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秋月虽称不上美女,不过还是可以构得上清秀佳人之列。她原本有张略圆的脸,但在她日以继夜按摩、敷面膜,刷牙时对着镜子练习ㄚㄧㄨㄟㄛ后,渐渐变成鹅蛋脸。
眼睛虽然不大,但黑白分明、眸光似水,鼻子微翘,可爱圆润,双唇泛着粉光,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给人开朗活泼、朝气蓬勃的感觉。
她不是丽质天生,据母亲说,她小时候可是个黑炭,眼睛小鼻子扁的,自出生起,母亲逢人就说:「我们阿月啊,跟她爸长得一个样,眼睛小、黑肉底,以后怎么嫁得出去?人家是嫁妆一牛车,我们阿月恐怕要准备一打。」
七岁前的她长得又黑又矮,还是个胖子,眼睛又细又小,鼻子圆扁,虽然父亲不断以谎话喂养她,说她是黑皮小公主,但她还是在七岁那年彻底觉醒,决定为了心爱的旭哥哥改头换面。
旭哥哥大她六岁,帅气开朗,从小品学兼优热爱运动,可说是动静皆宜,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待她比亲哥哥还好,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是在古代,她早就以身相许,缠着母亲给两人订女圭女圭亲,偏偏生不逢时,她只能在脑中意滢乾过瘾。
更令她难过的是,她的情意旭哥哥始终接收不到……喔,不,应该说对方接收到了,但解码时出了错,总把她的一片痴心想成是少女偶像崇拜,长大就会自动痊愈。
「以后我长大了,要嫁给旭哥哥。」
小时候,只要她如此真切的表达自己,旭哥哥只会笑着模模她的头,从来不会拒绝而伤她的心,但也不会爽快答应。
年岁渐长,自然明白旭哥哥对她没意思,不过她也没轻易放弃,死缠烂打歪腻在他身边,直到他十八岁北上念医。
还记得他出发的那天,台风登陆,凄风苦雨的颇符合她的心情。她在月台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雨水打在脸上,狂风吹散她一头乱发,说不出的凄凉惨澹。
火车开走时,她本想追着火车跑,可因为月台上实在太多人,无法让她痛快奔跑,只得黯然作罢。
那天,风雨打在她的身上,她撑着开花的伞,像受伤的野兽般哀嚎。十二岁那年,她在风雨交加的月台上体会到失恋的滋味。
为此,她还把自己痛彻心肺的失恋故事画成一篇漫画投稿,无奈评审不识慧眼,最后被她锁在褪色的木箱里……
「虽然我是以诙谐的口吻说起这件事,但你们要了解当时我的心有多痛。」简秋月沉痛地说着。
一抬眼,发现坐在她对面的两个人,一个埋头吃蛋糕,一个拿着计算机在算帐,她怒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吃蛋糕的罗品葳抬起头。她比秋月高了半个头,身高一七○,喜欢运动。「你蛋糕吃不吃?」她伸手要拿她面前的巧克力蛋糕,被狠拍了一下。
「这我的。」简秋月护着面前一小块蛋糕。「我讲话你们都没在听。」
罗品葳喝口伯爵茶,舒服地叹口气。「有什么好听的,都不知道讲几次了。」她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对彼此都很了解。
「这个礼拜的排球比赛你们来不来?」她接着问。她现在在体育用品店工作,有一群爱好运动的朋友,不定时举办比赛。
「我没空,不过如果你拿冠军我可以做巧克力焦糖塔当奖励。」王蔷一边按计算机,一边推了下金框眼镜。她开了家巧克力蛋糕店,最大的兴趣就是做甜点。
罗品葳眼睛都亮了。「好,我要巧克力焦糖塔。」王蔷没在店里卖这道甜点,不过上个月心血来潮做了给她们试吃,冰冰凉凉的口感加上巧克力与焦糖的香浓气息,让人齿颊留香。
「我要巧克力水果塔。」秋月的口水差点没流下来,那味道只能用此物只应天上有来形容。
王蔷瞄她一眼。「拿钱来就有。」
秋月一脸被打击的表情。「我们是什么交情……」
「没交情,我还有小孩要养。」
「我拿女乃粉跟你换。」她立刻道。
