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和日丽已经开始让位于初冬的寒风凛冽。整个周末雨都下得很大。现在是星期一上午十点钟。莉迪娅坐在华盛顿警察局副局长赫拉斯·詹金斯的办公室里。她被告之要等一会儿;詹金斯局长刚刚被叫走。
“你好,莉迪娅,”他一边走进门来,一边打着招呼,“我去了趟卫生间。”他的声音使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他从她身边走过,重重坐在桌后的绿椅子上,咧开嘴笑着。
“你好吗?”她问道。
“好极了,”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文件上说这份工作还是我的,不过退休已咫尺之遥。你怎么样?”
“还可以。”
“特别顾问,呃?”
“是的……我很荣幸。”
“当然了。”他柔柔肿胀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他穿着衬衫,西装上衣柔成一堆扔在一个文件柜上。已经要步入老年人行列的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不曾月兑落过。赘肉松散地堆在他的下巴、脸颊和脖子上。他的眼睛很大,却总是让人想起饥饿多日的猎狗的那双眼睛。他是个身材高大已有些超重的人,但由于骨架大,看上去还不显臃肿。
“告诉我,莉迪娅,像你这样的好女孩在美国参议院那样的地方干什么?”
“我想是出于我的责任。还有,我并不那么好,这你知道。而且我也不再是女孩。”
“在我看来,你仍然是个女孩,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在法庭上挺身而出,为那些疯子辩护的。而且,见鬼,你是个好女孩,尽管不好对付……电台和电视台的生意怎么样——?”
“好了,赫拉斯,不要再扯闲话了。我现在准时到了你的办公室。我想你的邀请多少与卡德威尔谋杀案有关。”
“不错,好了,我想我可以对你免了这一套繁文缛节。我下面或我上面的那些白痴可没有这么大度。”他俯身向前。“我想你一定认为这很尴尬……我在就参议员的谋杀案盘问你,而你却是一个调查同一谋杀案的委员会的特别顾问——”
“照章办事,我明白。另外,我当时在现场,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我是一个嫌疑犯——不过你我二人将来恐怕要密切合作,赫拉斯。毕竟,我们在调查同一个案子。”
他哼了一声,接进了他秘书的电话。“不,他妈的,我想要的不是那个。”停顿。“那就再做一遍。不要打扰我,我正在调查卡德威尔谋杀案。”当他在桌子那头向她望来时,他的眼光中似乎现出一丝快乐。“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想我们得在卡德威尔的案子上密切合作。”
“不,我们不会。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一个参议院委员会来碍我的事。卡德威尔谋杀案,不管他是不是参议员,都是我们警察局的事,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我没想到你能控制参议院。”
“我是个警察,莉迪娅。谋杀,不管牵涉到什么地位的人,都是警察分内的事。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认为花着纳税人的钱、建立另一个委员会能做些什么。这个案子很简单。卡德威尔的妻子为他举行了一个宴会。她邀请了两百个客人,其中一个昏了头,用一根冰锥刺进了主人的胸膛……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尽管问。”
“你有没有杀他?”
“没有。”
“很好。问话结束。听取我的建议,莉迪娅,回去继续给广播电台申请许可证,并且告诉你那些参议院的朋友,让他们回去干治理国家的本行。”
“我会把你的话带回去,特别是带给哥轮比亚特区的拨款委员会。我还要提醒你,局长,委员会的事是真的。它确实存在,而且建立它的目的就是调查科尔·卡德威尔的谋杀案。”
“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请原谅。”
“我原谅你。我已不再是个小姑娘,刚才我已说过……好了,如果你问完了,那我要走了。”
“好的……你看,莉迪娅,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祝你在这件事上好运。当你负责刑事案时,我就很佩服你。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卷入一个必定无成的事情里——”
“谢谢。”她站起身,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开玩笑说:“如果我再年轻些,莉迪娅,我会成为你的追求者。”
“谢谢,我是个女人,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即使说话的人是像你这样的老家伙。”
“是的,老家伙,好了,见到你很高兴。对了,你知道我怎样看这件事吗?”
她在门边停下了脚步。“怎样看?”
“那个古怪的儿子,宗教狂热分子。”
“你对他问过话吗?”
“当然。我们告诉他呆在市里,可他还是回到了他的邪教那儿。我派人去把他带到这儿来,可他却开始大喊大叫什么宗教自由和政教分离。”
“后来呢?”
“我们就让他留在那儿了。”
“你当时肯定觉得他不太可能是嫌疑犯。”
“像其他人一样,也许比大部分人还要可疑。至少是从现在看来。我认为他愿意从市里跑出去,却不大会从他那些疯子同伴那儿跑出来。”
“我能不能看看你已问过话的人的记录?”
