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威维尔出钱买雷莉——不,这么说要惹麻烦的——邓肯-威维尔向雷莉的父母出钱1000镑,以补偿雷莉不能再为他们服务的损失,当时他心里估计的数目只是600镑。即使绝对必要,也不能超过700。
无论哪个克拉尔克港人,只要邓肯向他打听这件事,都告诉他说,这个价钱对卖主说已经很公道了。可是邓肯到了乡下,却发现事情并不像克拉尔克港的人想的那么简单。他打交道的头3家火星人根本没有把女儿月兑手的意思,第4家一口咬定1500镑,一个子儿也不肯少。雷莉的父母开口也要1500镑,但后来他们看清楚邓肯绝不肯这样让人敲竹杠,就把价钱落到了1000。在邓肯带着这个女孩子走回克拉尔克港的路上,他又仔细盘算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对这项交易还是满意的。他的工作期限一共5年,平均起来,每年也不过化200镑,这还是往坏里说——就是说,当他回来以后,不能以400或500镑再重新把她转手的话。从这个角度看,这笔买卖还是很合算的。
回到克拉尔克港以后,他到公司代理人那里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准备把各种事安排妥当。
“喂,”他说,“你知道我签定五年合同,到木星Ⅳ/Ⅱ上作转运站站长的事吗?是这样的,我到那里去的飞船是去提货的,去的时候跑的是空车。你看,再给她安排一个客位怎么样?”他事前已经作了一番调查,公司遇到这种情况,额外批准一个客位已成为惯例,尽管他们并没有多载一名乘客的义务。
公司代理人听了他的话并不感到惊奇。他翻看了几份表格,表示并不反对多载一名乘客。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公司还准备多供应一个人的食品,只在名义上收一点费用——每年200镑,从工资中扣除。
“什么!1000镑!”邓肯喊叫起来。
“划得来的,”代理人说,“公司只是名义上多收一个人的口粮,因为从公司考虑,在这事情上负担一部分费用,维持雇员在工作期间不至精神失常,也是值得的。听别人说,一个人单身在转运站工作,常常会发疯——我相信他们的话。花1000镑就可以帮助你不犯精神病,价钱并不高。”
邓肯从原则的角度同代理人辩论了一番,但是代理人对这件事仍丝毫不肯让步。这就是说,雷莉的身价已经上升到2000镑——每年400镑。尽管如此,如果考虑到他自己的薪金一年是5000镑,不需交纳所得税,在木星Ⅳ/Ⅱ的居住期间又没有花钱的地方,可以全部积攒起来,2000镑实在不算一笔大数目。所以邓肯最后还是同意了。
“好吧,”代理人说,“那么我就把这件事给你办了。你要作的事只是给她弄一张搭船证,你只要给他们看看结婚证,自然就会把搭船许可领到手的。”
邓肯瞪大了眼。
“结婚证?什么,我?我同一个火星人结婚?”
代理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没有结婚证就拿不到搭船的许可。这是反奴隶制法规。他们会认为你准备把她贩卖出去——甚至还可能猜想本来就是你花钱买来的。”
“什么,我?”邓肯又气愤地说了一声。
“不错,就是你也可能受这种猜疑,”代理人说。“一张结婚证只不过再费你10镑——除非说你家里还有个老婆;要是那样,你以后还要多破费一些。”
邓肯摇了摇头。
“我没有老婆。”他的语气很坚决。
“嗯哼,”代理人哼了一声,既不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相信。“那你还犹豫什么?”
过了几天,邓肯带着结婚证同搭船证又来了一趟。代理人把这两样东西看了看。
“成了,”他同意说,“我再叮嘱一下管船位的部门。我的费用是100镑。”
“你的费用!这他妈……?”
“就叫它投资保障费吧。”代理人说。
在这以前,签发搭船许可的人也问他要了100镑。邓肯并没有再提这件事,他只是恨恨地说:
“一个呆头呆脑的火星人花了我这么多钱。”
“呆头呆脑?”代理人盯着他说。
“连话也不会说。这些火星上的乡巴佬简直不懂得自己还算得个人。”
“哼,”代理人说,“你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吧?”
“没有,”邓肯承认道,“但是我有几次路过这里。”
代理人点了点头。
“他们的举止很迟钝,他们面孔生就一副呆痴相,”他说,“但是他们一度曾是绝顶聪明的人。”
“一度,可能是很久以前了。”
“早在我们到达这里以前,他们就不再费脑筋思索各种事了。他们的星球正在死亡,他们就是甘愿和这个星球一起死亡的人。”
“唉,我管这个就叫呆痴。归根到底,不是所有的星球都在走向死亡吗?”
“见没见过这里的老人,太阳底下一坐,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这倒不一定意味着这些人都已经老朽不堪了。也许是这样情况。但是只要他们感觉有必要,他们也可能一下子从这种精神境界跳出来,重新把自己的心智投到工作里去。但是一般说来,他们认为对什么事都不必费脑筋。一切听其自然,苦恼就少多了。”
“可是,我的这个人才不过20岁左右——根据你们火星的历法才10岁半,她对一切事也都毫无所谓;一个女孩子在举行自己的结婚典礼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在干什么,我敢说,这真证明了她是个十足的呆子。”
在这以后,除了上述的花销外,他发现还必需再花100镑为她购置衣服用品,这就使他的整个投资高达2310镑。如果花这么一大笔钱是为了一个真正伶俐的姑娘还有话可说,可是雷莉……但是现在木已成舟了。一旦你付出第1笔款子,要么你就自认损失,要么你就得硬着头皮付出第2笔,第3笔。而且,不管怎么说,在一个非常寂寞的转运站上,就是她这样的人终究也算个伴侣——是一种……
宇宙飞船的船长把邓肯叫到驾驶室里,让他看一下他未来的家。
“就在那里,”他说,向了望荧光屏挥了一下手。
邓肯看到的是一个表面上岩石棱峥的半月形。因为没有尺度,说不上到底多大:也可能有月球那么大,也可能只有篮球那么大。不管体积如何,它只是一块慢腾腾地旋转着的大石块。
“有多大?”他问。
“平均直径大约40英里。”
“这么大体积,那个星球引力是多少?”
