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兆 十三 作者 : 斯蒂芬·金

厄兆--十三

十三

库乔的两眼死死地瞪着从蓝色汽车里出来的那个男人,它胸中充满了不断高涨的仇恨。

就是这个男人使它痛苦的,它确信无疑他就是它所有痛苦的来源。

这个男人令它的每个关节都那么疼痛难忍,是这个男人造成了它脑袋中那使它焦燥不安腐朽难堪的刺耳的轰鸣声。门廊下面的枯叶难散发出腐烂的臭气,全是这个男人的过错;而每次当它看见水时,它都忍不住发出声吟,扭头而去,尽管它焦渴得难以忍受,它还是要远远地逃开有水的地方,这些也都是这个男人的过错。

它紧实厚重的胸膛深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与此同时它的两条腿在它的身体下面屈了起来。它能够闻到这个男人的气味,嗅出他由于出汗和兴奋而发出的油汗味,以及他的骨头上结实的肌肉。咆哮声更低更沉了,紧接着变成了一声巨大的声嘶力竭的狂怒的叫声。

它从门廊底下一跃而起,向那个造成了它全部痛苦的男人猛扑过去。

在刚开始的关键时刻里,班那曼甚至都没有听到库乔的低低的、渐渐变大的咆哮声。他已经靠近了品拓汽车,能够看到靠近驾驶员座位的车窗上靠着一丛头发。他开始想到的是这个女人一定被人开枪打死了,但是弹眼在什么地方呢?玻璃窗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过,而不是被子弹击穿的。

后来他看到里面的头动了一下。没动多少——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确实是动了一下。这个女人还活着。他走上前去……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库乔的吼声,跟着是一连串的咆哮狂吠。他的第一个念头是——

(莱塞提?)

莱塞提是他的爱尔兰赛特种的猎狗,但是四年以前他的莱塞提就被人打死了,那是在弗兰克-杜德案件之后不久发生的。何况,莱塞提从来不发出像这样的叫声,接下来的第二次关键时到当中班那曼惊得目瞪口呆,一种原始的恐怖笼罩了他的全身,使他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猛一转身,拔出手枪,只看见了一只狗的模模糊糊的一瞥——真是一条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狗——这只狗跃在半空向他扑了下来。它扑到他的胸口上,把他一下子撞到那辆品托汽车的后边门上,他喉咙里咕咙了一声,他的右手臂扬了起来,手腕重重地打在了后边门的铬合金隔槽上。

他的手枪也飞了。

那只枪旋转着飞过汽车面篷,接连翻了几个筋斗,然后掉到汽车道另一边高高的杂草丛里去了。

那条狗在撕咬着地,而当班那曼看到他淡蓝衬衫上的胸口前那一大摊鲜红的血迹时,他突然间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到了这儿,他们的车抛锚了……那条狗等在这儿。

这条狗可没有被包含在梅森的冷静整齐的点对点分析的小算盘里面。

班那曼和它搏斗起来,他竭力试图把他的手探到那只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扼制住,从他的肚皮上扔下去。他突然感到肚子上有一种深刻、失利,又使他渐渐麻木的痛楚。那儿的衬衫布已经变成一条一条的了,鲜血像小河一样淌满他的裤子。他向上跃起,然而那条狗又把他推了回去,力气大得非常吓人,它把他重重地摔回到品拓汽车上,巨大的弹力使得小轿车都摇晃了起来。

他发觉自己在试图回忆昨天晚上有没有和妻子。

想这件事真是疯了。

真是疯了-一

那条狗又一次冲了上来。

班那曼试图躲开它,但是这条狗预料到了他会那么做,它在朝他龇牙咧嘴地狞笑,而突然地,他感到了他一辈子也没尝过的剧痛。

这疼痛把他一下子激了起来。他尖叫着,又一次把手伸到那条狗的嘴巴下面去,把它猛地拉了起来。有一小会儿,他盯着那条狗漆黑的发了疯一般的眼睛,一种令他旋晕的恐怖袭上他的心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在想:你好,弗兰克,是你,不是吗?你是不是觉得地狱太热了,跑了出来呢?

后来库乔猛咬他的手指头,把它们撕碎,鲜红的肉翻了出来。

班那曼忘掉了弗兰克-杜德,他忘掉了一切.心里惟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救他自己的命。他试图把他的膝盖抬起来,插到他和那条狗之间去,但是发现他做不到。当他试图抬起膝盖的时候,他的下月复部处的疼痛像烈火一样燃成一片揪心扯肺的极度痛楚。

它把我的下月复部怎么了?它在我那儿做了什么?噢!天哪,他究竟干了什么?维基……维基……

这时品拓汽车上驾驶座旁的边门被打开了。

是那个女人。

他已经见过那张斯蒂夫-坎普曾经踩上去的全家合影了,从那上面地看到了一位漂亮干净的头发盘得齐齐整整的女士,就是那种你在街上遇到了要瞟上两眼,而第二眼一般带上一点儿柔和的观赏味道的女士。

你看见了这种女人,你就会想地的丈夫真是走运,能够把这样一位佳人拥在床上。

但这个女人却是一团糟,那条狗也袭击了她。\

她的肚子上是满布着的一条一条的干血。

她的牛仔裤的一条裤腿已经被撕咬掉了,而在她的膝盖稍向上一点处绑着一条渗透了血迹的绷带。

她的脸是最糟糕的,已经不成样子,就像一个可怕的煮了的大苹果一样。她的前额上布满了血泡,很多地方被剥去了皮。她的嘴唇奇形怪状,化脓流液。她的眼睛深陷在两个深紫色的皮肉袋里。

那条狗闪电一般抛下班那曼,向那个女人冲去,它的腿僵硬笔直,发出阵阵咆哮之声。她立刻退回到小汽车里面去,砰地一声砸上了车门。

(一定要叫巡逻车来,一定要叫来!)