詹金斯摇摇头。
“我会使用传票的,赫拉斯。”
“游戏得一点点玩,莉迪娅……你看上去真的很棒。我刚才说了,如果我再年轻些——”
“如果你再年轻一些,你今天就会有好心情。”
“是的,祝你今天也有好心情。”
她控制着心中的恼怒一直走到街上,然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几年前,当她做公诉辩护律师时,她每天都要和警察局进行较量,而且乐此不疲。说实话,她输的次数一点儿也不比赢的时候少,但那样的挑战总是能令她兴奋不已。
现在,她不仅没有感到挑战,反而感到了深深的、突然的失望。她已经长时间远离了那个竞技场,每天舒服地坐在桌子后,用她的知识和专长挣取着客户大笔的酬金。所有的争斗都是戴着海绵手套进行的。而在刑事案中是没有手套的。她早已忘记了这一点,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全身不禁感到一阵凉意。她拉紧衣领,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回了几个电话、口述了一封信之后,她又出发去和威尔福雷德·麦克轮参议员见面。他已被选为卡德威尔谋杀调查委员会的主席。
选择麦克轮作为委员会的主席曾让莉迪娅很是泄气,但她决定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她的工作。但她还是向维罗尼卡·卡德威尔提出过下列问题:让她丈夫公开的政治敌人担任这个调查她丈夫死因的委员会的主席,是否是一个明智的举动。维罗尼卡的回答很有道理。正是因为众所周知麦克轮和卡德威尔彼此讨厌对方,公众才会相信委员会的公正。麦克轮会极力避免个人的恩怨,在调查中加倍努力。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莉迪娅在麦克轮的办公室外等了十五分钟,一个助手才将她领了进去。参议员正在里面接受一个年轻女记者的采访。“马上就来,”他朝莉迪娅挥挥手说道。他对记者说:“委员会的责任是向公众证明,卡德威尔参议员的死与任何政府机构都没有关系,对这个国家的执政党及其支持者没有任何影响。写下了吗?”
“是的,我想是的。谢谢,参议员。”
麦克轮笑了。他站起身和记者握了握手。“随时为你效劳,我亲爱的。大门总是为你敞开的。”
记者出门前朝莉迪娅点了点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麦克轮说道,“请坐。”
莉迪娅在桌子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现在就委员会的工作接受记者采访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她问道。
“我不这么认为。和媒体玩游戏没有什么道理。我希望这是一个媒体和公众能够信任的公开的委员会。没有围墙,没有阻碍。你不认为这样做很有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在一定限度内。”她看着麦克轮旋转他的椅子,开始在一个文件怞屉里翻腾。她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这是长年吸烟和过度肥胖的结果。麦克轮的头发几乎已经全部掉光,由于勒得过紧的衣领,他那胖大的脸越来越显得胖大了。
他找到了要我的东西,旋转椅子回到了桌边。他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强压下一个饱嗝。
“麦克轮参议员,我知道你很忙,可我也一样。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要讨论一下委员会和我在委员会中的作用。我认为这是你让我到这里来的原因。”
“是的,当然。请稍等一分钟。”他皱着眉读完了文件夹中的一页纸,然后朝开着的门喊道:“玛格丽特,进来一下。”他的一个助手——一个体态丰满、化着很浓的妆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麦克轮把那页纸递给了她。“把它复印,然后立即送交马克维奇。”
莉迪娅强压住自己的不耐烦,清清喉咙说道:“等你有时间时我再来。”
麦克轮抬起头,一副吃惊的模样。“放松一下,我们马上就开始。一起吃午饭怎么样?我会让人送上来——”
“不,谢谢。麦克轮参议员,我应维罗尼卡·卡德威尔的邀请接受了委员会的这个职位。对于这一点,我的感情很复杂。从一方面讲,我很高兴自己能为解决这一悲剧贡献些力量。但从另一方面讲,在我离开期间,我相当成功的律师事务所会在生意上遭受损失。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他望着她,就好像她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女儿。“詹姆斯小姐,希望我们不要弄错了出发点。说实话,当维罗尼卡坚持由你担任特别顾问时,我是非常反对的。对我来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历史清白的律师,习惯于幕后工作,能够适应一个有着清晰游戏规则的运动队的工作——”
“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欢用一些运动方面的比喻?而且这次还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莉迪娅又补充道:“我刚刚离开警察局赫拉斯·詹金斯的办公室,他也提到游戏,而你又刚刚提到游戏规则和运动队,很抱歉,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个游戏。”
他斜视着她,硕大的脸颊有些颤动。“没必要生气,詹姆斯小姐。毕竟我们要一同工作。”
“在你的反对之下。”
“不错。在维罗尼卡做了很多工作之后,我想,也许接受你为委员会的一员不见得是个糟透了的念头。你有很好的名声,没有什么丑闻,你和那个家的成员很亲密,你了解卡德威尔,以及他关心的无聊的艺术。”
莉迪娅动了动身子,“你应该知道,参议员,我并不认为那是无聊的。我自己也很关心艺术,这也是我和维罗尼卡·卡德威尔成为朋友的原因。”
“维罗尼卡·卡德威尔参议员。”他纠正道。
“不错。我也通过艺术和你夫人成为了朋友。”
“不同的是,詹姆斯小姐,我妻子的爱好从未影响过我在参议院的职责。”
“你是在说维罗尼卡·卡德威尔的行为影响了她丈夫在参议院的职责吗?”
