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入时光森林并不如先前预料中猛烈,没有蕾尔所说的,那种撕裂身体的痛楚,也没有震耳欲聋的时光风声。蓝锐思只觉得自己突地被一股浅青色的光芒占满,不,应该说觉得自己已经和浅青色的光芒溶为一体,坠入无穷无尽的漫漫长路。
从某些角度来说,倒挺像是自己已然成为餐风露宿的鬼魅,自在地悠游于不属于自己的人间,随着意念,许许多多的景象霎眼即逝,孤绝、寂寞,却有无比的自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淡青色的光在眼前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深邃幽远的纯黑。
“洁儿!”蓝锐思从化身鬼魅的时空交错之感中回复过来,一开口便长声一喊:“洁儿!”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的声音远远传出去,像是空谷般荡出阵阵的回音。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或者以穿越时光的说法,这是什么样的时代?
蓝锐思愣愣地站在所处的巨大空间,极目四望,发现这是一个以他的知识范畴绝对无法想像的地方。
篮锐思此刻身处之地,是一道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窄道,大约两人可以并肩走过的宽度。但是,匪夷所思的是,这样的一条窄道,居然是虚浮在高空之中的。
带着满肚子的疑团,蓝锐思冒着危险,从窄道探头下望,却完全看不见实地,也看不见有任何的支撑物支撑住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窄道。
按照常理来说,身处于这样的一个深邃幽暗之处,应该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任何东西才是,然而蓝锐思极目四望,却发现能见度依然不错,因为四面八方有着迷迷蒙蒙的光线传来。他仰头看着其中一道光源,看着看着,人却发起愣来。
蓝锐思在窄道上不自觉地走了几步,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将那光源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那其实是幅挺清晰的景象,只是出现在这样一个奇特的空间之中,总让人产生扑朔迷离之感。
那道光源的距离完全无从分辨,大小也看不出来,只知道在上万的光源之中,有一个上身是壮硕的男体,却是马的奇异人物正在那儿沉睡。
那显然是个活物。蓝锐思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因为那个半人半马的生物虽然闭着眼睛,却仍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在睡梦中呼吸的样子。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蓝锐思从前在希腊罗马神话中读过这种传说中的族类,是某种半人半马的天神。只是,在神话书中看到是一回事,现在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了。蓝锐思不死心地极目望去,想找出任何的破绽,证明这只是个幻觉。
但是,那个半人马的生物实在是个活生生的族类,而且,蓝锐思还发现它肌肉盘结的手臂上居然握着一具闪闪发亮的金色长弓,背上还有箭袋。
蓝锐思就以这样的角度,仰望那团有着半人马生物在其中酣睡的光源,看得脖子有点发酸,才陡地想起一件事,转头寻找另一个光源。
除了半人马光源之外,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光源在不远处的窄道下方,蓝锐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仔细一看,果然在光源的正中央又有另外一个影像。
第二个光源之中,有一只怒气勃发的公牛正在那儿蠢蠢欲动,闪亮的重蹄不住地顿着,虽然在虚无的光源之中,居然还会发出砰然巨响,而公牛鼻头喷出的热气,更是生动到令人觉得能够感受到它的热度。
蓝锐思仿佛置身在一个最荒谬的梦境,失魂落魄地在窄道上走着,也不像先前那样的小心。这样走了没多久,便走到了第三道光源之前。
第三道光源之中,有着流动的美丽水色光芒,悠然地在其中漫游的,是两只并行的金白鳞大鱼。
突然之间,蓝锐思的脑中仿佛灵光一闪,试着归纳一下眼前所见的奇特景象。
手持弓箭的半人马生物。
怒气勃勃的公牛。
两条水光粼粼的大鱼。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的话,第四道光源一定也是他想像中的东西。
和前面三道光源一样,第四道光也在不远之处,蓝锐思急急地跑过去,望着第四道光芒中的景象,立刻知道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第四道光芒中央,出现另一幅绝对怪异的景象,但是和前三道光芒印证下来,蓝锐思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完全不属于任何时代,任何时间的地方。
因为,在第四道光芒的中央,是一对肥肥胖胖,面容福态可掬的双生小孩。
而且,第四道光芒离窄道的距离较近,所以看得出光芒中的影像其实巨大无比,蓝锐思仰头望上去,要很辛苦的才能看得见双生子们灿烂的金发。
这些光芒中的影像,居然都是西洋十二星座中的代表图像。
半人马生物是射手座。
发怒的公牛是金牛座。
接下来的,当然就是双鱼座和双子座。
在二十世纪的时候,蓝锐思对这类的玄学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只是从朋友的交谈中偶尔得知十二个星座的分布状况。但是,那种摆摊算命似的星座之学和眼前的景象应该是毫无关联的……蓝锐思试着去想像别的可能性。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产生了幻觉?
