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争论下去,在追杀幻象魔这件事上,至少我和土裂汗大神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暂时看来,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利益之争。
鼓声越来越强劲,渐渐地,回声与鼓声融为一体,在空院里飘忽流荡着。那边的雪出奇的厚,有几个地方渐渐与三米多高的院墙持平。
风先生,无论如何,你不要参战,否则一定会后悔,就像你我都不可能冲动之下杀死唐清一样。战争胜负,生死存亡,跟一柄钥匙永远无关,而她永远都只是钥匙,你能明白吗?
她拍打掉满身的雪,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淡淡地问:唐清说,苏伦被困在-十五岭-,她真的能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吗?
我说过,钥匙要做什么,是握着它的人才能决定的。人要它带你去,你就能去,她永远也不可能自己做主。唐心的语意越来越晦涩。
你呢?也是钥匙吗?我皱了皱眉,连阿尔法都说没办法越过封印之门到达亚洲齿轮,唐清会有什么办法?
我不是,之所以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她冷冷地摇头,忍不住再次抚胸长叹,千年之前,我就该去了,并不愿意再次坠入凡尘轮回里来。如果活得不快乐,就算从商周秦汉一直活到宋元明清,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惘,仰面向上,任由雪片飘落在微张的双唇上。
我懂了。把她的片断叙述连缀起来,我渐渐明白了她的身份。
懂了?什么?她凄楚地笑着,眉睫一闪,雪花飘进眼睛里,再化成水滴流出来,从她的眼角滑落。
人的身体其实是很累赘的东西,不赋予思想认知的话,它只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行尸走肉一样。你是不是唐心都不重要,那是别人眼中的你,只要你快乐地活着,何时、何地、跟什么人在一起都不重要了。记忆消退并非坏事,当你的思想里不再有过去的阴影,便只活在这一刻,等于一个刚刚出生的个体,崭新而单纯。忘了过去吧,你只是你,跟任何江湖仇杀、千年咒怨毫无关系,岂不更好?
我希望她能从记忆里挣月兑出来,不再沉迷于宿命。
无论我怎么坚持,那些记忆都在高速消退,看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使者,把那些需要传达给救世主的信息全部忘了,对不起——她歉意地垂下头,脸上的雪水潸潸落地。
你不是唐心,我自然也不会是救世主,忘掉那些故事吧。我大度地挥挥手,满脸都是笑意。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救世主的话,我希望是大哥杨天,只有他那种撼天动地的大英雄,才能一往无前地承担起一切重任。而我,情愿成为辅佐他成功的左膀右臂,因为自己始终明白,没有人能分掉他的光彩,普天之下的英雄都会在他面前俯首。
风先生,谢谢。沉默几分钟后,唐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重复着先前的承诺:唐小姐,我会保护你,悬崖上面,老虎还在等你。我答应过他,要把你毫发未伤地带回去。
好。她只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倏地向前一指,来了!他们来了!
一道灰色的影子从黑黝黝的井口里弹出来,箭一样地冲天而起,直飞起十几米高,半空中身子打开,双手里展开两柄雪亮的弯刀,向东南角的生门方位冉冉下落。那人的身材极为瘦削,灰袍上连着的帽子遮住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进退之间,生变为死。唐心低低地冷笑。
那人的脚尖还没触到皑皑白雪,方圆五步之内,积雪骤然翻腾起来,里面竟然藏着无数条头颈昂扬的黑色毒蛇。顷刻之间,雪白的地面已经成了黑黝黝的蛇阵,根本无处落脚。那人左脚在右腿膝盖上一点,施展连环梯云纵的轻功,身子嗖地弹起来,一下子拔高三米有余。
