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安娜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尽一切可能,想办法通过交界线,到斯特开伯爵那边去看看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觉在亚耳丁堡的这段时间不太好过,打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反正只要她离开城堡一步,就会有人跟着她,伴着她。
公爵似乎想藉他的权威,将每一件事都做得能令自己满意,也令蕾安娜高兴。他常带她一同去骑马,或者让她同别的客人们一起去驾车。
第一个狩猎盛会刚过,下一个又接着来了,每晚都有盛大的欢宴,而午餐的人数总不会少过十二个,有时候还更多些。
对蕾安娜来说,她一天中的每分每秒,似乎都安排了紧凑的活动。如果说,别人所给她的那种无微不至的款待,一点也不能令她动心的话,那她未免太不通情理了。
为她订制的另一批新装已从爱丁堡送来了,随着这些新装一齐来的,还有皮毛滚边的围巾、披肩等等,这些都是准备冬用的。鹅绒的夹克上衣,现在穿起来,即使坐在马车中仍嫌太暖了点。
她实在很难找到新的言词来表达对公爵的谢意,可是她能感觉得出,好象公爵一直在看管着她,观察她对每一件事情及对周围言论的反应。
可是,尽管她对眼前的新奇生活多么有兴趣,还是无法不去思念斯特开伯爵,一天不知要思念多少次。她想,伯爵一定会觉得她是多么没有礼貌,多么不通人情。
有件事始终在她脑子里翻来复去,希望能用什么方法,再写一封信给他,来替代被公爵烧毁的那封信。
虽然她也曾想到,是否能利用马车出去的机会,要他们在邮局门前停一下。可是,她回头一想,向人提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件很傻的事。试想,会有谁肯答应她这样做而不让公爵知道呢?她的第一封信曾经遭受了什么样的命运,她是很清楚的呀!
尽管公爵对她表现得多么慈祥,多么和善,她对公爵还是有点畏惧,总是不愿和他太过亲近。
她非常清楚,在某些必要的情况下,公爵可能会变得非常残忍无情。他是一个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蕾安娜的印象中,毫无疑问的,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他三分的。
仆人们对他都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方上的人士,就拿那位牧师来说吧,在公爵面前,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令人作呕,蕾安娜每见他一次,就不禁要为他难过好一阵子。
现在她脑子里又开始不断地想起来那些被驱逐出去的人们,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是,这里是不会有人告诉她实情的。
关于公爵的事,要问他的仆人是不可能的。她敢确定,不会有人想到外面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想到“强迫迁移”事件,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她翻阅过以前的报纸,想看看能否找到比时代杂志专栏所登载的更多有关罗斯地区强迫移民的资料。
在狄轮先生的揭发之后,也曾有过为了保护穷人所组成的团体。可是据蕾安娜推断;那个团体的寿命一定不会长久,所募集来的钱,那些穷人们也很少能得到。
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确实从报上得知人们被驱逐的事件,曾经在许多地方发生过,可是详细的经过情形,报导得并不多。蕾安娜只能从她在公爵土地上所看到的情景去想象,那是多么悲惨,多么残忍的事。
“我一定要和斯特开伯爵谈谈这件事。”她对自己说过何止千百次了。
没多久,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来了。
公爵和一位邻近的朋友,一同被邀请到北方边界的对面去打猎。这就是说,他必须清晨就启程,一直要到很晚才能回来。
她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等候了很久的良机。
当麦康珍夫人叫她时,她打开窗帘,看看窗外的天气是否很好。
假如是个大雨天,她知道这一次的“邀猎”必然会取消。不论怎么说,公爵会考虑到冒雨去打猎,是有害他的健废的。
幸好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九月天,晴空万里,城堡四周枝叶扶疏的树木,已开始显露几分秋意,长青的石南却仍盛开着花朵。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蕾安娜想,“那么我就真的会被‘监禁’在这里,再也没有机会逃走了!”