还是这只是一场高明的恶作剧,目的只是让他宛若置身五里雾中。
在许许多多的问号中,他的步履走过了闪着银白光芒的巨大天秤,走过张牙舞爪的剧毒天蝎,走过造型古拙的陶制水瓶,也走过安详低头的白羊。
一个个星座逐次出现,蓝锐思发现这条窄道并不是直行的道路,而是有点弧度,走在上面像是绕着圈子而行。
走过须发箕张的狮子座时,又出现了奇特的现象,因为在狮子座的附近,居然传来了悠扬的歌声和琴声。
蓝锐思按捺住惊讶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向歌声走近。
那是一个男人的歌声,声调苍茫,琴声凄凉,仿佛藏了极沉重的心事。
“千年万年,
你的绝世容颜。
我踩踏过时光的风,
来到你的面前。
我没有留恋永生的桃源,
我没有留恋血光的微笑,
逃过凶险的刀锋,
来到你的面前。
是你,
为了你的绝世容颜,
我穿梭了时空三千年。
而今,
云已淡,
风已轻,
你的身影,
又叫我何处去缱绻?”
歌声逐渐止歇,蓝锐思走到那人的不远处,看见那人是个长发落拓的青年男子,背上背了一把锈剑,手上提着破旧的十二弦琴。看见蓝锐思的身影,那男子也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对于在这个地方见到陌生人出现感到不可置信。
蓝锐思脚下不停,有点失神地喃喃自语。
“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时代?这个人是什么人?”
那男子横了他一眼,眼睛炯炯发光,然后,突然间站起身来,仰天大笑。
“这里是时空的尽头,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你能够到这里来,也算是极难得了。”他笑道:“既然在这个地方时光已经没有意义,又何必问出谁的姓名?”
蓝锐思望着他的笑容,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想起二十世纪时做过的那些梦境,想起电脑战乱时空中蕾尔说过的传说,又想起来到这儿后,沿途看见的奇特星座,一切都已经逐渐凝聚成形。
“时空的终、始,尽头也是起点,十二星的绝远之地,只有‘他’才走得到。”
一切的一切,最后终究归纳到唯一的答案。
“是你!就是你!穿梭时空三千年,只为见到她的浅浅一笑……”蓝锐思大叫:“原来传说是真的,你就是时光英雄葛雷新!”
这个长发的落拓男子,果然便是公元二十四世纪冒险传说中,最著名的时光英雄葛雷新!
此刻他仿佛什么也不再在乎似地,落寞地微笑。
“是什么人,已经不再重要了,我的这个名字遗忘已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别人为什么要记得?”他静静地说道:“生命无非只是艰辛苦难,生活无非只是哀伤折磨,是什么人,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葛雷新冷冷地看着蓝锐思。
“你呢?你又是什么人?要不要学我一样,把你的名字遗忘?”
“不要,”蓝锐思望着他,神情坚定。“我是来这儿找人的。”
“找什么人?”葛雷新嘲笑的表情更深。“爱人?”
“我来找我的妻子。”
“身材纤细,面目清秀,神色张皇的美人?”
蓝锐思陡地睁大眼睛,急急地问道:“你知道?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你看见她了吗?”
葛雷新大笑,笑声苍凉无奈。
“每个人自己的眼中,爱人都是这样,”他不着边际地说道:“情爱之于人,是种完全无用的伤,趁着不是太沉沦的时候,为什么不及早回头?”
蓝锐思耐住性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所说的,我也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到了什么地方?”
葛雷新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曾经在古法兰西见过一首诗,你想不想听?”