幽莲,是她!我在心里叫起来。
那种飞腾跳跃的身法与中国武术里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我只见识过一次,就在埃及沙漠里,那个起初丑陋如鬼、最终蜕化成土裂汗大神身边的美女——我记得她的名字,幽莲,一朵冷幽幽的莲花,也即是萨罕长老唯一的女弟子。
昂扬的蛇信险些舌忝到了她的脚,有几条粗壮之极的毒蛇竟然急弹起来,追逐着她的身影。刀光一闪,蛇血飞溅,她已然借着一劈之力,身子再次拔高两米,像一只悠闲飘逸的风筝在半空滑翔着。
变生肘腋,四面楚歌,能往哪边落下去?唐心长叹,抬脚踢飞了身前的积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小楼。
龙驭大阵一旦被引发,立刻展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凌厉变化,整个空院里已经没有幽莲的落脚之地。
当她上升之势殆尽,再次翻身下落时,位置是在院子的正南方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那一大片积雪左右一分,立刻露出满地张牙舞爪的巨型毒蝎来。赤红色的蝎背瞬间在地面上涌动如赤潮,声势惊人,毒性更是相当恐怖。
我和唐心都只是旁观者,既不受阵势的牵制,也不贸然出手帮助任何一方。
她只有一条生路,便是回井下去,不过,这将引发毒虫的追杀倒灌,再想冲出来也就难了。风先生,换了你,该怎么应对?唐心喃喃自语。
像你说的那样,只能原路返回,再折进-地脉-里去。要想全身而退,这应该是最无奈的选择。生门尚且凶险四伏,如果她勉强拔起身子,转向正西、西北、正北、东北方位,执意立足,就更是自寻死路了。
幽莲出现,土裂汗大神与萨罕长老必定就在附近。手术刀曾经说过,萨罕长老作为开罗城最具智慧的人,对于东西方的异术都有过极深的研究。我希望他能及时出现,化解龙驭大阵的攻击,而不是把幽莲丢出来送命。
无奈之下,幽莲选择了最简单的逃命道路,双刀急促地飞旋着,化成一张银光闪闪的刀网,从蝎阵上空掠过。她的身子仿佛是毫无重量的,能够借助任何一点支撑轻松弹起来,才有机会躲过在毒虫大阵里的灭顶之灾。
她飘向正西,雪地上立即涌起汹涌跳跃着的青背蟾蜍;再转向西北,这一大块地面随即被密密麻麻的红色毒蚁覆盖,只能连环跃向正北。
任何一种毒虫都会喷射毒液,院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已经变了颜色,被毒虫带来的污浊之气笼罩着。
强弩之末而已——下一次落地,恰好与最是难缠的千足蜈蚣相遇。风先生,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全身没有一点重量,可以像气球一样弹来弹去?唐心有些困惑,因为幽莲的行动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滑翔的极限。
严格来说,幽莲属于被土星人异化后的地球人,可惜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缺乏能量,无法带她离开地球,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停留在这个星球上。
她是……我不知该怎么描述。
唐心及时地摆摆手:不必说了,她即将是个死人,死人通常是不必留下名字的。
果然,当幽莲翻滚到空院正北方向时,雪地上伏着的是一群焦黑色的蜈蚣。这些毒虫竟是能够凌空飞跃的,几百只半尺长的巨大蜈蚣一起弹起来时,情形至为壮观,并且它们嘴里喷出的淡黄色烟雾,瞬间结成一道雾墙,挡住了幽莲的去路。
毒虫总是由人来驱使操控的,我怀疑背后驱赶它们的主人就是唐清,但随即有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浮上来:唐清属于被异化的怪物,与阿尔法是针锋相对的死敌,怎么会在他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里担任主攻手?
