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
“上西先生!”打开门时,修一禁不住喊一声。
“能不能打搅一会?”
“请请请。还没收拾好,乱糟糟的!”
两房一厅的新公寓,清洁爽朗,家俱和日用器具的摆置整洁清新,一如女主人美奈子的风格。
“美奈子出去买东西了。”
“唔,我知道。”
“你遇到她?”
“不,我见到她出去的。”
“是吗?我来泡茶。”
“不必客气。”上西在饭厅的椅子坐下。
“真是辛苦大家了。”修一把茶叶放进陶茶壶里。
峰岸雅子的死,以及她那份手记的公布,在新闻界掀起空前蚤动,迄今尚未平复下来。
“你们也不得安宁吧!”
“是啊。目前还是每天平均有三单杂志和报纸要求访问的电话打来,全部被我拒绝了。”
“新闻界还在激战之故。”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跟到我们蜜月旅行的地点来了。”修一笑道。“真是,怎样查到的!”
酒店宴会场的惨剧发生后,上西告诉修一和美奈子,留下的事情他会和远藤处理,叫他们照原订计画去旅行,不想让他们为这宗突发意外而牺牲私人生活。
“不过,幸好她……雅子留下那份手记,才能解明她连续杀人的动机。”修一接着说。
“我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
“怎么说?”
“读了那份手记,你怎么想?”
“这个什!也许这种说法不正确,我觉得她很可怜……”
“当然,每个人都会那样想。”
“也可以说,她是被命运所躁纵的人吧!”
“她本身也这么认为。手记之中,她说她被一名“先生”施暴。记不记得?”
“啊!想起来了。她说她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对。”上西点头。“可是,她不晓得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真正的意思?”
“躁纵她这个提绕木偶的,不是神也不是命运。”
修一露出讶异的神色:“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燥纵她的,是人!”
修一睁大眼:“……那么,是谁……有人在她背后燥纵她?”
“是的。”
“别吓我。上西先生,你怎么晓得?”
“因为,所有人都针对那份手记胡说八道!”
修一在上西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一般人都对那份手记囫囵吞枣。我却冷静地详细分析过,结果找到许多矛盾。”
“譬如?”
“首先是她杀的那四个人。关于她提及在轻井站的木屋住宿的事,乃是六年前的事了。可是,她所杀的最后一名男教师田中,却是四年前才执教的,即是木屋事件之后的事。也就是说,六年前他还不是“先生”。这是第一个矛盾。第二,她所杀的那个律师,在那年的夏天入院做胆结石手术,不可能去轻井站。”
“换句话说,她搞错对象……”
“可不可能连连杀错两人!不仅如此,还有一项最大的矛盾点。”上西停顿一下,才用无表情的声音继续说:“替峰岸雅子验尸解剖时,我也在场…………她是处女!”
“什么?”
“正如她在手记中所承认的,她是个无法分辨现实与空想界限的少女。那桩施暴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发生。那是在她想像中的世界发生的事。”
修一用做梦的表情听上西讲话。
“那时她发烧,似睡非睡。也许那时真的有个男人喝醉酒进错房间。他走出去时,木屋老板叫他“先生”的事可能也是事实。可是其间发生的事,全是她因发烧而空想出来的产物。也有可能,那是患有异常洁癖症的她在内心压抑的所造成的,变成空想,而她本身以为是事实。”
修一摇头。“我没那样怀疑过……”
“当然。其次的疑问,在于她为何要杀掉那四个人。她坚信那四个人确实于那日住木屋里。为什么?难道她调查过?怎样调查?如果真的调查过,就不会把律师和教师两个不可能去住木屋的人误杀了。”
“确实如此。”
“不妨这样假设。这里有个人物,预先知道雅子想杀一个被称为“先生”的男人。同时,那个人物正准备杀好几个人;回心一想,自己想杀的对象全部都是有资格被人称作『先生』的人。于是这个人物把自己想杀的人做成名单,交给雅子,告诉她其中有一个是她非杀不可的对象。”
修一自语:“提线木偶!”
“对。雅子被线躁纵,为那个人物连锁不断的杀人!”
“可是……那个拉线的人,到底是谁?”
上西目不转睛地看着修一:
“就是你!”
修一笑起来:“上西先生,别吓我好不好?使我以为你是说真的!”
“很遗憾,我是说真的。”
“胡说八道!”修一气愤地说。
“是吗?但是除了你,还有谁做得到?她被幽禁在地下室,跟任何人都没接触,她也不相信任何人。那个把名单交给她;使她深信不疑的人,只有你!把她放出监牢的是你。所以她只相信你一个。不仅如此,将那六把刀和相当数目的现款事先预备好的也是你!当她跑出地下室,把芳子等三人杀害之后逃走的短促时间内,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那组匕首和现钱!”
“你有什么证据?”
