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从开了先例,留宿她房里之后,曹震过来“碧漪堂”的次数变勤了。不一定是留下来睡觉,有时只是吃顿饭、喝个茶,来的时间也不一定是晚上。
只是他的改变,让蟠桃很是提心吊胆。蟠桃本就畏惧不苟言笑的曹震,总觉得在他面前,手脚很容易变得不利索。
夏云倒是看不出转变,她依旧每天花上大把时间赶缝丝棉袄。才过六、七日,她已缝了五件,速度就连曹家作坊的绣女也比不上。
曹震有时会待在一旁看她缝上几针,虽然开头不喜她一拿起炭条针绣便浑然忘我的姿态,可看久了,也品出另一番滋味。
她缝衣的模样相当虔敬,文风不动,半天只见她小手下送上递,连句话也不吭。偶有一回他来时,正好看见她偷空绣着睡莲图,绷架上辟成的丝,从淡白到梅红,还掺有桃粉、淡紫、灰红、深红,还没绣上,已让他觉得精致万分。
曹震没打扰她,坐在一旁等了许久,直到她绣倦了搁针,才听他第一次开口。
“怎么会有这番手艺?”
见他有心想问,又不带调侃取笑的意味,夏云自然无所隠瞒。
“你应该听说过我大娘是胥口有名的绣女之后。从小自我会走路,我娘就常带着我到大娘坐镇的绣阁,诚惶诚恐地学习怎么拿针辟丝,当然开头我也是半点不懂,但据我娘说,我从小就很会描图。大概大娘见我有些慧根,还让我陪哥哥一块儿上私塾,回来就到她的绣阁,由她亲自教我拿针。”
听起来,倒挺一家和乐的。曹震问:“你大娘不严?”
“严。”她端肃起表情。“擎针姿势,还是描出来的花样一有不对,板子立刻就来,一直打到我闭上眼睛也能做好为止。我大娘常说,老天赏了我一双巧手,她的责任,就是把我琢磨成器——”
顺着她的话,他脑中浮现一个模样小巧的她,肿着手、噙着眼泪,坐在偌大的花绷前学绣的模样。
“没想过要跑?”他想:要是自己,早就逃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手。“也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因缘际会,真的,我从没想过要走,越是挨大娘板子,我就越想做好。”
犟!他暗笑。人说三岁见老,在她身上,可是一字不差。不管是年幼的她或是现在的她,说到底就是一个“犟”字。一动了气,就跟牛一样倔强。
“我累了。”他站起身,自顾自地解开外袍,怀里掉下一只小囊,他眼捷手快接住。
“拿去。”他差点忘了,将小囊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打开,是条压裙的腰饰。细长的银炼下接一块秀气的银锁,上头牡丹与花瓶,取其意“富贵平安”,下头缀着响铃、佛手、芙蓉玉饰等,作工相当细致。
她抬眼看他,一脸疑惑。
他淡淡解释:“有恩报恩,我听柯总管说了,找平望镇上尼庵帮忙的主意,是你提的。”
没想到他会送她东西。捧着沉甸甸的银锁,她心头有些暖。蟠桃先前说过的话不意从脑中闪过——“真搞不懂曹爷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情?”
眼下,她也真觉得迷惑了。
稍晚,夏云卸下珠簪,穿着粉底绣小花的贴身纱衫上床。柔荑不意滑过曹震的手臂,那沁骨的凉意让他心惊。
他忍不住想,该不会是要她喝的汤药性太寒,才会让她身子暖不起来?
心里念头一动,他手就把她给牵住了。男人身暖,没一会儿把她手焐得发烫。她一时兴起,把空着的左手一并塞进他手中。
曹震低头,瞧见她秀美的眼角带着一点儿羞,像不太好意思对他撒娇一般。
而他,心动了。
……
又过头了!他气恼地责备自己的躁进。在其它女人面前,他总是游刃有余,绝少失去控制,独独对她,他就像中蛊似地难以自持。
真不晓得会不会把她给弄坏了——气息缓过之后,他翻开身子拥她入怀。一场欢爱,将她略寒的身子蒸得热汗涔涔,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身的汗。
他帮她拨开黏在她额际的发丝,那股似兰似麝的幽香再次窜进他鼻间,他忍不住蹭了蹭。
“唔……”感觉他的触碰,她轻颤着眼睫发出低哼,还意图想睁开眼睛。
“别勉强了,累了就睡吧。”
他让她小巧的头偎在他肩窝,另一只手环着她纤弱的背,不自觉成了一个眷怜的姿态。
听着她逐渐转匀的鼻息声,他唇角不禁勾起。
只是一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他笑容又倏地消失。
荒谬!他倏地将身子抽开,跨下床来。
刚才那一瞬,他竟然因为怀抱着她,而觉得心满意足?
他抱头申吟。老天!难道你已经忘记她的身分,还有你当初答应过爹什么?
你会替他报仇,会让夏家人尝尽当年爹所捱受的苦!
刚才那丝满足,他怎么对得起含恨而终的爹!
丢下了心头骤升的浓情密爱,他毅然决然走出了“碧漪堂”。
他告诉自己,可以碰她,可以利用她,甚至伤害她,就是不能跟她有任何一丁点的感情牵扯。
别忘记了,她姓夏,是你发誓要替爹讨回公道的夏家儿女!