罗品葳笑道:「被你妈知道了又要打断你的狗腿。」简秋月家开杂货店,从小就爱偷拿东西救济朋友,每回都被简妈打得上窜下逃。
大学毕业后,秋月就在自家店里跟哥哥的果园民宿帮忙,偶尔接点设计的案子。
「这次不会,她还欠我工资。」秋月吃了口蛋糕。「我帮她顾了两个礼拜的店。」
「你还是拿钱来换吧。」王蔷瞄了眼墙上的时钟。「十点半了,我要打烊了。」
她的蛋糕店营业到晚上十点,阿葳跟阿月常在十点后过来找她说话,顺便解决剩下的蛋糕。
「好。」秋月加快咀嚼速度。
罗品葳回到原本话题。「我比赛你来不来?」
秋月心满意足地抹了下嘴,笑得开怀。「那天不行。」
「为什么?你又没事。」
秋月伸出指头在她面前摇了摇。「谁说我没事?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往事重提,跟你们说旭哥哥的事?」
罗品葳不解。「为什么?」大家都是同村的,萧旭维她也认识,不过并不熟稔,就是把他当作一般的大哥哥。
秋月掩嘴窃笑。「你猜啊。」
王蔷挑眉。「不会是他要回来了吧?」
她大喜。「还是阿蔷厉害。」
王蔷好笑道:「你笑得像发春,猜不到都难。」她与萧旭维只见过几次面,都是点头之交,但秋月从小三句不离旭哥哥,因此她对萧旭维的事也很了解。
前几年他交了女友,秋月伤心好一阵子,便很少再提,今天又突然说起,原因自然不难猜。
「什么发春,真难听。」秋月瞪她一眼。「他周末回来,我要去看他,所以没时间看比赛。」
罗品葳摇头,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你就是见色忘友,我也习惯了。」
「我两年没看到他了。」秋月为自己辩解。「反正比赛你一定赢的,少看一次也没关系。」
阿葳自小就是运动健将,虽然不能说战无不胜,可也差不多了,家里的奖盃不知道回收过几次了,以前去她家,还曾被放在书架上的奖盃砸到过。
「我赢了你送我一箱可乐。」
「没问题。」秋月爽快答应。
罗品葳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干么这么高兴,我记得萧旭维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搞不好这次回来是谈结婚的事。他三十几了吧,也该结婚了。」虽然萧旭维比她大,不过两人不熟,所以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喊。
「二十九。」她纠正错误,萧旭维比她大六岁,正确来说是五年七个月。「还有他跟他女朋友分手了,萧妈跟我说的。」她难掩悦色。
王蔷取笑道:「难怪你满面春风。」她从椅上起身,收拾桌面的纸张。
秋月与罗品葳也站起来,帮忙把盘子收进水槽里,道了晚安后,两人走出店门,凉风吹来,秋月舒服地深吸口气。
「我们去打球。」罗品葳甩了下手上的篮球。
秋月本想回去敷美白面膜,但想到刚刚吃下肚的蛋糕跟饼干,不由得伸手捏了下腰上的赘肉,离旭哥哥回来只剩四天,起码要减掉两公斤。
「我看接下来几天的蛋糕都给你吃好了。」秋月心痛地说。
罗品葳睁大眼。「真的?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不会是想用蛋糕抵可乐吧?」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只要你赢了,可乐少不了你的。」秋月拉起袖子,在她面前晃动手臂。「怎么样,晃动得很厉害吗?」
「什么?」罗品葳一脸疑惑。
「蝴蝶袖,我的蝴蝶袖有没有很严重?」她着急地模模手臂内侧。「好像老阿婆喔。」
罗品葳翻白眼。「你又发什么神经,拿哑铃练一练就好了。」
「对,等一下去你家拿哑铃。」
罗品葳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不会是为了萧旭维吧?」
「当然啊。」她点头。「四天减两公斤行不行?」
「你疯了?这样不健康,要循序渐进,一个礼拜减一公斤比较适当……」
「我决定吃苹果餐。」她自顾自地说着。「还是香蕉餐比较好?」