上西从口袋拿出一个信封,怞出一张照片。
“这是你制作的名单。复印本,只要拿去镶定一下,立刻知道是不是你的笔迹。怎么样?”
修一接过照片,想要看透过去似的盯着。
上面写着四个男人的姓名和地址。复印纸皱巴巴的,字体也模糊不清,但是可以辨别得出笔迹来。
修一松弛下来,深深叹息。
“我叫她丢掉的,怎么不听?”
上西平静地说:
“因为他爱你。女人对她所爱的人的物品,总想保存一件。不过,她最后还是听你的话了。她在袭击你之前,把名单吞下去了。这是从她的胃里找出来的。”
“我输了!”修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上西。“你是单凭那份手记,把这些全部推理出来的吗?”
“不是的。使我对你产生怀疑的,是托浅仓教授的福!”
“教援?”
“婚宴那样结束后,我目送你们离开,继续留在雅子的尸体旁边。然后,浅仓教授慢步过来问:
“刚刚听人说,这个女孩叫做峰岸雅子?”
我回答说是的。
“她的父亲是峰岸良三吧!”我也说是。我以为教授是从报上得悉他的名字的。但是,教授俯着看看雅子的尸体,竟然摇摇头说道:
“这女孩子小的时候我有见过,可爱得很。真可怜!”
我不明白他的话,问道:“你认识她?”
“她父亲跟我是大学同学,头脑精明得很!”他说。
“你认识峰岸良三!”我很惊奇。当然,老同学的女儿如此死嵌,他一定会难过的。
于是我详细问他。原来教授完全不读报纸,不晓得峰岸良三已死,以及走私毒品的事。他听我说峰岸已死,这样表示:“那真头痛。我知道峰岸在巴黎的人面很广,每次有学生去法国留学,我都会叫学生带一封致峰岸的介绍信过去。现在他死了,以后学生去那里就麻烦多了……”
于是我问:“教授,上田修一君去法国的时候,有没有带介绍信去?”教授点头。那些介绍信,在峰岸死于飞机失事以后,自然丧失意义了。可是教授完全不晓得这回事。”
上西叹一口气,又接下去:
“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你。你知道峰岸良三的,为何从来不提?你为何那么偶然的去峰岸家当家庭教师?……然后,我们收到雅子的手记。经过详细检讨后,警方重新验尸,这才明白过来。”
修一再也无话可说,沈默地点点头。
“轮到你来说了。从头开始慢慢说!”
“好吧!”修一也很乾脆利落。“我到了巴黎,立刻带了介绍信去峰岸家。可是一到他家门口,突然有人向我突袭。是个年轻的法国人。他想抢我的皮箱,我奋力抵抗,跟他格斗起来。他亮出刀子。搏斗过程中,我用他的刀刺中他的月复部。他浑身是血的痛苦声吟。我吓得束手无策。在人生路不熟的巴黎,一下机就刺伤人,怎办才好?于是慌忙奔进峰岸家,里面的管理人告诉我:峰岸已经死了!我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管理人,他带我进房间,叫我等一等。我等了相当久。然后,管理人开车载我去郊外。到了一间树林的小房子,已经天黑了。房子裹有一名高大的日本人,旁边有好几个像是保镳的法国人。那个就是峰岸良三。
原来我所刺的男人,是跟峰岸组织对立的毒品组织的手下,一直负责监视他的家。
那天见我带着行李箱来,断然料定我是日本来的峰岸组织的人,于是想抢夺我的皮箱。
峰岸说,我刺伤敌方部下的事已经传上去了,我只有三天的命。又说:『他们会慢慢折磨你到死为止。看在你带着老友浅仓君的介绍信来的分上,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吧!』不知开玩笑还是真心,说完就笑。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陷入困境时反而更强硬,我说随意吧!附加一句,浅仓先生托我找的文献,请他代找之后寄给教授。峰岸听了,很愉快地望着我,最后开口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一点事。”
修一停在这里,到厨房去把刚才泡好的茶端来给上西,自己也慢慢喝着。
“说到口乾了。提起那个峰岸,确实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身上有贵族的气质,彷佛超然一切……对从未谋面的我说出要用我的话,可说是贵族的无常性表现吧!我晓得若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若是有钱拿,何乐不为?我不会被良心责备什么的。从小,我只相信适者生存的真理,认为法律和道德都是假话。这点特性跟峰岸相似。我想他一眼就看穿了我。
我照原订计画进巴黎的梭邦大学深造,一边研究,一边在峰岸手下工作。我不清楚那个法国人怎样了,也许被峰岸收拾了吧!他用了好几名日本人做部下,可是特别看重我。也许认为我具备了优越的犯罪者素质吧!不过,他有一点没有看透,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大坏蛋!”
“你杀了峰岸良三?”
