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走就走到了半夜,小刀子在前头传来警告鸟鸣,队员一时间都警觉起来,几支手电照过去,赵半括看见了当时遇见过的地雷阵。
这次再看,发现地雷阵区域比之前宽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鬼子从这里去了雪山,留下了更多障碍物。时间不等人,又要赶在鬼子前头,眼下根本不能采取绕路的方式,赵半括想了想,就让老吊走在前边,其他人打着手电给他照明。
老吊领命后哈哈一笑,说终于用上俺了,要不俺都憋死了。说完居然挤眉弄眼起来,赵半括知道他在邀功,也就安抚了一番。
不过,因为有老吊的存在,还有赵半括他们的经验,一路下来可以说是有惊无险。老吊的拆雷手法很巧,一般都是间接引导,只有遇到彻底不能动的才会动手硬拆。
一直行进到天亮,终于把地雷阵甩在身后,眼前出现了一座秃山,冲着他们的那一面非常陡峭,没有几棵树木。几个人很容易就翻了过去,到了山顶再往下一看,斜前方居然像是有一眼水潭。
土匪一下兴奋起来,大笑着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月兑掉上衣,当即露出了健壮的上身。军医在后头看着,笑骂了一句:“这个骚包。”大家顿时哄笑起来,心情好像在那一瞬间轻松了不少。
山坡下树不多,清亮的水潭反射出柔和的光,潭水非常清澈,走近了去看,就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鱼在悠闲地游动着。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
这个小潭和之前一路的经历比起来,完全是天堂一样的存在。大家折腾了一天一夜,全部陷入疲惫状态,赵半括就命令就地休整。他话还没说完,土匪已经跳进了水里,撩起水就往身上泼,噢噢噢地叫出了声,一副非常快意的模样,还招呼着哥儿几个快下来。
大家都有些跃跃欲试,瞟瞟阮灵,又看看赵半括。这时候赵半括也放松下来,二话不说直接卸了背包月兑了上衣一头扎下去,马上其他几个男人也纷纷跳了下去。
几个人在潭水里大呼小叫,这次有阮灵在,大家没有月兑光衣服,打水仗的打水仗,洗澡的洗澡。老J满胸的毛还让土匪大大羡慕了一把,恭维说长官真性感,惹得老J哈哈大笑起来。老吊在边上听了有点奇怪,说性感是什么玩意儿?他胸上也有毛,说着拍了拍胸脯,王思耄就露出一副忍住笑的模样。
在这样放肆的氛围下,赵半括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只要几个弟兄一直在,打打屁吹吹牛皮逗逗乐,什么危险什么疑惑便都可以抛到一边。他微笑着转头,看见阮灵远远地蹲在潭边洗着脸,侧脸看着倒显出了几分柔和。
赵半括一时间有些感慨,在这样的乱世下,一个女人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月兑离了鬼子,却又和他们执行更要命的任务,跟几个糙老爷们儿混在一起,一路行军打仗,也真是委屈她了。
想着他就往岸上走,想升上篝火把衣服烤干,刚走两步,突然阮灵一声惊叫,再看土匪正探出上身,拉着她往水里拖,嘴里喊着:“别拘着了,下来一块儿玩玩。”阮灵又惊又怒,撸着土匪拉她的手,叫道:“你干什么!放手!”
赵半括一惊,没想到土匪这么大胆,马上边跑边喝道:“土匪,住手!”说话间阮灵已经被拉到了水里,头发和衣服顿时全部湿透,一边的土匪刚松手,她就沉了下去,拼命挣扎叫着:“我,我不会水!”
老J顿时叫了起来,说出一连串重复的声音,迅速游了过来。不到一分钟的工夫,所有人都赶到了阮灵跟前,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来,土匪站在一边愣着,说道:“嘿,还真不会水啊,我还当她闹玩儿呢。”
赵半括狠狠地推了他一下,抱过阮灵走回地面,拿过背包里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又转头说道:“老草包,快升火!”军医诶了一声,也跑上来,手忙脚乱地搜罗了一堆树枝升起一堆火。老J上来后穿了衣服拍着阮灵的肩安慰着,阮灵冷着脸缩在那里没有说话,赵半括气不打一处来,喝了句:“土匪,给我滚过来!”
土匪不情不愿地蹭了过来,被赵半括当头一脚踢得后退几步后,马上凶狠地瞪着眼睛说道:“我怎么知道那个臭娘儿们不会水,玩玩而已,你丫紧张个屁啊!”