“还没有计算过。很小很小,差不多等于零。”
“嗯哼。”邓肯答应着说。
在回餐厅的路上,他停了一下,探头往舱室里望了望。雷莉正躺在铺位上,身上系着弹簧被,为了在想像中给自己增加一点重量。一看到邓肯,她用一只胳臂肘支起身体来。
她的个子很小——还不到五英尺高。脸和手都很纤细,给人一种并不是因为骨胳小而产生的脆弱感。在地球人的眼中看来,她的眼睛圆得很不自然,使她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对什么都感到吃惊的天真幼稚的表情。茂密的棕色头发,鬈曲处闪着红光,两个耳垂透过头发一直耷拉下来。她的面颊的颜色和鲜红的嘴唇更加突出了肤色的苍白。
“咳,”邓肯说,“你也该活动一下,整理整理东西了。”
“整理东西?”她怀疑地重复说;她的声音响亮得很不自然。
“一点不错,打行李。”邓肯告诉她。他给她作了个样子:打开一只箱子,把几件衣服塞进去,又挥手指了指其余的一些衣物。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化,但是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我们到了?”她问。
“快到了。所以你该准备准备了。”他告诉她说。
“‘似’的……好吧。”她说,开始解弹簧被的钩扣。
邓肯关上门,用力一推,身子便飘浮着顺着通向大餐厅和起居间的过道滑过去。
在房舱里,雷莉把被盖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俯,从地板上拿起一对金属鞋底,用扣环安在自己的两只拖鞋上。她继续小心翼翼地攀住铺位,两脚跨过床沿,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直到磁鞋底喀啦一下粘在地板上,这时她才比较有信心地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付棕色罩衫,从罩衫里显露出的体型在火星人中间可能引起赞美,但是按照地球上的标准,却并不完美。据说这是因为火星上空气稀薄的原故,经过多少年代,火星的居民都具有较大的肺活量,随之身体还产生一些其他变异。她对于飞船上失重的现像还很不习惯,她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两只脚一直拖在地面上,不敢抬起来。她在镶嵌在墙壁上的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打量着自己的身影。之后,她转过身体,开始整理行装。
“……这鬼地方真不该带女人来,”当邓肯走进来的时候,飞船上的厨师维斯哈特正在发议论。
邓肯对维斯哈特并没什么好感——主要是因为邓肯突然想到雷莉非常需要学几课失重烹调技术的时候,维斯哈特少50镑不肯收这个学生,这样就使得邓肯的投资又升到了2360镑。虽然如此,他的秉性却不惯于假装没听到别人的话。
“这个鬼地方真不该让人来工作。”他沉着脸说。
谁也没接他的茬儿,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接受转运站工作的。
正像公司经常不断地宣传的,任何人都不必对40岁退休一事感到太难受:薪金非常优厚,他们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人在从事宇航工作期间积蓄下钱,退职后又用它创办起辉煌事业的例子。这对那些已经攒下钱,并对于一匹四足动物较之另一匹跑得快那种事并不着迷的人来说,倒也言之有理。但是把钱输在这(赛马)上面却不是生财之道;因此,轮到邓肯的宇宙飞船船员任期届满时,他们除了按照旧例(转运站职务)外,并没有给他别的机会。
过去他从来没到木星Ⅳ/Ⅱ上来过,但是他知道这里是怎样一种情况——它是卡里斯托星的第2颗卫星,而卡里斯托星,根据发现顺序,又是木星的第4颗卫星;其结果,这个星球必然是宇宙间那些凄凉的小石子中的一颗。既然公司不给他第2个选择,他只好签字同意公司通常对这种职务规定的条件:期限5年,年薪3000镑,由公司供给一切生活必需品,外加到达以前5个月等候期的半薪,和期满后“适应地心引力”恢复期6个月的半薪。
好吧——这意味着今后的6年用不着再为生活躁心了,不仅其中5年不需要什么花销,最后还能发一笔小财。
只是这口美食里面含着一根刺:一个人能不能度过5年独居的生活而不发疯呢?甚至当心理学家判定你没有问题时,你自己也没把握。有的人挨得过去,也有的人只过几个月就完全垮台了——满口胡言乱语,必需找人替换。据他们讲,如果你能熬过2年,度过5年也就没问题了。但是要想知道这2年究竟能不能熬过去,惟一的办法是去实地试验一下……
“我在火星上过等待期怎么样?我在那里可以生活得更便宜些。”邓肯建议说。
公司的人查了查行星运转表和飞船运行计划,发现这样作对他们讲花销也少一些。邓肯提出,公司这样节省下来的钱他要分一点帐,公司拒绝了,但是还是给他登记了下周去火星的舱位,并且安排好,从火星代理人那里支借生活费的办法。
克拉尔克港城里城外的侨民有一大部分是退职的宇航员。这些人发现在一个球心引力小、道德观念比较松弛、物价比较便宜的地方度过晚年,生活更为舒适。这些人都喜欢给别人出主意。不管这些人说什么,邓肯总是听着,但是他对他们的话大多数都没采纳。比如说,为了不至于无所事事而精神失常,这些人提出许多消磨时间的办法:背诵圣经或者莎士比亚的著作啦,每天抄写3页百科全书啦,在瓶子里制造宇宙飞船模型啦,等等等等,邓肯认为这些办法不仅枯燥乏味,而且能否奏效。也很值得怀疑。惟一他认为切实可行又有好处的办法就是使他挑中雷莉同自己一起度过这段流放日子的建议,尽管花费了2360镑,他始终认为这是个妥善的办法。
他很了解人们对来转运站工作的看法,因此他克制着自己,对维斯哈特并没反唇相讥。相反地,他顺着对方的口吻说:
“也许不该把一个真正的女人带到这个地方来。可是带个火星人来,是另外一回事……”
“即使是火星人……”维斯哈特说,可是他的话没说完,就发现自己一点点地向屋子的另一端滑过去,原来这时飞船的减速管已经开始喷气了。
谈话中断,每个人都忙着把可能移动的东西固定下来。
木星Ⅳ/Ⅱ名字叫作“次级卫星”,但实际上很可能只是一颗被人类捕捉到手的小游星。它的表面并不像月球那样有许多凹陷的大坑,它只是一团棱峥陡峭、充满裂罅的岩石。整个看来,这颗卫星是不规则的卵圆形,它是从某一个已经消失的星体分裂出来的一块凄凉、荒寂的大石块,除了它的位置外,任何价值也没有。
类似这里的转运站需要在许多地方设立起来。制造能在大星球上着陆的大型太空飞船极不经济,也是根本办不到的。在较早时候,人类虽在地球上建造了少数小型飞船,这些飞船也只能从地球上发射,但是自从在月球上装配了第1艘巨型宇宙飞船后,人类便一直采用这一新的方法。这时飞船才真正成为宇宙飞船,也就是说在设计建造时,不必再考虑克服巨大地心引力的问题了。这些飞船载着燃料、必需品、货品同轮班值勤的飞行人员,只在卫星与卫星间往返飞行。更新型号飞船甚至不在月球着陆,而是利用人造卫星“普修多”(意思是“假地球”)作为地球的终点站。卫星中转站同本行星间货物的运送一般都靠一种大能量的圆柱体,叫作“货运箱”;而旅客往来则乘坐小型的火箭船。像普修多和火星的主要中转站戴摩斯,货运量都比较大,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也比较忙碌,但是在离地球很远。还没发展起来的小转运站上,有一个人兼任管理员和观测员就完全能对付下来了。飞船到这些转运站的次数很少。根据邓肯打听来的消息,在木星!Ⅳ/Ⅱ上,平均8~9个月(地球历法)才有一艘飞船飞来。
邓肯乘坐的飞船继续减速,最后转为螺旋形飞行,不断调整自己的飞行时速,使它和木星Ⅳ/Ⅱ的运转速度相适应。下面那个棱峥小世界越来越大,逐渐超出了荧光屏的面积。飞船驶入了紧靠卫星的轨道。没有任何特征的嶙峋巨石在飞船下面单调地、连续不绝地滑飞过去。
转运站站址从左面逐渐显现在荧光屏上:方圆不过几英亩大,地面平整得很潦草,但在这个乱石磷峋的荒墟上这是第一眼见到的、也是惟一可以见到的一块整齐有序的地方。离飞船远的一端是几间半球形房舍,其中有一间显著比别的几间都大。较近的一端,几只圆柱形的货运箱排列在从乱石中铲削出的一条发射坡道旁边。这块场地的每一边都竖立着一排排的帆布箱,有的塞得鼓鼓的,成为圆椎形,有的已经半空或者完全空了,帆布往里瘪着。在站台后面的一个峭壁上安放着一面巨大的凹面镜,看起来像是一朵硕大无朋的巨花。在整个这幅画面中,只有一个活动的迹像——一个小小的、穿着宇航服的人物在最大的那座半球形建筑物前面的金属坪上像发了疯似的又蹦又跳,两臂挥舞,对飞船表示欢迎。