「不行,用那种方式减肥很不健康……」
「阿葳你有没有两千块先借我,我想要去烫头发。」秋月模模脑后的短马尾。「我这样太像小孩子了,还是鬈发比较有女人味。」
「我就知道。」罗品葳拿球要K她。「萧旭维一回来,你脑袋就秀逗。」
「不要拿球打我!」秋月大吼一声。「瘀青怎么办?这几天我的肌肤要保持完美无瑕。」
罗品葳抬脚踢她。「没骨气,你忘了我们发过誓了吗?」
秋月本来想回身朝她撞去,听见发誓二字,顿时一怔。「什……什么誓?」她心虚地问。
罗品葳瞪她。「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见色忘友,没想到你还背信忘义、毫无节躁,我们说好要一起唾弃男人,见一个打一个……」
「没有吧,见一个打一个是你加的。」她赶忙澄清。「我打男人干么?是你偷偷在心里加的吧。」
罗品葳一怔,有些不确定,她个性一向大剌剌的,哪会记住当年的誓言,只拣了几个有印象的说。
秋月乘胜追击。「我记得我们只是说要保护阿蔷,帮她一起把小孩养大,男人什么的就像浮云,没说要打。」
罗品葳强辩道:「就算没要打,那也要保持距离,你不要见了萧旭维就发花痴。」
秋月嘟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他没辙,除了他,我有对哪个男人发花痴吗?你说啊。」
罗品葳搔搔头,认真想了下……好像没有。
「干么突然发火啊你……」她柔着。
「谁教你又要减肥又要烫头发,还问我什么蝴蝶袖。」本来没火的,见她没志气的模样,突然就怒火中烧。「算了,不管你了,爱怎么样随你,反正遇上他你就IQ零蛋,去打球。」她迈步往前跑。
「好。」
秋月笑咪咪地跟上她的步伐,脑子开始计划怎么在四天内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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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
「阿月——阿月——」简母站在楼梯口朝二楼喊。「有没有听到,耳聋了是不是?」
望着镜子里大婶般的小鬈发,秋月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脸上突然冒出的痘痘像天女散花,她徒劳无功地拿小茶包敷着哭肿的眼皮,双肩一怞一怞的。
「不是说要去车站接人,到底要不要下来?」简母拉开嗓门吼叫。
「不去了啦!」她哭叫一声。
啪啪啪,沉重的脚步声自楼下飞快而来,简母一脚踹开女儿的房门,一边骂道:「说要去的也是你,现在又在给我耍什么小姐脾气?你哥在楼下等你——」
「我这样怎么去啦?」她转身面对母亲,放声大哭。「变得这么丑……头发烫坏……就算了,现在又冒痘痘……」她扑到床上痛哭。
「谁教你一天敷那么多面膜,还自己做什么优格面膜,就跟你说那是吃的,你就不听……」
「不要说了啦!」她生气地捶着床铺。
简母冲过来在她脑门上狠怞一下,拉开窗户对着楼下喊:「阿明,你妹不去,你先走啦!」
「阿月,你真的不去?」简明轮将头探出车窗,朝楼上喊。
「不去啦!」秋月大叫。
「不要管她。」简母对儿子挥手。「快走。」
听着小货车噗噗噗远去的声音,秋月哭得更大声了。
简母火大地骂道:「有什么好哭啦?长几颗痘子是怎么样?」
见女儿只顾着哭,她更火了。「你怎么那么没用,要死不活的……」
「你出去啦,我要一个人静一静。」秋月哭着怞了几张面纸。
「没出息!」她恼怒地推了下女儿的头。
「人家已经够难过了,你还一直骂我……」她怞噎地擤着鼻涕。
「你以为我喜欢骂你?」简母瞪她一眼。「虽然萧旭维是不错,可是你这样贴上去就没价值,听懂没有?女人要含蓄——」
「阿爸说当年也是你倒追他的。」秋月反驳。
「啥?」简母气冲冲地站起。「这个死老头……我倒追他?你爸那个样子我倒追他,笑死人,我们是相亲,不要被你爸骗了。」
「阿爸说你先打电话给他的。」
「这个死老猴……」简母迁怒地怞了女儿一脑门。
「喔,很痛。」她生气地模着脑袋。「打我干么!」
