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牙一咬,再也说不出谎话。“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从没有跟计小姐成婚的打算,那荷包,是我故意拿去气你的。”
是吗?她咳了一声,一口血跟着从她嘴里冒出。
“我能说……太好了吗?”她绽出一抹笑,可是眼泪也跟着落下,纷纷的,就像四月的梅雨。“我好痛……曹爷……有几句话我怕我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唔……”她用力吸口气,身子冰得就连她搁在他腕上的指尖,也成了青白色。
曹震不断压着她胸口。该死!为什么血流个不停?“大夫呢?大夫还没请来吗?”
“己经派人去请了!”柯总管跟着跪在夏云身边,不断加油打气。“夏小姐,您千万撑过去啊,您可不能有事!”
夏云苦笑着,此时她已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只因为有些话还没说完。“曹爷,曹老爷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没有能力弥补……这一回,万一我捱不了,柯总管,麻烦你当个见证,转告我娘……我一点都不后悔……来到曹家……”
“我不准你死!”曹震反握住她手,脸上的表情,是所有人从未见过的激动。
两行泪忽地从他眼眶掉下。
曹爷——哭了?!
这眼泪,是为她而掉的吗?
她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正好接住那晶莹剔透的泪珠。感觉到那暖热的泪珠,她绽出一抹绝美的笑。
能够得到这两颗眼泪,一切都值得了啊。
“还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她再咳了一声,声音已细若蚊蚋,非得要贴在她嘴边才能听见。
曹震看着她点头。
“我喜欢你……曹爷……我喜欢你……”
最后一字说完,她又呕了一口红血,被他紧握的小手,陡然滑落。
“夏云!”曹震惊喊着。“不——”
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呆立在自个儿房门外,曹震木木然地看着婢女们来回跑着。大夫已在房里,正吆喝着大伙儿抓药熬药。“碧漪堂”远,曹震不想多搬动夏云,遂把自己房间让了出来。
直到此刻,他脑海中犹然记得那红血不断外冒、染湿了她衣襟的画面。还有她的手,又小又凉。他头一次感觉生命如此纤弱易逝,任凭他怒喊着“不要死”,依旧没办法让她睁开眼来。
他还记得她昏厥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她说她喜欢他——他手里捏着她特意绣给他的香囊,双肩不住地颤抖。
“你不能有事……”他望着门扉喃喃说着。“你还得醒过来亲耳听我说上一句喜欢。”
在这一刻,他承认了,他喜欢她,他爱她——哪怕曹夏两家之间还存在着难解的恩怨,他也不在乎了。
人为什么非得要落到难以回头的地步,才会明白什么事才是最重要的?对现在的他来说,最重要的,已不是当年对爹的承诺,也不是报仇,而是夏云活着。
他相信爹在天有灵,瞧见夏云飞身挡下那一刀,也该觉得够了。一命还一命,不管她爹生前对他们曹家做了多不好的事,在此刻,应该打平了。
只是我还有机会,对她亲口说上这几句话吗?
晶莹的珠泪再一次滚落,就掉在他手上枝叶蔓卷、栩栩如生的萱草绣上。
男儿绝非无泪,只是未到伤心时。
折腾了半天,大夫还没出来报讯,柯总管倒先把夏云她娘给请来了。
来龙去脉,夏母已先听柯总管说过,夏母一听见女儿交代,说她不后悔过来曹家,差点哭晕了过去。
夏母明白,女儿这一句话,除了不希望曹夏两家纠葛再添一层之外,更也是希望她不要因此自责。
我那善良温柔的好女儿啊——夏母一来到曹震面前,好似已明白他懊悔不已的心情。夏母没说出任何责备的话语,只是紧抓着帕子默默哭泣。
“夏夫人不骂我?”曹震哑着声音问:“是我自尊自大、任性妄为,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千怪万怪,只能怪夏云她爹。”夏母抽泣着说。“我们家云儿,从小就一直希望能弥补她爹当年犯下的错。这不仅是为了你们曹家,也是她爹死前的遗愿,只是……”夏母捂住脸。“我没想到她会用这方式弥补,我的傻云儿啊——”
“夫人——”跟着夏母过来的婢女也是双眼通红。在夏家,除了夏云同父异母的哥哥——夏扬之外,无一不喜欢夏云这个小姐。
一听到她挨了一刀性命垂危,每个人都哭了。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曹震一个箭步奔过。“大夫,云儿她——”
“曹爷,老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夫摇头,那忧戚的表情,只差没说出“凶多吉少”四字。“现在只能看夏姑娘的造化了。若伤口能愈合,自然没太大问题,怕就怕她身子太虚,熬不了……”
曹震陡然一惊,想起她一直按他吩咐,每日喝着不易怀上孩子的凉药。
他双手捏得死紧——万一夏云熬不过这一关,他难辞其咎!