邓肯离开了荧光屏,回到自己房舱。他发现雷莉正在一只大箱子后面挣扎。由于飞船减速,箱子飘浮过来,仿佛居心要把她挤到墙上似的。邓肯把箱子推到一边,把雷莉拉出来。
“咱们到了,”他告诉她,“穿上你的宇航服。”
她的眼睛不再注意那箱子,转而膘到他的身上来。从她的目光里,看不出她感觉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她只简单地说:
“宇航服。‘似’的,好吧。”
站在半球形建筑物口的气密室里准备交班的站长全神贯注在雷莉身上,根本不注意气压表。他只凭经验就能准确知道气压平衡需要多少时间。他把面罩摘下来,根本没有看表上的指针。
“我那时要有脑子,也带一个来就好了。”他说,“打杂也有用哪。”
他把内室的门打开,把他们带进去。
“到了——欢迎你们住到这里来。”他说。
由于半球形的建筑式样,起居间主室的形状有些奇怪,但都非常宽敞,只是屋子里邋里邋遢,一点也不整洁。
“本来想收拾一下——总也没腾出手来,可以这么说。”他加添说。他又盯着雷莉看。从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她对这间屋子有什么看法。“火星人心里想什么,谁也说不清,”他有些不安地说,“可以说他们的脑子根本挂不上东西。”
邓肯同意说:“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一出生脸上就带着一副惊疑的神情,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失掉。”
另外那个人继续看着雷莉。目光从雷莉脸上转到钉在墙上的许多地球上的美女照片,最后又回到雷莉身上。
“火星人的样子有点奇怪。”他像在沉思似的说。
“这个人在她们那里算得上是个漂亮的。”邓肯说,语气有些不客气。
“当然啦。别生气,朋友。我想我在这里住了这几年,所有火星人的样子我都觉得有些怪了。”他改换话题说:“我还是把这里的一些诀窍给你介绍介绍吧。”
邓肯给雷莉作了个手势,让她也把面罩摘下来,好听得到这个人讲话,接着又让她连宇航服也月兑下来。
半球形建筑是常见的那种格式:双层地板,双层墙,两层中间是密封的真空。几间屋子组成一个单元,房屋下层固定到伸进岩石里的金属棍上。生活住房另外还有3间比较大一些的,这是为了有一天贸易扩展、人员增加时使用的。
“剩下的,”准备交接的站长解释道,“就是哪个转运站通常都有的那些储备物资了。主要是食品,氧气罐,这样那样的备用零件,还有水——她用水的时候你要多加注意,大多数女人好像都认为水是天然从管子里流出来似的。”
邓肯摇了摇头。
“火星人不会这样。他们生活在沙漠里,天生知道爱惜水。”
另外那个人拿起一叠储备物资清单。
“这些东西咱们以后再清点、交接吧。这里的工作很清闲。现在惟一货品是稀有金属矿砂。卡里斯托星还没有很好地开发,转运站的管理工作很容易作。如果有货箱启运,他们就会通知你。你只要把无线电话指向标打开,把货箱引进来就成。发货的时候只要按着表格的指示作,也不会出差错。”他又环顾了一下屋子。“一切使你生活舒适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你看不看书?有的是书。”内室隔壁有一半被密密层层的书籍遮住,他朝着这些书挥了挥手。邓肯说他从来不怎么看书。“看书还是有好处的,”这个人说,“凡是人们知道的,这里都可以找到。那边是唱片。喜欢音乐吗?”
邓肯说他喜欢听好听的曲子。
“哼。还是试试别的东西吧。歌曲容易钻进脑子里缠住你不放。会下棋吗、’他指了指一个棋盘,棋子还在上面插着。
邓肯摇了摇头。
“可惜。卡里斯托星那边有一个人棋下得妙极了。这盘棋不下完他会感到失望的,可是要是我也作了你的这种安排,也许我也不会对下棋感到兴趣了。”他的眼睛又瞟到雷莉身上。“你想她在这里会作些什么,除了作饭,给你解闷以外?”他问道。
邓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耸了耸肩膀。
“啊,我想她是没什么问题的。火星人天生呆痴——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什么事都不作。这是他们天生的本领。”
“那倒不错,这里正需要这种本领。”另外那个人说。
飞船到达后的一些经常工作一直在进行。箱子一只一只地从船上运下来,矿砂从储存箱里倒人货舱。一只小交通火箭从卡里斯托星载来了两名工作期满的勘探员,离开时又运走了两名接替他们的人。飞船的几个工程师检查了一下转运站的全部机械,更换了几台新的,把水箱填满,把空了的氧气筒充上气,进行了检验、修补,又重新检验,最后才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
邓肯站在房子外面的金属坪上看着飞船起飞。不久似前,也是在这个金属坪上,前任站长曾经发疯般手舞足蹈地把飞船迎接来。在喷气的缓缓振动下,飞船笔直地飞升起来。它的外壳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发光,好像是一牙变长了的新月。几个主要推进喷射口开始射出边缘是红色的白炽火焰。很快地,飞船的速度增加了。没多久它便缩成了一个小点,落到锯齿形的地平线后面去了。
突然间,邓肯感到好像他自己也缩小了。在一大团荒凉冰冷的石块中,他已经成了一个小点,而这一石块本身又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小点。包围着他的冷漠的天幕没有尺度,只是无涯无际的一团漆黑。在这里面,地球的太阳和亿万个其他太阳永恒地放射着光焰,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目的。
这颗小卫星上面的岩石,峰峦突起,嶙峋耸立,同样也没有尺度。他说不出哪个远、哪个近;在乱糟糟的一团暗淡的平面和漆黑的陰影中,他甚至连他们的真实形状也分辨不出。在地球上,或者在火星上,这样的石峰是看不到的。它们的没风化的棱角像刀锋一样锐利;几亿年以前就这样锐利,几亿年以后,只要这颗卫星仍然存在,它们还将永远是这个形状。
丝毫没变化的亿万年好像既在他前面、也在他后面无限延伸出去。不止是个人,一切生命都是一个小点,只是短暂的一瞬,对于广大宇宙来说,什么重要性也没有。它只是一粒奇特的微屑,在永恒的太阳发射的光芒中,在偶然的一瞬间,跳动了一下。真正的现实是一团团的火球和巨大石块永不停息地滚动,毫无意义地在一片空虚中滚动,在无法计量的时间中滚动,永远、永远、永远地……
邓肯在他的保温服中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从来没有意识到空间的这种浩渺、冷漠、使人万念俱灰的孤独。他仰望着漆黑的穹窿,100万年前已经离开某个星球的一道微光照射到他的眼睛里,他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啊?”他自己问自己说,“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
他提出了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话音使他从刚才的心境中惊醒过来。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作这些没有意义的玄想。他转过身子背对着太空,使宇宙恢复了它原来的地位——从广义上看,是一切生命的舞台,从狭义上看,是人类生命的舞台。邓肯迈步走进密封室。