“这你知道。你可能也有兴趣知道卡德威尔参议员在这方面险些惹下麻烦。上次关于艺术的内部法案已经让很多人都非常气愤。当他通过幕后躁作、试图阻止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调查那些邪教以及它们所使用的洗脑技术时,他激怒了更多的人。把吉米·麦克南赶出卡德威尔家的就是这些东西。”
莉迪娅拿不准是应该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一无所知呢,还是假装知道一些,因为这也许会使他继续说下去。她决定一言不发。但这并没有达到目的。麦克轮看了看表。“告诉你,詹姆斯小姐,我有些事要做。我会让人带你到给你准备的办公室。并不怎么好,但应该还能对付。你知道,整个大楼都很挤。”
“我相信它会很不错。工作人员呢?”
“包括在预算内。我会派人去。我希望我们能马上开始,以便能早日结束这件事情。”
“我会尽我所能,确保这是一次彻底、有效的调查。我担心有人向媒体泄露委员会的行动。我认为我们应该谨慎行事,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们可以以后再谈这些,”麦克轮拿出一只雪前,削去烟头,“希望你不介意和一个怞烟的人一起工作。”
“一点也不。”
他点燃火柴,把雪前凑过去,然后深深地吸了起来。当第一缕青烟飘向天花板时,他说道(眼睛并没有看着莉迪娅):“我们必须了解最重要的一点,詹姆斯小姐。参议院进行的这次调查与侦破科尔·卡德威尔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明白。”
他又怞了口烟,然后站起身,双手扶在桌子上向前探着身。他的脸离她很近。“侦破谋杀案是警察局的事。这个委员会的作用是向美国人民证明,谋杀案与他们的政府没有任何关系。”
她向后靠了靠,说道:“根据你对那个记者的谈话,我刚才以为那是你作为委员会一员的个人看法。而现在我想你认为让公众放心是委员会惟一的作用。”
“正是。”他抬腿坐在了桌子上。
“恐怕我不同意。”
“慢慢你会同意的。”
她站了起来。“谢谢你安排时间和我见面,参议员。现在我想去看看我的办公室。”
他让一个一直在外面看报纸的年轻人带莉迪娅到她的办公室去,并且吩咐他要保证她能得到必需的办公用品。这个年轻人介绍说他叫里克·贝休恩,已为麦克轮参议员工作了一年。他领着莉迪娅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一节楼梯,来到了一个办公室。莉迪娅马上认出这是一个刚刚腾出来的储藏室。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破旧的铁桌子。墙上的一道道灰尘表明着以前文件柜的位置,两扇小小的窗户上布满灰尘,阳光透过窗子,给屋子蒙上了一层灰黄色。
“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就行了。”贝休恩说道。莉迪娅一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他很高,毫无疑问非常英俊,棕色的头发至然蓬乱却很迷人。他的微笑很真诚,也很灿烂。“我需要的东西大多了。”她半开玩笑他说道,这令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也微微有些心烦。他从口袋里掏出笔和记事本:“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列张表。”
二十分钟后表已经完成。她对他的热情表示感谢,然后说她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去见一个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詹姆斯小姐,”他说道,“我想我应该向你坦白承认,我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调查的一分子。我去年从法学院毕业,开始为麦克轮参议员工作,以了解政府如何运做。请不要误解我。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很有意思。但我想做些和法律关系更紧密的工作。我不想成为一个讨人厌的人,但是——”
“也许我可以让你在调查期间成为我的助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参议员提出来。”
“太感谢了,詹姆斯小姐。真的非常感谢。”
“很好,那就这样定了。”
他们一起沿走廊走去。莉迪娅的步伐显然比刚才快了许多,贝休恩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赶得上她。当她站在那间小小的临时办公室里时,她突然感到,自己活该被别人像刚才那样对待——就像一个对男性权威充满敬畏的无助的小女孩。她一直在毫无理由地感到惧怕,因为要离开她舒服、安全的事务所,重新回到火药味十足的国会和刑法领域。她为自己表现出来的软弱感到羞愧。她已去世的父亲有一句最喜欢的话:“尽管大胆去尝试,让自己成为主宰者。”父亲曾坚持要她在生活的各个阶段都做到最好。对他的回忆使她充满了内疚,也使她下定决心以她所有的能力与热情投入到这个富有挑战性的新工作当中。
“请别忘了我说的话,”贝休恩握住她的手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只希望能帮上些忙。”
“谢谢。”非常感谢,她在心里悄悄说道。
贝休恩回到麦克轮的办公室,重新开始看报,直到参议员走进来。
“她走了?”
“是的。我们列了一张表,记下了她所需要的东西。”
“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男人,”麦克轮说道,“你愿意做这个男人?”
贝休恩笑了。“这种事我总是很愿意的。她打算在调查期间,让你把我分配到她那儿。”
“在把你给她之前,我会好好讨价还价一番的。你一定要盯紧了她,无论她打算做什么,都要让我知道。”
“没问题,参议员。我只希望能帮上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