可是,今天,不论会有什么后果,哪怕只是两三个小时,她也要设法月兑离公爵的监视。
她吃过早餐,在别人尚末下楼之前,请人牵了一匹马到门前。
她知道会有一个马夫随伴着她,因为要是她说想单独一个人骑马出游,会引起托莫管家的批评。
穿着一件公爵为她从爱丁堡订制的动人新装,戴了一顶周围绕有罗纱的帽子,她对着镜子瞧了最后一眼,心想,她要斯特开公爵看到她现在的这个样子。
她相信伯爵一定还记得她穿着自己做的那件普通而廉价的旅行服装,那一件不象她现在所穿的具有成熟典雅的风格。
“如果说,他那时都认为我漂亮,那么现在对我真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看法呢?!”她问自己。
这时,她发觉自己有一种难以仰制的兴奋之情。
当她步下石阶,看到她的马正等在那儿时,真说不出内心有多么高兴。
就在她领着骑在她后面不远的马夫一同出发时,她又想到斯特开伯爵是否在家这个问题,万一要是不在,她就无法会见到他,那么,所有的计划也就白费了。
接着,她又安慰自己,他曾经对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为了保护和照顾他的家族,他会一直待在那里,他不是个属于轻薄贪玩的地主。
“他就是妈妈所钦佩的那种人。”蕾安娜心想。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另一事实——公爵不也住在城堡和他的人民生活在一起吗?
“可是,他并不关心他们。”她以严厉批评的口吻自言自语着:“他最关心的只是钱——不是人民!”
她想起曾经见到羊群漫步于草原上的情景,白色的羊群与成排的长青石南形成对比。草原、石南,原本都是她所喜爱的景物,现在,只要是有羊群的地方,每一件事物,都会使她痛恨。
她使劲地用马刺夹踢着马肚,让它跑得更快一点。因为,她脑子里有好一会儿,除了斯特开伯爵外,很难去想别的任何事物。
当他们离开了城堡的车道后,她就转向南方,朝山上爬去,她知道这座山正是与斯特开草原相接壤的地方。
她骑着马沿着山坡向上爬,并尽量使马走得慢一点,因为地面不平,而且还有兔子打的窟洞,要是马的脚踩了进去,很可能会摔倒,还会扭伤马腿。
在她快到山头时,马夫跟了上来。
“对不起!小姐!”他用很重的苏格兰土音说,“你太接近斯特开边界了,我们是不允许来这里的。”
“山头上有个大石冢,”蕾安娜答道,“我想去看看。”
“哦!那里就是。”马夫答道。
马夫似乎想拼命阻止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拉转了马头。可是蕾安娜却尽可能地赶着马向那边飞驰而去。
爬到了山顶,她回头向山下望去,公爵的城堡远远地好象躺在那里,在阳光中,它显得坚实巩固,但却带有几分凶残的样子。
那儿的峡谷看起来晦暗陰森,正如她第一次经过时感觉到的,带有一些不祥的征兆。
“这个峡谷,看起来好象一个什么东西趴在那里似的。”她心想,接着竟失声笑了起来。
“我胡思乱想得未免太离谱了点。”
回转头来看看另一面的情景,伸展在她眼前的草原,散发着自由的气息,石南花的芳香随风飘送,而她在城堡时的那份抑郁,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想到在城堡的那份恐惧,此刻她又记起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常会从梦中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倾听,虽然她从未听出什么,可是在她脑海里,总是浮现着一种可怕的陰影,每一想到这可怕的陰影随时可能会来侵袭她的时候,就让她不寒而傈,她真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她看到大石冢已在眼前,灰白的巨石,一块一块地向上堆砌着,她的心不觉抨然地跳了起来。
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就会在斯特开伯爵的土地上了。
她向大石冢骑了过去,到了那里,将马勒住,然后望向南方,第一个映入她眼底的是洛克湖,接着是城堡,这些正是她离开那个美丽宁静的地方后,一直渴望再见到的。
环绕着湖水的山头上,灯光点点,平静的湖面,甚至比她记忆中的还要美。
远方的城堡,有如梦幻中的仙境,就好象她在童年时所读的神仙故事里描写的一样。
经过这段长距离的爬登之后,她的马不再那么气力充沛,因此,很乐意地停歇在那里。
她很清楚这时马夫惟恐被人责怪不该将她带到边界上来,一定心急如焚地紧跟在她后面追赶上来,可是她并没有让马移动脚步。
当她想到斯特开伯爵在这段时间,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一定会期望她现在出现在此地的这个念头时,连她自己也觉得真是滑稽可笑。
可是,她仍然象小孩般,天真地盼望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敢骑马下山去找寻他吗?”她有点犹豫。
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假如她这样做了,公爵一定会非常恼怒的;可是,当有人告诉他,她曾经骑马来到边界时,他还不是同样的会恼怒吗?
