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我现在这么说,你应该都懂了吧?」
挑高的眉不如往常那般张狂,反倒有点欲盖弥彰的气息;饶是衣大娘这般豪气干云的江湖儿女,一旦聊起这闺房私事,也会让她把持不住向来的云淡风轻。
「我……」衣无愁一张俏脸可比初春绚丽的艳霞,嗫嚅了老半天,却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要把目光落到哪个地方。
她一直以为嫁人只需要懂三从四德的……
无所适从地微歛眼眸,睇着摆满桌面、甚至散满一地的珍贵书籍,还有腿边那一页随着轻风掠过便露出不堪入目的秘戏图腾,她连自己被囚在这房里多久都忘了,她只知道她不想再看那些东西。
娘为什么要同她聊这些东西?
她没打算嫁人啊,至少据她所知,一念也没上门提亲的意思,若硬要把她推给他,那岂不是很丢脸?
为什么娘会这么执意而行,压根儿不听听她的想法?
「到底懂了没?」见她不作声,衣大娘也开始感到不对劲。
虽说这事儿关起房门后爱怎么聊便怎么聊,也不怕让人给听去,可……这娘儿俩躲在闺房谈这事儿……
她自个儿没有娘,所以她要出嫁之际也没有人同她耳提面命,倘若不是阁里的厨娘提起,她还不知道自个儿得对她晓以大义哩。
不过谈起这事儿,还真是羞啊!所幸她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这难以启齿的话语只消谈一次便成,真是谢天谢地。
「我哪会懂这事儿?」人在退无可退之际总是会一改退缩之态。
衣无愁一改方才的娇羞,随即站起身外加拍桌子提振士气,怒眸瞪视着软禁她数日坚持不放人的衣大娘。
「还不懂?」衣大娘悲惨地哀号了一声。「你这个笨丫头怎么还不懂?」
还要她再多说一次吗?她不想再说了,羞死人也丢死人了,索性把这些事都推到媒人身上算了。
「我不想懂,我还不打算嫁人,我何必懂?」颇有乃娘之风,大声咆哮不过是掩羞之举。「娘,别提这事了,我被关在房里好多天了,你还不打算放我出去透透气,难道你不怕把我给闷死?」
她才不要再待在房里和这满坑满谷的书籍大眼瞪小眼,她烦透了,非得出去晃晃不可。
「闷得死你这丫头倒好,省得浪费我的米。」衣大娘也火了。
这劳什子礼俗,居然要她这个为娘的同她说这些闺房私密,这岂不是要她难堪?回头非找那厨娘好好说说不可,顺便栽她几文钱,以弥补她这几日为了专心对付这丫头,而把阁里的事都搁下造成的损失。
「娘,你养育了我十七年,该不会就是为了要把我嫁出阁,好赚取修府那一笔可观的聘礼吧?」衣无愁不禁眯起丽眸。
不过她仔细想想之后,也觉得有点奇怪。阁里的生意兴隆得很,夜夜笙歌到天明,娘根本不需要修府的聘礼是不?