“你他娘就一浑球!”赵半括扑上去抓住土匪的领口,伸手就要打,被土匪举手挡住了,不耐烦道:“你丫没病吧,还打?!多大点事儿啊!”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老J出声制止道:“停手!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土匪,你过来对阮小姐道歉,赵队长,你去弄点吃的东西。”
赵半括哼了一声,心中一阵腻烦,不再理会土匪,放手往水潭走去。想了想,招呼刀子他们一起抓鱼,老吊马上非常开心地说俺来俺来,随即改装了几根细雷管,点了引线往水里一扔,砰砰几声后,立刻有许多鱼浮了上来。
又把军医叫过来杀鱼,赵半括走了回去,就见土匪已经不见了,老J和阮灵在篝火前坐着,两个人正小声说着什么。
见赵半括过来了,老J招呼他坐下,说道:“没事了,以后看着点土匪,他的确有点过分。”赵半括点头,老J就起身向军医走去。
一时间只剩两个人,看见阮灵抱着腿不说话,赵半括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僵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刚才的事别放在心上,我回头好好收拾他。”
阮灵轻轻地摇摇头,说道:“算了,他也没恶意。”
赵半括一下没话说了,就拿树枝捅了捅,使篝火更旺些,阮灵突然说道:“赵队长,你是南阳人,怎么会水?”
赵半括愣了一下,没想到阮灵竟然知道自己是南阳人,还是说道:“其实我是到了兰姆伽才被美国人教会的,以前在老家也是旱鸭子一只。”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小相好,当初他们就常常在河边约会,这次回到军部,却再也没找着她,心中忽然有些伤感。
阮灵笑了笑,说道:“我倒是怎么也学不会,天生怕水。”
赵半括也放松了些,笑着道:“你是哪儿的人?”
“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在越南长大,一直待在部队里。”阮灵出神地看着火,声音低了下去。
听她这么一说,没想到身世是这样的,赵半括不由得有些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土匪领头拿着洗干净的鱼走了过来,到了阮灵面前半蹲着说道:“阮小姐,刚才对不住,我烤条鱼给你吃,不是吹,我的手艺可棒。”赵半括就骂了过去:“少他娘废话,要弄赶紧弄,吹什么牛逼。”
土匪笑了一下,也没回话,变戏法一样拿出些瓶瓶罐罐,穿好鱼架在篝火上,有模有样地烤起来。没过多久,鱼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滴油,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很快,大家围了上来甩开膀子吃鱼,赵半括叉着一串鱼吃着,转头就看见老吊在一边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个黑黑的东西。
赵半括觉得奇怪,问道:“你在干什么?”
老吊停下手里的动作,憨憨地抬头一笑,说道:“队长,俺刚在地雷阵顺手拿了一个,以前没见过这玩意儿,留个纪念,你没意见吧。”
那东西四四方方的,一下子也看不出是什么,赵半括心里觉得古怪,就摇头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纪念的?还是别拿的好。”
老吊嘿嘿一笑,说道:“我就是拿一个研究研究。”
王思耄在边上扶着眼镜笑了笑,插了一句:“研究这个干什么?你想仿造一个?”
“俺还真仿造不了。”老吊不好意思起来,“就是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难得见到他腼腆,赵半括也笑了起来,但看着那黑黑的地雷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劝老吊别拿着,老吊摆摆手不以为意,低下头手上又动起来:“拆都拆了,还怕个逑,队长你别太磨叽。”
看劝不住,老J又招呼他过去,赵半括就叹了口气不再管。
和老J还有王思耄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进路线,从进山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大家,就三三两两钻进睡袋里休息了。赵半括却一直失眠着,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脖子处却突然一疼,从浅睡状态醒了过来。
他坐起来,天色变得有些阴暗,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脖子黏黏的好像有血。他有些奇怪,模了一把,再看却什么都没有,刚要躺下,又听到前头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很微弱的声音。
这一下完全醒了,赵半括马上拿起身边的枪,拍醒其他人,也顾不上收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就往发声的位置包抄了过去。
因为事出突然,大家迷瞪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木地跟在赵半括身后,一帮人绕过一丛乱草,声响就清晰了起来。军医立刻叫了声:“队长,这是……”
赵半括也听见了,脑子当即就大了,再回头看了看跟着的队员,顿时心里猛揪了一下。刚才跑得急,他根本没来得及清点人数,眼前的人声让他一下就明白了,那其实是他的两个队员。
他往发声的地方扑了过去,扒开乱草,直接一脚踹在一个人的上,脚下那人马上回头骂了一句:“大爷的,谁他娘踹我!”
赵半括又一脚踹了上去,直接就把这人踹得栽在一边,这人立刻哼了一声,一个骨碌爬起来,劈手要抓,气急败坏地说道:“操,敢坏爷爷的好事,我他娘……”
几道手电光一齐照在了他和赵半括的脸上,他一下说不出口了,手上的动作就收了回去。军医和王思耄把他拖到一边,赵半括就看见阮灵手被绑着,嘴里塞了一团布,躺在草丛里,冷冷地瞪着土匪。
赵半括几乎要气炸了,低声喝道:“你他娘在做什么?”