“反正都是挨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蕾安娜思量半天,终于打定了主意。
她双腿用力一夹,马于是飞快地向凯思堡方向直奔而去。
“小姐!小姐!”马夫激愤地喊叫着,“这是一种非法侵入啊!那是斯特开伯爵的土地,我们不应该跨过边界的!”
“我是被邀请来的。”蕾安娜高声答道,同时继续向前行进。
马夫在她后面一直不停地叫嚷、抗议着,从他气喘吁吁的语调听来,她知道他心里确实是非常着慌了。
她必须骑廿分钟。城堡渐渐近了,现在,她已能看见伫立在城墙之间的角楼以及飘舞在灰色楼顶上的旗子。
她也看见了那些沿着湖畔搭建的小小田舍,于是满心欢喜地告诉自己,“在伯爵的土地上是见不到羊群的啊!”
当他们骑马奔过小径时,惊动了大群的松鸡,它们愤怒地鸣叫,飞往隐蔽的地点。
就在这时,蕾安娜看到远方有个骑马的人,她的心又怦然地跳了起来。
起初,她还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是斯特开伯爵,因为草原上地形起伏不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不见了,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再度出现。
这一次,她确定没有弄错,那的确就是斯特开伯爵,他正向着她这边奔驰而来呢!
他和她一样骑得飞快,而现在蕾安娜更是快马加鞭,于是马儿向前冲了过去。她是多么热切地想会见她日夜思慕的人呐!因此,对她自身的安全,也无暇顾及了。
马夫一直在咕哝着,她知道他害怕伯爵会斥责他们擅自侵入。
等到他们终于面面相对时,才看到伯爵脸上,显露出绝非装出来的欣喜。
“我几乎要放弃希望了。”他说。这时他将马头拉近了蕾安娜的座骑,然后伸出他的手。
她将手指轻柔地放入他的掌中,他握得是那么地紧,紧得几乎令她有点作痛了。
“你正在……等待……着我?”她低声地说,感觉有几分难以启口。
“自从你离去后,我每天都在了望着,盼望你的归来。”他答道,“事实上,我派在边界暗中监视的人中,有一个就在你通过大石冢的那一刻,立即用镜子给了我信号。”
这正是蕾安娜所希望的,也正是她所期待的。当她知道她过去的想法并没有错时,真是何等地高兴啊!
“在这之前……我……无法……来……。”
“你想要来?”
他问这个问题是想探测些什么?因为她觉得害羞,所以不敢正视他。
“我……我……给你写过信……”她说,“可是,这封信永远也没法……发出了。”
她看到他的嘴唇紧闭着,过了一会,他说:“因此,你今天就来了?”
“公爵同一位邻居打猎去了。”
“你要到堡里坐坐吗?”
“今天下午……以前,我不必急着……赶回去。”
蕾安娜明白,此刻还想假装不想见他是毫无意义的。
她心里暗自思量,她回去后,必定会面对十分难堪的场面,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作最周全地逃亡准备吧!
“你将知道你是多么地受欢迎!”伯爵说。
在他的声调里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使得蕾安娜回过头来,向他微微笑了笑。接着,深情地凝视着他的双眸,久久不忍离去。
“赶紧走!”他说,“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呢!”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的谈话,最好不要让第三者听到。所以,他们默默地骑着马向前走,马夫跟随在他们后面。蕾安娜很清楚,他心里一定担心着——为了今天发生的事,不知道会遭受怎么样的责罚呢!
他们到了城堡,在马夫还没来得及上前扶蕾安娜下马时,斯特开伯爵已抢先一步了。
他举起她下了马,她感到一种突然的激动,因为他的双手正触着她的身体。她是多么希望他能抱起她进入城堡并且到楼上去,就象前一次一样。
然而,这一次,他们是并肩走上楼的,接着进入了一间可以俯瞰湖面的特别客室。
蕾安娜走到窗前,说:“眼前的景物,甚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美!”
“你也是一样呀!”斯特开伯爵沉静地说。
“你真的这样想?”