这一点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几批毒虫的性情各不相同,除非是此道的老手,否则难以驱动它们发起攻击。我猜阿尔法未必具有这种手段,而唐心又一直在我身边,值得怀疑的驱虫高手就只可能是唐清。
幽莲瞬间越过雾墙,只是灰袍上瞬间多了几十条黑色的蜈蚣。她甚至来不及停步掸掉毒虫,脚下又遭遇了新的危险,那是一群密集如雨的金翅黄蜂,不等她松一口气,已然嗡的一声狂飙出来,一下子将她围住。
到此为止,龙驭大阵里潜伏的危机已经被全部引发,所有的攻击力量都露出端倪。
我忽然觉得,真正上当的应该是布阵的一方,以土星人的智慧,绝不会愚蠢地猛冲猛打,故意撞进圈套里。土裂汗大神曾经说过,土星的科技发展水平远远超过地球。
心念方转,井口里又悄无声息地跃上来一个黑衣男人。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土黄色的盒子,沿着井口外围五米处,迅速撒了一圈褐色粉末。空气里弥漫着高纯度硫黄的刺鼻气味。他丢下盒子,双掌嚓地一搓,已经燃起了一把火,将那圈硫黄粉末点燃。
毒虫蝼蚁最怕硫黄,而他出现的时机正是所有的毒虫被幽莲吸引的当口,根本没有毒虫来得及回身攻击他,圆圈已然布好。
用这种平淡无奇的地球方式抗拒毒虫,既出乎我的预料,又简单而有效。
幽莲侧翻入圈,落地时跌跌撞撞的,显得十分狼狈。
如果这也算得上是破阵的话,也真显得太容易了,你说呢,唐小姐?我松了一口气,现在才有机会跟唐心开玩笑。
她已经中毒,身体最少有十一处受伤,我并不以为大阵告破,这只是双方交手的第一个回合而已。硫黄烧尽,毒虫们的攻击还会第二次疯狂展开。到那时候,他们大概就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唐心敏锐地指出了双方的得失,但她不知道,土星人对于豢养、驱赶毒蛇也很在行,比如金字塔下那个由孟加拉国金线蝮蛇组成的蛇窟,声势并不比唐清的蛇阵逊色。
她不会死的,在她背后,有更高明的指挥者。我只相信自己的观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土裂汗大神的能量已然丧失了七七八八,仍将有余力破阵而出,降落在这个世界里。对那个人身鳄鱼头的异族人,我始终抱有怜悯之心。流浪异星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还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唐心又向东西两侧张望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问: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与绵绵不绝的鼓声相比,她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只是我也有了那种预感。东西两侧小楼正是龙驭大阵的阵眼,敌人要想破阵,不毁掉这两边的十几座建筑物是无法奏效的。
轰、轰轰轰、轰——连续几声巨响,东西各有七座小楼飞上了半空,随即青砖灰瓦化为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唐心捂住嘴,皱着眉苦笑:原来敌人还有另外的伏兵?难道那道-地脉-会有其他出口?可能吗?
阵眼被毁,龙驭大阵立刻出现了破绽,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位门户大开,有四名灰布蒙面的矫健大汉飘然冲了进去,与幽莲会合在一起。
非洲鼓声停了,只有满天飞雪无休无止地坠落着,仿佛要将空院里的人和毒虫全部埋葬似的。幽莲身边的火圈正在渐渐熄灭,毒虫又一次蠢蠢欲动,向空院的核心靠近。
啪啪、啪啪,后来出现的四名大汉同时拍掌,他们越过的路线上一下子燃起了大火,空气中再次充满了浓烈的硫黄味道,把毒虫隔成四部分,首尾无法相顾。火势来得猛烈之极又突兀之极,大约三分之一的毒虫瞬间已经葬身火海,发出嗞嗞吱吱的怪叫声。
呜——一阵口哨声响了起来,遍体黑衣的唐清从正东方向踏雪而来,倒背着双手,乱发随风齐飞。她的脸上毫无遮掩,透着一种比寒冰更冷漠的青碧色。
他们有备而来,而且那四个人明显是地球人中的高手,唐清没有机会取胜的。我说不清是在为谁担心。
风先生,如果我也出手,你会站在哪一边?唐心冷冷地笑起来,抓了一把雪,在掌心里缓缓揉搓着,那四个人的身手让我想起了很久前的一段江湖典故。蒙古铁骑横死欧洲的时候,据说军前有风、云、雷、电四员猛将,四个人是被蒙俄边界上的山魈抚养长大,擅长兽语,百毒不侵,基本属于半人半兽的怪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做先锋,元朝才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版图最为壮阔的时代。
我点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能这么想,是因为四个大汉闯入的时候,随手攫取了地上的毒虫,掀开蒙面的灰布掷进嘴里,毫不在意地大口嚼食着。食毒虫、饮毒血,正是江湖传说中风、云、雷、电四名异人的成名招牌。
不过,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眉皱得更紧,百思不得其解。
地脉里很安静,幽莲等六人散部在井口四周,对呼啸而来的唐清视而不见。
我突然记起了土裂汗金字塔里那些正在被异化的人,记得幽莲说过,很多聪明绝顶、在地球上已经无法满足求知需求的人,自愿加入土星人的行列,接受那种诡谲的异化过程,希望最终成为异星上的一员。
可以想象,风、云、雷、电四个人也在异化的行列,甘愿受土裂汗大神任意驱使。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很快就要演变成了地球人之间的互相残杀。
我挺身而出:唐小姐,咱们下去阻止他们,唐清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唐心摇摇头:不,那只是一个引子,她不会死——
话音未尽,唐清俯身在地,双臂一招,身前身后的几万只毒虫如同密集如雨的箭矢冲了出去,刹那间将大阵中央的人遮住。
风,又见面了?过得怎么样?有个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不必多想,也能明白那是土裂汗大神在说话。从非洲鼓声第一次出现时,我就预感到他会光临这个世界,现在,预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你在哪里?在地脉里吗?我开门见山地反问。
激战之中,一切客套寒暄的过程也就免了。
对,大约在地面以下十一公里处。真没想到,又会遇到你。风,是不是地球上的所有神秘地带都会留下你的脚印?抑或是你早知道我会出现,预先在这里等我?土裂汗大神的心情很好,居然知道跟我开玩笑。
我疲倦地摇头:我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恰好遇到罢了。你不是已经安心沉入地下了吗?怎么会再次浮上来?