他转过身,向他的巡逻车奔去。

那条狗在追他,可是他比它抢先一步。

他可以关上车门,抓起话筒呼救,3号区域,警官急需援助,救援车来了,那条狗被一枪击毙,他们都得救了。

这一切只发生了三秒钟,而且只发生在乔治-班那曼的脑袋里。

正当他转身奔向他的巡逻车的时候,他的两腿支持不住了,他一下子摔倒在汽车道里。

(噢,维基,它对我的下部干了什么了?)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耀眼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很难看清东西。班那曼爬着,手扒着沙砾石,最后终于能够跑爬起来。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看见一条粗粗的像绳子一样的深灰色的肠子在他的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衬衫外面悬垂着。

他的两条裤腿一直到膝盖部已经被血渗得透透的了。

够了。那条狗对他的下月复部所做的事已经够厉害的了。

把你的肠子塞进去,保持勇气,班那曼,如果你干不下去的话,你就是干不下去了。但是你一定要坚持爬到那个该死的话筒跟前,坚持把救援叫来。把你肠子塞进去,在你那又大又平的双脚上站稳——

(那个孩子,上帝啊!她的孩子也在这儿吗?)

这又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女儿,卡特琳娜,今年她就要上七年级了。她的胸部已经开始隆起来了,她已经长成一位年轻的大姑娘了。要学弹钢琴,她还想要一匹马。那时几乎有那么一天,要是她自己一个人穿过学校去图书馆的话,杜德就会把她结了,而不是玛丽-凯特-汉德拉森。当时——

(挪动你的!)

班那曼终于能够站立起来了。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阳光明媚,灿烂生辉,而他的内脏则好像是要从那条狗咬开的洞里掉出来一样。那辆车,那个警用无线电话筒就在他的身后,那条狗已经移开了注意力;它正在发了疯一般地全力撞击那辆品托汽车的边门,一遍一遍地撞着,狂吠着,咆哮不停。

班那曼跌跌撞撞地向着他的巡逻车逃去。

他的脸庞好像一张白面饼,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嘴唇铁青。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条狗、而它把他的内脏撕了出来,它要了我的命了,天老爷,为什么周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这样热,这样亮呢?

他的大肠小肠都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滑了出来。

他靠近了巡逻车的车门,他已经能够听到仪表板下面的无线电传呼器里的声音了,那传呼器正在发报消息。

应该从一开始就呼叫联络的。这是规定的程序。你永远也不能对规定的程序提出质疑,但如果我真的完全按规程做的话,那在杜德那次的案件里我就没法呼叫史密斯了。维基,卡特琳娜,对不起你们了——

那个小男孩,他一定得设法找人来救那个小男孩。

他差点儿摔倒了,然而他抓住了门边总算站稳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那条狗朝他扑来,他再一次发出了尖叫。他试图加快速度。只要他能够把车门关上……噢,老天,只要他能够在那条狗扑到他之前把车门关上……噢,老天……

(噢老天!〕

泰德又尖叫了起来,而且开始用指甲抓自己的脸,这时库乔在一次又一次地猛击车门,使汽车摇晃了起来,泰德也跟着从左边向右边地怞动他的脑袋。

“泰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的小宝贝,请你不要这样!”

“我要爸爸……要芭爸……要爸爸……”

突然间那条狗停止了攻击,

多娜把泰德紧紧地泡在胸前,扭过头去,正好看到库乔在攻击那个男人,他正试图钻进他的车里去,可是那条狗的蛮力把他的手撞得队门上松开了。;

这以后她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希望自己能堵上耳朵,她也不愿意再听库乔结束那个男人的生命时发出的声音了。

它躲了起来,她歇斯底里地想着,它听到有辆汽车过来了,然后它就躲了起来。

那门廊的门。现在是跑向那扇门的时候了,因为现在库乔……正顾不上他们呢。

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把它拉起来,然后用力一推。什么也没有发生。门怎么也打不开。库乔对门框一次接一次的重击终于使得门好像被密封了一样再也打不开了。

“泰德,”她好像发了烧一样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泰德,和我换一下位置。快一点。泰德?泰德‘?”

泰德全身上下都在抖。他的两只眼球又翻滚了起来。

“鸭子。”他咕啃着,“去看那群鸭子。恶魔的话。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又怞搐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像设骨头似地拍打着。她开始摇晃他,一遍遍大喊着他的名字,努力扒开他的嘴,努力保持一条通气的孔道。她的脑袋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她开始害怕自己会晕过去了。

这儿是地狱。他们都在地狱里面。早晨的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泻到汽车上,造成了一种温室效应,干燥难熬,残酷无情。

最后泰德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也很浅。当她把她的手指放到他手腕上的时候,她感到他的脉搏若即若离,虚弱无力,宛如一缕轻丝,毫无节奏。

她向外看去。

库乔已经正咬着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摇晃着它们,就像一只小狗急子在摇晃一个破布做的玩具一样。每过一会儿它都会扑上那具僵直不动的尸体。鲜血……那儿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殷红的鲜血。

好像它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观察着,库乔抬起头来,从它的嘴里,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它看着她,脸上有一种神情(一条狗也能有神情吗?她发了疯似地想知道),那种神情好像在传达着严肃和遗憾……多娜的心头再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她和这条狗之间已经很亲密地相互知晓了,并且他们两个谁也别想结束或者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他们会一直探究着这种可怕的关系直到得出某种最终的结论。

那条狗又一次向那个穿着溅满鲜血的蓝色衬衫和黄色卡奇市军裤的男人扑去。那具死尸的头斜待在他的脖子上。

她把她的目光移开,她那空空如也的胃在热辣辣的胃酸刺激下酸涩疼痛、她那条被咬伤的腿又针刺般疼了起来。她已经又一次把伤口撕开了。

泰德……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很吓人,她的脑子冷酷地回答。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你是他的母亲,你打算怎么办?