“不能再想想其它办法?还是大夫您需要什么药材,您尽管说,我一定想办法弄来!”
大夫拍拍曹震肩膀表示安慰。“我知道我知道,您先定定神,我已经交代好丫鬟,每过两个时辰就喂一次药,您就暂且耐着性子等等看情况,好不?”
要能等得下去,他还会穷站在这儿吗?曹震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一旁的夏母只好来劝。
“好了曹少爷,大夫忙乱了这么些时候,一定累了,您就先让他回去休息——”
曹震望着夏母那神似夏云的眉眼,只得把手放下,让大夫先回家去。
床上,紧合着双眼的夏云看起来又小又白,好似连身上的锦被也撑不住似。曹震轻抚她面颊,透指的冰凉让他鼻头发酸。
站在一旁的夏母早已泪流满面,可碍于曹震,只得紧绞着帕子忍住声音。
他蓦地站起。“夏夫人,云儿先交给您照顾。”
夏母一愣。“您要上哪儿去?”
他一抹脸,深吸口气。“去跟我爹上香,求我爹,不要带走她。”
曹家家祠里,双目通红的曹震双膝跪地,虔诚地高举着香束。祠堂里摆放着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两束花插在瓶子里,幽幽透着香气。
他前一次进来,是在夏云同意以她抵偿夏家宅邸的时候。当时他多意气风发,认为自己终于帮爹讨回公道——但现在,他忍不住要想,自己坚持要报复的举动,会不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错?
以前认定绝对无误的事,因为夏云那一挡,让他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不禁要问——曹夏两家的恩怨,真有必要延续十几二十年,最后还赔上夏云一条命?
“爹,您还记得清明那日,远远跪在您墓前的那个姑娘?她就是夏云。孩儿这十几年来,一直惦记着您的嘱咐,蚕食鲸吞夏家无数家业,最后甚至连夏绅的女儿,也被孩儿硬抢进门来。孩儿对她做了很多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是她从来没说过孩儿一句不是。”
对他,她只有一句“好”。纵使他的要求让她再难堪,她依旧勉为其难办到。有仇报仇,他一直觉得是她夏家亏欠他的,可是为什么,在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挡下那一刺后,他感觉到的不是报了仇的快乐,而是心痛、是悔不当初?
夏绅有错,他很确定,确实是夏家辜负他们曹家在先。但现在他开始在想,那跟她有什么关系?除了夏绅是她爹之外,她做错了什么?
没有。
她半点错也没有。
曹震起身将香束插在铜炉里,旋即跪回原位。
“还有计家的事。爹,孩儿以前一直认为,只要能兴盛咱们曹家家业,不管做出什么样的权宜之计,都是理所当然。但仔细一想,孩儿这种做法,跟当年夏绅背叛咱们家,又有何不同?”
刚才,他依着夏云的要求,放走了计伦。
并不是对计伦无怨,而是他从夏云身上学到了一点——冤家宜解不宜结。
何况,他绝非无错。
当初他若不贪着计老爷的帮忙,坦然拒绝亲事,今天计伦也不会寻上门来,要他给个交代。
真正无辜的人是夏云,她却能做到毫无怨尤,包括他对她的伤害,她不但全部包容,还拼了命保护他,并且告诉他,她喜欢他。
曹震啊曹震,你真的是输了。他闭上眼睛流泪。
他从怀里掏出她绣给他的香囊,轻轻放在供桌上。
“爹,您瞧瞧这绣,多精致,这萱草简直就像从泥地上拔起栽进去的一样,您就晓得夏云这姑娘多慧心巧手——爹,听了孩儿这番话,您一定知道孩儿想说什么。夏云是孩儿想要厮守一生的人。其实孩儿老早就明白,孩儿喜欢夏云,可是孩儿就是倔,非得要等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孩儿才肯承认……”
案上,被袅袅香烟熏黑的牌位高高俯视,他深吸口气,虔诚一拜。
“所以,孩儿在这儿跟您请托,您别带走她好吗?”
牌位无话,默默注视他跪在跟前的曹震,一刻钟接着一刻钟,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直到日正当中,柯总管来寻,他依旧跪在原地不动。
“少爷,您这是何苦?”柯总管过来搀着。“瞧您脸色白的!您到底在这儿跪了多久啊?”
“夏云醒了?”他抬眼问。
柯总管摇头。
“那我继续跪着。”他推开柯总管的手,摆明夏云要是不醒,他也不会起来。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陪着她,也是想让爹在天之灵,明白他的决心。
“不然,至少也吃点东西——”
“我不饿。”他轻轻说。他是真的不饿,现在他身上,除了一颗心还跳着,其它全无感觉。
柯总管摇头叹着,莫可奈何,只好请来夏母,希望自家少爷看在夏夫人面子上,多少吃一点东西。
踏出祠堂时,柯总管望着青天祈求——老天呐,求求您保佑夏小姐,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您可千万不能让她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