上一次土裂汗金字塔的下陷,险些害死铁娜和全部的埃及政要,一想到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就令人忍不住胆战心惊。我能够预感到,当他再次出现时,只怕又将引发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阵仗。
哈哈,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当然不能错过了。他又笑了。
你需要什么?在我记忆之中,他的飞行器已经能源耗尽,即将自生自灭。
风,你该知道我需要什么,何必明知故问——能量,我需要大把大把的能量,有了它们,飞行器才能顺利地摆月兑地球引力,进入宇宙航行的正常轨道。这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我当然要来,对不对?他哈哈大笑,比起从前遁入地下时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唐心叫起来:风先生,你在跟谁对话?你没事吧?
她的脸色渐渐轻松起来,视野之内的毒虫遮天蔽日的壮观景象还没有结束,唐清不必亲自动手,便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我。
风,我要送你一件意外的礼物,但是在接受馈赠之前,先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土裂汗大神的语气非常谦和,正应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那句古话。
我略一沉吟:好,只要不损害到地球人的安全,我答应你。
他拉长了声音:我把你心爱的女孩子交还给你,你不要来管我和-亚洲齿轮-的闲事,怎么样?那些复杂的利益清算与地球人无关。同意的话,后退五十步,右转三十步,我们可以慢慢谈。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谁?你看到苏伦了?苏伦跟你在一起?
他哈哈大笑起来,并没有进一步地明确作答。
我转身向后望,满眼里只有茫茫白雪和被雪片覆盖的鳞次栉比的小楼。
风,我们上一次的合作非常成功,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她在等你,我知道,你也在焦灼地牵挂着她,来吧,我等你……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在天空中留下一个带着笑意的尾音。
我心里牵挂着苏伦,土裂汗大神一定会知道这一点。那么,我该相信他的话,前去赴约吗?
空院里的战事又起了变化,毒虫布成的天网瞬间被撕裂了一个缺口。假如那四个人真的是历史上的风、云、雷、电四位奇人的话,唐清的虫阵只怕难以奏效。然而,龙驭大阵的威力在于阴阳变幻,而不仅仅限于伏兵的战斗力强弱。
唐小姐,我要离开一下,保重。我终于做了决定,真正需要帮助的是困境中的苏伦,而不是尚在阿尔法掌控中的战局。
唐心诧异地双眉一挑:怎么?你去哪里?
去见一个老朋友。我没时间详细解释,拍去肩头的雪,长吸了一口气,走向楼顶边沿。
喂,风先生,请留步——她想举手拦我,但随即放弃,只是垂下嘴角连连苦笑着,你也保重,龙驭大阵发动全力攻击时,这个世界里的能量平衡将会完全打破,弄不好封印之门也会发生突变。所以,小心些,还有大局需要你回来维持……
楼下的雪已经很深了,我向东发力狂奔五十步后,折向北面,沿着两排小楼间的甬道急速前进。三十步之后,迎面被一座正方形的小楼挡住去路。
我纵声大叫:土裂汗大神,我来了,你在哪里?雪片灌进嘴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转瞬化成了冰水。站在小楼下仰望,白墙尽头是高挑的飞檐,铜铃铁马、泥雀瓦狗栩栩如生,在飘雪中隐约透着气氛凝重的无尽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