正像邓肯的前任对他说的那样,工作很轻松。到了预先约好的时间,邓肯便同卡里斯托星通过无线电进行联系。通常只是互相查核一下对方是否平安无事,有时对从广播中听到的新闻交换一下各自的看法。偶然卡里斯托星会通知他已发出一批货物,让他在什么时候打开指向标。遇到这种情况,在一定时间内,圆柱形货运箱就在空际出现,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把货运箱同储存箱联结上,把货物卸进去,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卫星的白昼很短,使人感到很不方便;而夜晚由于卡里斯托星的照射,亮度同白天也差不了多少。因此他们根本不管这里的白天黑夜,干脆按照地球上格林威治时间进行活动。在最初一段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安放飞船运来的大批货物上。一部分被安置到半球建筑的主室里,这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和另外一些需要储存在温暖通风的地方的物品。另外一部分被放在没有空气和取暖设施的小圆球建筑里。但是大部分物资需要仔细包裹好,装在圆柱货运箱里,向卡里斯托星基地发出去。但是一等这项工作告一段落,这里的活儿确实非常、非常轻松……
邓肯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工作日程。每隔一定时间他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要浮游到峭壁顶上检查一下日光发电机,等等等等。但是这一切工作,说实在的,都是可作可不作的,因此要严格遵守这一程序需要很大的毅力。就拿日光发电机说吧,设计时就具有长期运转、无须维修的特点。如果真的运转失灵,惟一可以采取的措施就是通知卡里斯托星派来交通火箭,把他运走,等着下一次宇宙飞船来修理。公司对这件事说得非常清楚,转运站管理人员绝不能擅离职守,把大量宝贵矿砂抛下不管,但如查日光发电机出了毛病,管理员却有权这样作(但公司同样也指出,为了改换环境故意使发电机停止运转的严重后果)。不管怎么说吧,邓肯制定的工作日程并没有实行多久。
有时候,邓肯发现自己竟怀疑把雷莉带来到底算不算失策。从实际的角度看问题,他作饭不会像雷莉作得那么好,也会像前任站长一样把住处搞得像猪圈一样邋遢,但是如果没有雷莉,他为了照料自己就会把时间打发掉。即使从作伴的角度看问题,照说是应该带一个女伴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也算是一个伴侣吧,但她到底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古里古怪的。她有些像半机器人,而且那么呆痴,一点也不能给人乐趣。有些时候——而这样的场合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一看到雷莉的长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她走路的样子,还有她的行动姿势,还有她说话时候的半吊子英语,还有她不说话时候安然自得的沉默,还有她的畏缩不前,还有她一切不顺眼的地方,最后,当然还有这个事实:如果不带她来,他就可以少花2360镑钱……从雷莉那方面讲,她并不想认真地纠正自己的缺陷,即使她完全有这种办法也不想作。她的脸就是一个例子。你会认为,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尽一切力量首先把自己的脸打扮好吧,可是她怎么样呢,真是活见鬼!还有她的左眼眉,让她的样子活月兑像个喝醉了酒的小丑,她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看在老天面上,”他再一次对她讲,“把你那些歪歪斜斜的东西搞搞端正吧!你还不懂得该怎样收拾吗?再说,你脸上的颜色都涂错了。你看看那张照片,再用镜子照照你自己:那一大块红颜色抹的根本不是地方。还有你的头发,又乱得像一团水草了。你是有烫发器具的,那么能不能再烫一下,别弄得自己像一条丑八怪人鱼。我知道你生成是一个该死的火星人,这怪不得你自己,但是你至少可以努点力,把自己打扮成像一个真正的女人啊!”
雷莉看了看那张彩色照片,用批判的眼光同自己的影子比了一下。
“‘似的’……好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邓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有你的说话。他妈的简直跟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不是‘似’,是‘是’。是的,是的。你说说。”
“‘似的’。”雷莉顺从地说了一声。
“噢,他妈……你听不出来区别吗?sh……,不是s。是……的,
“‘似的’。”她说。
“不对。把你的舌头往后放一点,像这样……”
这堂发音课上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邓肯生起气来。
“你简直拿我耍着玩,哼!你可得小心点,你这个女人。现在你再说:‘是’,‘是’。”
她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满面怒容的邓肯。
“说呀。”
“‘似——的’。”她紧张地说。
他的手啪的一声打在她的脸上,比他原来想的要重得多。这一掌使她月兑离了地板的磁铁吸力,她手脚团团转着,飘飘摇摇地向屋子的另外一头滑过去。她的身体一直撞到对面的墙壁,又弹了回来,无可奈何地在空中飘浮着,抓不到任何东西。邓肯向她走去,把她的身子调转过来,让她的脚接触到地面。他的左手一把抓着她咽喉下面的外罩,右手举起来。
“再说!”他命令道。
雷莉的眼睛一筹莫展地向这边看看,向那边看看。邓肯把她摇撼了几下。她试着说这个字。到了第六遍,她勉强发出了s——s——shi的声音。
邓肯暂时认为满意了。
“你看,你分明可以发这个音——只要你肯努力。你这个女人,你需要的是别人对你厉害点。”
他把雷莉放开。雷莉踉踉跄跄地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双手捂着被打肿的脸。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捱过去,加在一起也才不过几个月。有好几次邓肯发现自己在怀疑能否熬得过他的工作期限。他尽量把要作的一些事拖长,但是他无事可作的时间还是多得要命。
一个除了偶然翻翻杂志、没有看过成本书的中年人是不会对看书发生兴趣的。正像前任站长预言的那样,他很快就厌倦了流行歌曲的唱片,但是他又找不到别的事作。他按照一本棋谱学习怎样下棋,也教会了雷莉,准备同雷莉练习一段时间以后,向卡里斯托星的那个人挑战。但是,他发现自己同雷莉对棋,每下必输。他认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下棋的脑子,他又教给雷莉一种双人玩的纸牌戏,但是这件事也没进行多久,雷莉好像总是比他更有牌运。
偶尔也能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一些新闻和文娱节目,但是由于地球这时正好在太阳的另外一边,卡里斯托星又有一半时间挡住火星,再由于卫星的自转,广播或者根本收听不到,或者即使能听到,也听得残缺不全。
这样,大部分时间邓肯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诅咒卫星,恼恨自己,不断生雷莉的气。
光看着她作事那种冷漠、迟钝的样子就够让人生气的了。只因为她是个火星人,就比他更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件极端不公正的事。当他用语言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火时,她那一言不发地情愿挨骂的样子更使他火冒三丈。
“看在老天面上,”他有一次告诉她,“你能不能让你那副愚痴的脸相表达点什么意思出来?你会不会笑,会不会哭,会不会发疯,或者随便表达点什么神情?你的脸相就像一个女孩子初次听到别人讲肮脏的笑话时那样,而且表情永远固定不变,只凭你这副脸相就能把人逼疯。我知道你生来呆痴,这不是你的错儿,但是看在老天面上,别老是那么板着脸,让它现出点什么表情来。”
她继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丝毫也没有变化。
“作呀,你听见我的话没有?笑一下,你这该死的——笑啊!”