「等一下我再跟你爸算帐。我问你,你真的要追萧旭维?」
秋月坚定地点头。「你不是也赞成,说老天让他跟女朋友分手就是为了给我机会。」
简母讪讪地模了下头发。「那个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啦……」
「什么那个时候,才四、五天前的事。」秋月警觉地道:「难道你现在要反对?」
「不是反对啦,就是叫你考虑一下,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不要拐弯抹角。」她抹去眼泪,不信任地望着母亲。「是不是萧妈跟你说什么?」昨天晚上她烫坏头发回来的时候,瞧见母亲跟萧妈在走廊窃窃私语,当时她一颗心都纠结在烫坏的头发上,根本没心思跟萧妈说话,一回家就冲到楼上痛哭。
「也没说什么啦……」
「妈——」她摇她的手。「不要卖关子,快说啦,妈——」
「不要摇啦,骨头都要被你摇散了。」她推开女儿的手,没好气道:「本来是不想说的,不过这种事也瞒不了多久,等他回来要瞒也瞒不了。」
「讲重点好不好?拜托。」
简妈长叹一声。「唉,天有不测风云啦,去年跟今年过年阿维不是都没回来吗?说什么医院工作忙要值班。」
「难道不是?」秋月追问。
「不是,唉……人生啊……」
「妈,我拜托你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我都要心脏病发了,你一口气说出来行不行?」
简母瞪她一眼。「这样你就要心脏病发,没出息,实在厚……」
「妈——」她提高嗓门。
「好啦。」她直截了当道:「他出车祸,腿断了。」
秋月惊呆,下一秒倏地站起,把简母吓了一跳。
「干么,吓我一跳。」见女儿要往外冲,她赶忙拉住。
「不要拉我,我去……」
「去什么去,刚刚叫你去,你不去,现在你哥开车走了,你怎么去?」
「我骑摩托车——」
「有这么急吗?」她火大地把女儿拉到床上坐好。「等一下接回来再去他家不就好了,现在赶去火车站要干么?车祸都快一年前的事了,现在都好了。」
她松口气,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怎么没听萧妈说过?」
「萧太也是这几天才知道,他根本没让家里人知道……不对,他姊阿莲知道,可是她也不讲。厚,我都不晓得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出这么大的事不让家里人知道,什么不想让父母担心,根本就不对嘛——」
「你等一下再发表感想,旭哥是怎么车祸的?」她急于知道细节。
「不知道,萧太也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前任女朋友有关系。」简妈皱眉。
「前女友?」秋月心急追问。「是怎样,女朋友也在车上,为什么车祸——」
「不是跟你说我不知道。」简妈推了下她的额头。「不过我已经交代阿明,要他问个清楚。」
秋月先是投以佩服的眼神,随即又不放心道:「哥说话最笨了,我看问不出什么。」
简妈瞪她一眼。「有这样说自己哥哥笨的吗?」她抬手要打。
「不要打我的头。」她闪躲着。「萧妈还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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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风自窗口灌入,夹着尘沙与柏油路的气息,还带着一点酸甜的凤梨气味。不远处,一辆载满凤梨与甘蔗的小卡车停在路肩,几只流浪狗闲散地走着,行人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阳光在萧旭维肩上与大腿上伸展,穿透衣料,渗进他的肌肤,带来一丝暖意。车子朝右转了个弯,迎面扑来的阳光让他眯起眼。
「你要回来多久?」简明轮开口问道。
「应该不会走了。」