她还能干什么呢?如果她走出汽车,让她自己也被咬死,那对泰德能有什么帮助呢?

那是个警察。有人派了个警察到这儿来了。而要是他没有回去——

“拜托。”她的嘶哑的声音说,“快一点儿,拜托。”

现在是上午八点钟了,而外面相对来说还比较凉快——华氏77度。到正午时分,波特兰飞机场记录的气温将达到华氏102度,创了那一天的新记录。

场森德和安迪-梅森是上午八点三十分赶到斯加尔区的州警察署监狱的。梅森让场森德和那儿的公务人员进行公务交接手续,这儿是他的行政管辖范围,而不是梅森的,并且安迪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值班警官告诉他们说斯蒂夫-坎普是在他回缅因州的路上被抓的。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但是坎普始终没有开口。他的货车已经被马萨诸塞州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和法医检验专家们彻底全面地检查了一遍,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丝线索能够证明车后曾经关过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但是他们在那辆货车的轮槽里面搜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小药箱——里面有大麻,一些装在阿司匹林瓶子里的可卡因,三个用烷基硝酸泡着的罂粟花,还有两个快速混合类型的毒品,这种毒品的浑名叫做黑美人。这些东西让他们可以很方便地扣留坎普先生,就像一个鱼钩,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钩住坎普这条鱼。

“那辆品托汽车。”安迪一边对场森德说着,一边给他们俩一人拿了一杯咖啡,“她那辆见鬼的品托车究竟在什么地方?”

汤森德摇了摇脑袋。

“班那曼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打寻呼联系过吗?”

“还没有。”

“那么,呼叫他一下。告诉他,他们把坎普带进来时,我希望他也能到这儿来。这儿是他的司法辖区,我想他才应该是审讯警官,至少在规则上应该这样。”

五分钟之后,汤森德回来了,他看上去颇为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无法和他联络上,梅森先生。他们那边的无线电联络员给他发了报,说他肯定不在他的车里。”

“上帝,他可能正在哪个温暖舒适的角落里面喝咖啡呢。好吧,让他见鬼去吧,他已经不掺和此案了。”安迪-梅森点起一支新的跑马牌香烟,咳了几声,然后向着场森德咧开嘴笑了,“想想看没有他我们能不能对付得了这个坎普?”

汤森德也冲着他微笑起来:“噢,我想我们对付得了。”

梅森点了点头:“这件事现在看起来很棘手,汤森德先生,非常棘手。”

“这件事不那么容易的。”

“我现在都开始考虑这位坎普先生会不会把那个女人和孩子埋在罗克堡和得克海姆之间某个乡村小路边上的陰沟里了。”梅森又微笑起来,“但是我们会逼他说出来的,场森德先生,在这之前,比他更硬的核桃我都敲开过。”

“是的,先生。”汤森德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他相信梅森干得出。

“如果我们不得不让他在这间办公室里连续坐上两天两夜,大汗淋漓两天两夜的话,也许他就会开口了。”’

场森德每过大约十五分钟就溜出去一次,试图与乔治-班那曼取得联系。他对班那曼只是略知一、二,但是他对班那曼的看法要比梅森对班那曼的看法好得多,而且他认为班那曼值得被提醒注意安迪-梅森正在到处找他。

到了十点钟,他还没有和班那曼取得联系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担忧了。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对梅森提起班那曼长官直到现在还如沉牛入海,不见回音,或者他是不是应该不告诉梅森呢?

罗格-布瑞克斯通上午八点四十九分到达纽约。他坐的是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在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进了城,将近九点三十分的时候他在比尔特摩旅馆登了记。

“是给两个人预定的呀?”前台服务员问道。

“我的同伴有急事给叫回家了。”

“真遗憾。”前台服务员漠不关心地说了一句,就给了罗格一张卡片让他填写。罗格填卡片的时候,那个前台服务员和出纳员聊开了天,聊着他买的下周末的美国北佬足球赛的票。

罗格躺在他的房间里,努力想睡个午觉,可尽管他昨晚睡得一点都不好,他现在还是睡不着。

多娜和别的一个什么男人勾搭上了,维克还在尽量想维持住他的那个家——不管怎么说至少试着去维持他的家——除了这些,他的脑海里还不断地浮现出那种红红的、含糖量很高的儿童谷制品,谷制品洒得到处都是,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现在多娜和泰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维克也消失了。上个星期每件事都像一缕轻烟一样,袅袅升空,化作一片虚无了。这真是你所见过的最精采的魔术了,魔术师说,“快变!”然后每样东西就都变成一大堆臭狗屎了。他的脑袋想得疼了起来。那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就像又大又油腻的海浪浪头接连不断地重重砸向了礁石。

最后他坐了起来,他再也不想孤独一个人忍受他脑袋里的剧痛和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了。他想他也许可以到第四十七大街上公园分的夏天市场调研公司去,到那儿去消磨掉他的烦闷忧愁——说到底,伍尔克斯广告公司付给他们报酬,还能让他们干什么呢?