「你这丫头,你也不想想自个儿已经及笄几年了?娘没在你及笄那一年把你给泼出去,你就该感谢你娘我舍不得你,想把你多留在身边几年,想不到你居然把我的心想得这么恶。」衣大娘一张风韵犹存的美颜蕴涵着伪装的恼意。「你以为我需要修府的聘礼?你以为我需要靠卖女儿维生吗?」
啐,倘若卖女儿可以富有,她会考虑多生几个。
「娘,别气了,不过是说说罢了,何必这么恼?」她自然看得穿她的伪装,但看穿了又如何?「既然你都说舍不得我了,何不干脆把我留在身边,好让我可以一直陪伴在娘的身边?」
马屁话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她娘还是一样铁石心肠,压根儿不睬她。
「我留你在身边作啥?」斗智?门儿都没有。「这书……你自个儿瞧书钻研去,阁里头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处理。」她才受不了反覆不断地解说哩。
衣大娘打定主意便想赶紧退出战场,一刻都不愿多作停留,然……
「娘,你别再把我关在这儿了,一念根本没来提亲,他一定是不想娶我;你就别再等了,否则到时候整个长安城会把咱们厚颜无耻想攀上修府之事传到江南去的。」衣无愁揪住衣大娘拖曳一地的裾裳。
「谁敢在我眼前搬弄是非?」她压根儿不担心这个问题。「一念会来提亲的,你就多等几日,甭心急了。」
「谁心急了?」衣无愁不禁拔尖喊道。说这话彷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嫁进修府,当一念名正言顺的妻子似的。
「既然不急就给我乖乖地待在房里。」这么一说可是正中她的下怀。
「娘……」呜,她就是斗不过娘。
照她猜测,一念应该不会过府提亲,所以她压根儿不用担心婚事,但要她天天待在房里,她可是会闷坏的。
「师父,一念来了。」
衣大娘才跨出门槛,世无常便已经等不及的通报了。
「一念?」衣大娘微挑眉,完全不睬身后张大嘴的衣无愁。「何时来的?」
「方才,因为师父交代不得无故接近无愁的房间,遂我在此等候,以便通报。」世无常垂下俊颜,对衣大娘是无庸置疑地尊敬。
「我知道了。」衣大娘点了点头,以眼尾偷觑着正打算无所不用其极逃出房的衣无愁,又对他道:「无常,你给我守在门外,绝对不准让无愁踏出房门一步,要不然我唯你是问。」
「是。」
「娘……」
无视衣无愁的哀求,衣大娘甩袖飘然而去,只余世无常一脸无奈地把衣无愁推进房里。
「失礼了,小师妹。」
「世无常!」衣无愁瞪大了眼。
「都要嫁作人妇了,怎么心性还是同以往一般?」他不禁摇头叹气。
「谁要嫁作人妇?」被推进房里的衣无愁气得放声咆哮。「你这个混蛋,把门打开,我受不了再闷在房里了!」
可恶,就知道他是娘养在身边的忠犬,娘要他去死,他也不敢多活一刻;但她就快要被娘给赶出家门了,难道他都不在乎?真是没良心的人,好歹她也同他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了,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一念来提亲了。」他淡道。
「嗄?他怎么会来提亲?」
「时候到了。」他知道师父硬是要把无愁嫁进修府,主要是因为愧疚,但更是她身为江湖儿女的一份豪气。
他曾经想过,倘若当初摔下树的人是他,师父是否也会把无愁配与他?
然他心底明白,倘若当初是一念先爬上树,他是不可能让无愁有机会滑下树的,是以这件事,他也得负上一份责任。
「什么叫作时候到了?」砰的一声,衣无愁气急败坏地踹开门。
「唉,不是听说都要嫁人了吗?怎么还粗鲁得这么吓人?」一抹窈窕身影自长廊另一端飘来,还带着不算太尖细的女音。
「无痕?」两人不约而同地喊道。
「我的扮相不够美吗?瞧你们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水无痕怒瞟着丽眸,粗嗄的低音让人惊觉他的男儿身。
「你扮成这模样是怎么回事?」衣无愁仍是舍不得移开眼。
她自认为自个儿的长相是京城一绝,但今儿个瞧见水无痕的女装扮相,几乎快要打掉她一半的自信。
「还不都是师父交代的,她要我扮女装随无常和画眉一起进宫去。」他可是委屈得很,但在衣大娘的滢威之下,他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
「娘已经决定进宫人选了?」这下子她的处境不是更糟了?