“我真的这样想。”他带着微笑重复她的话。
“我真高兴!我要你……看看我所穿的这身……新装。”
斯特开伯爵向她的帽子和最新款式的衣着瞥了一眼,好象才第一次注意到它们似的。
“它们是新的?”他说得很缓慢,好象她刚才说过的话才进入他的脑子里。“你的脸是那么的娇美,我不可能再去注意别的任何东西了。它们是礼物?”
“是的!公爵……送给我的。”
从伯爵的脸色,她现在反而希望没有提到过这身新装,只是她曾经一直这样希望,每次穿上一件新装,总是想要给他看看。
斯特开伯爵从她身旁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你在亚耳丁堡快乐吗?”
“我……应该是的。公爵……他……太好了!”
“那并不是我所要问的。”
“我知道。”蕾安娜答道,“不过,那似乎显得我太不通人情了。当公爵给了我那么多,让我拥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想要的每一样东西时,我还要去埋怨他,实在说不过去啊!”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令你不满意的?”
蕾安娜稍微迟疑了一下,说:“当我离开……此地的那一天,我……一路上看到好多公爵的……人民,一个个被……强迫驱逐出去。”
她说话时,不敢正面向他,因为她觉得,他可能产生的愤怒,多少总会对她自己引起反应。
他以几乎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期望这件事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这件事多么……可怕,多么卑鄙……多么不人道……实在难以形容……真叫人欲哭无泪啊!”蕾安娜答道。
她的声调中的情绪是如此的激动,以致所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屋子的四周震荡。
“那么,你曾向公爵提过这件事?”
“我极力尝试过,”她答道,“我向你发誓,我试过……但是公爵根本不予理会……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查问关于那些人们的命运。”
斯特开伯爵又走回到了她身边。
“我真抱歉!想不到你竟然会将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不过,你现在也许会了解,为什么公爵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你是对的!当然你是对的!”蕾安娜说,“不过,怎么办呢?”
“没什么!”他答道,“我已经设法去帮助这些麦克亚耳丁人。不过,我也不能牺牲自己族人的福祉,让他们涌进我的土地上来。”
“那当然不可以,我了解这点。”蕾安娜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并且轻微地叹了口气。“不过,那些人们!那些穷苦的,可怜的人们!我现在仍然仿佛听到他们的哭叫声……在放火烧他们的房子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几乎被活活地烧……死!”
“实在是难以忍受!”伯爵说。他的声音激厉而刺耳,“这正是在苏格兰各地发生的事——地主们的贪婪,以及土地经管人的残暴,使得高地人受尽了折磨和苦难,并且连他们的灵魂也一齐摧毁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蕾安娜叫了起来。“这也正是我母亲的感受!可是,你对这事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确实一点也没有!”他答道,“我曾经尽一切可能地,尝试过各种办法。我也曾和好多位地主会过面,并且同他们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还在爱丁堡举行过会议。”
他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可是,已经有成千成万的苏格兰人被送往海外,流落在世界各地。单是在一八三一年那一年里,就有五万八千人被迫离开。”
最后,他带着辛酸的语调说:“目前,还没有为羊群占用的土地,已所剩无几了。”
蕾安娜这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她内心深处,一直隐含着一个信念——她相信斯特开伯爵正如同一位穿着发亮盔甲的骑士,会拯救那些被强迫迁移的苦难人们。
他似乎知道她正在想什么,他走到吧台那边,为她拿了一杯雪利酒。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还是让我们谈些愉快点的事吧,譬如说,谈谈你自己。”
“可是,我倒想谈谈关于你的事。”蕾安娜说,“我要你告诉我,在你的土地上,你打算做些什么?我想听听你的计划,关于这些人们,沿着湖畔,住在田舍里,你会为他们做什么安排?”
“你对这些真的感兴趣吗?”
“当然是真的。”她答道,“我要了解一下苏格兰人的问题。我怨恨自己有被隔离的感觉,我更怨恨我既使在苏格兰,却不是苏格兰的一份子。”
“这就是你在亚耳丁堡的感受?”
“这也是所有住在亚耳丁堡的人的感受。”蕾安娜答道,不过,他们都是客人。他们来到高地,只是为了游乐。所以高地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的问题,因此他们也就不关心了。”
“这些正是你所关心的?”
“正是我一直关心的。”
他们的谈话中止了,这时她觉得,他正带着沉思的神情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已经决定把亚耳丁堡当成你的家,在那里长期住下去吗?”