“是的。他的敌对组织知悉我的存在后,某晚闯入我的寓所,强迫我选择死,或是叛变,杀掉峰岸。原来他们也在寻找恰当的日本人负责对日的暗路。我早知道,反过来提议,假如他们肯把峰岸的组职交我接管,我就干。他们犹豫一阵,最后答应了我。实际上,我在那时产生野心,企图自己来燥纵走私组织。我在下次见到峰岸时,从后面射杀他。也许心虚做了亏心事,不敢从前面开轮。”
上西用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修一,然后慢慢点头:
“这件事情我明白了。至于雅子所杀的四个人,我们多少知道一点。经过再度查对后,发现那四个人在差不多同时期到过欧洲旅行。律师和医生已经去过多次。音乐家和教师却是第一次。那时正好是假装峰岸遇到飞机失事死亡的时期。
“你们发现了?不错,在峰岸预定要搭的客机坠落时,那四个人刚好跟峰岸住宿同一个酒店,那天他们一起到附近的遗迹参观。峰岸很熟,还充当响导哪。他临时取消行程,可是航空公司做事马虎。死亡旅客名簿上居然有峰岸的名字。他藉这个机会销声匿迹,可是有人知道他没搭那班飞机,就是那四个人。最令他担心的是那天陪他们观赏遗迹时拍了很多照片。于是吩咐我,这次回到日本,把那四个人解决掉。在此之前,峰岸却被我做掉了。
这样一来,那四个人成为我的防阻。换句话说,只要峰岸是死于飞机失事,即使找到尸体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若是晓得峰岸并非死于意外而找到尸体的情形下,首先大家一定先怀疑是敌对组织干的。万一涉缣到我头上,组织上层的人为全体组织着想,必然想杀我灭口。因此,对我而言,那四个人必须要死。当然杀人必须乾手净脚,否则留下线索就血本无归了。为慎重起见,我必须先调查峰岸在日本的组织,日本方面相信峰岸还没死。我把欧洲的来路一切安排妥当才回日本。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到峰岸家去看看他的女儿们。”
“你怎么做,使她们决定雇用家庭教师?”
“很简单。我在出发前冒峰岸的名字写信告诉纪子姊妹,说希望她们近期来法国一趟,要她们先学法语会话,叫她们拜托K大学的浅仓教授找人。然后我算准时间去找教授,事就成了。当然那封信是请人代笔的,她们完全信任是父亲的意思。”
“原来如此。你回来后,怎样跟欧洲的组织联络?”
“完全没联络。由于我要先了解纪子的事,如果打国外长途电话什么的被她怀疑就糟糕了,所以按兵不动。双脚复原后有联络过好几次,打算近日回去法国一趟的。”
“唔,明白了。那么,谈谈你在峰岸家所经历的吧!”
“以后的事,就如你所觉察的。雅子被幽禁在地下室的事我完全一无所知,真吓一跳。我跟她谈了许多,知道她想杀一个称作“先生”的男人。我灵机一动,想起我要杀的几个全是被人尊称『先生』的人。于是把名单交给她,告诉她其中一个就是她要杀的对象。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她连亲生姊妹和佣人也不放过。结果连我自己也跌断脚,动弹不得。当我躺在疗养院那段期间,你一定无法想像我的内心如何着急难挨。”
“她很忠实的依照你的指示做了。”
“是的。她一个人可以做到如此完善的地步,真是汝乎意外。雅子是天才杀手!”
“你最后想把她怎么样?”
“杀了她,不然就做成是她自杀的样子。”修一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你差一点被她杀了。”
“真是讽刺。你说,她是真心爱我的吗?”
“怪可怜的。她不晓得自己咸为提线木偶。”
“提线木偶……”修一自言自语。“对了,这些事,请你代我告诉美奈子吧!”
“我会的。你有甚么话想我转告?”
修一耸耸肩。“没有。……只有一件,叫她不要来看我!”
“只有这个?”
“还有什么好说?”修一带点挑□的口吻说:“本来跟她结婚只是一种掩饰吧了。我并不爱她!”
“你这样说是出于真心话?”
“真心话。”修一的脸上出现僵硬的笑容。“早点走吧!趁她还没回来以前。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场面!”
上西盯着眼前的修一,终于站起来,打开玄关的门。几个刑警走进来。修一蓦地大笑起来。
“怎么啦?”上西问。
“突然想到,这次轮到我做提线木偶了。断头台的绳子把我吊住,我的手脚在吧唔吧喀地不停活动。”
修一被刑警带走后,上西一直坐在椅子上等美奈子回来。美奈子能不能忍受打击,重新站起来?……她一定没问题的。上西在心里祈愿。
传来飞跃似的跫音。美奈子跳着进到屋里。
“我回来啦!咦,上西先生,欢迎光临!”
“嗨!”
“正好。今晚吃烤牛肉、我买了好多肉。吃过饭才走吧!”
美奈子绕着房间转一圈,奇怪地问:
“你知不知道修一去了哪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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