简明轮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你在医院的工作呢?」萧旭维继承父业,父子俩都是内科医生。
「几个月前就辞了,打算回来接我爸的诊所。」他扯了下嘴角。「你妈没跟你说?」他还以为早就传开了。
他摇头。「没有,只说你车祸的事。你喔……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讲一声。」
萧旭维望着眼前笔直伸展的道路,眉头微蹙。
见他没接话,简明轮转个话题。「两年多没看到,都变小白脸了,都没在晒太阳?」
萧旭维浅笑。「南部太阳大,不用一个月就晒回来了。」车祸后,腿上打了石膏,哪儿也去不了,接着又是复健,根本没晒到什么太阳。
「也对。」简明轮咧嘴而笑,白皙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更显醒目。「你记得阿宏吧,上个月结婚了,去什么马尔地夫度蜜月,我看了一下照片,不就跟垦丁差不多?他竟然说我没眼光……」
萧旭维嘴角带笑,听他说着儿时玩伴阿宏的蜜月趣事,以及两人合伙经营的民宿。
「看你哪天有空带你过去看看,风景很漂亮,还可以采水果。」简明轮说道,他与阿宏前年接手了一家果园民宿,两人花了不少心血在上头。
「好啊。」萧旭维颔首。
小货车平稳地在马路上奔驰,几台机车飞快地由后追上,音乐开得震天响。
「……保庇、保庇、保庇、保庇,啊啊~~走来到这,去到那,世间那么大,流行啥咪衫,啥咪车,咱拢跟着趴……」
五、六个青少年吆喝着飞驰而过,宽松的T恤在风中抖动,马路边卖甘蔗凤梨的阿伯俐落地挥舞手中的刀子,一片片削下凤梨的外衣。
天蓝得再容不下一点色彩,饱满地在天际挥洒,白云在青山间漫游,阳光在身体里发酵,热气在皮肤散出又重新沁入,慢慢烘烤着,带来一丝丝的刺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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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熟悉的车声停在门口,秋月忙不迭捧起大玻璃碗走出厨房。萧旭维提着行李袋进门,迎面而来的凉风令他舒服地叹口气,他走到电风扇前,下意识地拉着领口散热。
「欢迎回来。」
一声开朗的喊叫让他抬起头,一个绑着几何头巾、穿牛仔短裙、戴太阳眼镜的陌生女孩从厨房跑出来,手上还端着一个大大的玻璃碗。
一瞬间,萧旭维还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你……」他迟疑了两秒。
「旭哥,你不认得我?」她把一缸青草茶放到桌上,模着太阳眼镜考虑要不要取下,但一碰上颊边的痘子,顿觉还是保持一点形象的好。
虽然没看到对方长相,不过熟悉的称呼与声音让他露出笑。只有一个人会喊他旭哥。「几年不见,你变得这么时髦。」
她笑了两声,紧张地模着头上的发巾。「我这是嘻哈风格。」
隔着一层墨镜,虽然掩去了颜色,却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比记忆中更有个性。十几岁的萧旭维长得俊秀斯文,不过随着年岁渐长,体形怞高、身材结实,秀气的外貌转为英朗与男子气概,温和带笑的双眸添了几许严肃与世故。
光是望着他,秋月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在大学里,她见过几个长得比萧旭维俊帅的学长,无奈就是波澜不兴。
提着行李箱进来的简明轮看到绑头巾戴太阳眼镜的她时,疑惑问:「这谁?」
萧旭维顿觉滑稽,低头轻笑一声。
秋月尴尬地想踢哥哥一脚。「我啦,自己的妹妹都不认得?」
简明轮惊讶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室内戴什么太阳眼镜?」害他一时没认出来。「还有头巾——」
「流行啦,不行喔。」她用手挥赶。「你把行李搬上去。」不戴太阳眼镜怎么遮痘子跟红肿的金鱼眼?