他沉沉地吐了口气。
这事早已注定好,再没转圜余地。
曹夏两家,势不两立。
睡了一夜醒来,发觉枕边无人,夏云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怅然。
她还记得昨晚的温存,欢爱之后,他还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本以为他会在她房里睡下的……她抚抚早已冰凉的枕头,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听见声响,蟠桃捧着水盆进来。
“早啊,小姐。”
“早。”夏云下床,看见被自己搁在妆台上的银锁腰饰,心里又甜了一下。不知他跟谁买下,作工还真是精巧。
她指尖拨弄缀在最下头的佛手跟响铃,清脆的叮叮声引来蟠桃的好奇。
“好漂亮的腰饰——”蟠桃歪头想了一会儿。“可它打哪儿来的,奴婢不记得小姐有这东西。”
“曹爷给的。”她装作不在意地结在腰上。“说是谢我帮他缝制丝棉袄。”
怕蟠桃大意乱传,她没跟蟠桃透露自己出主意要柯总管去找尼庵帮忙的事。
“您跟曹爷感情真好……”蟠桃笑得贼兮兮。
“少胡说。”她隔着铜镜望着蟠桃。“曹爷给我腰饰时说了,有恩报恩,你别忘了下头还有一句——”
有仇报仇。
蟠桃替自家小姐抱不平。“曹爷还真是死心眼,明明曹老爷的死,跟小姐您一点关系也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夏云平心静气。曹夏两家的纠葛,她算想得很清楚了。“你没听说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于曹家老爷,我们确实有亏欠。况且,今天换作是我,爹因为曹家人的背叛而气到身染重病、撒手归天,我想我对曹家人的恨,绝对不输给曹爷对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就是委屈了小姐——
见蟠桃还想辩解,夏云轻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快点帮我把头发打点好,我们还有好多事情得做呢!”
稍晚,蟠桃缝衣缝累了,夏云拉她到外边活动活动筋骨。满园的梅谢了一半,主仆两人各拎着一只篮,拾着地上的落花。
夏云眯眼望着开始结起的青梅,再过一阵,等梅子更大些,就可以开始摘果腌制梅酱了。
一小婢经过瞧见,觉得有趣,也过来帮忙。
“腌梅子?”小婢歪着头答:“要吃这东西,外头买就好了,何苦自己动手?”
曹家家大业大,就连婢女答话的口气也不一样。
要换作夏家有这么一座默林,夏云心想,自己肯定又腌又酿,把整座默林彻彻底底利用了遍,才肯罢休。
“曹爷喜欢吃腌梅吗?”她问。
小婢拾着落花,一边回答:“曹爷是男人,应该不喜欢吧?”
换句话说,她没见自家少爷吃过。
夏家主仆俩互看一眼。
“回头我来问问曹爷,说不定他肯把这些梅子交给我安排。”她又说。
小婢突然停手,定定看了夏云一会儿。“夏小姐,不是奴婢有意触怒您,可是有件事,奴婢一直觉得好奇……”
她不在意地点头。“你问。”
“瞧您在『碧漪堂』过得挺惬意……”小婢眼珠子一转。“您对我们曹家,一点都不感到愧疚?”
蟠桃一听,马上冲过来要吵架。“你说这什么话!”
“蟠桃,”她扯住蟠桃。“别冲动。”
蟠桃一双眼瞪得老大。“小姐,不是奴婢冲动,而是她——”
“我知道,你让我回答。”按捺住蟠桃之后,她才望着小婢答:“要是不感到愧疚,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
小婢眨了眨眼,表情颇不以为然。
对于夏云,曹家佣人——尤其是婢女,一直颇具敌意。一来因为她姓夏,二来是她跟自家少爷的关系。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少爷对她格外有心。虽然嘴上说曹夏不两立,可哪有人会让仇人之女住在自家最漂亮的院落里边?还有她每天的吃食,比她们佣人吃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府里边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自家少爷,说不准爱上夏云这个仇家之女了!
“或许你不信,但我是真的带着赎罪的心意过来。”夏云环顾默林,风一吹,将她身上冰蓝色的衣裳吹得裙摆飘飘,彷佛梅花仙子般出尘清灵。“我爹生前犯下的错,我无力挽救,但我希望曹夏两家的仇恨,能因为我的努力,有那么一些些改变的曙光——”
“你想要改变?”小婢哼地把竹篮塞到夏云手中。“等你家里也死了个人再说吧。”
“你怎么这么说话——”护主的蟠桃又生起气来。
“够了蟠桃,别说了。”
见夏云不愿惹事,小婢骄矜地一扬头,扭身走了。
“小姐!”蟠桃跺脚。“您干么老拉着我,瞧您都被欺负了——”
“没关系。”她丝毫不动怒。“何况她也没说错。”
“但她们也不能老把帐往您头上算啊!”蟠桃气恼地望着手里的竹篮。“什么叫我们在这儿过得挺惬意?她都忘了,我们进来头一天,连碗饭也没得吃!”
“好了好了,花也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她好言相劝,拉着愤愤不平的蟠桃回“碧漪堂”。
这椿纷争,看似无疾而终,可夏云没想到,事情还是传到了曹震耳里。
听着柯总管转述,眼盯着账本的曹震头也未抬地问:“她真这么说?”
“是啊,小的刚好就在附近,听得一清二楚。”柯总管说。
柯总管对夏云的印象不错,他天生喜欢手脚麻利脑筋聪慧的人,夏云就合了这两样。尤其,她还长得漂亮,要不是她姓夏一一唉唉,坏就坏在她姓夏。“小的已经骂过底下人了,有时间找夏小姐碎嘴,不如多花时间缝制棉袄。”
原来她是这个心态。曹震搁下笔,细想夏云在自己面前的表现,确实,她一直努力想帮上忙,打从进门,她便出主意要兴盛曹家的绣艺。接着是征衣的事,她也帮上不少忙。
只是这一点小忙,哪抚平得了他爹的仇恨,与他的丧父之痛?
见少爷久不搭腔,柯总管换了个话问:“少爷,计家老爷的帖子,您去是不去?”
他非去不可。曹震起身,表情不太情愿。“叫亨菽过来。”
“是。”柯总管一揖,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