“我已别无选择,”蕾安娜答道,“我没有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同时公爵非常热切地要留我在那里。”
斯特开伯爵没有说话,于是她又继续说:“我是多么希望那座城堡能够象……这里的一样。”
“什么地方有差别?”伯爵询问道,“当然,除了建筑物的本身之外。”
“你是知道的,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这点。”蕾安娜答道,“差别在气氛上。我想你会认为……我傻……,不过,我总觉得在那里,我好象是个……囚犯似的。”
他看上去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他提高了声调说:“为什么你竟然会这样想呢?”
“我一直将这个想法压抑在我的脑海里。”蕾安娜答道,“或许是死者们的鬼魂仍然停留在那些空旷的房间、狭长的走廊,当然还有那个塔里!虽然我极力避免去想这些,但事实上却总感到一些莫名的恐惧。”
“我相信绝不至于象你想象得那么可怕。”
“在这以前,有没有害怕过,我记不得了。不过,那地方似乎显得陰森、隐蔽……似乎有什么……我只是希望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得我感到恐惧。”
她觉得她讲话有点孩子气,同时也想改变一下话题,不要再谈论关于她的事,所以她很快地说:“请告诉我一些关于公爵儿子的情形。”
“尤恩亚耳丁!”伯爵问道,“他不在堡里?”
“是的!我是这么想。”蕾安娜答道,“不过,关于他,每个人都非常神秘。我无意听到,公爵的妹妹警告一位女士,不要在公爵面前提到他。”
“我相信他不是在爱丁堡,就是在轮敦的一所疗养院里。”伯爵说。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十分清楚。”他答道,“他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我记得听人说过,公爵曾带他去看过好多欧洲的名医,希望能找到一种药来医治他的病。”
“什么病?”
“这也就是使你觉得神秘的地方。”他答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病,老实说,我相信不会有人知道。”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见过公爵的女儿爱丝蓓丝许多次,她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年轻女孩。可是,我却没有见过这位公爵的长子,或者是我所认识的人有没有见过,我记不得了。”
“好奇怪哟!”
“当然罗!关于他的病,曾经有好多种猜测。”伯爵继续道,“一般人认为他的毛病是出在脊骨上。”
蕾安娜心想,由公爵遍访名医找寻药方来看,至少说明了一点,显然地,这个孩子曾经在欧洲各地接受过治疗。
“我可以理解,对公爵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蕾安娜高声地说。
“那是一定的。”伯爵表示同意。“他一直对他的家族感到非常骄傲。”
“他的确如此!”蕾安娜微微笑了笑。“他曾拿族谱给我看,也告诉过我,爵位的头衔是由父传子,他死后,他儿子将继承爵位。”
“听起来,年轻的尤恩在健康方面,似乎有了进步。”伯爵评述着。
“我想,”蕾安娜说,“公爵想要我取代他女儿的地位。鲍登夫人告诉过我,他女儿死后,他非常的悲痛。”
“如果你想要我为公爵难过,”伯爵说,“那你就恐怕要失望了。我觉得他顽固不化,猪脑袋一个,而且残忍无比!老实说,我讨厌他正如他讨厌我一样。”
蕾安娜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好害怕!我今天来这里看……你,他会非常生气的。”
“你说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永远也没法发出,为什么?”
蕾安娜在告诉他实情以前,稍微迟疑了一下。“公爵……将它烧毁了。我看到他将信丢到……火炉且,他这样做时,并不知道我刚好在楼梯口。”
斯特开伯爵站了起来。
“太过分了!”他愤怒地说,“那正是我日夜所盼望的,他却……你是否可以住到别处去——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不是亚耳丁!”
“可是,我又能安身……何处呢?”蕾安娜说话时声音很小。
“你现在能在我这里,眼前的这一刻,真可算是奇迹出现,你真是太勇敢了。让我说句心里的话,我实在是太感激了。”
“应该是我说感激才对。你在我发生意外时救了我,我是何等幸运,那天晚上让我发现了凯恩堡。”
“如果你心中一直惦念着我,那正是我所祈求的。”伯爵说:“不过,当时我好怕……”
“怕什么?”蕾安娜问。
“怕你会把我忘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又一次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某种奇妙而又怪异的感觉,在他们之间相互传递着。
他向她那儿靠近了一步,她觉得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管事在门口大声地喊道,
“午餐已准备好了。伯爵!”