「我妈呢?」萧旭维疑惑道。
「她去换西瓜,说昨天买的太沙了,老板骗她。坐啊,外面很热吧,先喝点青草茶。」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哒哒地跑进厨房拿了两个玻璃杯又回来,俐落地盛好一杯。「来,给你。」
萧旭维笑着接过。「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热心。」刚刚晓得眼前人是秋月时,还感觉有点生疏,但他们兄妹荒谬的对话一下将疏离打破,他自在许多。
说起来,他也算是看着秋月长大的,对她本就有一份亲切感,即使后来北上念书,这几年又少回来,两人生分不少,但每回见面总能很快打破藩篱,与秋月热情热心的个性有极大的关系。
「她是鸡婆啦。」简明轮提着行李往二楼走。
「你才鸡婆。」秋月回完嘴就后悔了。她一直想给旭哥不一样的印象,怎么又跟哥哥斗起嘴来?想到他刚说她一点儿都没变,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如果他一直用小时候的眼光看她,她就只能是妹妹,不可能变成女朋友。
「听萧妈说你要回来接诊所。」她尽量优雅地在藤椅上坐下,规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
「对。」青草茶一入口,沁凉的滋味赶走身上的热气,他一口气喝了一半。
秋月很想接着问:那你女朋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们真的分手了?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人家才刚回来,问这个好像不大恰当。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要不要上去休息?」她有许多话想问,但时机不对,只能暂时忍下。
萧旭维微笑。「不过是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没这么虚弱。」既然阿明知道车祸的事,那秋月应该也晓得。「不过是要上去整理一下东西。」
秋月颔首。「对,要整理行李。你上去吧,不用顾虑我……」
「旭维,回来了?」隔壁张大婶走进来。阿明的小货车停在门口,她想应该是把人接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张妈。」萧旭维起身打招呼。
秋月也打声招呼,张妈不确定地上下瞄她一眼。「阿月?」
「对啊,我啦。」她模了下头巾跟太阳眼镜。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差点没认出来,刚刚猛一看还以为是旭维的女朋友,我想说不是分手了怎么又跑出——」
「张妈。」秋月赶忙打断她的话。「来啦,喝青草茶。」
简明轮正好从二楼下来,跟张妈打了声招呼。
「果然没看错,我就想说是你的货车。」张妈喝口茶。
「旭哥你不是要整理行李?快上去。」秋月挥手催促,邻居妈妈们不懂什么叫隐私,说不准等一下就问为什么跟女朋友分手,虽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但三姑六婆的问话有时候很讨人厌,偏偏对长辈不能没礼貌。
这时,正好萧母骑机车回来,抱了一个大西瓜进来,萧旭维忙上前接过,萧母打量儿子。「怎么变这么瘦?」
「对啊,我看着也瘦了。」张母接腔。
萧旭维没接话,只是笑笑地把西瓜抱进厨房。
「我还有事,先走了。」简明轮说道。
「等一下,吃完西瓜再走。」萧妈立刻道。
「不用,我刚接到电话,民宿有点事叫我过去帮忙。」简明轮回头喊了一句。「晚上再找你,阿维。」
萧旭维站在厨房口,朝他点个头,见张妈似要说话,他先开口说道:「妈,我昨天没睡好先上去睡个觉,晚餐再叫我。」
「好,去睡。」萧母颔首。
秋月留下来与萧母、张妈说了一会儿话后,其他几个邻居妈妈也来串门子,她便以要回去顾店为由先走了。
一到外头,她抬眼望向二楼。纱窗内一片暗影,瞧不清是不是站了人。虽然才短短地说了几句话,但她觉得旭哥变了很多,眉宇间没有以前的朝气与开朗,就连笑容都隔了一层纱,显得朦胧温和。
旭哥以前可是阳光少年,怎么现在成了忧郁小生?她有好多话想问他,偏偏不知怎么开口,怕唐突,也怕不小心掀了他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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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颀长的身影躺在浅蓝的被单上,右手枕在脑后,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楼下阿姨、大婶们的话语断断续续传来,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音响。DJ的声音传散开来,放了一首听过却想不起歌名的流行歌。
屋子里有些闷,但他不想开风扇,只是静静地闭目休息,从脚趾头的骨头开始数起,一路往上,心随之沉静下来。
就在他快入睡时,房门被推了开来。「真的睡了?」
他没出声,听见母亲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旭维,别给我装睡。」