他在大厅里停了下来,要了几片阿司匹林,又接着往外走。走动一点也没能减轻他脑袋里的疼痛感,但确实让他又重新感到了他对纽约城的切齿痛恨。

别再回来了,他想道,我宁肯去做搬运工,把一箱箱的百事可乐扔到卡车上,也决不带奥尔西亚和那两个女孩子回来了。

夏天市场调研公司位于一座庞大的摩天大楼里,那幢楼看上去傻里傻气,实际上里面的工作效率却非常高,夏天公司在第十四层楼上。罗格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接待员冲着他微笑地点了点头说:“何维持先生刚刚出去了几分钟。特轮顿先生设和您一起来吗?”

“没有,他被叫回家去了。”

“嗯,我这儿有你的一样东西。今天早上刚到的。”

她递给罗格一封包着黄色封皮的电报。信封上写着:寄给维克十轮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维尔克斯广告公司/由镜眼工作室转交。罗布在昨天晚些时候把这封电报送到夏天公司的。

罗格撕开信皮,立刻就看出这封电报是夏普老先生写的,写得还挺长。“文件仪仗队,我们来了,”他想着,开始读电报的内容。

如果不是十二点差几分的那阵电话铃声把维克给吵醒了,他可能还要睡整整一个下午。他睡得很沉,浑身都被汗水给湿透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既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没有一点时间观念了。

他又回忆起他做过的那个梦。多娜和泰德呆在一个到处都是岩石的壁龛里,附近有一头凶猛可怕、神秘的野兽,那头野兽差一点儿就够着他们了。当维克去拿电话话筒时,他感觉整个房间都在他周围快速旋转。

多娜和泰德,他想到,他们还活着。

“你好?”

“维克,我是罗格。”

“罗格?”他坐起身来。他的衬衣像胶皮一样粘贴在他身上。他的半个脑子还处于睡眠状态,在奋力要抓住那个梦。光线太强了,那么热……他刚睡的时候相对来说还要凉快一些,而现在卧室就像蒸笼一样。现在有多晚了?他们让他睡了多少时间?整个屋子是那样的宁静。

“罗格,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罗格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顿了一顿说道,“怎么了?刚刚十二点呀。有什么事——”

“十二点了?噢,我的上帝……罗格,我刚才睡了一觉。”

“发生什么事了,维克?他们回来了吗?”

“我睡的时候他们还没回来。那个狗杂种梅森保证说-一”

“梅森是谁?”

“他负责这项调查。罗格,我得走了,我必须得去寻找

“等一等,别挂,老兄。我是从夏天公司给你打的电话。我一定得告诉你。我这儿有一封j电报,从克利夫兰来的。我们保住那份帐单了。”

“什么?什么?”所有的事在维克面前转得太快了。多娜……帐单……罗格,听起来都有一点荒唐可笑的味道了。

“我到公司里来的时候.正好有我一封电报。是老先生和‘小孩’发给镜眼工作室的,罗布又把它转送到这儿来了。你想不想我念给你听?”

“跟我说个大概。”

“尽管用了不同的逻辑推理,但夏普老头和叫‘小孩’显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老头子觉得活力谷这件事是那次阿拉摩事件的重演——我们是在战场上坚守的好小伙子,可以并肩战斗击退那些强行搭伙人。咱们都得团结到一起,大家伙儿就是一个整体,而团结成一个整体也都是为了咱们大家伙。”

“我知道他老骨头里是有这种精神的。”维克说道,用手指不停地柔搓他的后脖颈子,“他是个忠实的老狗。这也是我们离开纽约时他还会跟我们一块儿来的原因。”

“‘小孩’还是想赶我们走,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觉得那样会被看成是他软弱的标志,并有可能因此而受到谴责。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那个患有偏执、愚蠢病的小东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他们希望我们俩能飞到克利夫兰去,跟他们签一个新的两年合同。这并不是一个五年的买卖,而且合同结束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小点子就会把了权了。我们俩呢,到那时没说的,准得被从台面上请下来,夹起铺盖卷儿走路,可是两年哪……这两年时间足够了,维克!两年以后我们都能升到顶了!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说……”

“罗格,我必须得——”

“得抓起他们那一团糟的磅蛋糕,给他们的抹抹油了!他们还得和咱们讨论一下那项新广告运动,我敢肯定他们会同意夏普谷制品教授的那首千古绝唱了。”

“这真是太棒了,罗格,可是我必须得弄清多娜和泰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是的,我想我这个电话打得太不是时候了,可是我没法自己独享这个消息,老伙计,我憋不住,那样的话我会给憋得爆了的,就像个气球一样。”

“好消息不论什么时候说出都没什么不合适的。”维克说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嫉妒,浑身的骨头就像被劈裂一样疼,听到罗格语调里面的宽慰和掩饰不住的兴奋,他只感到一阵心酸与失望,因为他无法和罗格分享这份喜悦。但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维克,一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会的,罗格。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他把电话挂断,匆匆穿上他的那双平底鞋,下楼去了。厨房里还是一团糟——光是看一眼那景象就让他头晕目眩,胃也跟着翻腾起来。餐桌上有一张梅森留的便条,用一个装盐的调昧瓶压着。

特轮领先生:

斯蒂夫-坎普已经被抓住了,地.点是得克海姆的西马萨诸塞镇。你的妻子和儿子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再重复一遍,没有和他在一起。我接到这个消息后,没有叫醒您,这是因为坎普现在正保持沉默,他有这个权利。不管怎样,他都会被直接押送到斯加尔区的州警察署监狱,罪名是非法破坏他人财产和非法持有毒品。我们预计他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会被带来。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安迪-梅森

“去他妈的有权保持沉默。”维克吼了起来。他奔进起居室,找到斯加尔区州警察署监狱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进去。

“坎普先生已经在这儿了。”值班的警官告诉他,“他是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到这儿的。梅森先生现在跟他在一起。坎普已经请了一位律师。我认为梅森先生无法得出——”

“你别管他有没有办法。”维克说道,“你告诉他说我是多娜-特轮顿的丈夫,找要他晃着到电话机这儿来跟我讲话。”

过了几分钟,梅森来接电话了。

“特轮顿先生,我知道你很担心,对此我也十分理解,但我提请您注意,坎普的律师到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对我们非常宝贵。”

“他怎么跟你说的?”