伯爵向挂在壁炉上方的钟瞥了一眼。
“我们得吃得稍早一点。”他说,“今天上午,在你必须回去之前,我想我们可能有许多事要做。”
“我十分乐意赞同你计划的任何事。”蕾安娜答道。
他们进了餐厅,她记得很清楚,就各方面来说,这间餐厅似乎要比亚耳丁的那间大厅雅致多了。
虽然仆人们在一旁侍候着,她和伯爵照样地自由交谈,是好象有许多许多说不完的话似的。
但是,再下去就很难记得他们已经谈过一些什么了。她只记得菜看美味可口,而他们所谈论的每一件事,都带有无比的奇幻色彩。
午餐过后,她和麦克琳夫人谈得非常愉快,知道其他的仆人都在想念她,使她非常欣慰。而她曾经睡过的那问卧室,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雅洁美好。
她想,如果这间屋子能再一次成为她的卧室的话,她就不会听到亚耳丁堡的那些古怪可怕的声音;也不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更不会对那些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陰影,感到恐惧了。
“你每晚都在族长室观看跳舞吗?”她急切地问。
“并非每晚,”伯爵带着微笑答道,“他们通常在每个星期六聚会。而且每个月有一次,他们要带着自己的妻子、小孩,以及父母,一同来表演他们的才艺。”
“我多么想看看他们的表演啊!”
“我也多么希望能让他们表演给你看呢!”
他们来到了花园,蕾安娜又一次发现这里比任何其他的地方都要暖和。浓密的灌木和石墙遮围着四周,所以,即使在九月天,园里的花朵,颜色仍然是那么的鲜艳悦目。
伯爵为她摘了一朵玫瑰,她将它别在颈际的胸针上。
看到他所选的是一朵白色的蓓蕾,她微微地一笑,因为她想起了杰克拜人的白色玫瑰花饰的故事。于是她将这个故事向他叙述了一遍。
“事实上,我挑选这朵是因为它象你。”他说道。
“我象一朵白色玫瑰?”
“洁白、纯真、美丽动人,而且含苞待放!”
“你……认为……那……象我?”
“你给我的印象是,对人生丑陋的一面还不曾有过警悟。”他答道,“当你遭遇到现实生活中的不幸时——象被迫迁移这类事件,就会受到伤害。因为,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一直是奇妙美好的,结果,它竟然也有如此丑恶的一面。”
“那个奇妙美好的世界,就是我多么地……期望的一个世界。”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曾告诉我,一个人的一生中,常常会感到失望的。”
“但是,‘常常’并不表示‘永远’。”他答道。
他们逛到了湖边,湖水清澈见底,鱼儿游来游去。
“这个湖里住有仙女吗?”蕾安娜天真地问,“还有,山中藏有恶魔吗?”
“当然罗!”伯爵答道,“每当清晨,我看见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水雾时,就会想起你。”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彼此默默不语,沉静了一会儿,他非常非常勉强地说:
“我实在不愿催促你,可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而且,在我们抵达边界之前,我还要带你去看看别的地方。”
蕾安娜觉得阳光突然变得暗淡了。
“我绝对不会……晚的。”她机械似的说。事实上,在她心里,她多么想恳求他让她留下。
假如公爵生气了,会怎么样呢?当她在凯恩堡同伯爵相聚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要是她象上次一样,能留在这里,那该多好!
然而,她太羞怯了,根本不知如何说出心理的话。她走到他身边,戴上了帽子,拿起她的手套和马鞭。
马在前门外,马夫看起来非常不和善。
伯爵将蕾安娜举起来,扶她坐上了马,然后替她整理了一下裙摆。
她觉得他每次抱起她时,都是轻靠着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
他显得温柔文雅,这种举止,她想不到会出现在一位男士身上,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又是那么完完全全的具有男子气概。
他跳上了自己的坐骑,接着两人一同出发,马夫跟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因此无法窃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说经常有入在边界上了望,这话可是真的?”
