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清晨昏暗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缓缓流淌在他们的身上。池翠睁开眼睛,与肖泉的目光撞在一起,一股特别滋味从心底涌了出来,她说不清楚这是幸福或是毁灭。她只感到肖泉那双手是如此冰凉,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仿佛是两块冰。
她没办法将它们融化。
肖泉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徘徊:“许多年以前,有一对山村里的年轻夫妇,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安宁幸福,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忽然某一年,战争爆发了,丈夫被征入军队去远方作战,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妻子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殉情而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妻子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妻子每日都等在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于是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池翠仰起头,盯着肖泉的眼睛。
“你害怕了吗?不敢听下去了吗?”
她确实有些害怕了,肖泉讲这个故事的声音非常奇特,宛如他就是那个远行的丈夫。池翠仿佛能从他的话语里看到一片薄雾,在雾中隐藏着一个古老的山村,村口坐着一个美丽的妇人,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一个僧人,一支笛子……她摇摇头说:“不,我想听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僧人送给她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第二日,正是重阳节,妻子整整一日都守候在家中,她已经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一旦丈夫没有归来,她就会按照与丈夫的约定,悬梁自尽以殉情。入夜以后,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地飘荡于村子四周的荒郊野外。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她已开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池翠立刻喘出了一口气,月兑口而出:“她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就伫立于门前。丈夫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月兑去征战的甲衣,为丈夫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妻子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接下来的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所以不能让别人见到他。虽然,妻子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然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直到某天夜晚,妻子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想要表演给丈夫看。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妻子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妻子后悔莫及,她在村外的几十里地里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是一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几天,几个和她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天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她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敌军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献身战场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肖泉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她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她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去,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妻子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回家的路。”她喘着气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肖泉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后来呢?”
他闭起眼睛,停顿了许久后才说:“后来——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尾有许多说法,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在远方战死的消息以后,万念俱灰,当夜她在村外的墓地里游荡,准备给丈夫置办阴宅。忽然,她看到有一块墓碑上赫然刻着她自己的名字,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她大着胆子,打开了埋在这座坟墓里的棺材,在棺材里躺着她自己的尸体。她这才回想起来,原来在重阳之夜,久等丈夫不来,她便按照约定悬梁殉情。几乎就在三尺白绫结束她生命的同时,她丈夫的魂魄恰好如约归来了,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等待他的是吊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丈夫的幽灵悲痛万分,吹响了那支神秘的笛子。妻子的灵魂已经出窍,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游荡于田野,听到这笛声以后又回到了家中。她看到了如约归来的丈夫,欣喜若狂,竟忘记了自己已成鬼魂,与丈夫的幽灵共度良宵。”
肖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那眼神仿佛是亲身经历过一般。然而,池翠却被这故事幽怨的气氛所征服了,她感叹着说:“他们生前恩爱但不得相聚,死后却双双变作幽魂共舞于黄泉之下。或许,他们是幸福的。”
“你羡慕他们?”
池翠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只是一个灵异故事而已。你相信人世间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你说呢?”