梅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他已经承认了您的房子是他砸的。我想他最后终于认识到这件事要比从他汽车轮槽里搜出来的那点毒品要严重得多。他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马萨诸塞洲的警官供认他犯有非法破坏他人财产罪。但是他声称在他干那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家,而且直到他离开都没有被什么人发觉。”

“你不相信他说的这些狗屁,对吗?”

梅森小心翼翼地说:“他的话好像很有说服力,现在我还没法说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再问他几个问题——”

“坎伯家的车库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我已经把班那曼长官派到那儿去了,命令他如果特轮顿夫人在那儿或者她的汽车在那儿的话,就马上报告,但因为他一直也没报告——”

“这可不怎么肯定,不是吗?”维克尖厉地问道。

“特轮顿先生,我真的必须得走了。如果我们听到任何消

维克种地把电话挂了,他站在躁热、寂静的起居室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慢慢地到楼梯前,一步一步走上去。他在楼上的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他儿子的房间。

泰德的玩具卡车都整整齐齐地靠墙排成一排,全都是斜向停车方向。看着这些玩具让维克心里很难受。泰德的黄色衬裤挂在他床边的黄铜衣服钩上,他的着色画册整整齐齐地堆在桌子上。他衣橱的门是开着的,维克无意识地把它关上,几乎没有察觉自己在干什么,他把泰德的椅子放在衣橱的门前。

他坐在泰德的床上,两只手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他眼睛望着窗外,看着那阳光明媚的炎炎夏日。

死胡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胡同,可是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死胡同。)

要是有什么话充满了不祥之兆的话,那么就是这句了:死胡同。有一次他妈妈告诉他说,当他还像泰德那么大的时候,他曾经为死胡同着了迷。他不知道这样的事会不会遗传,会不会泰德也对死胡同感兴趣。他不知道泰德是不是还活着。

他突然想起了3号镇道,3号镇道到乔-坎伯家门前就成了一条死胡同。

猛然间他回过头来向四处张望。他看到泰德床头上方的墙上已经空了,“恶魔的话”已经不在了。他为什么把它带走了?会不会是坎普为了某个他自己的奇怪的原因把它拿走了?但如果坎普来过这儿,他为什么没有把泰德房间也砸个稀巴烂,就像他砸楼下的房间那样?

(死胡同和“恶魔的话”。)

她到底有没有把品托车开到坎伯那儿去?他隐隐想起了他们俩间关于那个不干活的针阀的谈话。她有点害怕乔-坎伯,她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不是坎伯。

坎伯只是在脑子里想把她的衣服月兑掉。不,她是有点害怕那条狗。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们过去拿它开过玩笑。泰德,泰德叫那只狗。

然后他又一次听见了泰德虚无缥缈,如鬼如魅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太过空旷,而突然间变得令人毛骨惊然的屋子:库乔……过——来-一库乔……过——来——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维克在他的后半生中谁也没有告诉过。

他不是在脑海里听见泰德的声音,而是真真实实地听见了那声音,那声音尖厉、孤寂、可怕,一个飘忽忽的声音正从衣橱的里面发了出来。

维克的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他在泰德的床上直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个农橱的门渐渐荡开了,推着它前面的椅子,他的儿子在叫“库——”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那不是泰德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过度疲劳、脑汁绞尽的头脑在作怪,他把椅子腿在漆过的厚木地板上摩擦发出来的细细的吱吱声当成是泰德的声音了。这就是一切,而且——

而且衣橱里面有双眼睛,他看见了一双眼睛,血红深陷诡异的眼睛——

一声短促的尖叫从他的喉咙里发了出来。椅子翻了过来,却没有什么尘世的原因。然后他看见泰德的玩具熊呆在衣橱里,高高地坐在一大堆被单和毯子上面。他看到的只不过是玩具能的玻璃眼睛。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心在他喉咙里面怦怦地跳,维克站起身来走到农橱那儿去。他能够闻到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很沉很浓,十分令人不快。也许这只是卫生球的味儿——一那气味的一部分当然是卫生球的味道——可是它闻起来……带着血腥。

不要太荒唐了。这只不过是一个衣橱。不是一个洞袕。不是一个野兽的巢。

他看着泰德的玩具熊。泰德的玩具熊也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玩具熊的背后,那些挂着的衣服的背后,只是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在那后面。任何东西。但是,当然,什么也没有。

你把我吓着了,玩具熊,他说。

恶魔,远离这间屋,玩具熊说。它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它们都是死玻璃,但是它们闲了一下。

这个门没装好,不过如此,维克说。

他在出汗,巨大的、咸咸的汗珠从他的脸上缓缓流下,就像眼泪一样。

这儿没你的事,玩具熊回答道。

我怎么啦?维克问那只玩具熊。我是发疯了吗?发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泰德的玩具熊回答道:恶魔,放开泰德。

他关上衣橱的门,看着,眼睛睁大得像个孩子,他看到门闩抬了起来,从槽口里弹了出来。然后门又开始荡开了。

我没有看见,我不相信我看见了。

他重重地摔上门,又搬起椅子顶住它。

然后他抱起一大螺泰德的图画书,把它们堆在椅子座上增加重量。这一回门没有再开。维克站在那儿,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想着有死胡同的路。在有死胡同的路上没有多少车辆,所有的恶魔都应该住在桥底下或衣橱里或有死胡同的路的尽头,这就像国法一样。

他现在感到非常不安。

他离开泰德的房间,下楼去,坐在后台阶上。他点起一支香烟,他点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他看着那铁灰色的天空,感觉着那种不安在不断增长。泰德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肯定是什么事,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的,一定发生了。

恶魔狗衣橱车库有死胡同的路。

要把它们加起来吗,老师?还是它们减掉?除去?分开?