“我已告诉那些看守的人,他们之中必须经常要有一个人在那里轮值。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几乎要放弃希望了。而且,他们认为彻夜的值勒,简直是浪费时间。现在,他们该会尽心尽力地去做这件事了。”
“这样的话,假如我能够……再跑出来……”
“我会一直等候,”伯爵说,“不过,我一直在考虑……”
他忽然停下来了。
“考虑什么?”蕾安娜追问道。
“考虑我是否应该到亚耳丁堡走一趟,同时也可以看看你。”
蕾安娜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他继续说道:
“你还太年轻,公爵算是你的监护人。让我担心的是,说不定跑了一趟什么事都没办成,结果还会伤害到你,甚至会毁坏你的名节。”
“怎么可能呢?”蕾安娜惊讶地问。
斯特开伯爵笑了笑。
“我想,会有许多人,包括公爵在内,都已知道你曾经在我的城堡停留过,而你今天又和我单独在一起,这都是有违传统礼俗,落人话柄的。”
“这倒是真的,”蕾安娜显得有点忧郁起来,“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慎重其事地去拜访亚耳丁堡的缘故,”伯爵说。“不论公爵和我之间,有多少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仍找不出什么理由,你和我不应该交往。也许还需要晚几天才能着手进行这件事。”
他一面讲一面微笑着,蕾安娜听了也不禁失声地笑了起来。
“你刚才说,还需要晚几天,事实上,我已经和你一起在此逗留,已经和你消磨了一天的时间,并且……”
她停住了。
“把刚才的那句话讲完。”斯特开伯爵以命令的口吻要求着。
“我只是想说我一直……好快乐!好快乐!”
“我也一样!”伯爵连忙插嘴说,“比我用言语表达的还快乐,比我此刻能说出来的还快乐。”
他话中所隐含的意思,还有他双眸所表露的深情,使蕾安娜觉得自己激动得有点颤抖。
他们继续前进,默默地,没有再说什么。现在,大石冢就在前面,巨大的石岩高耸在天空,仿佛与天际相接,形成了一道剪影。
她心里感觉到好象亚耳丁正在山的那边候着她,要伸出夹钳般的双臂将它拉回它中心的最深处,将她紧紧地控制住,她或许永远不能再有第二次逃跑的机会了。
这时,草原渐向下倾,微有斜坡,伯爵将马勒住。
“我想引你去看一个地方,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
他把马夫唤了过来,叫他负责看管马匹。然后,他将蕾安娜从马上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好象她是个孩子似的,引她走了一段路,横过了丛丛的石南。
他们绕过一个小丘,在那里蕾安娜看见一个小瀑布从山头奔涌而下,腾滚至一条银白色的涧流,再注入一湾小溪,这湾小溪延绵迤俪,无疑的,最终流向了大海。
“多美啊!”她惊呼起来。
“这个瀑布出现在这里已经好几个世纪了,”伯爵说,“而且,它有一个特别的秘密,我想让你看看。”
“多么令人兴奋!”蕾安娜叫道。可是,看看这个瀑布,却怎么也看不出它会隐藏着什么秘密。
伯爵在她前面,拉着她的手沿着水边走去,等到他将一丛石南推向一边,她才看见瀑布的后面,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的宽度刚好够她通过,不致打湿衣服。
现在,水流从蕾安娜的身旁,怒吼般地倾泻而下,好象一面银白的面纱,当她的眼睛适应了周遭的陰暗后,她看见有个巨大的山洞深入岸石背后。
“一个山洞!”她惊叫了起来,接着听到了一阵阵凄凉的回响。
“这就是麦克凯恩族长和他的三十个族人在克罗登战役失败后躲藏的地方。”伯爵向她解释,“英国人在各处搜寻他们,甚至想烧毁这座城堡,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他们。”
蕾安娜再向山洞里面移动了几步。
“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有三个月之久!还是他们的妻子母亲设法替他们送来了足够的食粮,他们才免于饿死。英国人走后,他们出来时,一个个都还很健康。”
“这真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蕾安娜惊喜地说,“你真好2让我来看这个山洞。”
“一直到今天,还很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伯爵说,“我用不着要求你过了边界之后,不再去提它。”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这一点,我可以确信。”
他背向那面银墙似的瀑布,蕾安娜则正对着它,因此瀑布的水光正好映耀在她脸上。