她的嘴角轻微地怞搐了一下。
“你管这个叫笑?你看,那才是笑呢!”
他指着墙上的一张美女照片说。这张照片上的人张着大嘴,面孔好像分成两半,一排白牙好像钢琴的琴键。“像那样!学我这样!”他自己也咧嘴笑了一下。
“不会,”她说,“我的脸不会像地球上的脸那么蠕动。”
“蠕动?!”他又冒火了。“你管笑叫蠕动!”他从椅子上的弹簧套子里跳出来,向她走过去。她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抓住身后的墙壁。“我倒要让你的脸蠕动一下,你这个女人。来吧,笑!”他举起手来。
雷莉用双手捂住脸。
“不!”她反抗道。“不——不——不!”
邓肯在这里整整度过了8个月,当他从日历上划掉第8个月的最后一天的时候,从卡里斯托星转来消息说,一艘飞船正向这里驶来。又过了几天,他自己同飞船直接取得了联系,证实了飞船确实在一个星期后就要到达。他感到自己好像喝了几杯烈性酒。有许多准备工作要作,储备品需要清点,短缺物资需要登记,此外还有一大串零零碎碎的东西需要登帐,使帐目上的数字和实际符合。他开始忙忙碌碌地干起这些事来。干活儿的时候有时甚至还哼唱起来,对雷莉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可是雷莉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话又说日来,你能希望她怎样呢?
同预计的时间分秒不差,飞船在他们头顶上出现了。船顶的喷射气管逐渐把它压落,飞船越来越大。邓肯还没有等它停泊好,便登了上去。他不论见了什么都有旧友重逢的感觉。船长接待他很热情,拿出酒来招待他。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甚至邓肯禁不住自己有些胡言乱语和像喝醉酒似的举止,都是这种环境下的正常现像。惟一逾越常规的事是船长给他引见了他身旁边的一个人,解释说:“我们给你带来一件会令你吃惊的礼物,站长。这位是温特博士。他要同你一起气度过一段你的流放生活。”
邓肯和这个人握了握手。“博士……?”他有些惊奇地说。
“不是医学博士,是科学的。”阿兰-温特告诉他说,“公司把我弄到这里来,作一点地质调查——如果地质这个词也可以用在这里的话。大约需要一年。希望你不介意。”
邓肯按着通常在这种情况使用的言词表示他很高兴能有一个伙伴,但并没多说什么。在船上停了一会儿、他就把阿兰带回到半球形的建筑物里。阿兰-温特在房子里发现了雷莉,感到很吃惊,显然事前谁也没有对他说过雷莉的事。他打断了邓肯对一般情况的介绍,开口说:
“你不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夫人吗?”
邓肯介绍了,样子很勉强。他讨厌这个人带有责备的话音,他也不喜欢这个人像对待地球上的妇女那样同雷莉寒暄的样子。另外,邓目还觉得,这个人已经发现了雷莉脸上的脂粉没能完全掩盖住的伤痕。他暗自把阿兰-温特归到那种表面油滑、实际上却骄傲自大的一类人中去,他希望今后同这个人相处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大约过了3个月,果然出了事了。这次争吵可能只是,实际上也确实只是两人的意见分歧。在这以前,争吵的暗影已经有好几次令人不安地出现在身边。如果不是温特的工作需要他花很多时间待在户外,也许争吵早已表面化了。这次事件的爆发是由于雷莉提出了一个问题。雷莉眼睛离开了她正在看的一本书,问道:“‘妇女解放’是什么意思?”
阿兰开始给她解释。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邓肯就打断了他:
“听我说——谁让你往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
阿兰微微耸了耸肩膀,看着他。
“你这个问题问得真蠢,”他说,“不管怎么说,她为什么不该有思想呢?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不该有呢?”
“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懂得你们这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人。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的意思是:你到这儿来,满口新名词,一脑子时髦思想,从一开始就把鼻子伸进同你毫无关系的事情里去。你从第一天起就把她当作地球上身份高贵的太太那样对待她。”
“这是我的本意。我很高兴你注意到这一点。”
“你想,我就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吗?”
“我非常肯定你并不明白。你的脑子已经有了一条很深的沟沟。你用你那简单的头脑考虑问题,认为我是来勾引你的女友的,因为你心里压着2360镑的这一大笔钱,所以你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邓肯一时想不出话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的老婆,她可能是个愚笨的火星人,但是在法律上她是我的老婆,只有我说话才算数。”
“是的,雷莉是个火星人,像你所说的那样;甚至她还可能是你的妻子,尽管我认为并不是这样。但是她绝不愚笨。只举一个例子吧,你看她多么快就学会看书——只要有人不怕麻烦肯教给她。我想,要是你学习一种只懂几个字、不会阅读的文字,是不会这么聪明的。”
“你不该多管闲事,教她看书。她不需要看书。像她原来的样子就完全可以了。”
“这是多少年以前奴隶主的声音。好吧,如果说我在这里没作别的事,我至少让你的愚民政策裂了一条缝。”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让她把你当作伟人吗?你出于同样的动机对她说了好多奉承话,这样你就会让她想你比我好得多。”
“我跟她讲话,同我在任何地方跟任何女人讲话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用的词更简单一点,因为她一直没有机会受教育。如果她确实认为我比你好,我是同意她这种看法的。如果我还不如你,倒真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了。”
“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比谁好……”邓肯说。
“用不着。我一到这里来就知道你是个没出息的人,不然的话你就不会来作这个工作了——而且我没用多少时间就发现你还是个惯会欺负人的恶霸。你认为我没看到她那些伤痕吗?你认为我每天听你训斥她是个乐趣吗?她的天资比你高10倍,可是你却故意什么也不让她知道,让她毫无自卫的能力。你认为我高兴看着你这样一个大混蛋整天欺负一个“愚笨的火星人”吗?你这个混蛋!”