蓝锐思盯着他,没有说话。
“不管你想不想听,我还是要说,那首诗是这样的……“你爱她的,她不爱你,爱你的,你又不爱她,相爱的两人注定要分离。——葛雷新呵呵笑道:“你说,这个诗人说的,是不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这样的一首诗,蓝锐思当然听过,在二十世纪的情爱观中,曾经不只一次地提出这首法国诗人的诗歌来讨论。
但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他实在也没有心思和葛雷新谈论爱情。
“我也听过这首诗歌,真的很有道理,”他有点呼吸急促地说道:“但是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知不知道我的妻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葛雷新耸耸肩。
虽然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但是蓝锐思很微妙地感觉到,葛雷新应该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而且在这样的一个处境中,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帮助他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葛雷新。
更何况他还是个传说中,经历过无数时间、空间的时光英雄。
“请你告诉我,好不好?”蓝锐思诚挚地说道。
“你真是个痴人,我这么点醒你,你还是听不明白吗?”葛雷新摇头叹息。“爱情有什么好呢?爱上一个人又如何呢?她爱你,又如何呢?”
“不能这么说啊!”蓝锐思忍着气,低声下气地说道:“而且,我也听过你的一些事情,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穿梭三千年的时空,只为见到她的浅浅一笑……”,这样说来,你自己不也是更傻吗?”
“就是因为发现了自己太傻,才领会出来这样的真理,”葛雷新笑道:“痴人。”
“难道你当初为了那个女人的微笑,穿越三千年的时空是假的吗?”
其实,蓝锐思并不晓得葛雷新真正的事迹是什么,只是在蕾尔那边听过一点点皮毛,但是现在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爱她的心,也是假的吗?”
“假的。”葛雷新简洁地说道。
这样的回答,倒让蓝锐思一时语塞,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明知道那不是假的,”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说道:“如果是假的,你也不用在这儿唱那些歌了,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想念那个女人。”
“想念又怎样?”葛雷新静静地笑笑。“相爱又如何?”
“想念的话,就去找她啊!相爱的话,就告诉她啊!”
“你知道吗?你真是无可救药了,让我来和你说说爱情的虚妄之处。”
他冷然地看着蓝锐思,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神采,不像是在看人,仿佛思绪在极远极遥之处。
“爱上一个人,那又如何?她可能不爱你。也可能爱你,又不愿和你在一起。
两个人相爱,那又如何?相爱并不代表能够相处,爱与怨只在一线之间,像冬天里的两只刺猥,分开来冷,抱在一起痛,爱情常常只是分离的开始。
相爱又可以相处,那又如何?一时相爱并不表示永远相爱,她会不会再爱上更喜欢的人,她会不会在爱你之后又为一个更爱的人离开你?
永远相爱,永不变心,那又如何?如果她得了绝症,失去生命,爱得越多,苦痛就越多,那又如何?”
葛雷新一口气说完这些,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现在,”他指着蓝锐思,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你再告诉我,你还要我帮你找什么爱人吗?”
蓝锐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双拳紧握。
“你不要再这么多废话了好不好?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到了什么地方,你又何必如此刁难人?”他情绪激动,越说越是大声:“爱情是好是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不相信爱情,难道你就能叫天下人都不相信爱情?”
葛雷新仿佛愣了愣,因为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会突然迸出这么流利的骂法。
“你对爱情绝望,难道是世人的错吗?你自己不想从泥沼中走出来,就要所有人陪你在泥巴坑搅和吗?”仿佛是要把一股恼怨气发散出来似的,蓝锐思听见从自己口中流泻出这些话也觉得好生讶异。“躲在这个地方弹琴唱歌,难道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如果真的能够看透爱情,为什么还要躲着不去见人呢?”
骂到这里,蓝锐思的语声戛然而止,一下子想起来刚刚顺口而出的话,也觉得惊讶万分。
葛雷新眨眨眼睛,不在乎地笑笑。
“说完了吗?”
蓝锐思愣愣地点头。
“真是好笑,”葛雷新摇摇头。“好像是你有求于我,而不是我求你帮我做事的喔!这样的口气,这样的态度,你想,我会不会帮你呢?”
蓝锐思困窘地抓抓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葛雷新哈哈大笑,倒背着锈剑,转身,头也不回地便缓缓走远。
眼见他的身影已经越走越远,蓝锐思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叫他回来。但是刚刚才那样高声大放厥词过,现在反倒不知道如何开口。
突然之间,葛雷新停下脚步,回头对他朗声笑道:“跟过来啊!我又没有说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