“现在,我不仅会在湖面的水雾中想到你,”他声调低沉地说,“只要我见到瀑布或者听到瀑布的声音时,也会想到你了。”
他们的眼睛相互凝视着。
蕾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自禁地走向他。
他双臂紧搂着她,她本能地仰起脸庞,缓缓地低下头去,就这样,一双热唇深深地印在一起了。
蕾安娜以前从未被吻过,她也从不知道吻的滋味。
当然,此时在她血液中流动的,不会只是一点小小的火苗,而是倏然向她涌现的一股微妙暖流,使她感觉好象整个灵魂都溶入他的拥吻中,变成了他的一部份似的。
她觉得他的唇已经占有了她,她已不再是她自己了。
他的吻是她曾经在湖畔,在城堡所感受到的那种奇幻的一部分,只是这吻比那些更美、更浓,更令人迷醉。
在他们身旁倾泻的瀑布,在空中闪烁的银色水光,以及山洞本身奇妙、神秘的气氛,此刻全都融在他的一吻之中了。
时光也似乎停住了脚步,她成了历史以及苏格兰玄奥事物的一部分,而伯爵正是她童年时代所憧憬的英雄们所展现的勇敢和坚毅的化身。
他吻她,直到世界的末了,直到世上只剩他们两人,直到他们所站立的地方都与他们的心、他们的灵、他们的情感结成了一体。
终于斯特开伯爵抬起了头。
“我爱你!我美丽的、亲爱的!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
“我……也……爱你!”蕾安娜在他耳边低语,“因为在你怀抱里是那么……安全,我真希望……永远不要离开它。”
“我的小爱人,我永远不让你离开,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牢牢地抓住你。”
他们的唇再度结合在一起,他热情地、狂野地、占有性地亲吻她,使她觉得初吻时从他体内透过来的那股暖流,此时已成了燃烧她整个生命的熊照烈火。
“我已属于他!我是他的!”她欣喜地告诉自已,内心感到无限的快慰。
当他继续吻她时,她除了充满了意乱情迷的狂喜外,其他的都不再容许她去想了。
“你该走了,亲爱的。”他带着不肯定的语气说。
“我不能……离开……你……”蕾安娜叫了起来。
想到必须停止他们的拥吻,那真是令她感到非常痛苦的事。她现在渴望他的吻,比她有生以来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来得强烈。
“我仍应该理智一点,”伯爵说,“我必须照顾你,同时也要注意我们俩应保持适度的礼仪。”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你想那可能吗?”
他再一次将她搂近自己,深深地亲吻着她的面颊,她那挺小的鼻尖,然后她的嘴唇。
“走吧!我的宝贝。”
“我宁愿和你在这里待上几个月……象你的族人们……曾经那样。”
“你想我会不希望如此吗?”他反问她,而她看到了热情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
他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搀扶她到达洞口,先一步踏出来,将石南丛推向一旁,这样,她从水的下方通过,才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这些石南又弹回到原位,蕾安娜回头看了看,却再也看不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了。
阳光似乎非常耀眼,虽然她想多看他几眼,却没能这么做。
他们静静地向回走,只有当他搀她上马时,她才低下头来,深情地望着她的脸,望着他眼里的神情,这使她感觉到好象又一次陶醉在他的吻中。
她知道他爱着她,深深地,正如她爱他一样。但是马夫就在那边,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马已越过了石南,正向大石冢方向走去。
再过几分钟,他们就得分开了,一想到她又得回到那座城堡的黑暗中去,她就感到无限的失落与感伤。
他们到了大石冢,她向峡谷那面望下去,不禁难过得身心悚然。
“那日子不会长久的,亲爱的。”伯爵低声地向她保证,“不过,如果你想念我时,只要站在大石冢旁边就行了。”
“我一定会……来,假如我……能够的话。”
“我也一定会来迎接你的。”
他仍相互凝视,蕾安娜再度弯去与他拥吻,好久好久,这时要她不这样做,那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每当她触及到他的身体时,情绪就会不自禁地激荡起来。此刻他感觉到她又在颤抖——那种内心充满了狂喜的颤抖。
“永远记住,我爱你。”他轻柔地说。
说完,他似乎不忍看着她离去,调转马头,泾向自己的城堡宜奔而去。
蕾安娜痴痴地伫立在那儿,目送他愈走愈远,然后她自己才从大石冢下山,向峡谷的方向,慢慢地走去。