在激烈的争吵中,邓肯一时没领悟对方在骂他。如果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早在这个把话说得这么绝以前,邓肯就会走向前去让他住嘴了。但是,邓肯尽管气得发晕,20多年的宇航经验还是使他控制住自己——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在失重的条件下殴打是多么滑稽可笑、白费力气的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总是谁越生气,谁越丢丑。
两个人都憋了一肚子闷气,但是两个人都忍住没发作。不知怎的,这次争吵过后又平息下来,嫌隙又弥合了。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好像恢复了过去的常轨。
阿兰乘坐他自己带来的一只小飞船继续做勘探工作。他考察了这个卫星的其他区域,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些岩石标本,化验之后,贴好标签,分门别类放在箱子里。工作之余,他同过去一样把时间用在教雷莉阅读上。
他作这种事除了感到有这种义务外,主要还是给自己找一点营生,这一点邓肯倒不完全否认;但是邓肯同样也相信,如果这种密切关系继续发展,一件事迟早会导致第2件事。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发现两人之间有什么需要他出头干涉的事情——但是阿兰的工作期限还要9个月才结束,这就是说,如果他能够准时被召唤回去的话。雷莉已经表现出崇拜英雄的感情。而阿兰却继续不断干蠢事,对待她总是像对待地球上的女人那样,这样一天天过去,就越来越把她惯坏了。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真的做得出来——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把他当作必须清除掉的障碍物了。预防总胜于治疗,明智的办法是决不让事态继续发展。这样作在这里不需要费什么手脚……
果然没有费手脚。
有一天,阿兰-温特像往日一样启飞到卫星的另一面某处进行勘探,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这就是全部事实。
关于这件事雷莉是怎么想的,谁也说不上,但她好像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好几天她整天站在起居间的最大一扇窗户前面,凝视着户外一片漆黑中闪烁的光点。她并不是在等待或者希望阿兰归来——她同邓肯一样清楚地了解,一旦过了36小时,就绝无希望回来了。她什么话也不说,脸上那种使人无法忍受的略带惊愕的神情一点也没改变。只是她的眼神好像有些异样:看去更没有生气了,就好像她自己已经更深地退缩到两只眼球后面去了似的。
邓肯不敢说她是否知道、或者是否猜测到一点什么。除了自己把这种思想装在她的脑子里——假如这一想法不是早已存在于那里的话——,似乎没有别的什么方法探询她的想法。虽然邓肯不肯完全否认这一事实,他对她确实感到有些害怕,惴惴不安,以至对她什么事也没心思干,只是茫然望着窗外的这种举动,他也不敢率直地对她发脾气。他极其不安地想到,即使一个头脑呆痴的人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能想出多少致人于死地的办法来。作为预防措施,从这时起,每次外出他都把宇航服佩上新的氧气瓶,并仔细检查压力是否充足。另外,他总是每次放一块石头顶住密封室通向外面的门,以防门被关紧,无法打开。他还养成一种习惯,注意观察他自己吃的食物同雷莉吃的是否是直接从同一只锅子里拿出来的。在她作饭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盯得很紧。他始终拿不定雷莉知道不知道,或者猜疑到没猜疑到……当两人断定阿兰已一去不复返了以后,雷莉对这个人的名字连一次也没再提起过……
她的这种神态延续了大约一个星期,就突然改变了。她再也不注意外面黑洞洞的天空了。相反地,她开始埋头看书,贪婪地、不加选择地看了一本又一本。
对她这样沉浸在书本里,邓肯很不理解,也很不喜欢,但是他决定暂时不加干涉。这至少有一个好处,即可以使她不去想别的事。
逐渐地,邓肯开始放心一些了,危机已经过去。要么她就是没猜到,要么即使猜到了,她也决定不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她读书的热忱一点也没减退。虽然邓肯有几次提醒她说,自己花了2360镑这样一大笔钱是为了让她给自己作伴,雷莉却始终不放下书本,仿佛下定决心非要把转运站的藏书读完不可。
这件事情一点一点地退到幕后去了。等到下一艘飞船到达的时候,邓肯惴惴不安地观察着雷莉,看她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准备把自己的猜疑透露给船上的工作人员。但是,事实证明,邓肯的焦虑是多余的。雷莉根本没有谈论这件事的打算,等到飞船重新启航,随之也把泄露这件事的时机带走以后,邓肯长出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他的估计一直没错——她只不过是个愚痴的火星人罢了:她完全把阿兰-温特的事丢在脑后了,正像小孩子容易忘事一样。
但是,随着邓肯的工作期不停地过去,又过了几个月,他发现自己不得不修正原来认为雷莉生性呆痴的估计。她正从书里面学到了邓肯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这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但是却使他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当她请他解释一些事情时(她现在有时这样作),邓肯发现自己竟被一个火星人考问住,心情很不愉快。邓肯一向从事实际工作,对书本知识总是抱着怀疑态度。他感到有必要给雷莉解释:书本里写的东西有许多都是胡说八道,它们从来也解决不了他生活中的难题。他从自己的职业中援引了几件事例,又从自己的经历中举了不少例子;事实是,他感到他自己也在给雷莉上课了。
雷莉学得很快,不论是实际知识还是书本上的东西。邓肯无法否认这一事实,他对火星人不得不再作一些修正——他们并不像他过去想的那样冥顽不灵,只不过他们一般过于鲁钝,不肯使用脑子罢了。但是一旦脑筋开动了,雷莉就像是一台真空吸尘器一样,把各式各样的知识一丝不漏地吸了进去。似乎没有用多少时间,她对于转运站的事就同她自己知道的一样多了。他起初一点也没有教她的意思,但是同开始那段日子整天无所事事、厌烦无聊比起来,他倒宁愿教她点什么,给自己找点事情作。除此以外,他还想到,她是一笔价值逐渐增长的财产……
这件事倒有些滑稽了。过去,他一向认为教育只是浪费时间,但是现在他却在认真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当他再回到火星上时,他从花费掉的2360镑中收回的钱可能比他原来希望的要多一些。没准儿她可以给哪个人当个有用的女秘书……他开始教她簿记和会计的基础知识——在他自己的知识范围内……
服务期限继续一个月又一个月地积累起来。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在他已经有了信心可以熬过在卫星上的工作期限不至精神失常以后,就产生了一种非常舒坦的情绪,觉得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心里还盘算着可以到手的越来越多的积蓄。卡里斯托星上开始开发一种新发现的矿产,他所在这颗卫星上的货运量比过去稍微多了一些。但是除此之外,一切工作都同老样子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偶尔驶来一艘飞船,载上货,又飞走了。后来突然有一天,连邓肯自己都有点奇怪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说:“等下一艘飞船来的时候,我的期限就满了。”更令人感到时间快得出奇的是,有一天邓肯站在半球形住房前面的金属坪上,看着一艘飞船在底层喷气的推动力下飞腾起来,在漆黑的天空中越来越小。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望这幅景像了。当下一艘气船从这个鬼地方起飞的时候,我就也坐在里面,到那时候——哎呀,哎呀呀……!”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飞走的那只飞船,闪烁群星中的一个小亮点,直到转动的卫星把它甩到地平线后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转回身来,向密封室走去——走回去,发现密封室的门已关上了。