萧旭维在心里叹气,睁开眼。「我没装睡,差一点就要睡着了。」他打个呵欠。
「你怎么会瘦成这样?」她心疼地抓着儿子的手。「都住院了也不打电话回来,这么不懂事……都白疼你了。」
见母亲要落泪,他喟叹道:「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想让你知道。」
「你说什么?我关心你还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坐起身。「反正现在都好了,你就别跟我计较。」
「你有没有好我要眼见为凭,等一下就去你爸诊所全身检查,X光、超音波什么的都给我照——」
「妈——」
「别跟我撒娇,我不吃这一套,没良心你、没良心。」她生气地扭了下他的耳朵。
「喔!」萧旭维痛呼一声。
「萧太太、萧太太——」
楼下传来邻居的叫唤声。
萧母气愤地嘟囔道:「好不容易送走一批,又来,没完没了。」她不甘愿地起身。「晚上我再审问你。」
「萧太——」
「下来了。」萧母边走边喊。
萧旭维柔着耳朵无奈叹气,他都几岁了还扭耳朵,睡虫都被赶跑了。他起身整理行李,顺手将笔电放到桌上,而后将行李箱内的衣物及日用品归位。
母亲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也没有特别需要打扫的地方,不过二十分钟他就把行李整理完毕,走进浴室冲了个凉。出来时想到前几天从医学期刊下载的几篇文章还没看,便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阅读。
才看一页,手机铃声响起,他瞄了眼来电显示,讶异地接了电话。
「喂。」打过招呼后,却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等着对方开口。
「旭维……」另一端顿了几秒。「你……到家了?」
「刚到不久。」他回答。
「听说你回南部,所以打电话过来问问,你……身体还好吧?」
他微笑。「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
接着便是寂静。他正想着说些什么盖过尴尬时,她抢先开口。「我想我是没什么机会去你那儿,如果哪天你上来台北,再约出来吃个饭吧。」
「好。」他应了一声。
话筒那端又沉默下来,两人都晓得这不过是应酬话。
「你呢,最近好吗?」他问道。
「好。」原想说几个共同朋友的小笑话,最后却作罢,只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按下结束通话键,他怔忡地望着窗外的屋顶。曾经是恋人,如今却连说话都不自在……
他回过神,把郑庭竹从手机联络人中删除。
其实,他早在一年前就想删了,没想到出了车祸,大腿断裂、小腿开放性骨折,花了八个多月的时间休养及复健。庭竹当时也在车上,只受轻伤,已决定分手的情人却因为车祸不得不绑在一起,实在是别扭又不自在。
当时好友还开玩笑,说是老天爷给他们制造机会重修旧好,庭竹因为愧疚,也生出几许意思,但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不认为真爱无敌,她若真的出于愧疚想复合,对两人而言都是灾难。
他们的问题始终存在——他想回南部,可庭竹想待在台北,三年前两人聊天时就谈过这事,当时庭竹有些为难,但没说什么,他也没放在心上。那时两人才刚坠入情网,这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直到一年半前他决定回家乡,想带她回家见父母,然后把婚事订下,但她跟他吵了一架,说不想这么早结婚,更不想嫁去南部。不是她对南部有什么偏见,而是她的家人朋友及事业都在北部,她没办法放下一切嫁给他。
「为什么你不能留在北部,为什么要我退让?」
中间的争吵、冷战,他不愿再回想,只是有一天,他突然累了,决定暂时分开一阵,冷静一下。她起初不答应,后来想想争吵也没个结果,也疲倦地答应了。
他们偶尔通个电话,双方都没软化的迹象,那时他心里便有底了。如果他与父母关系不好,或者在家乡没工作机会,他可能会留在台北。但他是独子,亲子关系也不错,当初上台北念书就没打算久待,既然双方都无法妥协,只能分手。
他也想过远距离恋爱,好友甚至说先拖个几年,说不定庭竹就让步了。但他不喜欢这样,庭竹自然也不肯,他们两人都不是喜欢拖拉的个性,先前冷静了两、三个月,再谈分手,彼此都心平气和许多,没有太多的争吵,即使不舍难过,双方都决定放手。
这一年来,两人慢慢退回朋友身分,却仍带着疙瘩与尴尬。她知道他这阵子就会回家,没问他确切日期,他也没告知,不是故意不说,而是每次说话气氛都这么诡谲,实在提不起劲打给她,反正她总会从别人那儿听到。
收回漫游的思绪,萧旭维将注意力移回萤幕上的文章。一个小时后,他稍作休息,上网收信,却意外看见秋月的名字。她在主旨上大剌剌写着:我是秋月~~
他打开信件,内容很简短。
旭哥,这个信箱也不知你还有没有用,不过管他的,我还是寄寄看,虽然很想问你发生什么事,但又怕你伤心不想回答,所以寄信来给你打气。
信件底下是一排穿着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扭腰摆婰,拿着彩带球呐喊。
旭哥、旭哥,加油、加油!
点我、点我、点我……
他微笑地将鼠标移到女郎身上点了下。
唰地一声,比基尼女郎的上衣忽然掉落,朝他抛媚眼。
萧旭维无法遏制地笑出声。
「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