他把香烟扔到了一边。

他确实相信是坎普干的,不是吗?

坎普要对这一切负全部的责任。坎普把这座房子搞得一,片狼藉。坎普他妈的几乎毁了他的婚姻。坎普跑到楼上去,在维克和他的妻子同床共枕了过去整整三年的床上射精。坎普把维克-特轮领的生活里最舒适的织物给扯了一个巨大的难以弥补的洞。

坎普。坎普。所有这一切都是坎普的错。让我们把冷战也归罪于坎普,把伊朗的人质问题也归罪于坎普,地球臭氧层的漏洞也都归罪于坎普吧。

愚蠢。

因为不是每件事都是坎普的错,难道不是吗?比如说,活力谷那件事,坎普跟那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很难责备坎普说他和多娜品托车上的坏针阀有任何关系。

他看着那辆老“美洲豹”。他打算开着它到某个地方去。他不能再这么呆在这儿。要是他再这么呆下去的话,他会发疯的。他要钻进他的赛车,把油门踩到底,一直开到斯加尔区。然后一把抓住坎普,用尽浑身力量猛烈地摇他撞他直到他说出来为止,直到他说出他把多娜和泰德怎么了,他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除非坎普的律师已经赶到了,可尽管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个律师现在让他如此激动,如此像个弹簧那样跳起来。

弹簧。是一银弹簧把针阀固定住的。

要是这根弹簧坏了,阀门就会凝住不动,堵塞入口,让汽油无法流进化油器。

维克从台阶上下来,走到“美洲豹”赛车那儿,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皮座椅那么烫,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快点开起来吧,那就会凉快了。

开起来,到哪儿去呢?

坎伯家的车库,他的脑子立刻回答道。

但是,那是愚蠢的,不是吗?梅森已经派班那曼长官去那儿了,还命令他如果有什么情况立即报告,而那个警察什么也没有报告就回来,这就意味着——-

(恶魔抓住了他。)

好了,到那儿去一趟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至少还算是有点事儿可做。

他发动了“美洲豹”赛车,开下山丘,开上了117道。到现在他还是拿不准是该向左拐,开上95号州际公路去斯加尔区,还是应该向右拐,开上3号镇道。

他在岔路口停车标志处停了下来,直到他后面车上的人向他按喇叭,催他快开。他猛地右转,开了出去。到坎伯家的车库里很快地瞧一眼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十五分钟就能到那儿。

他看了一下表,表上显示十二点二十分。

多娜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这一刻也会逝去,但是她必须在这一刻活下来——或者就随着这一刻的逝去而逝去。不会有人来,不会有雪马银盔的骑士飞驶而来救她——特拉乌斯-马克基骑上显然正忙着别的事呢!

泰德就要死了。

她用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喊出声:“泰德就要死了。”

今天早上她在车里怎么也弄不出一丝微风采。她这边的窗户怎么也摇不下去,而能从泰德旁的那扇车窗里透进来的只是酷热。有一次她把那扇窗摇开了一个超过四分之一的缝,库乔马上就从车库前的陰影里冲出来,飞速绕到泰德这一边来,热切地咆哮起来。

汗珠不再从泰德的脸上和脖颈上滚下来了,他已经没有汗了。他的皮肤干燥烫手,舌头肿大,像死人的一样从他的下嘴唇上伸出来。他的呼吸变得那样微弱,微弱得她几乎都听不到了。有两次她不得不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这样她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还在呼吸。

她的境况十分糟糕。这辆车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大火炉。所有金属都烫得让人不敢碰,塑料方向盘也是一样烫得要命。

她腿上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针扎似的疼痛,她也不再怀疑那条狗咬出的伤口已经让她感染上了什么东西。也许发狂犬病还没那么快——她祈祷上帝千万别让她这么快就发狂犬病——但那伤口血红,而且发了炎。

库乔现在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条大狗看上去月兑水严重,那蓬乱的满是血纹的毛皮下的身体已经开始剧烈地收缩了。它的眼睛一片迷朦,看上去几乎空空荡荡,脖子也扩散了,就像是一个患了严重白内障的老头的眼睛。它像某种古老的毁灭机器,正在不断的重击中把自己折腾过死亡的深渊,而直到现在它仍然那么可怕,那么危险。它守望着,它已经不再从嘴里泛白沫了;它的鼻吻干燥,撕裂,现出无限的恐怖。它看上去就像从一座古老火山的火山口喷出的一块翻滚燃烧的溶岩。

这只老恶魔,她想,还在看守着。

这场可怕的守望与警戒是只有若干几个小时,还是在她整个一生中都持续着?过去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一场梦,不都只是在舞台两侧的短暂的等待?她那被周围所有人厌恶。反感的母亲,她那用心良苦,却毫无结果的父亲,还有学校,朋友,约会,舞会——所有这一切现在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场梦,犹如老人眼中的青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只有这个阳光照耀的静悄悄的院子,死亡之牌已经发出过,而更多的死亡之牌还在手中,她看得那样真切,就像A或8。