在他认定阿兰-温特事件不会再有什么风波之后,他已经不照过去那样用石块把门顶住了。每次到户外作什么事情,他只是把门留一条缝;直到他回来,门也总是这样开着,因为在这个卫星上既没有风,也没有别的什么会把门弄动。邓肯气呼呼地握住门上弹簧闩,拚命往里推,门却丝毫不动。
邓肯气得骂了几句。他走到房前金属坪的边缘上,借助喷气飞到房子的侧翼,从窗户里向室内看了一眼。雷莉坐在一把椅子上,膝上扣着弹簧罩,看来正陷入沉思。密封室通向住房的门敞开着,当然啦,这样外边的门是无法打开的,不只安全锁的装置在起作用,而且半球形建筑物内的全部气压也把门顶得死死的。
邓肯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使劲敲打着双层窗户上的厚玻璃,想引起雷莉注意;她坐在屋子里根本什么也听不到,她所以抬起头来,一定是邓肯活动的影子映到她的眼睛里了。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身体却没动。邓肯也盯住了她。她的头发仍然是波浪状的,可是涂的眉毛、脂粉以及所有邓肯坚持她打扮得尽量像一个地球女人的种种化妆,都已经不见了。在她的永远不变的略带惊讶的面孔上,她的眼睛回望着他,像两颗石子一样冰冷无情。
邓肯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几秒钟内,好像什么东西都停住不动了。
他假装出他对双方的情况什么也不了解的样子,继续向她挥手示意,叫她把密封室里面的门关上。她只是继续盯着他看,一动也不动。这时他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的一本书,并认出了这是一本什么书。不是公司给转运站图书室购置的,而是一本蓝色封面的诗集,这本书一度是属于阿兰-温特的……
恐惧一下子捏住了邓肯的脖子。他慌忙低头检查了一下胸前的一排小度盘,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雷莉并没有在氧气设备上捣什么鬼,根据气压计,指示还有30小时左右的空气可供使用。他又恢复了镇定,刚才额角上冒出的热汗也干了。他按了按喷气推进气,重新飘落在房前金属板地坪上,让带有磁铁装置的靴子落在上面。他要好好思索一下。
这个狠毒的女人!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在欺骗他,让他认为她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记了,可是她心里却一直念念不忘想对付他。一边让他把服务期限过完,一边却盘算着。一直等到他归家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才下这毒手。过了好几分钟,邓肯心里这种愤怒与恐惧交织着的感情才平静了一些,使他能定下心来寻思对策。
30小时!30小时可以作许多事。即使他花费20来个小时仍然不能回到住房里,也还有最后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乘上一只圆柱货箱把自己发射到卡里斯托星球上去。
即使雷莉以后把温特的事讲出来,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邓肯确信在这件事上雷莉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花招。再说,这不过是一个火星人同他自己在对质。很可能他们会认为雷莉害了空间癫狂症。
……话是这么说,身上总会沾上点泥巴的;最好还是此时、此地就和她把这件事和解了——再说,乘坐圆柱筒的事总要担些风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别考虑这一着。还有一些别的办法可以先试一试。
邓肯又继续思考了几分钟,才用喷射推进器把自己转送到一个较小的半球形建筑物里面。在那里他关掉了借助日光发电机充电的电池的输送线路。他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由于半球形房屋的绝缘设置,热气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散尽。但是不需要多久就会感觉到热量在减少,从温度表上也能看得出来。备用的小功率、低压电池对雷莉起不了多大作用,即使她能想到把电池连接起来的话。
邓肯等了一个钟头。这时远处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卡里斯托星像一个月牙似的出现在天边以后,邓肯又回到住房的窗口外边,探视关掉电路的结果。他看到雷莉正借着两个c经打开的紧急照明灯的灯光,在系牢自己身上的宇航服。
邓前气冲冲地骂了一句。这么一说,想用降低气温的办法把雷莉赶出室外是失败了。她不仅有保温的宇航服保护着自己,而且氧气供应也远比他的时间长。即使室内的空气冻得凝结起来,屋子里也还有许多备用的氧气罐。
他等着雷莉戴上飞行帽以后,就把自己帽子里的通讯机打开。他看到雷莉一听见他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但是她并没回答,现在她故意把自己的话机关上了。邓肯却没这样作,一直打开着话机,怀着侥幸以为雷莉也许会头脑清醒过来。
邓肯又回到房前的金属坪上,重新考虑这一局势。他本来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在不使房屋受损坏的情况下闯进去。但是如果降低温度不能让她出来,要不破坏住房就困难了。在空气供应上她处于更有利的地位。她穿着宇航服固然既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可惜的是,他自己的情况也完全一样。惟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在住房上打上意了。
他心有不甘地又一次回到小圆顶房子里面去,把电动切割器联结上。他利用喷气推进器重新回到住房旁边,电缆在身后一圈又一圈地盘绕着。邓肯停在弧形的金属板墙外边,考虑该怎样下手,以及采取这一措施可能发生的后果。在把外壁割穿以后,中间还有一个夹层。夹层里填满了绝缘物质,这倒不打紧,因为卫星上没有氧气,这些物质绝对不会燃烧。它们会像黄油一样溶化掉。比较棘手的是,如何对付里面的一层金属壁。最好是首先割儿个小切口,让气压逐渐降低,而自己则必须躲到一边去。如果气压呼的一下子冲出来,在完全失重的情况下,自己就不知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另一方面,这样作雷莉有什么对付的力、法呢?非常可能,他一边在外面打洞,她一边在里面设法堵塞——如果她有脑子想到用石棉衬垫的话,事情就麻烦了。那就势必非呼的一声叫气压一下子冲出来不可……事后,在把屋子重新用气罐充气之前,两层金属墙还都可以重新焊补上……损失一点绝缘物质关系不大……好吧,那就赶快动手吧……
他把切割器的电路接上,自己找到一个能站稳脚的地方。他把切割器抬高,按了一下扳机开动。他又按了一下,这时才想起自己刚才把电路总闸关掉了,他赌气骂了一句。
邓肯又沿着电缆走回去,把总闸打开。半球形住房里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外面的岩石。他怀疑电力的恢复会不会让雷莉猜到他预备作什么事。可是即使她猜到了又怎么样?反正迟早她会知道的。