“我——”她忽然从肖泉的怀中挣月兑了出来,快步走到了窗前,隔着百叶窗看着外面,轻声地说,“我相信。”
肖泉不再说话了,他的表情有些痛苦,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中,颤抖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也站了起来,穿好了衣服。
“你要走了?”池翠回过头来,痴痴地说。
“是的,我本来就不应该来。”他用忏悔似的口气说:“昨晚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别走。”她冲到了肖泉的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肖泉别过脸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淡淡地说:“你会为昨晚的事情而后悔的。”
“不,我永不后悔。”池翠决然地回答。
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到了门口。
池翠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感觉让她感到撕心裂腑般痛苦,她紧紧地抓住肖泉的手说:“我很害怕——”
肖泉打开了房门,他颤抖着仰起头,轻声地说:“池翠,对不起了。”
“我知道,我们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的脸贴在肖泉的耳边,手从后面死死地抱着肖泉的腰,不让他离去,那感觉就好像是一对面临生离死别的爱人。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凄凉:“你真傻,我不会给你重阳之约的。”
“我不要你的约定和承诺,我只要你。”
“不,这对你不公平。”
肖泉大声地说。然后,他用力挣月兑开了池翠的双手,双眼流着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
她留不住她的爱人。
肖泉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睛了,他快步走下了楼梯。池翠紧紧地追在他身后,一起走下了楼。他在前面越走越快,但池翠也丝毫不愿意放弃,一直追到了马路上。
他冲进了地铁车站。
池翠没有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很少的衣服,清晨的风掠起她的头发。她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跟着肖泉进了地铁站。现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时期,地铁里全都是人,但她还是能够看到前面肖泉的背影。她看到肖泉走进了检票口,于是她也买了一张票冲了进去。
地铁站台里人潮汹涌,早已不见了肖泉的人影。一辆列车进站了,急着上车的人流挤得她东倒西歪。她在人群中疾走着,四处搜寻着肖泉,泪水在脸庞上流淌。
列车的门关上了,迅速地驶出站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透过列车的门玻璃,看到了肖泉的脸。他站在列车里面,静静地看着站台上的池翠。
“肖泉!”
她大叫着向前冲去。但是,肖泉的脸很快就随着飞驰的列车而消失了。她冲到站台边上,幸亏被工作人员死死地拦住了,否则她就要掉下铁轨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默默地看着列车消失在隧道中。
他走了。
肖泉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书店里等待着他,孤独地躲在最后一排书架后,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冲出来。但每一次见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后,她都会像幽灵一样在地铁里游荡,希望能够在某节车厢里与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场的工作人员赶出去。回家以后,她总是睡在沙发上,为肖泉虚掩着房门,因为她觉得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回来。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季节也从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部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不,是致命的变化。
“不会的,不可能,这不是事实,我们仅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申述着,想要说服自己的胡思乱想。虽然大脑可以欺骗自己,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最后,池翠还是去了医院,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某种错觉:因为对肖泉的日思夜想,而导致内分泌的失调。
然而,在她拿到医院的化验单的瞬间,她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肖泉说得没错,这是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事。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抚模着自己的月复部。现在已确凿无疑了,她的月复中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
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为她月复中的生命,他们不能再分离了,肖泉没有理由离开她。
池翠离开了医院,凭着记忆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门前,先清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然后按响了门铃。
许久,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池翠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屋里有人,她能闻到人的气味。终于,门开了。
不是肖泉。
开门的是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脸上满是皱纹,戴着一副眼镜,花白的头发,还留着灰色的胡子,看起来像个华侨。
“请问肖泉在家吗?”
“你找谁?”老人的表情有些诧异。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种奇怪的口吻说:“你是他过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现在是住这里吗?”
老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请进来谈吧。”
池翠走进了屋里,发现这里比上次她来的时候要干净了许多,看起来也像是有人住的样子了。老人依旧以奇怪的目光看着池翠说:“我是肖泉的父亲,上个星期刚刚从美国回来。”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过去的朋友。”
“你们已经有多久没见面了?”老人还不等池翠回答,继续说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经死了。”
池翠张大了嘴巴,她还没明白过来:“他——死——了?”
老人难过地点点头,看起来这次谈话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他叹着气说:“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么?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两个月前,她和肖泉还共度了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如果你是他过去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他一直都有头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点点头说:“是的,他偶尔会头痛。”
“两年前,我带他到国外的医院里做了检查,运用了最先进的仪器,终于发现在他的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悲伤说了下去:“这是不治之症,没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与病魔斗争着,但是死神还是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一年零两个月前?”她快疯了。
“孩子,你一定悲伤过度了。你觉得我会把这个日期记错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生命最后的希望,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这里不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时代,而是二十世纪的某一天。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最后汇聚到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阵彻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