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梅伊兹,海滨浴场,活跃着一群人:住在德夫山崖下一顶帐篷里的两位诗人,作曲家米沙-霍夫曼,一个叫弗谢沃洛德的航空工程师,猎人格兰特,还有那只跟他形影不离、长着一身绿色绒毛的爱犬克洛姆迪迪迪。柯拉和薇罗尼卡两位姑娘是他们的中心。
在平静、祥和、阳光灿烂的西梅伊兹,这些人住在不同的地方。每天早饭后,他们在一处并不宽阔的、散落着块块巨石但却不乏惬意的海滨浴场见面。浴场的尽头;就是像糖堆儿一样耸立的德夫山崖。陡陡的峭壁上,凿出了一条看不见尽头儿的石阶。有的地方,石阶干脆就凌空悬挂在悬崖峭壁上,而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沿着石阶,可以登上山崖。
西梅伊兹的这两位神通广大的女主宰,有时候也不到浴场来,她们或者乘船跨海,到阿卢普卡去喝马女乃酒;或者去采蘑菇;或者去写生画画。而这,就要看她们的心情如何,看她们会突发什么奇思妙想了。当然,写生画画她们只去过两次,还是在海上风大浪高的时候去的。因为她们太想向伙伴们和崇拜者们显示自己的风采了。她们想证明,现代女性所具有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她们的身体,这两位美人,可是俄罗斯建筑艺术的希望与未来。
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有时候,陰云绵绵,一整天都飘着暖暖的细雨;有时候,会突然狂风大作。随即,碧绿的、甚至有点发烫的海浪汹涌而来,拍打着海滨浴场上的巨石;有时候,天气会一下子好起来,气温陡然升至神话传说中才有的温度。
在德夫山崖的陡坡上,有一座小房子。房子的四周,长满了樱桃树。一条潺潺小溪从房子的上方流过。这是塔马拉-伊万诺夫娜太太的房子,她把它租借给了柯拉和薇罗尼卡。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这一天,天气格外的好。气温不高,风儿也不大。在这样好的天气里,甚至可以到崖下的空地上打一会儿排球,出一身汗,然后,再一头扎进海水里凉快凉快。
柯拉不厌其烦地哄说着猎人那绿绒绒的爱犬,试图让它下水。可是,这家伙死活不肯,还尽其一切所能,向柯拉解释说,昨天它在水里看见了一个海蛰,对于它来说,这可是一个极其可怕而可恶的野兽。猎人的这只绿毛犬,长着一只宽宽的翘鼻子,阔唇大嘴,眼珠子是黄色的。脸上的绒毛软软的,而背上和脚上的毛则又密又长。绿毛犬在柯拉的抚模下,感到很舒服,于是,就像只猫一样哼哼起来,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抚爱。这时,猎人格兰特说话了:
“行了,行了,你别把它惯坏了!”
格兰特是个高个子,身体健壮,背有点驼。他的脸上和肩上有一些疤痕,新长出的皮肤呈粉红色。这是前不久被火烧伤的。格兰特说,他遭遇了一场森林大火。可两个姑娘很想把这伤疤的情节想象得更离奇一些。比如说,这伤疤是飞龙喘气时给留下的痕迹。
航空工程师弗谢沃洛德-托伊坐在水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把两只光脚伸在海水中。海浪拍打着他的双脚,惬意无比,他像只猫似地咧嘴直乐。总的说来,他是一个健壮的人,背厚肩宽,两腿肌肉发达。只是他的面孔与这强壮的体态极不相称——稀疏的眉毛,就像天生给画上去的一样,高高地飘在眼睛的上方。尽管这人很自信,但这样的长相,使他显得总是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这位工程师正在读一本厚厚的在雅尔塔图书馆租借的古书。尽管他还没有退休,但依姑娘们看来,他已经到了命运攸关的30岁。他在图书馆里复印了一本1889年出版的斯拉德科夫斯基的作品《克里米亚的考古之谜》。
“嗨”,工程师发出感叹,他又读了一则谜,“真是难以想象”。
工程师自言自语地说着。在这样的天气里,谁也没有功夫去理什么古老的克里米亚之谜。
弗讨沃洛德正在发明和设计一些依靠人的力量飞行的最小的飞行器,也就是扑翼机之类的飞行器。还有一些类似的、通常不是很坚固的蜻蜓状的玩艺儿。工程师许诺要在近期展示他的最新发明,但要等把东西发送过来。
他现在坐在海边,一边用脚趾划拉着温暖的海浪,一边读着那本在同伴们看来有点令人心烦的书。
两位诗人,一位叫卡里克,另一位叫瓦利克。都瘦巴巴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们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很时髦。穿着带条格的长衫,相互间以“先生”、“阁下”相称。他俩只顾忙于体验生活和创作,根本顾不上动女人的念头。这使得两位女士感到,即使是在漆黑的深夜,也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对于这两位女士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米沙-霍夫曼。此人整天不是忙着创作新的歌曲,而是老想着给大家唱他创作的旧歌。他认为这是最著名和最令人喜爱的作品。他极其活泼好动,身体胖胖的,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脸上还长着红色的雀斑。胳膊短短的,晒得黝黑,手指细小,但却非常灵活敏捷。比划起来的时候,就好像长着几十只胳膊或手指似的,你刚见他把一只手从肩上或是膝盖上拿开,马上又有一只手出现在这个部位。米沙-霍夫曼的手和手指似乎很有附着力。另外,这位音乐家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尖。