那个老恶魔还在守望着,而她儿子的生命正在悄悄地滑去,滑走,滑走。

那只棒球棒。这是她所剩下的一切了。

那只棒球律,也许,如果她能够到那儿的活、那个死去的男人的警车里还可能有什么东西,比如说,一支手枪。

她开始把泰德往后面推,她喃喃着,喘息着,同一浪一浪袭来的眩晕斗争着,这眩晕让她眼前一片昏花,灰蒙蒙得什么也看不真切了。最后他的身体被推到汽车后舱里,一动不动地静卧在那儿,就像一袋谷子。

她从他那边的车窗里往外看去,看到躺在高草丛中的那根球棒。她打开了车门。

库乔从车库黑洞洞的门口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向品犯移动,它的脑袋低低地伸着,脚下踩着碎砾石向她靠近。

这时是十二点三十分,多娜-特轮顿最后一次走出她的品托汽车。

多娜到杂草丛中去捡布莱特-坎伯的旧黑——布牌棒球棒的时候,维克正离开枫糖路,把赛车开上了3号镇道。

赛车在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着,他想着早点赶到坎伯家看一眼,然后马上掉头去斯加尔区,斯加尔区离这儿还有五十多英里路。

一反常情的是,他刚决定先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忧伤地告诉他,他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一辈子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地软弱无力。

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开着“美洲豹”,他开得那样专心,以至于车开过了加利-佩尔维尔家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乔-坎伯的旅行车停在那儿。他猛踩“美洲豹”的刹车器,地上立即醒目地出现一道二十英尺长的橡胶印,“美洲豹”的鼻子几乎要插进了路面。那个警察可能去了坎伯家,却发现没人在家,因为坎伯在这儿呢。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面没有车。他迅速掉转车头,把“美洲豹”开进佩尔维尔家的汽车道。

他从车里钻了出来。

两天前,乔在这里的地上发现了斑斑的血迹(现在血已经干了,变成了紫酱色)和纱门被撞碎了的底嵌板,现在维克感到的和乔-坎伯当时的感觉惊人地相似。一种腐臭的、金属般的味道潮水一般涌进维克的嘴里。这一定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一定和泰德和多娜的失踪事件一样,是某件事的一个部分。

他走了进去,那种气味立即钻进他的鼻子——一种浮肿。新鲜而又腐败的气味。

这两天都非常炎热。厅的中央堆着某样东西,像一个掀翻了的茶几,只是维克死死地认定那绝不是一个茶几……因为那种气味。

他走近厅里的那样东西,那确实不是一个茶几。那是一个人,那人看上去被用一种极其钩的刀片割断了喉咙。

维克跳了回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嘎嘎声,好像要呕吐。电话。他必须叫人来。

他跑向厨房,又停了下来。突然所有的事情一齐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之间,所有的真相轰地一声大白了;宛若两张半页的图画,拼到了一块,一个三维的世界真切地出现了。

“噢!天哪,多娜——”

维克转身向门口冲去,冲向他的赛车。

多娜几乎是在爬,她的伤腿已经很难挪动步子了。

她稳定住自己,拼命去够那根棒球棒,在她最后终于把那球棒紧紧地抓在手里之前,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库乔,她心里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平衡。如果她能有时间再向前看一眼——再向前一点点——她就能看见乔治-班那曼的那把手枪,那把警用手枪正躺在前面的杂草里。但是她没有看到。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库乔正向她冲了过来。

她把球棒重的那一头向这条圣-伯奈特狗狠狠地砸了下去。球律在她的手中摇晃着,她的心摇晃地沉了下去——球棒的手柄已经裂得不成样子了。那条圣佑奈特狗闪向一边,咆哮起来。她的侞房在白里急速地一起一伏,它们的前部满是血痕,她把泰德的舌头拔出来之后在那上面擦了一擦手。

他们站着,面对着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打量着,估模着对方的力量。

在这寂静无声的夏天的上午,阳光灿烂地笼罩着他们,他们在这片阳光中对峙着。她低低地急促地喘着气,它在胸膛中咆哮着,声音也是低低的.此外仅有的声音就是附近某处一只麻雀快乐的瞅鸣。他们俩的影子短小,奇形怪状地踩在他们的脚下。

库乔向左移了一步,多娜向右移了一治,他们在绕着圈。她的手抓在她相信木头裂得最深的地方。她的手掌紧紧握进了手柄上“黑猫”磨擦带粗糙的纹理里。

库乔浑身缩紧了。

“上来吧,狗东西!”她冲着它发出尖叫,库乔一跃而起。

她猛地挥动球律,就像米克尔-曼托正击向一个快球。她没有打中库乔的脑袋,但是球棒打在了它的肋骨上面。随着这重重的沉闷的一击,库乔身肝的某个地方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更响,紧接着就有一种清脆的啪略声,那条狗发出一声尖叫,掉到沙砾石上,滚了两圈。

她感到球律在磨擦胶布的下面也给劈开了——但到目前为止它还能连在一起。

多娜大叫一声,调门又尖又高,撕心裂肺。她把球棒狠狠地向库乔的后半部分击去。

她听见又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条狗低低地哀嚎着,试图爬到一边儿去,可是她的樟子又砸了下去。她嗖嗖地挥动着棒子,怞着,砸着,一声一声地尖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脑袋里注满了酒,灌满了铅,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跳舞,她就是那弹着竖琴的命运三姐妹,她就是复仇女神,她浑身上下燃着熊熊的复仇烈火——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那根包着磨擦带里的球律手柄弯成了弧状,就像一颗怦怦猛跳的心脏在她的手心里一上一下地跳着。