土匪挑着眉直着腰说道:“解手。”
“我操,土匪,你个畜生,大家都看到了,你他娘还不承认?”军医扶起了阮灵,解开她的绳子拿出布,愤怒地骂了起来。
“老草包,扯什么蛋啊,承认什么?我和阮小姐就是撞一块儿了。”土匪紧了紧衣领,无所谓地说道。
阮灵挣月兑开军医,站到了一边,面色苍白,头发乱了,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她那冰冷的神态让赵半括心里猛地一火,当即又给了土匪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一气又踢了几十脚,一直到土匪抱着头再也不动了为止。
其他人包括老J都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踹完之后,赵半括慢慢冷静了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拿土匪怎么办。枪毙他明显不合适,虽然他的这种做法实在太过出格,但是把他毙了的话,小分队的战斗力就大大打了折扣。赵半括只能用这种方法给出一个惩罚。
踹完土匪,他看阮灵还是没有反应,就试探着说道:“阮灵,我向你道歉,这是我的疏忽,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阮灵不带感情色彩地看着他,没有起伏地道:“不关你的事。”然后看向土匪,“如果他能活着回去,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半括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冷着脸,踢了土匪一脚,骂道:“滚!”
土匪站起来看了阮灵一眼,踉跄着走了,其他人也陆续离开。阮灵还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赵半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和她对站着。
昏暗的天光下,阮灵的背影好像在打着冷战,赵半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寻常的感觉,但又把握不住。四周静得要命,他低声说道:“回去吧,这里环境不好,回去再说。”
阮灵没有理他,轻轻地走了。赵半括叹了口气,也走回了宿营地。然而刚走了没几步,一声爆炸声传了过来。
赵半括心里一震,加紧跑了回去,才走到边缘,就看见队员们全被掀翻在地,同时一股血腥味冲进了鼻子里。赵半括心里一沉,看了看,找到王思耄扶起问道:“怎么回事?”
王思耄咳嗽了一阵,指着一个方向,竭力说道:“老吊……”
赵半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老吊满身是血地倒在那里,他放下王思耄跑了过去,一看,发现老吊的胸口已经炸开一个大洞,扶起来已经没救了。
马上就要到雪山了,老吊却这样送了命,赵半括忍不住心里一痛,猛地回头喝问道:“谁告诉我,他娘的出了什么事!”
小刀子坐了起来,吐掉嘴里的土,说道:“老吊忽然炸了。”
赵半括直接骂了一句:“放屁,好好的怎么会炸!”刚说完,想起了老吊从地雷阵里拿出来的雷子,一下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后悔得要命。
这是他的疏忽,这一路太顺了,出发、打鬼子,甚至折腾一天的排雷行动,完全是一遍过,没有一点磕巴。这种顺利,让他,让老吊,和一帮队员都陷到了貌似轻松的氛围里。但战争,从来就他娘不是轻松的事。
他要是早点制止就好了!赵半括恨不得给自己和老吊一巴掌,这完全是他的问题,如果他更权威一些,老吊也许就会听他的话扔掉那个该死的雷子,如果他再小心一些坚持一些,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
赵半括极度自责地转过头去看,老吊的胸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他的两只胳膊中间,斜扔着的铁玩意儿正泛着黑幽幽的光,本来严丝合缝的身子上,多了一些黑黑的缺口。
赵半括看得奇怪,轻轻地碰了碰那东西,看到没动静,就用力一挑,把那个见鬼的玩意儿给挑开了。身后的军医也跑了过来,蹲在旁边检查。
赵半括立刻看到老吊胸口上被炸开的地方,竟然被钉上了一排黑黑的铁片,位置钉得特别歹毒,是散射的状态,从上到下,从喉咙一直到心脏部位,竟然密得要命。
“他娘的,扎得太深了。”军医叹着气道,“该着他被阎王爷点名,不去也得去。”
其他几个人也费劲地围了过来,老吊的死亡来得太突然也太容易,感觉只是一分钟的工夫,他本来就黑的脸白成了纸。赵半括心里腾起一阵愤怒,板着脸咬牙说道:“就地掩埋!以后不听命令的,后果自负!你他娘的死了,还得连累别人下力埋,什么玩意儿!”
大家脸上都有些变色,但没人说话。
赵半括这时候心里痛得比谁都狠,却没办法说出来。间接放纵队员死亡的责任感,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钝钝的难受。他想到了廖国仁,第一次任务时,看着那些队员在眼前一个个死去,是不是也难受得要命?
他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廖国仁当时的感受了,但他却很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他骂了人,硬起了心肠,其实却在心里更加辨清了责任。自己是队长,以后绝不能再让一个队员,因为自己的原因丢掉性命。
埋完老吊后,每个人都沉着脸,一声不吭。赵半括冷脸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没过两分钟老J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赵,老吊的事,我很抱歉。”
老J说完话,看赵半括冷在那里不说话,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赵半括反倒觉得疑惑,这美国人主动认这个丧,有什么目的?要说老吊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最多是因为他弄得必须走地雷阵而已,但那也是因为任务,没什么好道歉的。
不过赵半括也没心思跟老J多说,马上就要接近雪山,高海拔的体能消耗可比平地走树林来得难多了,他必须养足精神。
老吊的死让他心情变得特别烦躁,很快就命令动身行军,早先土匪的事被老吊死亡一冲,倒像淡了很多。小刀子又到前头探路,军医也开始给他们做身体检查,没多久军部的回电传了回来,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电报只有十个字。
“空中搜索被拒,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