米沙已经超过了叨岁,但他还是被拉入这伙人当中,因为他平易近人,跟谁都合得来,并且知道很多趣闻奇事。他结交广泛,去饭店或者是去参加音乐会时,即使那里一个空座位也没有了,他也能设法在那里呆下去。
“真有意思,”工程师用手指着书说,“这一页讲的就是我们这个地方。”
“读给我们听听,”薇罗尼卡请求说,她很喜欢工程师,因为这位工程师长得很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且很聪明。再说,工程师的身材也很出色。薇罗尼卡性子很急,不等工程师开始他的扑翼机实验,就让他先答应带她飞上天。
“你好像已经爱上他了。”昨天晚上柯拉提醒她说。
“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薇罗尼卡,我们不是说好了在这里一起度过一个月的嘛!”柯拉生气地说。“你这样做的话,三天后是什么结局,我可知道。我总觉得他没有真的爱你,他看旁边浴场女人的眼神不正常。当你想同他拥抱时,他却要读书。总的说,他要是结婚了,肯定只爱自己的孩子。”
“他结婚了?”薇罗尼卡吃惊地问。对于这番劝说,她只听到了“结婚”这个词。
“他没有结婚,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你还会找到别的理由折磨自己。”
“既然他没有结婚,我干吗折磨自己?”薇罗尼卡奇怪地问。她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已经爱上了这位航空工程师,用不了多久,他们这伙人的平静生活就会被打破。作曲家将会与工程师进行决斗,两个诗人中的一个将会自杀,猎人格兰特将会淹死自己的绿毛爱犬,而其他的变故也将发生。
柯拉觉得,心地坦荡的工程师更爱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女伴。这时候,工程师开始朗读。当有海浪扑上岸来的时候,他就会稍稍提高一下嗓门。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卵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一会儿,就退了回去。
“很早很早的时候,”工程师读道,“德夫山崖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跟今天的不一样。它是一座石山的余脉,石山的起点就在下面这条路的旁边。在岸边陡峭的山崖壁上,有一座海岸堡垒。这座堡垒建造年代久远,是在古希腊人来到克里米亚之前,由沿海的土著人道利部落建造的。这个堡垒与别的堡垒不同的是、它的规模很小,充其量只能称作是一个前哨或观察哨。尽管如此,它在半岛的防御中具有重要作用……”
柯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德夫山崖的峭壁顶上移到了海岸上。工程师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用手指压住书页,说:
“这个堡垒离这儿不远,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看看还有什么遗迹没有。”
“接着读,”柯拉体贴地说。于是,工程师顺从地继续向下读。“守备部队从这个堡垒上看到了希腊人的第一批战船,它们正在慢慢地向北驶去,驶向神秘的北方寒地。守备部队看到了‘阿耳戈’号战船上的那面千疮百孔的破帆。就是在这条船上,美丽的美狄亚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薇罗尼卡一听到最后一句话,就问:
“她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弟弟呢?”
工程师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这时,猎人格兰特突然回答说:
“为了不让她的父亲追上她心爱的伊阿来。”
大家觉得猎人的解释有道理。于是,工程师继续读:
“博斯波尔国灭亡的时候,这座堡垒毁灭了。但后来,克里米亚的哥特人又进行了重建。一个始于中世纪的不太著名的克里米亚传说,与这座堡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传说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当地一个国王有一个美貌女儿,她天天盼望着远征海外的未婚夫凯旋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有一天,未婚夫的战船出现在海平线上,这位公主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她不顾一切地向海边跑去,从高高的悬崖上纵身跳进了大海。不过,她并没有粉身碎骨,而是化作了洁白的海鸥。”
这个传说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后来的故事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也许,她的未婚夫战死了,”薇罗尼卡接过话头说,“所以,她就跳海了。”
“这跟雅典王爱琴的死有点类似。爱琴海就是以这个国王的名字命名的。”猎人格兰特说。大家一下子把目光转向了猎人,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从大家的沉默上,格兰特猜到了大家想听他说什么。于是,他继续说,“爱琴的儿子忒修斯渡海去克里特,在那里,他勇敢地杀死了半人半牛的怪物弥诺陶里斯。你们还记得阿里阿德涅线团的典故吗?”