他又一次停落在住房旁边。这次切割器工作了。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割开了一个两英尺大小的不规则的圆洞。他把割下的金属板取下来,观察了一下这个切口。之后,他又举起了切割器,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收话机喀地响了一声:他的耳边响起了雷莉的声音:
“最好不要采用硬闯的力、法。我已经有准备了。”
邓肯犹豫了一下,已经触到开关的手指停了下来。他非常想知道雷莉想出了什么对付的办法。她的威胁的口吻使他非常不安,他决定再到窗口看看她耍的是什么把戏,如果她有把戏可要的话。
她站在桌旁,身上依然穿着她的宇航服,手里抚弄着她摆在桌上的一些机件。他刚一看到还模不清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桌面上,不知她用什么办法固定住一只部分充了气的塑料食品袋。现在她正把一块金属板安放在食品袋上面,中间隔着一点空隙。食品袋的顶层用胶纸粘住一根金属线。邓肯的眼睛顺着金属线望过去,看到了一组电池、一个线圈,又看到一个雷管连接着一束半打左右的炸药管。
邓肯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马上紧张起来。雷莉的办法极其简单,但是万无一失。如果屋子的气压降低了,食品袋就会膨胀起来,金属线就要同金属板接触,而整所房子也就会一下子腾空而起……。
雷莉已把准备工作作好,又把另一根线连在电池上。她转过头来,望了一眼窗外的邓肯。令人又气愤又无法相信的是,她的脸部永远挂着一副惊愕的呆痴相,心里却能想出这样精明的鬼主意。
邓肯想同她对话,但是她已把收话机关上,而且一点也没有重新打开的意思。她只是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任他在外面发威、冒火。过了几分钟,她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把弹簧罩往膝上一搭,于脆坐下来等着事态发展。
“好吧,”邓肯在飞行帽里喊着,“但是你也得陪着一起爆炸,你这个混帐女人!”当然,这话等于白说,因为他绝对不想让房子或者自己毁掉。
邓肯从来也说不清那张愚痴的面孔后面想的是什么——她也可能下了狠心,也可能只是作作样子。如果需要由她来扳动开关,炸毁房子,他还可以冒冒险,也许在最后一刹那她又胆怯了。可是照现在这样,扳动开关的是他自己——只要他割开一个切口,让空气跑出来,等于把炸药装置的电闸合上了。
邓肯又一次回到房子前面的金属板地坪上。一定还有个什么办法,有办法走进房子,而不让空气跑出来。……他竭力思索了几分钟,但是如果有这样的方法,他却一点也想不出来——再说,如果把她吓坏了,也难保她不会让炸药爆炸……
不成,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看来只有用圆柱货箱飞往卡里斯托星这一条路了。
他抬头看了看悬在天际的硕大无朋的卡里斯托星,相形之下,远处的木星反而比较小一些,但亮度却较强,现在飞行倒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在那里着陆,也许他把所有能找到的防震填料都塞进去会保险一点……着陆以后,他会让卡里斯托星上的人再把他运回来,他们会想出办法走进屋子里去的,到那时候雷莉可就要倒霉了……
跑道边一排停着三只圆柱货运箱,已经充好电,随时可以起飞。邓肯承认他非常担心到了那里能不能平安着陆;然而,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如果雷莉根本不肯打开话机,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不肯听,他为了逃生,也只有走这一步棋了。再拖延下去,除了继续消耗已经不多的氧气供应外,没有别的好处。
他把心一横,迈步离开了金属地坪。接着就打开喷气推进器,越过跑道向圆柱筒飘游过去。他选中离他最近的一只圆柱飞行筒,由于已经有了几年的躁纵经验,他很容易地就作好一切起飞前的准备工作。他又看了看卡里斯托星的倾斜角度,更加有了信心。至少他会安全地飞到那里。如果他们没有打开导航信号,不能指挥他的飞行简降落,等他飞近的时候,他还可以利用宇航服里的通讯机同他们联系。
圆柱筒里的防震填料并不多。他又把其他两个圆柱飞行筒里的取出来,添加进去。但是,正当他盘算一下如何坐在里面扳动简外的开关让它起飞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冷起来。他把旋钮捻大了一格,看了着胸前指示温度的仪表——马上什么都明白了……雷莉已经知道他每次出来都更换、检查新气罐的习惯,因此这次她是在电池上或者更可能是在线路上作了手脚。电压已经降到最低点,指针只是微弱地跳动。宇航服里热量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一点点地散失了。
他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了——也许没有几分钟好活了。恐惧像一把利刃插在他的心上,但是,转瞬间,又突然转化为一种束手无策的气愤。她耍弄了他,使他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好吧,上帝可以作证,他绝不会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固然要死,可是只要在房子的墙上开一个小洞,他就不会单独一个人去死……
寒气正往他的身体里钻,仿佛正透过宇航服用冰冷的舌头在舐他的全身。他按了一下喷气开关,飘飘忽忽地向半球形住房飞回去。寒气正在啮咬着他的骨髓。他的两脚和手指首先失去了知觉。只是在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后,他才能躁纵推进器在住房的旁边停下来。但是还需要再作一次努力,因为他的身体现在还只是悬在半空,离地面还有3~4英尺高。切割器放在他刚才扔掉的地方,离他的手也还有几英尺远。他拚命挣扎着,想再按一次按钮,让身体落到地面上来,但是他的手指这时已经完全冻僵了。因为无法让手指工作,又因为整个胳臂都冻得疼痛不堪,他喘着气,急得落下眼泪。突然间,他感到胸口像被撕裂开似的一阵剧痛,不由得喊叫起来。他喘了一口气——一股寒冰一样的冷空气立刻冲进他的双肺,把它们冻结了……
雷莉站在半球形住房的起居间等待着。她已经看见户外那个穿着宇航服的人形以不正常的速度飞过了圆柱形飞行箱的跑道。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把爆炸装置的电线拆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块厚橡皮垫于,准备随时堵住墙上可能出现的破孔。她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以后,她走到窗户前面。当她把脸紧紧贴着窗玻璃向一侧斜望过去的时候,她看到穿着宇航服的一条腿,另一条只能看到一部分。它们水平地悬在那里,离地面有几英尺高。她继续凝视了几分钟,她几乎觉察不出,它们正一点点地向下飘落。
雷莉离开了窗户,把手中的橡皮垫向外一推,让它飘浮到屋子的另一头。她又站在那里想了一会。之后,她走到书架前面,取出百科全书的最后一本。她翻了一阵,找到“遗孀”这一词条,并且查明了这个词所表示的确切身份及其应得的权利。
她找到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犹豫了一会儿,尽量回忆她学到的方法,以后,她开始在纸上写下一些数字,便专心计算起来。最后她抬起头来,默想演算的结果。每年5000镑,为期5年,按复利6厘计算,数目相当可观——对了个火星人说来,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可是,她又踌躇起来,如果她的面孔不是永远镶嵌在这样一个天真中略带惊愕的模子里,说不定这时还会皱一下眉头。当然,这是因为,总数中还需要扣掉一个数目——一笔2360镑欠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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