥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可他是谁,长什么样子,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下回累的话就别硬撑,好好休息,免得工作没完成还拖累旁人。”关释爵走回原地,拾起方才的工作,见她捺着额头,他沉了眼色。“头疼吗?”
“不……没事,一会儿就好。”她只是想不起来究竟谁是淮哥哥,她真的认识这个人吗?还有那支笛子,印象中她吹过几回竹笛,是同一支吗?她记不清楚了。
没道理在当家面前还坐得舒适,于是柳鸣风站起身,却忘了身上还有件披风,就这样落地了。她尴尬地捡起拍净,折好后双手奉还。
“不好意思,借了当家的披风。”她见关释爵专注在刨木刻字,便将披风搁至桌上,退到一边去,不看也不好奇他的动作。
这世间,少知道少危险。
“小事。”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以前老爱跟前跟后,探问他在忙什么、做什么、想什么的鸣鸣,已经被现实磨得连好奇心都不敢有了吗?
关释爵抿起唇,将手中削磨好的木橛与放置脚边多时的木盒一道递给她。“我能做的就这些,收好。”
这什么?怎么从他回来就一直送她东西?
柳鸣风接过,真真震得她发抖,木橛上单单一个“柳”字,斗大烙印在她眼前,手心更为此发汗熨热。
木盒精致,大小正巧能放入坟土,外部有两处凸出的榫头,难道他手艺精巧到能将木橛与木盒衔接成一体吗?
翻过木橛,确实有凹入的榫眼,只是右下方一排小字似乎埋了什么讯息。
“辛卯年十月十二日……十月十二日……这……”怎么会是这天?
“柳盟主落葬之日,就在十月十二日。”也不管她一时间承不承受得住,盟主山庄殒落的日期,她是该知道。
“柳盟主本想在鸣鸣生辰那日举办盛宴,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柳鸣风抱着木橛,泪水涌流不止,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平凡的生活真的有这么难得吗……”她不过希望人生平淡幸福,不用雕栏玉砌的华房,不用绫罗绸缎的衣裳,只要一家子和乐融融,不愁下一刻是否有战火飞箭意外上门,这很奢侈吗?为什么上天要这般待她,让她一家死于非命?
她好恨,她真的好恨,恨她自己没有能力复仇!
爹爹、娘亲、弟弟还有水仙的音容与焦黑的遗体在她脑海里混乱成结,她对元池庆的愤恨是与日倶增,她放不下、忘不了,更不可能宽容待他!
关释爵深受爹爹器重,薛道长也赞扬他的武功,只要他能替她报仇,就算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她都决定豁出去了!她要把真相一五一十,尽数告知!
“我在菜窖——”她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是好是坏,最惨不过命一条。
结果她一抬头,关释爵黝黑的俊眼离她不过两个拳头距离,吓得她想说的话全数消失得一干二净,漫天飞舞的字凑不成完整的话。
“没事。”关释爵叹了一口气,粗糙带茧的手指拭去她的眼泪,脸上刮起的小疼痛唤醒了呆愣的柳鸣风。
“我知道你苦,不过你别急着跟我哭诉,省得你冷静后,后悔现在的决定。我一直在这里,你日后随时随地想说,我都会听。”
以前的她喜怒哀乐十分外放,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想法简单又直接,只求顺心就好。
现在的她却像破茧而出的蝴蝶,与以往截然不同,为亲人几回哭泣外,她几乎把苦楚全吞进月复里,闹疼了,也只有她一个人默默承受。
殊不知,这般坚毅的柳鸣风,更勾起他的怜惜,更引得他的注意。
遭逢剧变,悲伤还来不及交由时间淡化,立马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求生存,吃食习惯、人文气候完全颠覆她过去的人生,却没听见她喊过一声苦、一句抱怨,就这样默默地承受下来。
他能给的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多考虑一些。
她本来止住的泪水如黄河渍堤,倚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宣泄大哭。
“哭吧,哭过之后雨过天青,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关释爵轻抚着她一耸一耸的肩头,有说不出的心疼。“别怕,我在,马场的人也在。”
“我……”柳鸣风揪着关释爵的披风,泣不成声。
他指的或许是减庄之后,无依无靠的她,然而她一路走来的孤独与寂寞、不被了解的心酸与无奈,却因为他这句话而彻底爆发。
她拼命忍、使劲吞,就是为了讨个平安。可是她的坚持没有人懂,爹娘不懂,弟弟不懂,水仙对她更是抱有一层不谅解,她在山庄,永远都是孤独一人,而家人离她最近的时候,竟是对她夜夜索梦泣怨。
那本灭神赋真有这等价值?值得上百条人命?值得她犠牲无法回头的童年与青春交换?被迫离开出生的武馆……武馆……晏叔?
“淮……哥哥……”她没忘记武馆是晏叔一手创立的,怎么就忘了淮哥哥是晏叔的独子呢?
她怎么会忘了淮哥哥……
如果她还记得淮哥哥,这一路走来就不会这般孤寂了。
“淮哥哥?!”她认出什么了吗?关释爵伟岸的身躯难得僵直了,心虚竟意外涌现。
“没……没事,只是一位故人而己。”柳鸣风拭干眼泪,想起淮哥哥,她心情好了许多,只是在关释爵面前崩渍痛哭当真始料未及,想来就觉得羞愧。“当家,刚才真抱歉,还请你多多包涵。”
“自己人,客气什么。”关释爵率先站起,看着柳鸣风脸蛋上尚未褪尽的羞怯,儿时疼宠她的感觉陆续回笼。
“走吧,别让库塔嬷嬷过来找人。”
“是。”柳鸣风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曾几何时,她都快要忘记笑起来的感觉是什么了。
“淮哥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跟鸣鸣玩呢?”
“怎么会呢?他们说了什么?”
“天哥哥说我是爱哭鬼,他不跟爱哭鬼玩。铭姊姊说我老爱跟在你后面跑,她不跟跟屁虫玩。连卖包子的叔叔的儿子都不想跟我玩,他说我不会九九歌,是笨蛋!”
小鸣鸣抱着布女圭女圭,愈哭愈大声,身子愈缩愈小,整个人都快塞进角落了。
他笑了。“傻鸣鸣,淮哥哥喜欢你,你来找我玩就好了呀!”
“真的吗?”小鸣鸣回头,抱着布女圭女圭漾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果然还是淮哥哥最好了!”
关释爵迅速撇过头去,深怕再受柳鸣风影响,怕她的笑容会让他却步。
他答应父亲要取回灭神赋的,他不能心软,也没有资格心软,就算回忆搅局千百次,他都不能因此而松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