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就连克洛姆迪迪迪也点了点头,可它能知道什么。
“忒修斯与他的父亲爱琴本来约定,如果除掉半人半牛怪物弥诺陶里斯的行动成功了,那么,他就在船上挂起白帆;如果他被怪物杀死了,那么,船上就挂起黑帆。不曾想,行动成功后,由于过度兴奋,与忒修斯一起去的人竟把船帆的颜色给搞混了。或者说,他干脆就忘了原先的约定。结果,爱琴从高高的岸上看到的是黑色的帆,于是,就从悬崖上投海自尽了。”
“你认为,那个未婚夫船上挂的也是黑帆?”薇罗尼卡问。
猎人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不过,薇罗尼卡最后是这样理解的:
“不可否认的是,格兰特说的有合理的成分。若不是这样的话,好好的一个少女怎么会跳崖投海呢?”
薇罗尼卡是一个学习成绩落后的大学生。文学课成绩很差,但她讲话时,却喜欢咬文嚼字。
工程师弗谢沃洛德有点戏弄地瞟了一眼面前这位蓝眼黑发的美少女。姑娘觉察到了工程师的目光,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你有话跟我说吗?”她问。
“没有。”工程师简短地应了一句,又埋头读书了。
大家吃过午饭后,一起来到德夫山崖后面的一块空地上。那座哨所或者说是堡垒的遗址,就在这个地方。而那位不幸的少女,也正是从这里跳崖入海,化作一只海鸥的。这里坡势缓慢,不太明显。从山里吹来的微风,驱走了炎热。远处的山崖上,有一些登山运动员在锻炼。他们大声地喊叫着,山谷里回音不绝。
薇罗尼卡落后了,把柯拉也拖累得掉队了。男人们只得停下来等。薇罗尼卡向他们直摆手:你们只管继续前进,我们不需要你们照顾。柯拉心想,从自己与薇罗尼卡在儿童岛一起生活到现在,俩人发生的变化可真大啊!现在,薇罗尼卡变得……
柯拉正想着心事,薇罗尼卡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说的也正是柯拉所想的。
“你在聊天时,顺便告诉他,就说,就说我在卢森堡有一座宫殿,就是顺便提提,你觉得这样做费力吗?”薇罗尼卡两只蓝眼睛直视着她的女友问道。
“爱上他了?”柯拉问。
“我想在你迷上他之前,让他这样对待我!”薇罗尼卡回答说,“我担心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他知道你是火星的第一个未婚妻,他就会一下子爱上你?”
“爱情,是一种感情,”薇罗尼卡解释说,“感情是买不到的,我有过这方面的体验。不过,用财富来让男人大吃一惊还是可以的。”
“那你就让作曲家吃惊吧,他会喜欢卢森堡的宫殿的,”柯拉向女友提出建议说,“至于弗谢沃洛德,这一招不好使,请相信我的生活经验。”
“他也一样。”薇罗尼卡说。
这时,前面出现了岔路。一条小路向左边蜿蜒而去,通向海边断崖。小路两旁悬崖耸立,长满了野樱桃和金合欢。
“我们走得对吗?”长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音乐家问。他讨厌这次步行活动。
“就快到了,”诗人卡里克回答说。他手里拿着一份图册夹子,里面夹着一张从旅行手册上撕下来的线路图。
在灌木丛里,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作响。突然,一只允花蜂像一颗子弹一样向薇罗尼卡迎面射来,她惊叫着扑向工程师,想搂住他的脖子,但她扑了个空。柯拉估计,工程师定会敏捷地躲开,于是,她就迅速伸手,一把抓住了薇罗尼卡扬着的胳膊。
“他蠢极了,”薇罗尼卡又重新回到柯拉身边,“瞧他那德行,尖嘴猴腮的,那鼻孔就跟马的一样,我觉得他晚上呼噜一定会打得震天响。”
他们沿着小路,上了断崖。结果,什么堡垒遗迹也没有,只有一片被踩出一条小道的灌木丛。这时,他们发现了一条陈旧的铁板凳,一位老太太正坐在那里织毛衣。天哪,这里的风景真是美得令人吃惊:从这里看去,大海就在眼前,但低头一看,大海在脚下深不可测。海水的颜色也从灰蓝色变成了银灰色。而在海平线的尽头,银灰色的大海与同样是银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真是海天难分。在这条几乎看不见的海天连接线上,一只游艇在缓缓地游动着。
大家叫嚷起来,懊悔没有找到任何堡垒的遗迹。人们都把矛头对准了工程师。薇罗尼卡抗议的声音最大。柯拉叹了一口气:与薇罗尼卡多年交往的经验告诉她,对一个男人如此苛刻地尖声喊叫,说明薇罗尼卡已经爱上他了。
“你们是不是要找飞鸟堡?”老太太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让我来指给你们看。”
老太太轻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我是当地的磨坊主,”老太太告诉他们说,“我的祖辈住在费奥多西亚市。我已经退休了,现在在这里负责观察鸟类,这里很方便。”
老太太指了指放在长条凳子上的仪器。
“我负责记录鸟类家族成员的飞行情况,”老太太说,“陆地上的猛禽我很感兴趣,而海鸟由我的同行格罗莫依船长负责记录,那不,他在那里。”
她向下指了指,大家看到了一只小舢板,小得就像大海眼中的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