球捧上已经鲜血淋漓了,库乔仍在竭力躲避,但是它的行动已经极其迟缓。它躲过了一击,球棒的头在沙砾石之间滑了过去——但是这一下正打在它的后背上,把它打得用后腿坐下了。

她想它已经完蛋了,她甚至向后退了一两步,她的呼吸从她的肺部挤进挤出,带着呼啸之声,就像是某种滚烫滚烫的液体一样。这时那条狗深深地吼叫了一声,猛地又向她扑了过来。她拼命怞动球棒,又一次听到了那沉重的。摧枯拉朽的声音……可库乔被打得在沙砾石上在滚时,她的那只旧棒球棒断成了两段。粗的那一半儿飞了出去,砸在品托布前方的车盖上,奏乐般地发出一声清脆的“梆”。她的手里只剩下一根裂开了的十八英寸长的光秃秃的棒子了。

库乔又爬了起来……它几乎是把自己拽了起来。鲜血从它的身体两侧淌了下来。

它的双眼就像是一架不完善的弹球机,反射出耀眼的光。闪烁不定的光。

可是在她看来,它仍旧在狞笑着。

“来吧!那么你来吧!”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个曾经是布莱特-坎伯的好狗的垂死的东西最后一次跳起来,向造成它所有不幸的那个女人扑去。

多娜手里紧紧地抓着残留的球律,向前猛地突刺进去,那根劈开了的、锐利的山核桃木棒球律深深地插进了库乔的一只眼睛里,一直插进它的脑子。她听到一声很微弱的无足轻重的“扑”,就像用两个手指尖把一个葡萄猛地捏碎了。库乔向前的冲力带着它扑到她身上,撞得她四脚朝天。它的牙在离她的脖颈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撕扯着。狂咬着。库乔要爬到了她身上,她伸出胳膊把它挡住。它的那眼球从它的一侧脸颊上滚了下来,它的呼吸陰险恐怖。她竭尽全力要把它的鼻吻推开,它的前爪在紧紧夹着她的上臂。

“停下来!”她尖叫着,“噢,停下来,你就永远停不下来了吗?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浓浓的鲜血像一条粘粘的小河一样淌到她的脸上,那是她的血和它的血。

她胳膊上的剧痛燃成了一片,好像要烧掉整个世界……然后它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那只断裂的球棒晃动着,发出怪异的叮当声,好像正从它原先长眼睛的那个部分不断长出来。

它咬向她的脖子。

多娜的脖子感到了它的牙,随着最后一声颤悠悠的尖叫,她两只胳膊像活塞一样冲出去,把它推开了。库乔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的后腿在沙砾石上划拉着,慢了下来……又慢了下来……停了”

它残留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上面酷热的夏天的天空。

它的尾巴落在她的两条小腿之间,沉重得像一张土耳其长地毯。

它吸了一口气,把它呼出来,又吸了一口气。

它发出浊浊的呼喀声,突然间一股鲜血从它的嘴里流了出来。然后它就死了。

多娜-特轮顿发出了胜利的爆叫。

她挣扎着站起来,摔倒了,最后还是尽力爬了起来。

她拽着自己的脚走了两步,绊倒在那条狗的尸体上面,膝盖上又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她爬到棒球棒粗的一段落下的地方,球律的尽头是大块大块的凝血。她把它捡起来,又扶着品拓汽车的发动机罩站起身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库乔躺着的地方,开始用棒球棒狠狠地揍它。球棒每怞到肉上一次,都会发出一声沉沉的重响。

黑磨擦带跳着舞,在炎热的空中上下翻腾。劈开的木尖插进她松软的手掌心里,鲜血淌下来,染红了她的手腕和上臂。

她仍然在尖叫,但在那声胜利的曝叫之后,她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现在她所能发出的只不过是一连串嘎嘎的咆哮,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库乔自己临死前时发出的。

球律升起又落下,她只是猛接着那条死狗。

在她身后,维克的“美洲豹”拐进了坎伯家的汽车道。

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是什么,但绝不会是眼前的一幕。他曾经很害怕,可是当他看见他的妻子——那真的会是多娜吗——站在车道里那一堆扭曲稀烂的东西上面,用某种洞袕野人用的棍棒一类的东西东一律西一棒地揍它……这场景把他的恐惧变成了一股鲜明制亮的恐慌,让他无法思考。

有那么无限长的一瞬,他后半辈子始终也没有向谁吐露过,他感到了一种冲动,要把“美洲豹”猛地掉过车头开走……永远地开下去。在这个寂静无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恶魔一样可怕。

然而,他没有那样做,他关掉发动机,跳了出来,“多娜!多娜!”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那儿。

她的两顿和前额在太阳残忍的暴晒下,已经晒剥了皮。她穿的牛仔裤的左边裤腿被撕成一条一条,已经被血浸透了。而她的肚子看上去……看上去是一大块凝固的血。

那只棒球棒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她发出了刺耳的外派的乌鸦一样的叫声。鲜血从那条狗僵直的尸体上向空中溅去。

“多娜!”

他一把抓住那只扬在空中的棒球棒,用力把它从她的手中夺了下来。

他把它扔到一边,一下子扒住她的赤果的肩膀头。她扭过头来面向着他,她的双眼中只有一片空白,一团迷雾,她的头发蓬乱,就像一个女巫。她瞪着他……摇了一摇头……然后就走开了。

“多娜,亲爱的,天哪!”他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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