不让她有进宫的机会,又把她囚在房里,如今一念又上门提亲,这不是摆明了她是嫁定了?那怎么成?她才不要嫁给一念,他一定会欺负她一辈子的,她得赶紧阻止娘才行。
念头成形的瞬间,衣无愁无情地往水无痕的罩门抡去,吓得他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露出的缝隙适巧让她像是一阵风似的穿过。
「无愁!」世无常见状连忙尾随追去。
「啐,妒忌我的美貌也犯不着拿我的脸开刀吧?」水无痕露出娇媚百态,尔后忆起衣大娘不准她踏出房门,也赶忙撩起裙摆追上。
「你总算想通了?」无忧阁后院的偏厅里传出衣大娘喜上眉梢的声音,然而犀利的媚眼却直绕在修一念苍白的俊脸上头。「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瞧你的气色差得不寻常,你是不是又私下提气,愚蠢得想要打通受损的筋络了?」
「没的事,不过是近来府里事多,累了些。」修一念咳了两声,不敢让她知道那种以内劲企图打通受损筋络之事,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干过了。「染上风寒之后,状况又差了些。」
而今,这伤是愈来愈重了。
「是吗?」衣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倘若真有什么事,记得先知会我一声,你知道我几乎把你当成自个儿的亲生儿子看待。」
「我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自然明了,她甚至不惜把自个儿的女儿配与他……「只是,我倒不认为把无愁嫁进修府会是桩好事,毕竟她将没有任何名分,又……」
「那都不管。」衣大娘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说过了,即使你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下人都无妨。」
「她该有更好的归宿。」他魅眼一黯,却止不住咳意。
该死!他虚弱得简直像个废人。
不过是个小风寒,居然能够拖上数日,甚至不见好转。
「是好是坏皆是她的命,是她自个儿种下的因,当然得由她自个儿去承受。」衣大娘那模样彷佛谈论的人不是自个儿的亲生女儿似的。「你要怎么待她,我都不过问,你自个儿决定便成。」
「但是……」早该明白衣大娘说一是一的原则,但他依旧不忍牵累她一世。
「对了,你已经照礼数把东西都送进无忧阁了,是不?」衣大娘也不管他仍想说些什么,仍迳自道:「方才我同媒婆聊了一下,听说下个月初十是好日子,你看就把日子定在那一天如何?」
事情是愈快决定愈好,免得夜长梦多,到时候又出了岔子。
「这么急的话,怕会太赶了。」
若定在下个月十号,算算只剩下十数天的时间,依他的身分要迎娶妻子,时间上是急促了些,即使只是让她嫁进府里,他也不愿太过仓促。
「有我安排事情岂会太赶?」衣大娘笑开了嘴。「你只管当你的新郎倌,其余的事便交给我吧。」
「嗯……」
修一念浅吟着,对于既定的事实却又有了另一番决定。
无忧阁大掌柜之女欲嫁给长安侯之事,早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倘若他执意不娶,怕是会坏了她的名誉,遂他再不愿也不得不娶。
若他没猜错,这八成是衣大娘放出的风声。
看来她是势在必得了,基于保护无愁的心态,他是不得不从。
「好,既然你都答应了,那么……」
「我不答应!」像是一阵呼啸而过的风似的,一个箭步,衣无愁已然冲进偏厅,粉女敕的桃腮泛上红晕。
「这里容得你置喙吗?」衣大娘微愣,随即歛笑。「给我回房去。」
「我不要!」衣无愁把箭头指向修一念。「你明明说过不想娶我的,为什么在这当头你又答应了?你不是很讨厌我,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的吗?一旦把我迎进府里,可是要朝夕相处的,你知不知道?」
太过分了,怎么能够无视她的感受?
「我确实是不想娶你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女人,但是因为衣大娘十分坚持,我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他勾唇轻笑,张狂而轻佻。
「你……」既然不要就别答应嘛!
衣无愁微恼地抡起拳头,毫不客气就往他的心窝捶下。
可恶,把对她的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却又要她嫁给他,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以为把她绑在修府之后便可以天天欺负她了吗?
那他可错了,她现下可不是当初的三脚猫,倘若要欺负她,还得靠一点运气,否则依他的身手,怕是要沾上她的衣袖都困难万分。所以她现下可要好好施展这几年苦练的成果,让他不敢再抱持那种想法。
只是……他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无愁,你这个笨丫头在做什么?」衣大娘怒然攫住她毫不留情的拳头,猛然将她推到一边去。「一念,你还好吧?」
衣无愁疑惑地睐着修一念面无血色地倒在偏厅的红木椅上,只见衣大娘手脚俐落地把他扶起,运足内劲敲打他背部数个大袕。
不会吧,她没有打算致他于死,她甚至连三成的功力都没使出,他怎么会如此虚弱?
衣无愁难以置信地走到他的面前,见他眉眼深锁彷佛痛苦得即将死去,她不禁疑惑地再看向自个儿的手。
不可能啊,这么一点力气打在无常身上根本是不痛不痒,即使是功力不深的一念也应该不至于感到难受才是,为何他……
难道会是十年前的旧疾?
她傻愣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俊脸,心慢慢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